当一切揭晓的时候,琳琅与李扶生已经不在沈宅了。
但在开始面对最后的挑战之前,他们两人并没有去找任何人,而是站在城中唯一一座庙宇里,静静地等待着事情的终局。
这座庙已经有些年头了,里面供奉的佛像也早已斑驳不堪,可李扶生却像是个虔诚的信徒似的,一进门便要去拜佛。琳琅站在他后面,看他姿态虔诚五体投地,自己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抬眼望了望佛像,最终还是忍不住也拜了下去。
可当他勉强自己驱逐了杂念,认认真真拜了佛又站起身之后,才发现李扶生早就站远了,还一脸好笑地望着他,“你可真虔诚。”
琳琅一愣,扭头看看佛像再看看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而那人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很快笑道,“我们玄门是信道的,不信佛,我刚刚是走累了趴一会儿。”
若不是有神佛在上,琳琅相信自己一定会拔刀。
咬了咬牙,他忍不住道,“你可以不信,但要有敬畏之心。”
“敬畏,我当然敬畏。”李扶生立刻收敛了神色,“我还知道佛家有一句话叫,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你听过没有?”
琳琅诚实地摇摇头,他从小读的书不够多,有了读书的机会也是读兵书,从不读佛法。但眼见着对方说起这句话时语气是难得的正经,便也讨教道,“何意?”
“不知道。”李扶生郑重地摇摇头,又重复一遍,“我说了我是信道的。”
琳琅不禁扭过身子,又对着那佛像拜了拜,心里道了几声“抱歉”,然后便转身甩手。十几枚大小不一的暗器就这么擦着李扶生的身子飞了过去。虽然没有直戳对方的心口,可也成功让李扶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怎么这么不小心,差点就中了。”
琳琅再不想与他在这儿插科打诨,目光灼灼,盯紧了城里的动静。
沈绥留的后手是什么,他大概猜得到。对方手里还有博落回的赝品,那药效威力甚大,哪怕是赝品,可若是只用来博一条生路,恐怕并不难。他们甚至不敢想象对方到底给多少人塞下了这种药,要是一朝之间将这些试药的人全都放出来肆意屠戮,吴珣玗带来的人就算能招架,整个碎叶城的百姓恐怕也会遭了难。
“何况,他有后手,末罗娑伽难道就没有吗?”李扶生当即便补充道,“她未必真的完全信任沈绥,恐怕早就给这边境诸国递了消息,只要城中有异动,那些意图不轨的国家便会趁此机会入侵边境讨些好处,到时候碎叶城腹背受敌,盛逢手底下的守军真的能顾全前后吗?”
而眼下他们趁早绑走了末罗娑伽,让她没有机会向外传递消息。可是既然她能传,与他合作了这么多年的沈绥也能传。等到碎叶城彻底乱了,他便离开这里,哪怕是借着手里的赝品,逃往别处等待东山再起也不是梦。
只要中原武林惧怕这种药,便有人想要这种药,他不会毫无立足之处的。
既然是鱼死网破,沈帮主便要将事情闹到最大,这才对得起他这苦心谋划的半辈子。
虽说在他们的提醒下,盛逢已经早做准备,但是到时候若是乱起来,盛将军还是得先顾全边境安危,至于城中,也只能靠仅剩的一些守军还有他们这些武林中人了。
遥遥看着已经燃起的烟火,靠在门框边的李扶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猜封大堂主为什么没顺手阻止沈绥传递消息。”
“因为这烟花只是传递消息的一种,沈绥早就用别的办法将消息递出去了,现在若是阻止他,只会让那些外敌认为城中有了防备出了更大的事。”琳琅倒是不难想通这个道理。
李扶生也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但道理两人都明白,可是这改变不了接下来要面对的困境。
一想到接下来要到来的厮杀,琳琅倒是没什么畏惧,相反,在这种要命的关头,他心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别的事情。
这几日沈绥眼见的、听说的一切虽然都是他们刻意为真,但真假掺半的意思是还有一半是真的。就好比李扶生的出身。
那日他偷听到了江辞晚与李扶生的对话是真,赵别意的推测也是真。他们是真的在诧异李扶生竟然是江辞晚的师弟。唯独应愿早在无崖山上便知李扶生的来历,他从中制止了这场不该有的争执,只问了他们一句话,“既然无人之城人人都有秘密,他有秘密你们就非要揭穿吗?”
这话明着是维护了李扶生,其实轻飘飘地点明了他们这些人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明明处于同一牢笼下,却在彼此猜测,以揭穿彼此的秘密为目的内斗。
若换做往常,他的话自然是劝不动任何一个人的。无人之城的这几个人早已习惯了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可他偏偏是在众人的身份将要暴露的前提下说出了这些话。
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扶生也难得沉思了一会儿,沉默过后倒也没有再瞒他们,与其事情被外人抖出来,他自己先承认了——他便是苏瑾收的第二个徒弟,只是没有公诸于众。自小他便和江辞晚一起练武,江辞晚虽然年纪比他小,可入门早,所以算是他的师兄。他们两人都学了清江流和小重山,只是因为身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所以江辞晚以清江剑法闯荡江湖,他则选了不为世人所知的那个刀法。至于那《玄字经》,他们的师父苏瑾嫌弃写秘籍麻烦,才写了“玄字经”这三个字就没接着写下去,只是将自己毕生所学一股脑全教给了他们两人。
所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玄字经》,或者说,他李扶生和江辞晚便是活着的《玄字经》。
琳琅还记得李扶生说出这些话时众人脸上闪过的诧异,可他们惊叹归惊叹,羡慕或许也有一些,可是谁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因为他们都各有所长,且以自己所学为傲,对《玄字经》多半是惊叹,真要他们学,他们也绝不会向李扶生或是江辞晚去学。
可琳琅不一样。
他在跟着众人一样惊叹之后,一抬眼,便看到李扶生望过来的眼神。对方眼中有几分探究,让他顿觉不适,飞快扭过了头。可是就这么过了今日,当他们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战之时,他却莫名的又想到了对方的那个眼神。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该如何猜测。
“琳琅。”李扶生忽然唤了他一声。
琳琅回过神,却见对方已经抱起臂膀打量起自己来。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对方这样问着。
仿佛心思被看破一般,琳琅只觉身子一僵,心里闪过一阵难言的尴尬,嘴唇翕动,最终吐出一句,“江辞晚呢?”
“他?”李扶生有些纳闷他会问起这事,“怎么?就连小侯爷都不在意江辞晚的事了,你在意什么?”
早在赵别意发现“封秋池”有异的时候,李扶生便已经为接下来的事做了铺垫,坦然告诉众人江辞晚确实是被自己换出了城,只是对方多管闲事,念着身为武林盟主的责任非得来对付沈绥不可。
这是个事实,虽然没给出大家想听的故事,但确实是个事实。众人顿感失望,可也就此不再纠结江辞晚无故消失一事。
琳琅随口说出“江辞晚”这个名字,此刻也有些后悔自己偏挑了这人,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他武功比所有人都高,为什么偏偏叫他去守末罗娑伽。”
“哦——”李扶生恍然地拖长了声音,然后飞快答道,“私怨。”
私怨?
自小在南魏长大,年少时便已经功成名就,让沈绥一辈子都追不上的江盟主,到底能与一个异族公主有什么私怨?
琳琅实在是好奇。
但还不等他问出心中的困惑,随着城中的喧闹声传来,他与李扶生对视了一眼,心知最终的挑战终于开始了。
真正的封秋池在末罗娑伽身边卧底许久,对沈宅也还算熟悉,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了救出了燕白致。可燕白致却没有急着带一双儿女离开这里,反将孩子交给了赵别意,并说自己已经想办法传信给玉关明雪园,求花夫人收留自己的孩子。到时候就请赵别意代她将孩子交到玉关明雪园的手上。
几日相处下来,赵别意自然明白对方这是给了她一个接触玉关明雪园的机会,心下涌起几分感激,但却不明白对方孤身一人离开是要去做什么。可燕白致却什么都没有说,匆匆离开的背影坚定又决绝。
而此时此刻,所有人方知那位安安静静守了后宅多年的沈夫人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她仗着自己对沈绥的了解,仗着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沈夫人,心中早已勾画出了几个地点,被软禁之后又一一排除,然后选定了其中一个。
万幸的是,她猜对了,比所有人更早地找到了关着那些试药之人的地方。眼见着里面的人为了这一刻都已经神志不清,一面给城中的其他人传递了消息,一面想要以早已准备好的火药与此处同归于尽。
她也确实成功了一半。
那些试药的“药人”一半以上都丧命于火药中,仅剩下一半的人仗着功力大增,飞快逃了出去。
而燕白致自己也没有殒命,因为应愿及时寻到了她。
身形大变的他在要紧关头用自己的身躯牢牢护住了她,半边身子都被灼烧。可他只觉得庆幸,“我总算做对了一次。”
他何尝不懂她?
他们曾经视彼此为唯一的知己,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分明是他。早在封秋池说燕白致已经离开时,应愿便猜测到那个姑娘会做些什么。于是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拼了命一般想要寻到她。但那时燕白致还没有传回消息。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是正要与他们殊死一搏的沈绥给他指明了方向。
五味杂陈的燕白致有了一瞬的恍惚,她想到赵别意问她当真舍得下孩子们吗,她回答的却是自己想自私一回,因为她无法向孩子们解释她为何要背叛他们的父亲,父母相残,她的孩子们已经足够可怜了。就让他们恨一恨她这个母亲也无妨。
正如他们的父亲所说的那样,事情已经闹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们只能继续往下走了。
永靖十五年六月十八,四海帮帮主沈绥通敌叛国,私制禁药暴乱,勾结外敌入侵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