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几大门派已经到达碎叶城的消息时,潞州观察使盛逢刚从戍堡回到城中。他从军之前也曾拜在辽东的门下,算是半个江湖人,这些年又与四海帮帮主通力协作共抗外敌,对武林中的消息也灵通得很。所以当听到心腹下属说金窗暖烟楼的大堂主封秋池也亲自赶赴碎叶城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当真?那封大堂主可是从不露面的。”
“千真万确,将军您未回城之前,封秋池便已经到了沈府。”说着,这副将斟酌了一下,又道,“可是这几派之中来头最大的似乎并不是那封大堂主。”
在盛逢质疑的目光中,副将将白日里四海客栈发生的一切都讲了一遍,又说四海帮也派人去打探那位“林沉舟”道长到底是何方神圣。无崖山又是何时出了一个可以比肩应愿的天纵奇才。
一听说那人竟然以一敌二差点打赢了苗家双煞,盛逢的脸色也是一变,但当副将试探着问出“将军,咱们要不要……”,他还是摆了摆手,决定暂且静观其变。
接着又有几个下属前来禀告军中的事务,盛逢都一一听了吩咐下去,这才屏退所有侍从回到内院歇息。
他常年生活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并不习惯仆从的服侍,更喜欢独来独往。进了卧房后也未唤什么婢女下仆过来,自己卸了铠甲,正待宽衣的时候,手上动作却是一滞,脸上的神色也在顷刻间变得凌厉起来,“哪里来的,连我的住处都敢闯?”
回应他的却是长枪破空而来的声响。
盛逢多年征战,就连睡觉时也能随时抬手迎敌,何况现在已经有了防备,他面色一沉,随手抄起带在身边的长枪就对上对方这一招。
卧房狭窄,在这一攻一守之间,枪身撞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响,盛逢半边手臂都被震得有些发麻,但更让他在意的却是对方的招式,带着几分莫名的熟悉。
而对方出招显然也未带着敌意,一来一往之后便就此停下手,轻声笑道,“几年未见,五哥你枪法愈加精进了。”
熟悉的招式、熟悉的声音,盛逢抬眼仔细一瞧,只见那持枪之人正带着笑意看向自己,而那副面容虽然已经多年未见,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震惊之下,他也瞪大了眼睛,“你是……琳琅?”
两人多年未见俱是欢喜,当院外的守卫听到声响想要进门的时候,便听到自家将军吩咐下来,“今夜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踏进这个院子。”
连那声音里都是带着笑的,任谁都听得出喜悦。
这也确实是盛逢近几个月以来最欣喜的一件事了。
故人相见,他先是迫不及待地拥住了这个年轻人,然后才退后了几步细细打量了对方几眼,“从前只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这才几年过去,你竟也是这般年纪了。”
“五哥你倒是未变多少。”琳琅的脸上也罕见的一直带着笑。
但在打过招呼之后,盛逢还是先问了那句“你怎么会突然来到碎叶城”。琳琅也收敛了神情,然后说了一句,“不止是我一人。”
说着,那一直隐匿在暗处看着两人相见的赵别意和阮丁儿才现了身。
盛逢自少年从军起便一直生活在边塞,对京中的事只是有所耳闻,了解并不深,即便见了赵别意也不识。但阮丁儿就不同了。当他的目光落到阮丁儿的脸上时,竟比刚刚见到琳琅时还要震惊几分,“阮门主!”
在南魏武林的诸多势力中,当属辽东地区的门派最为团结,他们结成的联盟牢不可破,从不受外人挑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在辽东的势力当中,天门宗虽为人数最多的一派,但实力最不可小觑的却是由北斗七门组成的长星会。阮丁儿正是其中天璇门的门主,而且这一门之中原本只有他师父一人,如今也只有他一人。可是辽东地界任谁也不敢轻视这一人顶起的一门,盛逢虽然早早就离开了辽东投往军中,却也知道长星会这几年里名声最盛的便是阮丁儿,对方已然打遍辽东无敌手,甚至还多次帮过盛逢的师门度过难关。盛逢念着这份恩情,几年前机缘巧合见了对方一面,便将对方的模样牢牢记在了心底,想着将来若是对方有难,自己定要出手相助。可是再听到对方消息的时候,对方已然生死不明消失已久了。任他如何去猜,都猜不到今日会看到对方与琳琅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惊诧不已,阮丁儿和琳琅更是意想不到。唯独赵别意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之后便恢复了平静。当日她会选阮丁儿随自己出城,为的就是对方在辽东的威慑力。但即便她曾听闻这碎叶城守军将领是辽东人,却也没料到对方真的能认得出阮丁儿,这倒算是个意外收获,方便他们按计划行事了。
“这事说来话长。”面对盛逢那震惊的目光。琳琅也只能暂且先用这句话应付过去,然后又向对方介绍了赵别意,用的自然是假身份,谎称对方是无崖山的弟子。接着才道,“五哥,今日我们过来,是有要事相求。”
在潜入这府邸等待盛逢回来的一天里,琳琅并未对两个同伴隐瞒什么,直接将自己与盛逢的交情和盘托出。他少年时几乎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而盛逢本是西阙王征伐北戎的副将之一,琳琅和他都曾受过朱曦营教头“震关天”的教导,枪法本是同源,十分相似。虽说西阙王养子众多,盛逢却与这个总是默不作声勤学苦练的少年人很是投缘,当看出对方有意学习兵法的时候,还指点了对方一阵,又因盛逢在家排行第五,为表亲近,琳琅都是直呼其为“五哥”。但盛逢毕竟是征伐北戎的功臣,年少的琳琅只有幸与其一起征战过一次,对方便被派往碎叶城当了守军。虽然也算是被擢升,可边境苦寒之地到底是比不了京中,路途遥远再难相见。这一别,便是几年时光。期间琳琅也与这少年时相识的兄长有过书信往来,可后来他们一个忙于战事,一个另有任务在身,便渐渐断了联系。
他们三人等了盛逢一整日,这一整日里赵别意也不是没有质疑过两人多年未见,琳琅当真还了解现在的盛逢吗?此事非同小可,他们真的能相信盛逢吗?
小侯爷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她经验老道,也更谨慎。但琳琅在出发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对策,“无论我们在碎叶城做什么,最终都避不开这边境的守军,既然如此,不如主动找上门试探他态度,再决定如何处置。而且……”
他沉默片刻还是说,“我信他。”
琳琅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和盛逢上战场的场景。当他问这个身经百战的兄长还会不会畏惧战争时,本以为会听到对方鼓励自己的话,可是盛逢却认真地冲着他点点头,说了句,“当然会怕,无论再上多少次战场,我还是会怕。”
这并不是琳琅想要听到的话,那时的他尚且年少,在踏上那血雨腥风的战场之前,哪怕再想建功立业,心底里却始终有些忐忑,本以为自己还是缺乏勇气,可却没想到这个帮助义父征伐北戎的英雄会这样回答自己。
而就在他怔愣的时候,盛逢却接着说了下去,“正因为害怕,我才要往前冲,收复失地,剿灭敌寇,让这天底下千千万万像你一样的孩子不必再像我一样经受战争的恐惧。”
无论过去多久,琳琅都不会忘记对方说起这些话时那坚定的神情,那并不是轻易就会改变的信念。
但这些纠结与权衡,眼下他都不会说给对方,只是郑重地告诉盛逢,自己这次还是在替王爷处理一件棘手的事,但是其中牵扯到了北戎余孽,事关重大,他们想从盛逢这里了解一些边境的情况。
这个请求并非强人所难,听起来也合情合理,但盛逢抬眼瞧了瞧他们,却忽然问了一句,“四海帮突然召集江湖同道来到这碎叶城,也与此事有关?”
身为这碎叶城真正的“主人”,盛逢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了解城中形势一些,但他又是如何看待沈绥其人的呢?
三人对视一眼,琳琅正要开口,赵别意却忽然不着痕迹地按住了他的手,然后自己稍稍上前一步问道,并没有回答盛逢的问题,反而问了对方另一个问题,“盛将军是征伐北戎的大功臣,这天底下恐怕没有谁比你更了解征伐北戎之战,现下北戎余孽混入中原,意图祸乱我南魏武林,趁机获利,天下英雄无不愤慨。但是我相信,其中内情四海帮和此来碎叶城的各门各派都有本事查个清楚。只是有一件事我们实在不明,而且只有盛将军你能解答。”
听她这样一说,盛逢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何事?”
“大家都知道当年北戎皇室几乎被屠戮殆尽,所以都好奇那北戎余孽的身份。但我朝并没有屠杀俘虏的惯例,更何况仗刚打完就杀光战败之国皇室上下。圣上绝不会下这样的旨意,王爷和将军你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当时的情形下,根本没这个必要。”赵别意笃定道,“这件事有何隐情?杀了北戎皇室上下将近一百余人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