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说平定北戎的西阙王杀伐果断,斩草便要除根,大战之后几乎屠尽了整个北戎皇室。但赵别意却从未相信过这个传言。理由正如她所说,南魏并无这样的先例,而且就算要杀了俘虏,也不会那样草率的就屠杀了整个皇室的人。
“我曾听闻,当年攻打北戎都城时,西阙王足足带了几万的兵马,但在进城之后,却只带了百余名亲信踏进了北戎的皇宫。而等到他们再踏出皇宫的大门,北戎皇室上下,包括暗卫、近臣、药师几乎无一活口,那百余人却对此事三缄其口,而且无一伤亡。这样的事,当真没有内情?”说话间,赵别意始终紧紧盯着盛逢,不错过对方任何一个神情的变化。
可意外的是,盛逢的脸色虽有过一瞬的凝滞,却很快变为了平静。
他原本没必要回答一个陌生人发出的质疑,但还是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们,“当年攻入都城之后,王爷只带了百余人去了北戎皇宫,那其中并没有我。”
其实仔细回忆一下,当年西阙王的举动确实很反常,明明应该率领大军一举攻入皇宫,却只选了百余人,而且未带任何一个骁勇善战的副将,反倒带了那个叫齐成的军师。盛逢担忧王爷的安全,也曾提出多带些人马,可是却被西阙王否决。盛逢还想再说,却看到对方仿佛胜券在握,甚至隐有期待。
哪怕他心里也觉得此事蹊跷,但身为军中的将领,最不该做的事就是违抗军令。盛逢还是眼睁睁看着王爷带着这少得可怜的人马闯入了北戎的皇宫,而等到他们从里面出来时,那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便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
“我只知道北戎节节败退之后,北戎的老皇帝急火攻心暴毙于朝堂上,为了他的死,他膝下的儿女孙辈都刚好聚在皇宫之中,正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对于这件往事,盛逢并没有隐瞒什么,他所说的便是他所知的一切。
可就连当年征伐北戎的功臣之一都不知道其中内情,这无疑给这件事更添了几分神秘。
听他们二人这样一问一答,琳琅也有些惊讶,脑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自己在慕家密室看到的那本“兵书”。慕屿曾经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征伐北戎的整个过程,但却唯独对攻入北戎皇宫之后的事绝口不提。如今结合盛逢之言仔细分辨一番,几乎可以断定当年屠杀北戎皇室一事定有隐情。
也或许正是因为那件事让慕屿仓皇从西阙王身边逃离,而西阙王也生怕对方泄露出去什么秘密……
一场屠杀,到底会隐藏什么秘密?
“当年我随军东征西讨,受过王爷不少恩情,王爷吩咐下来的事,我自然配合。你们若想打探西边如今的形势,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秘密,我现在就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盛逢似乎是看出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思,眸色间闪过一丝探究,“但你们此行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你们也必须如实告诉我。”
盛将军虽是武人,但心思缜密,从对方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断定他们心思不纯,恐怕不止是为了北戎余孽一事而来。
可赵别意不慌不忙,当即说了一句,“将军久居碎叶城,又多次与四海帮携手抗敌,想必与沈大帮主也关系匪浅……”
她故意欲言又止,盛逢眉头一皱,“你们是为了沈绥来的?”
赵别意不置与否,只说,“无论为了何事来到碎叶城,都避不开沈帮主。”
她心底里有些盘算,足够与这盛将军周旋,但出乎意料的是,盛逢沉默一瞬,竟然不再问下去,反而将这话绕回了他们想打听的事情上,“你们想知道这里的事,我现在就告诉你们。”
他房内便有一张舆图,足有一张长桌那么大,展开后,几人围在其侧,盛逢便一一为他们讲解着如今边境的形势。
自从北戎战败后,西边便再也没有什么大国崛起,从北戎分割出去的几个小国也都在休养生息,会在边境生事的几乎都是一些未经历过大战,又妄图做第二个北戎一统西域的国家,算不上多大的威胁。这几年盛逢率军驻扎在此地,牢牢守着边境,至于各族人混杂的碎叶城,则由沈绥一手掌控,四海帮的弟子们混迹在城中,不仅保护着寻常百姓,也暗暗留意着城中的形势,一旦察觉不对,立刻便会向上一级的人禀告,若是重要的情报,不出半柱香就能传到沈绥耳里。
这几年里,四海帮就是这样一刻不停地守护着这边境小城的安宁,不知揪出了多少外族派来的细作,又不知助守军击退了多少进犯边境的蛮夷贼子。
正如赵别意所言,只要牵扯到碎叶城和这边境,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四海帮与沈绥。说来说去,又说回到沈绥身上。
在这碎叶城百姓的心中,沈绥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他们于水火的神,又有谁还记得,当年他之所以会突然萌生出守护边境这个念头,可不是因为什么大义。
“四海帮与火桥帮之争才过去几年,这天下人便已经忘了当年是四海帮输得彻底,四海帮弟子在火桥帮面前都抬不起头,沈绥身为帮主,日子恐怕更不好过。在那个危急时刻,竟然还能想出退守边境这个主意,真是一招聪明绝顶的险棋。”赵别意笑着感叹了几句。
说罢,她又看了盛逢一眼,“在下曾在燕京住过一段日子,当年也亲眼见过这两帮相争,言语间难免有偏颇,还望将军见谅。”
盛逢也抬眼看她,眼神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接着又飞快地瞥了琳琅一眼,心底里显然已经不信他们一开始的说辞。
“无崖山的弟子?”他又将目光落在了赵别意身上,“无崖山何时多了这么多不同凡响的人物?”
而这一次不等赵别意说话,琳琅已经有了猜测——盛逢会突然这样说,想来近日让他觉得好奇的“无崖山弟子”不止赵别意一个。既是如此,那定然是李扶生那边闹出了动静,而且还传到了这碎叶城守军将领的耳朵里。
这么快就传到了这里?
想着,他忍不住看向盛逢,“五哥还曾见过哪位无崖山弟子?”
他眼神平静,叫人瞧不出质疑和探究。可盛逢也不傻,心知以对方的聪明定是猜出了自己派人盯着碎叶城的事,沉默须臾,不禁叹了声气。
这一声叹息让琳琅几人都打起了精神,琢磨着其中深意。
可盛逢叹气之后却坦坦荡荡地看向了他们,直言道,“琳琅,你我多年未见,这一次你又是为了王爷的事而来,有些事我其实不想瞒你。我看得出来,你们来此百般试探,与我说了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其实不过是想知道我与沈绥关系如何。从前来这里打探沈帮主的人大多是想要借着坑害他的机会一举击垮碎叶城的。但我信你做不出什么勾结外敌的勾当,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与沈绥之间其实并无私交。即便他四海帮全力守着这碎叶城,我也不会完全信任他们依赖他们。因为我才是这边塞要地真正的守护者,派人盯着这碎叶城,甚至盯着四海帮,都是我的责任。我与他是敌是友,全由这碎叶城百姓的安宁来定。从前如此,今后也是如此。但目前看来,他并没有什么能让我抓住的把柄。所以,无论你是想帮他还是害他,我都给不了你想要的秘密。”
一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坦荡地承认了自己一直派人监视着城中动向。这样直来直去,反倒显得琳琅几人有些拐弯抹角毫不坦诚。 从前这盛将军便是这样的性子,即便多年征战官场沉浮,都未曾改变半分。
琳琅怔怔看着对方,不但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倒生出几分心安来。 盛逢还是从前那个盛逢,是能让他信任的那个盛逢。
不过僵持一瞬,琳琅便做了选择,“既然五哥你这样说了,我也不瞒你。我们这次来到碎叶城,正是因为沈绥的事。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北戎余孽一事,我们怀疑与他有关。”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去看盛逢的神情,但盛逢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之色,想来是早已猜出了他们的目的。
而琳琅也坦言自己这一行人是顶替了无崖山弟子的身份前来,要借着这几大派聚在一起商议对抗外敌的机会,证明沈绥才是那个勾结了北戎余孽的人。
弯弯绕绕的试探不管用,面对这个少年时信任的兄长,他索性直接说出了目的。
这让盛逢不禁沉默了一瞬,接着开口问道,“那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已经说了,这些年我也未发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
从这几人出现开始,他便相信他们如此费劲心思找上门,绝不仅仅是为了打探边境态势。但沈绥之事……说白了,他若是发现对方有什么异样,早就第一个冲出来对付那个沈大帮主了,何须等到现在?
这个道理,琳琅他们也未必不明白,但他们还是坦言,“五哥你说你与沈绥并无私交,我们自然相信。但四海帮迁移至碎叶城已有多年,现在天底下没有人会比你更了解沈绥。我们还是想请你帮忙,找出那沈大帮主的破绽……”
这话未完,几人便见盛逢忽然抬了抬手,他打断了他们,“这天底下最了解沈绥的人并非是我。你们若要寻他的破绽,我倒是有个人选,从前我也想从她那里打探些消息,但我身份敏感,并未成功。如今你们倒是可以一试。”
接着,他便说出了四海帮帮主夫人燕白致的名字。
这是个乍听起来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却合情合理的答案。
而且盛逢还告诉了他们一件江湖上鲜有人知的事情,“那沈夫人未嫁之前是淮阴燕家的小姐,但燕家以剑法闻名,沈夫人却使得一手好水袖功夫,据传是玉关明雪园的独门绝技之一。”
听到此处,赵别意忍不住脱口而出,“玉关明雪园的武功从不传与本门弟子以外的人!”
“正因如此,知道此事的人都怀疑沈夫人曾拜在玉关明雪园门下。但若是此事为真,四海帮与火桥帮争权之时,火桥帮正是得了玉关明雪园的支援才一举击垮了四海帮,在这个过程中,沈夫人为何默不作声,任由师门击垮自己的夫君?”
此事或许是另有隐情,但燕白致当年的默不作声确实是事实。
赵别意几乎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所以将军猜测,沈帮主与沈夫人之间的情意其实也没有传闻中那么深。甚至说,称不上有什么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