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里，沈绥与燕白致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都被世人看在眼中，说他们之间没有情意可言，恐怕谁也不会信。
这个猜测着实胆大了些。
但比起两个男人的诧异，猜出这件事的赵别意却对此毫不惊讶，而且比起这件事，她更关心的无疑是燕白致与玉关明雪园的关系。
“不瞒将军，在下在江湖上也有点自己的门路，这些年对各门各派发生的事都还算了解。那燕女侠生在淮阴燕家，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门望族，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若是真与玉关明雪园有什么牵扯，定然无法瞒得武林同道，可我确实从未听闻过此事……”
她的话还未完，盛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沈夫人的武功确实出自玉关明雪园没错。四海帮与火桥帮争权时，玉关明雪园突然现身帮助火桥帮斗垮了四海帮，四海帮的弟子怎么会认不出玉关明雪园的功夫？只是后来沈夫人与玉关明雪园有牵扯的事被沈绥压了下来，才没有流传出去。”
说罢，他自己先笑了笑，主动承认道，“这些年我始终没有完全信任四海帮与沈绥，一直派人盯着他们打探消息，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虽然沈绥与燕白致夫妻情意不深这件事也算不上什么惊天秘密，但他始终觉得其中必有内情。而现在看来，燕白致尚在闺中的时候显然还不会玉关明雪园的武功，但成婚之后便被人发现她其实还有这一手绝技，想来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离家之后，未嫁之前。
“我曾听到流言，说无崖山派了应愿来到碎叶城，但今日已知是无稽之谈。”说着话，盛逢看似无意地睇了他们一眼，“但若是你们真有应愿的消息，不妨向他打探一下当年之事。无论私情是否为真，当年他与沈夫人同行一事可并非谣言。”
他或许已经猜到了他们没有完全如实相告，语气里也有些意味深长。
琳琅一直都知道这位兄长聪慧机敏，只是对方出于考量和从前那点情分的信任才没有追问他们罢了。自己若是再做掩饰反倒弄巧成拙，于是应下声来，郑重谢过了对方。
言尽于此，双方想告知对方的事已经全都说完了，不宜多做停留。
只是将要离开之前，一直未曾多言的阮丁儿却突然开了口，他想要留在盛逢身边。
“将军也知城内如今的形势，那几方势力千里迢迢赶到碎叶城，一时半刻恐怕不会离开，可是只要天门宗一日在，我和我手里这把崖泉枪便一日不能现身。”阮丁儿言辞倒也恳切，还提起了两人同为辽东出身的情分，“将军也是辽东出身，我与天门宗有些渊源，您也该清楚，眼下形势已经如此复杂，再将我这份恩怨掺和进去，不利行事。但若是能留在您的府邸，这碎叶城哪怕是翻了天，也绝对牵扯不到这里来。我们总要留一个人在四海帮监视之外，做个照应。”
这个请求并非全无道理，何况盛逢确实知道阮丁儿与天门宗的一些渊源，他自己的师门还因此欠过阮丁儿的人情呢……所以哪怕明知道阮丁儿留下来的目的并不简单，也绝不会在对方开口相求的时候拒绝。
但阮丁儿顺利留在了盛逢身边，并不是所有人期盼看到的。
在盛逢的府邸将就了一夜避过宵禁之后，琳琅和赵别意才离开。
甫一踏出大门，离了守军的视线，琳琅便迫不及待问了赵别意一句，“这是你的主意？”
“怎么就什么都是我的主意了？”赵别意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笑着哼了一声，“你这是想拐着弯骂我，还是看不起丁儿？”
琳琅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眼前人。
赵别意与他对视良久，见他不肯移开目光，终于还是开了口，“你与李扶生有你们的算计，我和我的人就不能有我们的算计了吗？这次的事牵扯太广，我也不是神仙，在离开无人之城之前，根本不知道《千行经》泄露一事，更料不到哪门哪派会来到碎叶城，就连盛将军认识丁儿这件事，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但既然有这样巧合的事，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是白费了？”
也就是在发现盛逢认识阮丁儿之后，她惊讶之下扭头看了阮丁儿一眼，便见后者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两人对视之后，阮丁儿却给了她一个眼神，暗示她自己刚好可以趁此机会留下来完成他们最初的计划。
“至于那计划是什么……我不怕让你知道我们有这个计划，但实在没必要告诉你计划是什么，别再问了。”赵别意倒也坦荡，该说的说完了，便直接用一句话结束了这场交谈。
可琳琅却接着问了另一件事，“那你为何这样在意玉关明雪园？”
此言一出，赵别意的脸色虽未变，眼底却闪过了一丝寒意。她只庆幸自己没有抬头，并未让对方留意到这一点。
但琳琅既然能问出这句话，便已经察觉出端倪了，“你之前对我说过，情之一字最难得，也最难对付。既然情是利器，那沈绥与燕白致之间若是无情，岂不正是最好的破绽。可你却好似对此毫不在意，只留意到了燕女侠与玉关明雪园之间的关系。”
那时盛逢所说的一切虽叫人惊讶，但琳琅也没错过赵别意的反常。
这等敏锐心细，倒叫赵别意有些意外了，尤其是对方竟还记得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更让她忍不住笑笑。但笑过之后，她却淡定说着，“你倒是比我想得心细一些，可也与寻常男子没什么分别。这天底下的男人，为何总是觉得一个女人能当好一个妻子，就一定是因为对她的丈夫有情呢？那燕白致能当得好沈夫人，在外人看来与沈绥琴瑟和鸣，那是因为她有本事担得起这份职责，与她对沈绥有没有夫妻之情毫无关系，换个立场来想，沈绥需要的也只是这样一个人人称羡的沈夫人，而不是燕白致。既然如此，他们二人之间有没有夫妻之情，又有什么可稀奇的？倒是玉关明雪园一事，实在是让人意外。”
她承认自己一直对这个神秘至极的门派十分好奇，但玉关明雪园几乎从不出世，她百般打探之下甚至差点将手伸到了火桥帮那里，因此惹出过许多事端，当年若不是得了周满相助平息了此事，恐怕又是一桩大麻烦。可即便如此，玉关明雪园仍是神秘莫测，她也仍是一无所获。但如今却得知燕白致这个一向不以武功在江湖上扬名的女子竟然得了玉关明雪园真传，她怎么会不好奇？
这番解释，倒是有理有据。
可琳琅不再问下去了，赵别意却要反过来质问他，“琳琅，这才出城几日，你就忘了你我在城中时是怎样的光景？如今有要事在先，你我方才同行，两不相干已算是以大局为重，可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对何人何事在意与否，轮得到你来质疑探究？”
她语气凌厉，眉目未动便显威慑。
换做往常，琳琅自然也会凛了神色与之相对，但侧眸一瞧，看着那并不熟悉的一副眉眼，他脑中却不受控制地蹦出了自己在慕家别院初知对方乃是女儿身的场景，对方明明仍是原本的打扮样貌，可只要一想到对方是个女子，便只觉那五官英气俊逸，竟叫人不敢相视。
当日的记忆让他有了这一瞬的恍惚，虽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偏偏叫赵别意瞧出了端倪。她眉头一皱，隐约猜出了他在想什么，反倒越加气恼，“原来如此……”
当日在城中散布消息苦苦相逼之时，她本还在好奇对面那两人为何全无作为，如今倒是可以确定了。
“琳琅，你可知你这般忍让避退才是真的看低了我？”她怒极反笑，“我从前还真是没想到，你这般行事原来竟是因为我是个女子。只因为我是女儿身，你便宁肯让我几分？这倒不如明目张胆的瞧不起我了。你我相识多年，你知不知道你就算不刻意退让，你也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她赵别意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何曾落过下风？她本就是赢家，是无人之城的最强者之一。何须旁人的让步？
琳琅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心中也不是真的看低了对方。他当然记得赵别意是谁，小侯爷无论在江湖还是在无人之城中，始终都是上位者，她与人对峙，赢家永远都是她。绝不会因为一个关于男女的秘密被揭开，之前的一切便都成了虚假。虚假的只是一个男子的身份，而不是她所拥有所经历的一切。
但心中明白这道理，却偏偏就做不到真的再像从前一样待她。他对此也是懊恼，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无法勉强自己，眼下也坦言说出。
这么干脆的一句“做不到”，配上这年轻人愧疚又懊恼的神情，倒让还想与对方唇枪舌战一番的赵别意无话可说了。
他直说自己做不到了，她就算骂他千万句又能如何。
又是相视无言，鲜少气急的她不想再浪费口舌，转身便走。
但琳琅的声音却又在身后响了起来，“无论你怎样对付我，如今在无人之城之中，最危险的还是你。你始终都是在赌。”
哪怕她想办法先下手为强，哪怕还有西阙王掌控大局，但无论如何权衡利弊，她都没办法完全放下心，每时每刻都会悬着一颗心，赌他们不会做这种无利可图的事，甚至可以说赌他们的良心，赌他们的品性。
赵别意也恨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可偏偏这就是她唯一的死穴，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若是你当年未做赵别意，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琳琅冷静地说，“你以男子身份生活或许是另有考量，但以男子身份生活也可安宁度日，而不是成了今日的赵别意。”
这天下间寂寂无名的男子实在是太多了，但谁说安然度日就无法生活下去？赵别意的名声叫得太响了，反而注定了这一生的血雨腥风。
他知她心下惶惶，这些话其实是出自好心。
但赵别意脚步一顿，未回首，只是淡然答道，“可我就是想当赵别意。天高远阔，我生来就是要去闯一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