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舍命
锦衣夜行风之子2025-07-29 17:165,207

  冬去春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挨下去。春耕时节到了,汾安还是没有下雨。

  老百姓早就不再祈天求雨,因为不下雨是“正常”的,下雨反而“不正常”了。民情舆向看似趋于平静,其实整个汾安早已十室九空,沦为了人间地狱!

  周世平一大早就打马直奔县衙,他递了一个加急文书给郭修平。

  郭修平看完文书面如冰霜:新疆战事吃紧,急调毅军奔赴驰援,即日开拔!

  文书就是开拔的命令,周世平要紧急开拔了。

  “什么时候走?”

  “明日卯时!”

  “什么时候回?”

  “边境不靖誓不回还!”

  “汾安咋个儿办?”

  “……”

  第二天天蒙蒙亮,郭修平为周世平壮行。他捧上了壮行酒后,拿出一个包袱对周世平说:“咱兄弟今日这一别,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再相见!你远赴边疆征战沙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包袱里有一件皮袍,是我离家时老母亲连夜缝的,我一直也没舍得穿过!边疆比山西更冷,你穿在身上御寒吧!”

  周世平说既然是老母亲亲手缝的,他怎么能夺人所爱。郭修平把袍子塞向周世平说:“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是我的兄弟,也是我娘的干儿子!这件袍子穿在咱俩谁身上,都是一样!”

  周世平郑重的接过皮袍,然后把郭修平拉到一旁说:“兄弟,这些天我已经把崔久调教的差不多了,官仓你就放心交给他吧!我走了,城里的局面就要靠你一个人支撑了!”

  周世平又叮嘱说:“你的心太软,既不够黑也不够狠!你要时刻提防的是那个贾有德,千万别着了他的道儿……”

  周世平说完酒尽杯掷,道一声珍重后催马西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汾安官仓失火了!这场大火,把不但将所剩不多的存粮化为灰烬,也让誓死守卫的崔久葬身火海。

  郭修平质问新上任的守备,他为何见死不救。守备说城里的商号也被人纵火劫掠,守城的兵勇忙于在城里救火,顾不上城外的官仓。

  郭修平恨的牙齿咯咯响。他不得不拉住匆匆赶来的贾有德,客气的说:“贾县丞你是汾安的翘楚!如今仓焚粮毁灾民无着,还请贾县丞出面,先向城里的粮行商号周转点粮米,让赈灾的粥棚继续开下去!我今天再上书府衙,求求上面尽快把赈灾粮运过来!”

  没有保住官仓,郭修平本应被革职查办。府衙的师爷这个时候却为他求情。

  师爷说郭修平这两年在汾安的口碑还不错,这个时候因为护粮不力革了他的职,

  恐怕汾安会民心不稳,闹出民乱反而不好收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让他在汾安戴罪立功,继续赈灾才对!

  平阳府衙下书严厉斥责了郭修平,然后又给他甜枣说,赈灾的银粮已在运往平阳府的路上,到了平阳优先运抵汾安。知府大人要郭修平将功补过,自己想办法再撑三个月!

  郭修平已经拿不出一粒粮米!他这个知县大人只好亲自上门,到城里的粮行商号和大户人家劝捐。结果这些人家一点面子也没给他,带着全家老小一起跪在他对面,祈求他这位知县老爷抬手放过。

  郭知县看着眼前毫无菜色的粮行掌柜,最终也没能硬下心肠,下令让兵勇衙吏们硬闯仓房,只好绝望的回到县衙。郭修平苦笑着对张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这样的腐儒!”

  张顺说整个汾安城,只有这几家粮行商号还有粮;如果他们不想强征,只能筹银两去买。

  “老天爷连雨都不下,怎么会下银子?”郭修平练练摇头。

  张顺说只要郭修平同意,他就能弄来赈银。张顺说的赈银,是一位洋人传教士从山东筹措并带过来的。洋人说只要汾安知县同意,他可以愿把几千两赈银捐给汾安县衙。

  “肯定有条件吧?”郭修平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有条件!”张顺说。

  “你可急死我了!到底啥条件?他是要我跪地磕头,还是想要我这颗脑袋?”

  郭修平急的连声问。

  张顺慢条斯理的回答:“既不用磕头也不用脑袋换!洋人的条件只有一个:您允许他在汾安设堂传教!”

  郭修平犹豫不决。

  几十年来,大江南北数不胜数的民乱和造反,都是从百姓传堂结社而起的。当年横扫南方数十省的“红毛(太平军)之乱”,就是始于广西的“拜上帝教”;席卷中原五省,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的“捻军之乱”,也是始于皖北的“五色结社”。对于洋人设堂传教,朝廷早就明发谕旨,仅限于沿海开埠的口岸,在内地是掉脑袋的事情。

  郭修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区区几千两银子,答应洋人的要求吗?

  郭修平想起离开三家营时,郭敬祖对他“给自己留条路”的嘱咐;他看到院中的顾氏,又想到了那天顾氏饿昏在县衙的情景。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郭修平突然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羞愧。

  自从踏进汾安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退路可走!但他必须要为汾安街头,那些即将饿毙的老百姓,留一条活路!只要能让饥民不饿死,允许洋人设堂传教又如何?

  郭修平爽快的答应了这个叫徐太摩的传教士,允许他在汾安设堂传教。但郭知县也明确告诉徐太摩,他要派张顺“协助”他在汾安传教。

  郭修平拿着徐太摩的赈银,立即就在县城买下了高价粮米,以解粥棚的燃眉之急。

  “郭麻秆儿这是找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双仇恨的眼睛,一直盯着郭修平。

  第二天一早,教谕便当着一帮衙吏的面,突然跳了出来。他痛心疾首的痛斥郭知县数典忘祖、本末倒置,允许洋人借赈灾之名收买人心、祸害汾安。说什么宁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教谕吐沫横飞的痛斥了大半个时辰,郭修平才冷冷的问他:“你是能弄来赈银?还是能弄来赈粮?如果你能,我立马就把洋人赶出汾安县;如果不能,你现在就闭嘴,到粥棚舍粥去!”

  “一计不成就只能摊牌了!”

  贾有德像一头伺机已久的饿狼,突然上书平阳知府。

  贾有德控告郭修平以赈灾之名,替洋人收买人心,教唆灾民皈依洋教离心大清;同时知县大人还在县衙留容灾民,暗中猥亵**!此等人面兽心之徒,不杀不足以警世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赈灾一向拖沓的平阳知府,对郭修平的控告,处理起来却是雷厉风行。他仅凭贾有德的一纸控书,就直接下令:汾安知县郭修平意图谋逆,祸害百姓,依律当斩!为平民愤就地斩决!

  “汾安的千金重担,我终于可以卸下来了!”郭修平看着府衙的斩决书,满身的轻松。

  “在汾安拼死赈灾三年,是这辈子最痛快的事!扪心自问,我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内不愧心、外不愧民!回头想想,那晚面对官仓滔天火海的时候,北向的三叩九拜和南向的磕头谢恩,倒是有点做作和矫情!”

  郭修平从容的写了两封信,然后将一摞书状用铅封后,一起交给了顾氏。郭修平要顾氏立即离开县衙,悄悄去找到张顺,将书信亲手交给他。

  郭知县在被斩立决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汾安县城。衣衫褴褛、面如槁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酷日烈阳下,饥民犹如一群群垂死的蝼蚁,他们将行刑的菜市口,围了水泄不通!

  时辰近午,多年不见的滚滚墨云,如打翻了台砚的浓墨,从蓝的发青的东北天幕,翻涌着遮天蔽日而来。凉风裹着令人作呕的腥躁,将斩台两侧的龙旗,裹卷的像招魂幡一样,胡乱的翻飞。

  午时三刻,席卷而来的黑云已经遮天蔽日,雷声和闪电随之轰轰而来!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干透的黄土地上,激起的尘土,更让人窒息闭目!

  围观的百姓呼啦啦的全跪在斩台周围,祈雨的喧哗伴着磕头声不绝于耳。

  新任知县贾有德坐在监斩台上,以为是老百姓是在为郭修平求情。他拍着桌子厉声喝止,根本压不住百姓的喧哗。

  而跪在斩台上的郭修平,此时却仰天高呼:“老天爷啊,你终于想起汾安了!求你赶紧下一场透墒雨,救救这一县的百姓吧!”

  贾有德掩饰住自己的尴尬,高声的说:“郭修平,你这个千古罪人!今天老天开眼,要拿你的命换一场及时雨救民于水火!”

  “哈哈哈!如果我的命,能给汾安百姓换回一场透墒雨,那也太值了!贾有德,你拿去吧!”郭修平大笑回应。

  “斩------!”

  贾有德捧起案上的签筒,气急败坏的摔了出去。

  大雨伴着一声惊雷,在郭修平人头落地那一刻,倾盆而下!台下的百姓跪在地上,他们任由风吹雨打,却如捣蒜般的磕头!斩台上喷涌的斑斑血迹,跟台下肆意而下的雨水,还有百姓的泪水汇流成河,荡涤在这片龟裂而又污浊的土地上,奔向汾水河!

  贾有德落荒而逃!他怕再多说一句话,台下百姓心里的怒火,会把他烧成灰儿!

  徐太摩混在菜市口观瞻人群中。他默默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悄悄退去了。

  他立即停止了传教,第二天就奔赴了省城。他要向那位曾经叱咤疆场、战功赫赫的巡抚大人,当面陈述地狱一样的汾安现状,还有那个在菜市口,被匆匆砍头的知县大人!

  “上帝都不会同意的!”徐太摩怒气冲冲的重复着这句话。

  无论修平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他都不应该这么轻易潦草的,被剥夺了活着的权利!

  当徐太摩带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灾民,出现省城的巡抚衙门后,主政山西的陈巡抚,顿觉颜面扫地。

  一个洋人带着灾民,为平阳府的灾民慷慨陈情,而他的属吏们,却天天在他面前粉饰太平!这件事情传到京城,就丢了山西的面子,朝廷就会拿他的顶戴花翎,找补回来;如果这事儿再传到西洋,就丢了大清国的面子,太后肯定会拿他的脑袋,找补回来!

  巡抚大人这顿气,生的立竿见影。赈灾的钱粮立马就运到了平阳,官老爷更是亲赴汾安赈灾,奄奄一息的汾安百姓,终于盼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而查案的官员更是不敢怠慢。巡衙的干吏绕开平阳府,直接到汾安调查郭修平一案。

  原本就不复杂的案情,被他们没费什么劲,就弄了个水落石出。汾安这个大粪坑,终于也被揭开了盖子!平阳知府被革了职,立即充军西北边境;贾有德在汾安知县位子上还没坐热乎,就被判了个斩立决!那些平日里,跟贾有德沾的上边儿、走得近的吏员,全部被一扫而光!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

  当然,有罚就有奖!当这场旷世的巨灾过后,朝廷便开始大张旗鼓的褒奖,赈灾有功的大小官吏。郭修平不但昭雪了冤屈,还因赈灾有功被朝廷褒奖和抚恤。不但被赐了匾入了册,还在汾安县建祠立碑,来铭记他的功绩!

  郭修平的在汾安的跌宕命运,也时刻让千里之外的三家营,一起经历着祸福悲喜。

  当郭修平被处斩的消息传回三家营,郭敬祖感觉像天塌了一样。他立马派人把小儿子郭修安,从十家镇叫了回来。

  一年前才正式接手镇里车马店的郭修安,听到郭敬祖态度决绝的要踢产卖地后,他既不敢反对也不愿应承。十家镇上的车马店是郭家的摇钱树,更是郭修安的心头肉;而营里的田产是祖产,也郭敬祖的心头肉!先踢卖哪头,爷俩儿都一万个舍不得!

  郭敬祖说:“爹知道你是块做买卖的料儿!镇上车马店的好生意,是这几年你没日没夜打拼出来的,你舍不得踢卖!但自古民以食为天,没有了土地咱就成了无根的草。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能踢卖的!”

  郭修安说:“要是镇上生意不好,车马店卖了我也不心疼!这两年因为北边大旱,粮价已经涨上了天,南方的大米正源源不断的运过来,在镇上转陆路北上!我刚刚又在镇北的十八里铺又开了分店,镇上车马店每年赚的钱,比营里田产都多!”

  郭敬祖摇摇头说:“吃饱穿暖就行,钱财多了也是赘累!自古以来当官的杀头,家人必受株连!咱家已经大祸临头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舍财保命!”

  郭修安在烟雾缭绕中,硬着脖子硬顶:“还是先卖营里的地吧!要是侥幸熬过了这道坎儿,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镇上的车马店贱卖了,以后就是想买也买不回来了!”

  郭敬祖只好先剜了自己的心头肉。他心里滴着血卖了一顷多的祖田,又加上郭家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银钱,全拿出来打点了官府。

  有钱能使鬼推磨!忙着赈灾伏阳的官老爷拿了郭家的钱财,也暂时没有为难郭家!

  当郭修平沉冤昭雪后,官府敲锣打鼓的把“舍身为民”的烫金匾额,送进了三家营。

  郭敬祖这时候却表现出少有的淡定。面对前来抚恤和褒奖的官老爷,郭敬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好像几个月前,他手捧金银跪地哀求的知县老爷,跟眼前这个满脸恭敬的老父台,完全不是一个人!

  知县老爷前脚刚走,郭敬祖后脚就把迎回的金匾,锁进了祠堂的偏房。郭敬祖三言两语打发完族人,坐在祠堂里对郭修安说:

  “人在做天在看!你哥拿自己的命换了老百姓命,也算是个好官!咱郭家不能因为这块匾,失了轻重;更不能拿这个儿虚头巴脑的东西,教坏了子孙后辈,轻薄了郭家的家风族规!”

  从大悲到大喜,不过一年多的光阴,郭敬祖却像煎熬了十多年。他的腰越来越弯,话也越来越少,就连为人行事,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帮郭家贱卖祖田的中人,拿着地契找上门来,说买家要把田地退回来;郭敬祖打点出去的金银,也被官差悄悄的送回来,说不能让铜臭,玷污了郭青天的清誉!

  郭敬祖眼皮都没抬的对来人说:“出门的金银,踢卖完的田地,从来都没有反悔的理儿!要是没有这些钱,也保不住郭家老小的命!这些事儿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官府抚恤郭家的银钱,郭敬祖拿出了一大笔,他亲自送到了崔久和张顺家。郭敬祖说,两个后生也为赈灾舍了命,官府对郭修平的抚恤,理应有他们的一份。

  郭敬祖又用抚恤金重修了祠堂和学堂。他找人刻在一块青石碑,上面刻了前朝大儒朱柏庐的《治家格言》,作为郭氏一族的家训,立在了祠堂门口。每当郭家敬先祭祖的时候,都由他这个族长亲自带族人诵读。后来,郭氏家训也成了营里学堂的开篇蒙学,除了郭氏子孙必须熟背于心外,坐馆的先生也要定期给族人开堂释义。

  最后,郭敬祖用剩下的钱买了三十亩地。他让郭修安将三十亩地的租粮收支,单独造册登记。有一天,郭敬祖指着地契账簿对郭修安说:

  “这三十亩地是给周世平置买的!他啥时候来,咱就啥时候给他;他要是一辈子都没来,将来你要想法交给周家的子孙!

  郭家一分一厘都不能动!”

继续阅读:第6章 冬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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