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赈灾
锦衣夜行风之子2025-07-28 18:044,966

  越是煎熬的日子,过起来越慢!

  除了年前寒冬里的几粒干雪籽,汾安已经一年多,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了。龙王爷就像一个不着调的打工仔,早就把汾安县这一亩三分地,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已经断流的汾水河,裸露出来的河床,就像衣不蔽体的老妪那干瘪的**,再也挤不出一滴乳汁,来哺育嗷嗷待哺的灾民,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饥饿的百姓倒毙在街头和荒野!

  汾安县城已经被蜂拥而至的灾民挤爆了!郭修平已经不记得将陈述的书书信,上报了多少次!但平阳府的赈灾粮,就像天上的雨水一样,还是迟迟未到汾安。汾安城里勉强维持的两个赈舍的粥棚,能撑到哪一天,谁也说不清楚!

  其实这持续罕见的旱灾,也早已把整个山西,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持续的旱灾早已覆盖山西全境,而周边的直隶、山东、陕西、河南、安徽,旱情也在扩大,自顾不暇的邻省,也没有多余的粮食能支援山西!

  让我们先了解一下山西的地形吧!

  如果说九曲黄河像一条长长的藤蔓,蜿蜒穿越在山川之中,那么山西就是一个切开的大号葫芦瓢,死死的镶嵌在四面的群山中!只有南边的葫芦嘴,还有东边太行山中间的几个豁牙口,才是进出的通道。这样的位置和地形,风调雨顺的年经就是个安乐窝,但遇到天灾人祸的时候,就是个作茧自缚的大坑!

  在那个年代,交通全靠腿!赈灾的粮食运进来,比登天还难!好不容易高价从外省买到的赈灾粮,翻山越岭运到下面的府县,一路上人吃马嚼,就要损耗掉六七成!

  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也有人说粮食进不来,有赈灾的银子也行!这个咱不抬杠,因为官府也是这么想的!但等官银运进来了后才发现,问题又卡在铜钱上!柴米油盐这些东西,老百姓平时都是用铜钱来买的,就算你有银子,也要先在钱庄兑成铜钱才行。

  就像现在你去菜场买袋米,拿着金条老板是不收的!你要要先到银行,兑成纸币或者硬币才行!大灾之际,大家小户多年积蓄的金银,都被拿了出来救命;加上官府的赈灾银,这些都要到钱庄换成铜钱。

  市面上流通的金银多了,直接导致铜钱不够了!于是银子和铜钱的兑换比价严重失衡,用铜钱计价的米粮价格,无形中又被推高了一层!

  老百姓遭罪吧?

  当吃饭都成了问题的时候,穷人和富人都一样!金山银山都不如一袋粮米!粮价早已涨上了天!而老百姓手里的东西,包括最金贵的土地,都贱的一文不值!

  一斗米已经涨到五六千文,是灾前的三十倍;地价却已经跌到每亩四五千文,连灾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耕地的骡马牛驴,早就被宰杀一空;门窗梁栋和家具什物,都被拆了论斤卖做柴薪。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卖妻鬻子、移子相食,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为了应对汹汹而来的灾民,郭修平只好在城外又增设了一处粥棚。街镇和大一点的村寨,也有乡绅舍粥赈济灾民,但这一切好像都不顶事,每天倒毙在街头的灾民,与日俱增!

  遥想往昔汾安县城,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商市鼎沸。而如今如潮的,是衣不蔽体的灾民;车水马龙是往城外的运尸车,鼎沸全是乞讨和哀嚎声。运送死尸的大车,把城内的死人运到城东的洼地;然后在洼地里就势挖了两个大坑,一个用来抛男尸,一个用来抛女尸。等死尸把坑填满了,便在尸堆上面架火焚烧掩埋,最后再撒上厚厚的石灰。

  然后再挖选个新坑,继续填埋焚烧!

  一天清晨,一个皂隶跑进来报告说,县衙后门外饿死了一个人!张顺看看回来,训斥皂隶:”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是一个灾民饿昏在后衙门口,没死还有口气!“

  郭修平却斥问张顺:“你是眼看着,等他饿死在衙门口吗?”

  饿昏的灾民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子。郭修平让张顺去拿些吃食来救命。张顺却问:“万一她是个‘鱼饵’咋办?”

  郭修平反问:“你要是灾民,敢到县衙‘吃大户’吗?”

  原来几天前,城里一户人家善心大发,给了一个乞讨的灾民两个窝头救命。灾民千恩万谢的去了,哪料到她转头便带着一群孩童和老妪,涌进这户人家索要吃食。他们赖在这家庭院里,不依不饶的索要粮食当场煮食,没几天就把这家仅有的存粮,吃了底朝天。

  张顺拿了吃食救醒了小女子,然后便赶她离开衙门。小女子却扑通一声跪在郭修平面前,她一边磕头谢恩,一边呜呜咽咽的哀求。小女子说不想被饿死,只要有口饭吃,愿意给大老爷当牛做马。

  小女子姓顾,家住城外顾家庄,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寡妇!顾氏自幼识文断字,依父母之命很就许给了邻村的夫家。半年前,夫家为了给染了疫病的丈夫“冲喜”,匆匆把顾氏娶进了门。不料还未曾圆房,她丈夫就一命呜呼了。

  公婆说顾氏冲喜不成反,而“克”死了丈夫,将她这个“丧门星”,赶到偏院戴孝守节。娘家父母知道后,还特意给了她百枚铜钱当做“守节钱”,并嘱咐她一定要矢志守节,为了娘家人的脸面,也要从一而终!

  大灾之年,家家日子都不好过,婆家很快就断了粮。公婆要她拿出守节钱买粮,顾氏说守节钱致死不用。外出逃难的婆家人觉得顾氏是个赘累,趁夜把封死在偏院的窑洞里。命不该绝的顾氏,用剪刀和指甲挖开了窗户,逃回了娘家。

  娘家的境况更糟!家里已经断粮多天,小弟也饿死了。娘家父母见到顾氏,也里面索要守节钱救命。顾氏问归还了这百枚铜钱,她是不是就不用再守节了?

  母亲说饿死也不能失节。顾氏咬咬牙顶了回去:那就等她饿死再说!

  顾氏晚上被饿醒,便起来找水喝。她发现同样饿的睡不着的父母,正在商量着什么。顾氏悄悄听完,立马便觉得毛骨悚然!

  母亲说,婆家人逃难的时候抛下顾氏不说,还把她封死在窑里,肯定是顾氏早已不守守妇道,辱没了夫家的门风;而守孝不足百日而回,又辱没了娘家门风,这样的女儿,活着还不如死了!不如趁夜将其杀死,也好堵住四邻的闲言碎语。

  父亲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两家的人脸都让她丢尽了!既然家里已经把饿死的小弟煮熟吃了,干脆趁夜把顾氏杀了!一来堵住四邻的闲言碎语,二来家里人还能拿她支撑几顿!

  顾氏听完百恨丛生!她恨自己短命的丈夫,他如果早死几天,她就不用嫁过去守寡!她更恨狠心的公婆,他们如果逃难的时候带上她,或许还能卖些儿个钱,何必要封死在窑里?她最恨绝情的父母,因为对他们来说,顾氏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什么从一而终、节孝仁义?什么三从四德、父母之命?这些骗人的鬼话,是他们一开始最想要的,也是他们最后最先舍弃的!

  顾氏的心中突然迸发出肆无忌惮的抗争: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她偏不死!哪怕今天忍饥挨饿,哪怕明日暴尸荒野,她都要为自己活着!

  就这样,顾氏浑浑噩噩的跟着几个饥民,进了汾安城。城里一街两行的店铺,关的一家比一个紧。杂乱的街上,只有行尸走肉的饥民,汾安城早已成了一座鬼城!

  噬心的饥饿,折磨着顾氏。就在快要昏厥的时候,她走到一家卖蒸馍吃食店门口。店主告诉她,平常两文钱一个的蒸馍,已经卖到了二十文。顾氏无奈的摸出二十枚铜钱,买了一个蒸馍充饥。

  店主却示意她在屋里吃完再出去,因为她拿着蒸馍前脚出了店门,后脚就会被别人抢去。吃食店的蒸馍,是白面和高粱面混着野菜蒸成的,只有拳头那么大。

  顾氏捧着杂和面馒头,眼泪止不住簌簌的往下掉。她曾经誓死不用的守节钱,如今换来的,不过是几个救命的蒸馍而已!吃了这个蒸馍,她算不算已经失了节、辱了名?

  顾氏狼吞虎咽的吃完了蒸馍,擦干了眼泪走出来吃食店。

  就在这时,一只枯黄的手突然拉住了她:“你是不是拿身子换了个馍儿吃?”

  这样没羞没躁的诘问,差点把顾氏噎死!原来问她的是同村的大嫂潘氏。

  顾氏白了她一眼,挣脱了那只枯黄的手,懒得去解释!

  潘氏没想到她真的“料事如神”!她兴奋的把顾氏拦在大街上,大声的诅咒这不堪的世事,逼的寡妇不得不为一口吃食,失节辱名;诅咒完世事,她又开始哀叹自己色衰命苦,已经饿的生不如死了;最后她小声的乞求顾氏,能不能看在同村人的份上,每次弄来吃的后,多少也给她留一口?只要能活命,她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顾氏。

  顾氏冷冷地拒绝了潘氏!潘氏恼羞成怒!她开始当街撒泼。

  潘氏指着顾氏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守节的寡妇,竟然为了一个蒸馍失节辱名!

  对你这样的小浪蹄子,应该现在就被扒光了衣裳,当众去游街!”

  满街的饥民鄙夷的看着潘氏。

  而这样的热闹,已经提不起任何人的兴趣。终于有人见怪不怪的说:“名节有个屁用,能抵个蒸馍都不?要廉耻的人早就饿死在祖坟了,谁会到这儿丢人现眼?”

  百枚铜钱根本撑不过两天,顾氏就花光了所有的守节钱。她把一根草标,插在自己头上,要将自己卖出去!但城里跟她一样,只要给口饭吃,一文钱不要的草标女子太多了!顾氏满城游走了两天,也没把自己卖出去,最后终于饿昏在衙门口。

  “去年我就让士绅们在乡里舍粥赈济,村镇没有粥棚吗?城里和城外现在每天也有官设的粥棚,你为什么不去?”郭修平没等顾氏讲完,便连声质问。

  “大老爷……您真的……不知道吗?”顾氏怯生生的问,“乡里的饥荒,已经闹了两三年了,地主家也早没有余粮舍粥了!城里的粥棚前人山人海,每天领粥的队伍排几条街。有军爷在的时候还好,军爷一走,我们这些弱女子就被挤出了队伍!要是真能吃上口舍饭,街上也不会死那么多人!好些人不是饿死在去粥棚的路上,就是饿死在领舍粥的队伍上。——还有,就是……粥棚舍的粥太少了!舍着舍着就没有了,抢都抢不到……”

  顾氏吞吞吐吐的说。

  顾氏跪地不起,让郭修平也很为难。堂堂县衙留容一个年轻的女子,很容易授人以柄的。再说他那点俸禄,平常应付开支都捉襟见肘,更别说大灾之年,又多一张嘴吃饭。

  郭修平沉思良久,他最后点点头说:“那你就暂时留在后衙吧!帮我们涮洗浆补,等度过了饥荒,再寻个好人家嫁了……”

  得到应允的顾氏,连连磕头,然后又禁不住伏地抽泣。郭修平对张顺说:“把她推出了这个门儿,她就真没有活路儿了!咱们仨儿每天省一口,她兴许就能活命!”

  顾氏主动揽起了后衙里的一切日常活计。她把里外收拾的井井有条,后衙里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周世平看到面带菜色,倒也难掩俊俏的顾氏,悄悄的对郭修平说:“人言可畏啊!早晚有一天,你要在这颗菩萨心肠上栽跟头!不管是你真发了善心,还是动了男人的那点心思,这样的事儿,以后千万不可再做!再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别让这个小女子,将来砸在你手里……”

  郭修平就坡下驴:“你说的都在理儿!——要是你不介意她的过去,现在就娶她做二房吧!也算是帮我一个忙!”

  四处征战的周世平已经成家,妻儿一直被安置在阜阳老家。如果不是赶上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灾荒年景,周千总娶个二房,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周世平反被郭修平将了一军后,赶紧岔开了话题。

  多年以后,当周世平无意间,跟周夫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顾氏才知道,正是当年郭修平看似无意的一句玩笑话,却最终促成了这一世姻缘!

  郭修平决定在城里增设粥棚。每天再多熬些粥,让城里的灾民都能吃上一口。

  乡里的情况已经糟糕透顶,逃荒的灾民一旦结成流民,民变是迟早的事情,乡下也要尽快开始官赈舍粥!

  “你想多了!我常常在下面转悠,心里比你更清楚乡下的情况!大灾已经持续几年了,老百姓要是造反哪会等到现在?但凡有还把力气,能拿起棍子走到县城的人,就不会在留在乡下等死!只要城里的灾民不起来造反,就没人会造反!”

  周世平把下面的情况摸的也很透。

  他接着说:“不是我心肠冷硬,不跟你讲实情,乡下已经没多少活人,如今在乡下舍粥棚已经晚了!——另外,官仓的存粮还有多少,你比我更清楚!”

  周世平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郭修平的头上。汾安官仓里的存粮,确实是所剩无几。两个月后如果还没有赈粮运到汾安,郭修平只能带着老百姓去讨饭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郭修平一拳打在桌面上:“先顾眼前!不能眼看着的灾民都饿死!能保一个是一个,能撑一天是一天!我立马再上书陈情,上面不会真的见死不救,赈灾的粮食总该到了吧?”

  周世平长叹一口气:“主意你拿,事情我办!”

  第二天,汾安县城南北城门外,又多了两处由绿营兵勇主持的官赈粥棚。粥棚不但添置了大锅,还延长了放舍时间,引的老百姓潮水般的蜂拥而至。城里城外的士绅和吃上舍饭的灾民,围跪在县衙门口,磕头感谢“郭青天”的救命之恩。

  周世平动容的说:“老百姓的人心是秤砣!他们拿赈灾这杆秤,称出了你这个知县老爷良心的斤两!”

  郭修平说:“良心这东西,本不该拿出来过秤的!应该自己常摸摸,是不是还在!”

  几天后,郭修平终于收到了知府衙门的回复。府衙说陈情收到,赈灾银粮正在筹措中;一旦巡抚衙门的赈灾银粮一到,优先分发到汾安县,再等等……

  ”还要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老百姓的命等的起吗?两年来郭修平的灾情陈诉,都上报几十回了,巡衙和府衙既没有派人来核实,也没有一粒一文的赈灾粮款运到!”

  郭修平把知府衙门的回书扔在地上,仰天长叹:“县令破家,知府灭门!这话一点都不假!”

继续阅读:第5章 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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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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