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清晨的列车,飞奔向乌鲁木齐。
或许是夜晚太苍凉,于是风用了十二分的力尽情挥散,现在,只余了灰蓝的天空,和暗淡的几片薄云,俯瞰着还尚未清醒的广袤大地。我抬头再看一眼这并不情深义厚的土地,心中有喜悦,也有失落。
我是害怕告别的,害怕离别时难舍的情愫,但我也喜爱告别,告别代表着开始,一切未知,我爱那种站在陌生国度里茫然而欣喜的感觉。这似乎有些自虐,但很真实,那一刻,我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即使是夏天,沿途也看不到几点绿色,似乎这个国度里,绿色是天生的引导者,它可以告诉你哪里有河流,哪里有村庄。满眼是枯槁的黄,广阔的戈壁滩绵延远方,衔着远处灰褐的岩石和沙土堆就得毫无艺术的山丘,偶尔有几株叫不上名字的野草,漠然的耸立,那些植物因为缺水,早已没了叶子的形状,只留墨绿色的茎要死不活的挺立着,像迟暮的老人面,对着命运的无情捉弄做着无用的挣扎。
太阳出来了,于是世界就像突然被一声沉闷的钟声敲醒一般,突然活了起来。车厢里的人开始走动,虔诚的穆斯林面西而跪,低声的祈祷着,年轻的女郎拿着廉价的化妆品排队等卫生间,走过身边时可以闻到她们身上刺鼻的香水味,打了一夜斗地主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入睡。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缺乏感情。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找吃的,翻开包,只有泡面,凑合一下也行。我回来时,对面的一家维族人也开始吃饭了,我发现他们看着我,礼貌地笑笑,他们点头回礼。
“只吃这个么?”
听见那么蹩口的汉语,就像美国人说中文却咬不清音调的感觉,我笑着点点头。然后埋头吃泡面。
“要不要尝尝,我自己烤的。”
那个男人很热情的把一袋去了骨的羊肉串打开,放在桌子中间,我觉得不好意思拒绝了,毕竟人家都那么殷勤了,拒绝就像在犯罪,于是我毫不犹豫的接受了。
“谢谢了!”
我和那两个维族人吃完饭,收拾完东西,他们的小孩子醒了,然后开始闹着玩。两个小孩子不懂事,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看着他们充满童真的眼睛,我突然觉得一阵失落,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们的眼睛也越来越深沉了,深沉的像一片汪洋,即使千斤巨石落入其中,依然激不起半点波纹。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多么想自己回到童年,可是,我的童年有什么?
记忆里他们相处的始终那么和谐,和谐的近乎客气,他们会为对方让出的一条小道而道谢,这样的环境让我窒息,让我觉得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是个多余的人,事实上就是如此。
我抱起其中一个较小的孩子,她正把一小块囊往嘴里塞。
“给我吃好不好?”
“······”
我很快意识到我犯了多么无知的错误,他们听不懂汉语······听着他们快而流利的维语,我下意识的说了句英文,我去,脑子进水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肥头大耳,我是说真的,她还带了个小女孩,穿着艳丽,一看就是有教养的样子。维族夫妻很慷慨地让了个位给她们,我也乐意对面多了个小美眉,她确实很小,五六岁吧。几个小孩玩的挺高兴,我也跟着高兴,呵呵,我发现我就是一纯真小男生,看见好玩的事就特来劲。 好景不长,三个人打起来了!漂亮的小女孩真给力,一个打两个!
“喂!你怎么这样啊,人家让位置给你,你还打人?”
“管你什么事啊!我打她你心疼啊,心疼娶回家疼去啊。”
我相信此刻我的眼珠子都快瞪掉了,什么世道啊,这是五六岁的小孩子讲的话!
“你敢动手试试。”
我想说,我没想动手啊。就是觉得诧异,摸摸头而已,还是摸我自己的。
“救命啊!非礼啊!”
“我/靠,你在瞎叫我真非礼了!”
踏上这片新的土地,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是欣喜,还是恐惧?我无法辨别,这里有我最熟悉的人,她亦是我最害怕见到的人,但我深知,越是恐惧便越要靠近它,一切恐惧源于未知,一旦看清了恐惧背后所隐匿的真像,便不再畏惧了。于是,我选择面对,无论结果是什么。
我又一次见到了她,那个与我血肉相连的人,苏颜。
推门进去时看见她坐在轮椅上,剪了短发,面容平和,认真的侍弄窗前的文竹,一盆竹子修剪的美好,长势茂盛,显然是经过精心养育的,如此,我就安心了,她过得很好。
“你来了,看看这竹子,昨晚浇了水,今天又发了一个新芽,多好。”
一瞬间,我觉得心中一直哽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了,她是如此的坚强,犹如她的眼神一般。
“嗯嗯,是不错。那个,你还好么?”
“我很好 ,不是么?简简单单是有些人追逐一生而无法寻到的,拥有了就好好享受,每一个人都拥有生命,但并非每一个人都懂得生命,乃至珍惜生命。看到了生命走到尽头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当我站在尽头,才相信这世间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它多么值得我珍惜。”
听到她的话,我突然就觉得释然了,仿佛心中压着的一块巨石无声之间已经被击得粉碎。
“你若安好,我便安心。”
和苏颜相处的日子是简单的,我们在同一间屋子,各忙各的。她通常会看一些书,她有一个牛皮纸包皮的笔记本,牛皮纸外面是一层透明的封皮,不知道这本笔记本跟了她多久。牛皮纸上是手绘的简单文字。翻开来,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记着东西,不同颜色的笔交叠记载,惟有每页上角的一朵红色笔墨画着的掏空的红心雷打不动。
我很喜欢她封皮上的文字,红色的写经小楷字体,黑色笔勾边,有种绝望的凄美,写的是: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抚清风冬听雪。
逆顺平常事,成败亦超然。
海阔天空帘下看,宛若羽化之仙。
手中书,杯中酒,花开云落自安然。
浮生若有寄,心如夜鸟还。
繁华苍凉隔岸看,不屑过眼云烟。
一张桌,一把椅,一杯香茗半掩卷。
临风听暮蝉,静坐了佛缘。
清清芙蕖倚风笑,山高水长且看。
我不能理解这写文字所描绘的场景,它们就像另一个国度漂浮的孤独灵魂,终我一生,不可抵达。
“这些文字你现在无法理解,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或某个突然醒来的深夜,它们会毫无征兆的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使你深刻。”
“就像恐惧一样么。”
“不,恐惧是源于未知,一旦知晓内在,便无所畏惧。这些文字,却会伴随一生,时时提醒你,要有所畏惧。”
“我不需要这样的畏惧。”
“人活一世,唯有有所畏惧,才能无所畏惧。”
“我不想懂得这些。”
“你要按时长大,不能逃避。”
“成长是如此的痛苦。”
我看着苏颜平静的面容,她的声音平缓,毫无起伏。我突然觉得,和苏颜的谈话就像面对一个太极八卦阵,千斤力打进去,也不会起个波纹。我相信,唯有经历,才能使人波澜不惊。
安静而祥和的夜晚,没有阴霾的天空,睁着毫无温度的眼睛看着这个一层不变的世界,我习惯性的翻看着邮件,没有小小,没有弋一,没有游郁,我的世界仿佛沦陷,原来不知不觉,我们之间已经如此重要。
她们的头像都是灰暗的,好像从来都没有散发过生机。
一封名为《现在的我很好》的邮件印入眼帘。
“南一,你好吗?
我觉得我寻到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真正的自由,我爱他,不必怀疑。和他在一起的这几日,我看到了我不为人知的一面,原来我可以像个女人一样,简单的爱一个人,在一间小房子里,每日煮饭,洗衣,听歌,把房子里陈旧的衣物拿出来晒晒太阳,闻着箱子里略微刺鼻的樟脑丸散发的腐败气息,我的心中是如此的满足,仿佛我跋涉千里,穿过热烈,为的就是此时此刻,而今,我在这里。我本属于这里。
每日清早,为他找好一日要穿的衣服鞋袜,和他在门口吻别,怀着一种欣喜,与期待的心情,等待他的归来,我是如此的宁静而美好。也许女人一生本就该如此。我们成长,经历疯狂,迷惘,疼痛,绝望,然后遇见一个人,深得我心,结婚,生子,没有什么不好。
南一,你要幸福。”
我从床上爬起来,无法入睡,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个傻|逼,她爱谁干我屁事。
我从桌上摸了一盒烟出来,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灰暗中带着微亮的天空,背后莹蓝的电脑屏幕,幽幽的发着光。此刻寂静如斯。
风过窗子,卷起窗帘,将我包围其中,一瞬间,我是如此的安心,原来我想要的,不过是个依靠,而今,我一无所有。
我用烟头在窗帘上画洞洞,随心所欲,烟火过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洞展露眼前,我透过烟孔,看见各种形状的天空,它们形态各异,令人着迷。我竟从未了解过这样的天空。
“游郁。
我很想念你。
想念半夜跳窗出去买夜宵的日子。即使他们都说我二的可以。但我从未后悔。
算了,你又要纠结了。我说的不是真心的。我向天发誓,要是想你了,就天打雷轰。
你已经开始老了。人一旦让心安定下来,便老了。
我觉得吧,你这幸福肯定不踏实,不长久。你看啊,首先吧,你大老远跑过去,人生地不熟的,你容易么你,但还是安全去了,这够幸运吧,其次呢,你们俩这么幸福,看着让人嫉妒,我只能这么干瞪眼,这不合理,最后呢,那个男人还没我靠谱,怎么说我也是个有志青年啊,他算啥。
根据合情推理,有物极必反,顺利过头了总要翻车,根据演绎推理,没我靠谱的人全都不可靠,综上所述,得证,这个男人不能要!
游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为你把花带。”
网页一明一暗,邮件发送出去,我盯着空荡荡的屏幕,心中涌起一丝暖意。总有人还记得我,会在偶然之间,告诉我她的生活,她的处境,此刻的心绪如何。这样便好。
被人需要着,总是让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