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初的几个月里呐粹对猶太人的攻击,是把他们清除出德意志社会的一个长期进程中的第一步。到1933年夏,此进程已进展顺利。它是小胡子的文化革命的核心,在呐粹党人看来,它也是更广义的德意志文化转型的关键,这个文化转型将从德意志精神中剔除共产主意、马列主义、社会主意、自由主义、和平主义、保守主义、艺术实验、性自由等诸多“外来的”影响。所有这些影响都被呐粹党归因于猶太人的有害影响,尽管大量证据显示事实刚好相反。把猶太人逐出经济界、媒体行业、政府雇员群体和专业领域,于是成为这样一个进程的根本内容:拯救和净化日耳曼人种,使德意志做好准备为它在1918年所受的羞辱实施报复。当小胡子和戈培尔在那年夏天谈论“国家社会主意革命”时,他们指的首先是无情镇压所有“非日耳曼”事物的一场文化和精神革命。
但同时,实现这种转型的非凡速度,说明它与此前不久的形势具有紧密的关联。此前的1933年1月30日至7月14日期间,呐粹党把由小胡子担任总理、由非呐粹党的保守派主导的联合政府,转变为**专权的政府,甚至保守派在内阁中也不再拥有独立的代表资格;呐粹党把教会和军队以外的所有社会机构纳入一体化进程,使之成为一个由呐粹党领导的、尚处于初级阶段的庞大体系;呐粹党实行全方位的清洗,把每一个反对他们的人逐出了包括文化和艺术、大学和教育系统在内的德意志社会中几乎每一个领域;呐粹党已开始把猶太人排挤到社会边缘,或者迫使其移居国外;呐粹党还开始颁布各种法律和政策,这些法律和政策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决定德意志和德意志人民的命运,以及更多国家和人民的命运。有些人以为,1933年1月30日就职的联合政府会像此前的历届联合政府一样在几个月内倒台。还有些人认定呐粹党是转瞬即逝的现象,很快就会与扶植它上台的资本主义制度一起退出世界历史的舞台。事实证明这些人都错了。第三帝国在1933年夏成型,而且显然将继续存在。那么,这场革命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呐粹党在攫取权力的过程中没有遇到有效的抵制?
第三帝国的到来基本上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结束于1933年1月30日小胡子被任命为总理。
这不是“夺权”。实际上,呐粹党人不使用这个词描述小胡子的任命,因为它带有非法政变的意味。在这个阶段,呐粹党依然谨慎地把上台称作“接掌政权”,把联合政府称为“民族振兴的政府”,或者(更普遍地)称之为“民族起义的政府”,使用哪个称呼,取决于该党是想强调内阁的合法性来自总统的任命,还是想强调其合法性来自所谓的民众支持。呐粹党知道,小胡子的任命是夺权过程的开始,而不是结束。然而,假如任命没有发生,呐粹党很可能会随着经济的逐渐恢复而不断衰落。假如施莱谢尔在政治上不那么无能,他或许会建立起一个准军事政权,借由总统兴登堡行使专制权,然后等到年近九旬的兴登堡寿终去世时,由他直接统治,还可能会修改宪法,在新宪法中勉强赋予国会一点儿地位。
那么到1932年下半年,某种类型的军政府就是呐粹独裁体制唯一可行的替代方案。从议会民主制度滑向一个没有政党或立法机构平等和全面参与执政的独裁政府,在布吕宁治下就已经开始了。巴本有意识地大幅度加速了这个进程。巴本下台之后,此进程并未逆转。德意志出现了国会和政党都没有机会去填补的权力真空。政治权力从宪法规定的合法机构流失,一端流向街头,另一端流向总统兴登堡周围由政客和将军们组成的政治阴谋小集团,在两端之间留下了广阔的真空地带,这个地带是正常社会中民主政治发生的地方。小胡子被总统周围的小集团扶上总理之位;但是假如呐粹党与德共的街头活动没有引发暴力和混乱,他们不会觉得有必要扶他上台。
在这种形势下,只有武力可能成功。只有两个机构拥有足够的武力,只有两个机构能够运用武力而不至于引起民众更加暴力的反击,那就是军队和呐粹党。
军事独裁的政权极有可能会在1933年之后的岁月里压制诸多公民自由权;启动重整军备的项目;拒绝履行《凡尔赛和约》;吞并奥地利;入侵波兰,以便收复但泽以及切断东普鲁士与德意志其他部分的波兰走廊(Polish Corridor)。这个政权也很可能在德意志恢复实力之后,进一步在国际上发动侵略战争,引发与英帝国和法兰西,或与红苏的战争,或者与英法苏同时开战。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政权会对猶太人实施严厉的限制措施。
但是总的来说,德意志的军事独裁政权不太可能会执行种族灭绝计划,即在奥斯维辛和特雷布林卡(Treblinka)集中营的毒气室达到高潮的那种大屠杀。
许多人担心,军事政变有可能导致呐粹党和德共的暴力抵抗。恢复秩序有可能引发大规模流血事件,或许会导致内战。军方和呐粹党都极力避免这种情形。双方都知道,如果它们各自夺权,成功的把握都不大,至少可以这样说。因此,合作几乎是大势所趋,唯一的问题是最终将采取什么形式合作。在全欧洲,保守派精英、军队,以及激进的法西斯群众运动或民粹运动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它们采取了各种各样的解决方式,结果在有些国家是军方占上风,比如西班牙;在另一些国家是法西斯运动占上风,比如意呆利。
1920年代和1930年代在许多国家中,民主制度被独裁体制取代。考虑到已经发生在意大利、波兰、拉脱维亚(Latvia)、爱沙尼亚、立陶宛、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葡萄牙、南斯拉夫等国家的情况,或者考虑到以截然不同于上述国家的方式发生在红苏的事情,1933年发生在德意志的情况也就显得不那么异乎寻常了。民主制度不久亦将在其他国家被摧毁,例如奥地利和西班牙。在这些国家,政治暴力、骚乱和暗杀是一战结束后各个时期里的常见之事。例如,在奥地利,1927年维也纳的严重骚乱以焚毁司法宫(Palace of Justice)而告终;在南斯拉夫,马其顿暗杀队使政界遭到重创;在波蘭,与新生的红苏之间的一场大战造成了政治体制和经济的崩溃,并为毕苏斯基将军(General Pilsudski)的军事独裁开辟了道路。对于那些激发呐粹党行动力的反犹信念和阴谋理论,各国的右翼独裁者即使不是全部认同,也认同其中的大部分。经历过1919年猶太裔德共人士库恩·贝拉统率的短命的革命政权之后,霍尔蒂·米克洛什海军上将领导的匈牙利政府对猶太人的仇恨不逊于德意志的极右翼。波蘭1930年代的军政府对境内庞大的猶太人口实施了严格的限制措施。在当时的欧洲背景下观察,1920年代和1930年代初的政治暴力、议会民主制度的瓦解、公民自由权的丧失,都不会让一位冷静的观察者觉得特别不同寻常。在第三帝国史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也不是小胡子被任命为总理的必然结果,在其中起作用的,一如既往,还有机缘和偶发事件。
然而,1933年1月30日小胡子在德意志上台所造成的后果,远比民主制度在欧洲其他国家崩溃所造成的后果严重得多。《凡尔赛和约》的安全条款根本未能改变的事实是,德意志第三帝国依然是欧洲最强大、最先进和人口最多的国家。民族主义者关于领土扩张与征服的梦想,同样存在于其他独裁国家,比如波兰和匈牙利。不过,即使它们实现了梦想,也只可能具有地区性意义。而发生在德意志的事情,很可能比发生在小国(比如奥地利)或者贫国(比如波兰)具有更广泛的影响,其影响有可能是世界性的,因为德意志国土辽阔、实力强大。这就是1933年前六个半月里发生的事情之所以如此意义重大的原因。
这些事情是如何以及为何发生的?
首先,假如小胡子不是德意志第三帝国最大政党的**,没人会认为值得把他硬塞进总理的位置。当然,呐粹党从未在自由选举中赢得多数票:在1932年7月国会选举中获得的37.4%,是它表现最佳时所能争取到的全部选票。然而按照任何民主标准,这都属于高票,高于其他国家的许多民选政府在历次选举中之所得。
呐粹党成功的根源,在于德意志第三帝国的政治制度没有产生出一个联合了天主教徒以及新教徒中的右翼人士的、能够独立发展的全国性保守派政党;在于德意志自由主义历来的弱点;在于几乎所有德意志人对战败和《凡尔赛和约》之苛刻条款的痛恨;在于魏玛时期社会的和文化的现代主义以及1923年的恶性通货膨胀使许多中产阶级人士产生的恐惧与迷惘。魏玛共和国的缺乏法统,导致它自始至终几乎不曾得到国会中多数议员的支持,加之前述诸因素,使人们更加怀念旧帝国以及俾斯麦那样的专制统帅人物。“1914年精神”和“前线一代”的传奇,激发了人们对于国家统一的强烈渴望,以及对于**制和政治谈判中没完没了的折中妥协的不耐烦,在那些因为年纪太小而无法参战的人当中,这种渴望与不耐烦尤为强烈。战争的后遗症还包括毁灭性的大规模政治暴力,许多非暴力的正派人士逐渐适应了它,对它的容忍程度已到了在一个有效地发挥着功能的议会民主制度中难以想象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