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却陡然顿住,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南孙和锁锁见她握住纸杯的手逐渐用力,指尖青白交错,都体贴地没有说话,静静等待她整理好情绪。
“我是为了他才决心要考上玉成的。”她沉默良久,终于在纷乱的记忆里找到这个故事属于自己的开端。
“初中的时候,我看到他发表在晚报上的散文和访谈记录,那时候我就在想,能写下这么美好文字的人,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亲耳听他说话。”
几年前的恋慕如今记起来是恍如隔世,她絮絮说着自己曾经有多么努力刻苦,为了考上玉成,每日用功到半夜,“我不觉得我在为自己努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每天都能见到他。”
“后来真的见到,会不会失望。”锁锁记起自己初见林柏森时的臃肿模样,不禁脱口而出。
顾子伊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声音十足平静,“一开始是很失望,甚至怀疑那些文章不是出自于他的笔下。”她说着,声音逐渐轻快起来,“后来跑去问他题目,听他说话,可就把这些怀疑都抛到脑后去啦。”
“他说话慢吞吞的,咬字也不清楚,但是就像春天的柳树抽芽儿,慢慢地,慢慢地长,每一点都那么美妙。”
锁锁望着她眼中憧憬的光芒,有些不忍直视。
“我本来要选文科的,后来听说他要带理科班,我就改选了理科。”她忽然笑起来,好似嘲笑过去天真幼稚的自己,俯下身喝了一大口可乐,猛烈的气泡逼得她紧闭了一下眼睛,“不过我现在打算转文科啦。”
“这样也好,其实你很适合中文系。”南孙安慰道。
“谢谢。”她腼腆地笑了一笑,然后勇敢地抬起头,“还有,真的很抱歉之前对你们态度不好,是我自己太敏感自私。”
“没关系,希望你之后一切顺利。”锁锁最善活动气氛,“来,以茶代酒,预祝我们从今以后顺顺利利。”
锁锁看着顾子伊离开的背影倚在靠背上伸了个懒腰,长长松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对着手机屏幕看来看去,“肿成这样,恐怕要好几天才消下去,这下肯定要被骆佳明追着问个不停。”
她只说着,脑海中仿佛已经浮现出他大惊小怪的模样,不悦地嘟起嘴巴,“真是烦死了。”
“要不去我家住两天?”南孙犹豫一下,说道。
“难道你家就不会问么?”锁锁笑她平日多聪明的一个人,遇到自己的事总不免头脑发昏。
“算啦。”锁锁戴好口罩,认命般紧紧握住南孙的手,“就让我一个人面对疾风暴雨吧,给我点力量。”
“力量有限,但可以陪你晚点回家。”南孙叹了口气,“等舅舅一家人都睡了之后再回去,总不会被发现吧。”
于是锁锁早起晚归,过了两天窃贼一般的生活,冷敷热敷轮番上阵,终于在新一次开学之前基本恢复原貌。她看着镜中恢复如初的脸,满意地拍了两张自拍像。
江扬的关心恰逢时候到来,“脸上的伤还疼吗?”
他实在会遣词造句,这一点即使顾子伊也甘拜下风,锁锁心想。
她嘴角不知不觉地上扬,在狭小的卧室里欢快地转了个身,仰面扑倒在柔软的床/上,熟悉铃声传来,她枕着手臂,声音慵懒,像刚睡醒的小花猫,带着娇嗲,“脸上的伤还疼吗?”
“不疼了,明天就见不到印子了。”
南孙正半躺着看书,建筑学的专业书乏味无趣,看得她昏昏欲睡,锁锁的声音袭来,将头脑中的睡意驱散大半,“你确定你在跟我蒋南孙说话,而不是江扬?”
“差一点就不确定了。”锁锁翻了个身,笑道。
“差一点?”
“在你打进电话的前一刻,江摄影师刚刚发短息说了和你同样的话。”
听得出锁锁的心满意足,南孙啪一声合上书,佯装生气道,“那我是不是耽误你啦?”
“当然没有,本来也没打算回他。”锁锁得意咬着下唇,轻轻吹气,“我要等到明天早上,说不好意思,昨天休息太早了,没有看见你的消息……”
缓缓的吹气声惹来南孙一阵肉麻,她立刻清了清喉咙,“朱小姐,请注意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讨厌。”锁锁被她拉回现实,不甘心道,“那我再想一个别的理由吧。”
“锁锁,他比你大十岁。”南孙终于定下心来好好劝她,“真的不再考虑?”
“南孙。”锁锁在电话那头夸张地喊道,“我又不是一定要现在和他在一起,况且,谁能阻止人的合理幻想。”
看起来毫无道理的话总是能让她说得顺理成章,这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本事吧,南孙心想,继而补充,“但你一定要注意分寸,如果发现什么不对一定要告诉我。”
“我是谈朋友,不是顶风作案。”锁锁揪着床单笑得打滚儿,听南孙恼羞成怒地喊她不许笑,忽然真的不笑了,极为认真地说,“南孙,幸好有你。”
“怎么忽然煽情?”南孙也不玩笑,两人静静听着电话里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没什么,晚安。”她轻声道。
“晚安。”
周一开学,不断有同学来问话剧排练到哪一步,苏白和秦漱柳几个人都讳莫如深。只有锁锁不耐烦地一挥手,赶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你们到时候就知道啦。”
架势十足,自信十足。
众人便以为稳操胜券,纷纷作鸟兽四散。
顾子伊和往常一样不爱说话,不过课间也变得更加沉默。属于她的一方课桌成了禁地,无人敢于闯入。
顾子伊离开地不算悄无声息,也不算轰轰烈烈。周一上午她一个人就到教务处打报告,第二天下午便收拾书包离开理科一班。
离开之前,她请所有人喝饮料,“谢谢这段时间大家对我的照顾,即使转到文科班,我也会记得你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看向锁锁和南孙。
“不声不响的,怎么突然就要转文科啊。”
“对,之前也没听你提起过。”
顾子伊成绩不差,即使留在理科班,也能够上重点大学。她乍然要转文,闹得班里一群人摸不着头脑。
秦漱柳一众知道内情的,直说有吃的还堵不住嘴,合力将场面混过去。
下一节依旧是林柏森的课,他今天少见地穿了西装,打着领带,抱着教案和水杯站在教室门口。
“林老师,我走了。”顾子伊微微一鞠躬,背起书包离开。
学生见林柏森进来,各自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位置上。林柏森动了动喉咙,终是烦躁地一扯领带,一厚叠教案重重落在讲台上扑开漫天粉尘,正当所有人以为自己又要承受他平白无故的怒火时,他却无声捡起粉笔板书课题,平静道,“打开课本,这节课继续解决上次的生僻字。”
顾子伊和他的告别当然不是如此潦草。
得知她要转文科的时候,林柏森第一时间去找她,“如果你不对文科感兴趣,真的没有必要去。”
她看着自己苦口婆心的样子居然好笑,继而认真道,“我当初是为了你选理科的,现在要为我真正喜欢的事情离开,不算委屈。”
她看着强行掩饰惊慌的林柏森,心里的期望如同一个越吹越大的气泡,终于被一个微不起眼的小刺一戳,扑哧一声破开,化作水汽散入空气。“这个本子送给你,算是,算是我成为你学生的纪念。”
“我明天下午离开,到时候可不可以穿好看一点送我。”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回头,眨了眨眼睛,“至少不要像我第一次见你,老头衫好显臃肿。”
“好。”林柏森轻声承诺。
他回到办公室才打开粉红色的本子,密密全是他的文章,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属于顾子伊的字。
一整本都是他的过往。
锁锁看着林柏森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讲课,撕便签和南孙通往来,“真不敢相信她从头到尾没有流一滴泪,明明那么爱哭的一个人。”
写罢碰南孙的胳膊肘,悄声催她回复。
南孙写了还给她,锁锁却被她的话逗笑了,提笔和南孙争论几句。
林柏森在讲台上将她们的小动作一览无余,下课后,教室里空无一人,那张被传来传去的纸条被随手揉成一团丢在桌上。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来,看见两个女生的对话。
工整一些的笔迹道,“人经历变故会成长。”
另一个稍显凌乱,每一丝笔画都在张扬地反驳,“这根本不算变故!”
“那是什么?”
“喜欢错一个人,以后会慢慢忘掉,至多是意外。然而一个人如果遇到变故,她一定会终生铭记。”
“哦。”回复简单,了然无趣,带着不肯全然认同的意味。
纸团在他手里重新粘合,他漠然地走出教室,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她的意外,他的变故,命运实在猝不及防,在人无法接受的年纪赠予莫名其妙的礼物。
顾子伊虽然转去文科班,却暂时没有卸去编剧的职责,依旧每个下午放学后来阶梯教室和大家一起排练,并且肉眼可见地多了许多笑容。
苏白作为一班的八卦掌门人自然没有放弃这个发现,好奇地跑来问锁锁,“明明是你替她挨了一巴掌,怎么她和你的关系现在这么好?”
锁锁本来靠在椅子上的身体陡然拔高,她骄傲道,“自然是因为我的人格魅力。”
苏白嘁一声,显然不相信这个答案,一直追问下去,锁锁也不肯张口,只好悻悻地去排剧本。
正式演出前两天微雨,气温骤降五六度,白天还算凉爽,晚上却是凉风阵阵。锁锁和南孙,一个红裙一个白旗袍,各自裹在校服里微微发抖,说话都带着颤音,“要是江扬把我拍得不好看,下场之后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南孙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你舍得么?”
锁锁打了个喷嚏权作回应。
话剧占时长,因此被排到最后。陆源美名其曰是压轴出场,其实心知肚明,如果前面的节目超时,就只能砍掉这个可有可无的话剧。锁锁在后台看校长秃顶上几缕随风飘扬的头发和一脸陶醉的表情,不由得在心底咒骂陆源一万遍。
“锁锁,南孙。”江扬忙中偷闲,拎热奶茶找到后台,见两人冻得鼻尖微红,可怜巴巴抱在一起,忍不住笑出声来,“喝点奶茶暖暖,离上场还早。”
江扬的雪中送炭顿时赢得了极大的好感,锁锁感激道,“谢谢。”
没说几句话,小郑便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看设备,“江哥,二号机临时故障,你快去看看吧。”
锁锁顺理成章地把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那你快过去,我们没事。”
“好。”江扬点点头,跟着小郑离开。
“很有老板娘的语气嘛。”南孙抱着奶茶调侃道。
锁锁问,“你怎么不喝?”
“穿旗袍,会显肚子。”她反问,“你怎么不喝?”
“我得让江扬拍到我最好看的一面。”
两个人看着手中热气腾腾,能看不能喝的奶茶,果断地抱得更紧。
过了一个小时,好容易挨到他们上场。苏白喊两人候场,锁锁和南孙一起脱掉校服外套,立刻感到了十月秋风的不解人意。
锁锁跺了跺高跟鞋,咬牙道,“上场。”
这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南孙取笑有古代奔赴菜市口的绝勇之气。
锁锁上台之后才发现排练时并没有预演江扬在台下的情况,面对秦漱柳那张憨厚的脸,她的目光总也忍不住瞟向台下。
江扬正在看着自己,她念台词的时候总这样想。她仿佛不再是阁楼上的女孩儿朱锁锁,而是生在一百年前的一朵玫瑰,娇蕊,多好的名字,最后还不是活成了贤妻良母。
等她从颠倒错乱的一切中明白过来,已经是南孙拉着她的手低声提醒,“锁锁,谢幕啦。”
台下掌声雷动。校长红红的脸不知道是被风吹还是羞赧,塌着眼皮悄悄看一眼身侧的教育局副局长,见他也一个劲儿拍手,这才放心跟着鼓掌。
江扬在台下举着相机,向她们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拍得很好看,锁锁看见他的口型,和灿烂的笑容。
江扬是很少可以笑得这么灿烂的,就像海水上忽然升起一朵烟花。
主持人把所有演员一起叫道台上说谢幕词,锁锁紧握住南孙的手,用力得不能再用力。
“喂,轻一点啦。”南孙一侧脸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如梦如幻。
“南孙,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锁锁满足地大喊,容貌最好的年纪,台上台下以为可以携手与共的人,年少的梦想莫过于此。
“我也是。”南孙不顾旁人目光,大声对锁锁回应。
晚会结束后,锁锁和南孙在后台换衣服。
南孙问,“你要不要去找江扬?”
锁锁低头扣风衣纽扣,“刚才看到他被教务处的冯主任拉去说话,或许要等一会儿。”
苏白对今晚的表现十分满意,叽叽喳喳拉着队员说话,像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这只小猴子缠住两个女主角不肯松手,没说几句便见锁锁眼神一直看向门口,抱着手有些不耐烦。
南孙便说两人要回家,家长还在外面等,这才脱身。
没想到一出门,就看见江扬双手插兜站在路灯下看手机。
“锁锁。”他笑着招手,两三步跑过来,不像是那个文艺的青年摄影师,反而好似十七八岁刚毕业的高中生,活力十足。
他递过手机,笑着说,“随便用手机拍了几张,其余照片我修过之后单独洗出来给你们看。”
南孙扒着锁锁的手臂看了几张,多半是锁锁一个人的照片,周围背景虚化,好似整个舞台只有她一个人。
“谢谢。”锁锁把手机还给他,“今天辛苦你了。”
“应该的。”话音刚落,几个女生相互簇拥着走过来,“你好,请问你是专业的摄影师吗?”
“是,我有自己的工作室。”
“真的呀。”一群小女生露出崇拜的目光,“那我们以后可以找你拍照片吗?”
江扬回看锁锁和南孙,两人正一副看戏模样。他笑着摇摇头,似是无奈,从钱夹里拿出几张名片分开,“上面有我工作室的电话,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
几个女生有些失望,不过算是不虚此行,接过名片三三两两地走了。江扬走到锁锁面前,温和道,“我这样处理还满意么?”
南孙也笑,故意拖长尾音,“满意么?”
锁锁一戳她的肚子,笑得南孙立刻弯下腰去,“怎么又闹我,不是在问你么?”
锁锁一清喉咙,“江大摄影师经验丰富,面对这种场合当然是游刃有余。”
江扬听了一吸鼻子,“怎么这么酸,好大的醋味。”
“是呢,我也闻到了。”南孙趴在锁锁肩上嗅个不停,“你说,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