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伊没想到林柏森在等她。
如果在一个小时之前，她站在走廊的一端，而他站在另一端，她一定满心欢喜地小跑过去。而经历一场闹剧，她已经没有先迈出一步的力气。
他第一次主动走向自己竟是如此境况，她想。
见面之前，林柏森已经在洗手间整理过无数次着装，然而皱作一团的领口和已经凌乱的心一样，再也不能回复到原先的平整妥帖。
在玉成充满异味且狭小的洗手间中，他把整个头埋进冰冷的水中，细小的水珠犹如活物，争先恐后地顺着他的毛孔钻入皮肤，涌入血脉，刺入每一寸不理智的神经。扒住洗手台的边缘的两只手逐渐握紧，肥胖的身体绵延起伏，窒息感放肆地占据头脑，就当神志即将被吞噬殆尽，他猛然起身，把自己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出来。
她怎么会喜欢我呢？她那么年轻，聪慧，明朗，是早晨盛开时最柔美的花。林柏森看向镜中的自己，肥胖，老迈，麻木自私，实在不应该配得上她。
“她脾气一向不好，今天失控，我代她向你道歉。”林柏森缓缓走近，两人这般楞对半响，他才说道。
“我知道，我没有怪师母。”顾子伊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罢，她怯生生地指向他身后，“老师，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先走了。”
“去吧。”他往后退开一步。
主任出门正好看到两人擦肩而过，他咳嗽一声，唤回林柏森看向顾子伊的视线，“林老师，你进来一下。”
“主任，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您尽管处罚吧。”林柏森一进门便坦然开口，想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主任抿一口茶水，似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老林，咱们同事这么多年，也就不兜圈子了，你和我说实话，你对那个学生到底是什么想法？”
林柏森急忙摆手澄清，神色急切，“主任，您千万别误会，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只是她对文学比较感兴趣，我，我很爱惜她的才华，仅此而已。”他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小了，似乎知道这番话也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心虚作祟。
主任看他这副模样不禁叹了口气，方才见傅妍这番做派，也清楚林柏森的难处，只是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只悠然道，“她草稿箱里原本有一条短信，说今下午找你看剧本。”
林柏森听见这话立刻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期待的神色，但恍若流星，很快黯淡下去，“哦。”
“哦是什么意思，林老师，有些事一旦逾越界限，就会酿成大祸。”主任起身走到他面前，见他领口还皱着，神情委顿，心头划过一丝不忍，只背着手摇摇头，“算啦，这件事到此为止，下个月外地有研讨会，我先放你出去一段时间，等过了这个学期，协调你去别的年级任课吧。”
林柏森知道这已是主任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做出最大让步，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老同事，声音不由得哽咽，“谢谢，我一定，一定不会再犯了。”
锁锁和南孙从医务室走出来，迎面竟遇到江扬，他正一脸急切地小跑过来，锁锁下意识捂住脸，触到一次性口罩的面料这才后知后觉放下手，“你怎么来了。”
“不好意思，今天工作室临时有事，我晚到了一会儿，正遇上你们的同学出校门。”江扬伸手想要去摘她的口罩，心疼道，“怎么打得这么厉害？”
因为南孙在旁，锁锁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说没事。
他也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你同学说了事情大概，你这算是替别人受过了。”
南孙一撇嘴，“可不知道别人领不领这个情呢。”
“好啦。”锁锁一拽她胳膊，笑盈盈地说，“江大摄影师，今天的表演也看不成了，不如你请我和南孙一起吃饭吧。”
“荣幸之至。”江扬做了个请的手势。
九月的天儿依旧当得起闷热，周围人恨不得穿作皇帝的新衣，唯有锁锁将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一进门惹来许多打量目光。甚至有几个鬼祟的人疑心她得了什么传染病，毫不掩饰地嫌弃走开。
锁锁只当作没看见，和南孙找好位置，等江扬去排队。
江扬看起来不多话，为人却礼貌周到，问了两人口味，很快端着餐盘走过来。
锁锁摘下口罩，这时江扬才真正看见她脸上的伤痕，脱口而出，“这么严重，她怎么舍得下这么狠的手。”
“算啦，都在学校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反正也没办法计较，过几天就好。”锁锁舔/了舔不小心黏在手指上的番茄酱，满不在乎道。
邻桌是一个年轻母亲带着两个小孩子，大的有七八岁，正趴在桌上写作业，但周围人声喧嚷，明显定不下心。小女孩也有三四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在空地上跑来跑去，忽然见到锁锁桌上的薯条，蹬着小短腿跑来看。
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桌上的薯条看，锁锁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她两颊嫩嫩的奶膘，拿薯条沾了番茄酱去逗她，“来，叫姐姐就给你吃。”
“姐姐。”她甜甜地喊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拿，袖子却不小心带到酱碟，手上沾满红红的酱料。
“哎呀。”锁锁连忙伸手去拿纸擦，江扬似是不悦地瞥一眼横空出世的小孩子，但这份不悦很快被掩饰得天衣无缝，他淡淡笑着起身，“我再去拿一份好了。”
江扬回来时桌上已经收拾干净，锁锁笑道，“你好像不太喜欢小孩子。”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毕业之后一直在工作，不太有机会接触，只觉得太淘气的小孩子实在不讨人喜欢。”他说得有些无奈，皱眉道，“而且小孩子有时确实很麻烦。”
不得不说江扬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很快把话题转移到自己的工作上，翻开手机相册和两人一起分享自己拍摄过的景点。
“南孙，这张真好看，是哪里呀？”锁锁抬头问道。
“三亚，晴天碧水，是很不错的取景地，我每年要飞去很多次，帮客户拍婚纱照。”江扬见两人十分羡慕，忽然道，“你们也可以一起去拍闺蜜照。”
“原来是要做生意，怪不得江摄影师痛快答应请吃饭。”锁锁一撇嘴，把手机还回去。
江扬知道她在开玩笑，只笑道，“哪里敢请你的生意，免费来给你当摄影师还不成么？”
“这还差不多。”
江扬的手机忽然响起，他一见屏幕立刻脸色一紧，“我先去接个电话，失陪了。”
说罢也不等锁锁答应，握紧手机快步走出去，好似和领导说话，不住点头，片刻回来，眉宇间满是焦躁之色。
“怎么了，是工作上的事吗？”锁锁担心道。
“有个客户一直不满意修图方案，改了十几次，真是头疼。”他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得先回一工作室，单我已经买过了，你们慢慢吃。”
“好，你先去忙吧。”锁锁生怕耽误他的工作，连忙答应。
江扬离开后，两人正说得开心，南孙无意间透过窗户向外看，见顾子伊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好几次差点撞上路人。她忙一揪锁锁，指着窗外低声道，“哎，快看。”
锁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愣住了，恰好顾子伊也看向室内，两人隔着玻璃对上视线，顾子伊站在原地定定看了半响，推门走进来。
“那个，要不先坐下吧。”今上午的事情，南孙和锁锁恐怕整场闹剧中比当事人还清楚的两个，对顾子伊不由得生出一份同情来。南孙知道她也足够可怜，见她只是干巴巴地看着，便先开了口。
“今天的事，对不起。”顾子伊看着锁锁，仿佛鼓足了全部勇气，才向这个自己一直横眉冷对的假想敌郑重道歉。
锁锁被她冷不丁的九十度鞠躬吓了一跳，想起这还是公众场合，“别，你快起来吧，我也没说怪你。”
“是啊，快坐下吧，这么多人看着呢。”南孙也附和。
说来奇怪，她们和这个人之间的诸多争执不快，没有正经的解释，竟然因为一个并不可爱的误会而烟消云散。
锁锁推过一杯可乐，虽冷着脸，语气却柔和，“先吃点东西吧，主任怎么说？”
“没有，就让我专注学习，这件事到此为止。”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容。不知怎的，这样年轻的面庞上，笑容竟也会沾染凄凉的气息，“谢谢你们，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没有在傅妍责难时，说出那个可以令自己万劫不复的秘密。
“我们本来也不知道什么秘密。”锁锁吹着咖啡上的浮沫，温和地笑了。
锁锁和南孙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南孙试探道，“你真的愿意告诉，我们？”
“不然呢，反正我也没有别人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