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尤其是在两个人都别有用心的状况下。
川流不息的车辆如同这座城市奔涌不息的血脉,只要城市存在一天就会循环不止。江扬早在各种街头采风中摸清了城市的每一处,游鱼入海般行驶在大街小巷。
“在看什么?”他偏头看向沉默不言的锁锁。
“哦,看班级群的消息。”锁锁放下手机,看江扬映在昏黄路灯中犹如刀斧雕琢的侧脸。
这样高的鼻梁,和他接吻的时候会不会成为阻碍,她不禁幻想。转而见江扬直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笑意,才红着脸别过头去,“你的技术真好,要不是一早认识你,还以为你做过出租车司机。”
她是玩笑话,江扬的笑容却是一僵,继而若无其事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比喻。”他略一停顿,“出租车司机,到时候可以每天接你上放学,也不错。”
锁锁摇了摇头,“我可付不起打车费。”
“我们之间还需要这个么?”他似是啼笑皆非。
锁锁没有回答,只是拢紧大衣领口,奇异的静谧笼罩在狭小的空间中,温度似乎一点一点在上升,终于点燃了她心口一直堆积成山的柴薪,灼灼地烧着。
锁锁说,“把我放在路口就行,天太暗,弄堂不好走。”
“没事,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江扬熟练地转动方向盘,车子流水一样在狭窄的小巷中穿行,最终停在锁锁家楼下。
“我先上去了,谢谢你送我回家。”锁锁解开安全带,飞快地逃出去,隔着车窗和他道别后一头冲进楼梯口。
“平安到家。”锁锁站在楼梯拐角处给南孙发消息。
“好,早点休息,晚安。”她立刻回复。
这栋小楼年久失修,几年前换过的声控灯也早已罢工,空气中遍布臭抹布和食物发霉的气味,对锁锁来说,无异于一座牢狱。四处没有一丝光亮,她仅凭感觉从包里摸出几张卫生纸垫在台阶上,脱力般坐下来。
她仔细嗅了嗅楼梯间令人作呕的味道,心底对这个生活了将近十年的空间生出莫名的怀念。她谈恋地触碰着潮湿粘腻的水泥阶,只觉得自己宛如肮脏泥土里开出的花朵,用尽最娇艳的姿态去迎合,终于等到被采撷的一刻。
会断绝生命的活力,很快萎谢吗?头脑里有另一个声音在说。
锁锁笑起来,淡定从容地抹去这个念头,她不在乎的。
手机很快弹出一则消息,“怎么不开灯?”
一想到江扬骨节分明的手在手机键盘上跳跃,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很乐意让这双手采去自己生命中最好的一段年华。
“还没走吗?”
江扬靠在车门上点一支烟,他很少抽烟,除非必要,尤其让一些年轻女孩子以为他满脑子都在想她的时候。
“还没走吗?”锁锁从楼梯间奔出来,呛人的烟雾模糊他英俊的脸。
江扬轻点一下烟头,抬头示意她漆黑一片的房间,“还没看到你亮灯,怎么不上去?”
“在给南孙回消息。”锁锁走近几步。
“你们关系真好。”江扬感慨道,“我高中时候的朋友现在很少联系。”
“抽烟吗?”他忽然问。
风有点冷,锁锁收着下巴微微摇头,“我不会。”
江扬把燃了一半的烟举在身前,蔼蔼灯火中,它柔柔地吐着气息。锁锁含笑的眼睛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江扬,借着他的手俯身把烟头含进嘴里,学着他的样子吸了一口,一大团烟雾不知好歹地涌进肺腑,锁锁立刻被窒息感所包围,猛烈地呛咳起来。
江扬替她顺着后心,半是责怪半是宠溺,“干嘛要逞强?”
“不是你给我的嘛。”锁锁气得大喊,被冷风一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好,是我不对。”江扬立刻认错。
锁锁说,“那,我真的上去啦。”
江扬点点头,“等你房间的灯亮起来,我就走。”
锁锁转身走进楼梯。
在离开江扬视线的那一刻,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唇角,似乎还残留着江扬身上清淡的香水味。
她两三步走上楼,蹑手蹑脚打开房门,舅妈敷着面膜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急匆匆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房间,拉亮电灯。
一只手紧紧攥住窗帘,却舍不得拉开。
江扬在楼下看到窗户上映出纤瘦的影子,无声地笑了笑,将使命已经完成的烟蒂掐灭,坐进驾驶室。
就在车子离开的下一刻,锁锁拉开窗帘,随尾灯的光亮注视江扬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锁锁第二天回到学校,总觉得一路上多了许多探寻的目光。她把这一切归为话剧的功劳,昂首挺胸走进教室,迎面是苏白激/烈的拥抱,“锁锁,昨天隔壁学校的领导拉着我在操场上夸了半宿。”
说罢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揉了揉鼻子意犹未尽道,“你和南孙真是我的福星。”
“这就是你被夸了半宿的好处?”锁锁抽出纸巾一把拍在她摇摇欲坠的鼻涕上,嫌弃道,“小心感冒。”
苏白忿忿,“感冒也是心甘情愿。”
今天是放假前一天,只上半天课,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难免都有些心不在焉,英语老师上课连续讲错几次答案,闹得自己在讲台上都红了脸,自嘲般说道老眼昏花,笑呵呵把事情带过去。
虽然只有半天课,但还是布置了许多作业,零零散散加起来几十张卷子,惹得众人叫苦连天。终于等到老师说散学,秦漱柳走上讲台拍了拍板擦,一亮嗓子,“大家安静一下,我有事宣布。”
“为了庆祝咱们班话剧演出成功,我和班委商量后决定组织一次秋游。”
几个成绩优异的学生面有难色,不情不愿地推阻,“就这么几天时间,作业又多,不如改到考试之后呢。”
“考试后去有什么意思,到时候没准儿连门都出不了。”苏白急忙反驳,“国庆假期不用也是浪费,去吧去吧。不过不勉强,想去的到班长那里报名。”
除了几个实在不想出门的,大多数都被苏白说动了。纷纷举手要去,锁锁还惦记着上次爽约的事,跃跃欲试道,“南孙,我们也一起去吧。”
“好啊,正好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理科一班的第一次秋游就此约定,秦漱柳和苏白商量着定章程,次日就把安排发到各人手中。
上海算是热门旅游城市,国庆期间各景点更是堵不胜堵。秦漱柳便选了一个古镇。这个镇子小且冷僻,即使旅游旺季也不见多少人,好在道路通便,风景雅致,各类建筑保护完好,尚有一览之处。
秦漱柳看起来木讷,做事却令人十足放心。假期第二天一大早,两辆旅游大巴车就准时停在玉成门口。南孙昨晚熬夜看书,早上差点迟到,一路上昏昏沉沉靠在锁锁肩膀。
自从那晚在楼下,锁锁情不自禁地含住那只烟,她和江扬的关系便更进一步。虽然没有正式说开,彼此间却已经无话不谈了。
锁锁和江扬一路聊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终点,“南孙,我们到了。”她轻声提醒,肩膀先是一松,进而酸酸麻麻地有些胀疼,她伸手揉了揉,笑道,“你一路睡得可真香,小猪似的。”
南孙侧脸上尽是粉红色的睡痕,她还嫌一直歪着头没睡好,娇气地按了按脖颈,“那你呢?心里还不是只有江扬,不理我。”
锁锁表决心般把手机一关,“从现在开始只有你。”
下车逛了一圈,才发现这个镇子确实面积有限,比玉成也大不了多少。不过看风景向来不是学生秋游的主要目的,吃喝玩乐才是正途。今天又是个大晴天,阳光晒得皮肤微痛,一群人匆忙在镇上走了走,照几张风景照应对家长盘问后,便一股脑钻进凉亭。
搓麻将的,打扑克的,顿时张罗起来,一众人三五成群,边吃边玩儿,乐得自在。南孙和锁锁对此都不擅长,找了个清净地方说闲话。
南孙早上的困劲儿还没过去,枕在锁锁腿上继续意图梦会周公,却被锁锁盯着手机屏幕的怪异笑容吓醒,“锁锁,看什么呢,别笑了。”
锁锁赶忙把手机拿开,“不给你看。”
“不给我看,肯定是江扬,是不是?”南孙立刻猜到,理直气壮叉起腰,“刚才是谁说这段时间属于我的?”
锁锁哎呦一声,恋恋不舍地再次关掉手机告饶,“现在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南孙和她背靠背坐好,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薯片,“那天他送你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背后人不老实地晃了晃,有点儿扭捏的声音传来,“没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南孙立刻来了精神,“你快说呀。”
“没什么,就是间接接了个吻而已。”锁锁面对南孙一脸惊讶的表情立刻强调,“间接,间接。”
南孙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不要大惊小怪啦,何况我的初吻在小学已经没有了。”锁锁招招手,从她面前的袋子里拿走一片薯片。
锁锁说,“南孙,问你一件事。”
“什么?”
“像你这样家境品貌都很出众的女孩子,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啊?”锁锁想了想,还是把单纯的好看两个字充分丰润起来。毕竟在她眼中,一张顶好皮相就能够带来许多红利,让诸多人围着自己打转。南孙数管齐下,感情经历总不至于是一张白纸。
“有过。”南孙语气淡淡,“不过都不喜欢。”
好高傲的口气。
锁锁大笑起来,“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会有青梅竹马,男孩从小就和你在一起学乐器的那种,大学毕业就办教堂婚礼,洋娃娃一样的小孩子拖着十米长婚纱撒花瓣。”
“小说看多了,怎么听着像你自己的梦中婚礼。”南孙不客气地拆穿。
她望着小镇的白墙黑瓦,手边静水悠悠,墙缝里钻出不知名的小花儿,活泼地开着,忽然爱怜地去碰了碰浅紫色的细小花瓣,“我只希望遇见一个平凡的人,一间房一辆车,在这个城市里安稳,自由地活着。”
“没有钱也可以吗?”
“我们家不缺钱,但我过得也没那么好。”她的口气不似开玩笑。
锁锁悠悠叹了口气,“下次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真的很招人嫉妒。”
“你很看重江扬的钱吗?”
“不止是,他有钱,也很有趣,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足够喜欢我。”锁锁的声音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活力,让人一听到就忍不住对未来充满希望,南孙十足羡慕这种天赋。
南孙忽然瞪大眼睛,“江扬?”
“什么江扬?他今天有工作,要出外景。”
南孙急切地用胳膊肘撞过去,“真的是江扬。”
“他不可能在的,别拿我开玩笑了。”锁锁背对南孙,不肯置信。
“没有什么不可能。”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锁锁一愣,抬头便迎上江扬含着笑意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去拍外景了么?”锁锁一愣,立刻起身把自己身前的饼干沫拍掉,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来也不说一声。”
“本来是替一对新人拍古风的婚纱照,你说秋游要来,我看景色还不错,就和他们商量把拍摄点改到这个古镇。”江扬下巴一抬,示意不远处的工作人员和设备。
“他们这么轻易就同意啦。”南孙朝锁锁眨眨眼,故作好奇,“不知道江大摄影师巧言善辩,怎么开的口呀?”
江扬云淡风轻道,“我说,我女朋友也在这里。”
锁锁没想到他肯在南孙面前承认,好似有什么梗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呆呆看着江扬的面孔,只觉周围一切都静止,连风也凝固,眼前只有江扬的嘴唇翕动,“我工作室的朋友在那边,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好。”锁锁答应了又不禁反悔,南孙第一次见她不知所措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拍拍她的手,“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