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和朋友打个招呼,有什么好紧张的。
锁锁暗暗攥紧拳头,为自己鼓劲。
凉亭旁支了简单的架子摆放衣服,年轻新娘抱着硕大裙摆弯着腰和化妆师在看上一场的效果。郑正和新郎叽叽喳喳讲拍摄角度,见江扬带着一个女孩儿走过来,忍不住十分激动地招手,“江哥,我们在这儿。”
破锣般的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锁锁不由得面上一红。江扬偏头看见她难为情的模样,笑着在众目睽睽下握住锁锁的手,“锁锁,这是我的助理,郑正,那边是我们的化妆师,安绮。”
“久仰大名,你好,我是郑正,郑重其事,正大光明。”郑正使劲儿地贴着裤缝蹭了蹭手,嘴角笑得快要咧到耳根,“我早就在江哥电脑上见过你的照片啦。”
江扬笑着拍掉那只蠢蠢欲动的手,“别乱说,新郎官还在那边等着,先处理好工作。”
“是。”郑正就差原地立正敬礼,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急忙忙和客户继续讨论。
“锁锁,你好。”安绮替新娘拖着裙摆,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原来你就是江哥经常提起的那个小姑娘呀,真好看。”
锁锁抿着嘴偷瞥一眼不动声色的江扬,故作浑然不知,“他经常提起我吗?我是说,在你们工作室?”
“当然咯。”安绮边说边替新娘收拾别在发上的乱卡。她是化妆师,自己却没时间多加修饰,生得一副孩子相,双颊滚圆,笑起来两团肉向上挤占空间,小肉眼眯成一条缝,娇憨可爱,叫人不得不信她的每一句话。
“看来不能让你们多接触,这下全暴露了。”江扬无奈道,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我接个电话,你们先说。”
江扬的脸色从刚才的和煦柔风急转直下,化作罡风冷雨,眉头深皱,和电话那边的人不断争吵。锁锁便想起他上次在学校门口快餐店也是这副情形,“安绮,江扬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么?”
安绮踮起脚睨一眼神情冷漠的老板,司空见惯地哦一声,随口道,“江哥在国外有几个客户,有时候会接一点私活。江哥对他们的工作挺上心,中断开会都得回电话,我们早就习惯了。”
“你那边应该很晚了,先休息吧,过几天我回去看你。”江扬熟练地敷衍过事情,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只觉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又突突地跳了起来,叫嚣他的无能为力。
“还好吗?”锁锁站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他,右手还握住一瓶水。
“没事。”江扬牵起一抹微笑,“工作上一点小问题,不要紧。”
“就不能推掉么?看起来好辛苦。”锁锁拧开瓶盖递过去,不满地抱怨。
“没办法。”江扬纤长的手指点着护栏,凝视着面前发绿的一潭死水,像是自言自语,“它对我的工作很重要,至少现在不能推掉。”
“好了。”他总是能在最短时间内调控好自己的情绪,转而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真是抱歉,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让你见笑了。”他一指拍摄架,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握着手机,“我得先去工作了。”
“好,我也要回去找南孙。”
锁锁兴高采烈的出去,回来时却有些心神不宁。南孙隔岸望着桥上两人的一举一动,还以为锁锁受了委屈,“怎么了?江扬惹你不高兴吗?”
锁锁也说不清哪里不合适,只觉江扬的举动令自己莫名不安,一向在恋爱关系中占据主动权的她不禁嘲笑自己如今的患得患失。“没什么,是他工作忙,心情不太好,不过没有对我发脾气,放心吧。”
南孙一回到家,就被奶奶嫌弃身上汽油味太重,只得先去换衣服。等她收拾好从卧室出来,正想下楼泡杯茶,走到二楼门口便听见老太太房间里传来两人的窃窃低语。
“妈,我听说盛安集团的新楼盘就要开盘,我有熟人可以拿到内部价格。这次股市赚了不少,你再借我一点,咱们多买几间囤在手里,等他们把房价搞上去再出手,那个利润肯定可观呐。”蒋鹏飞说着好似眼前一堆灰白水泥已经变成装潢精致的样板间,略微下垂的眼皮也掩盖不住已经开始浑浊眼球中的异样光彩。
老太太仰在躺椅上眯着眼养精神,皱纹横生的一双瘦手慢慢拍打着藤椅,喃喃道,“既然赚了不少,那就不急着再赚。家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过不了几年嫁出去,也就不再花钱了。咱们几个老人家平平安安过个晚年,这些积蓄总是够的。”
蒋鹏飞见她不肯答应,一时着急道,不顾自己快到知天命之年,小兽似的在母亲身边跪下来,捧住她的手,哀求道,“咱们家这些年的生活是靠您和我父亲留下来的钱,可是我炒股也赚过不少的。南孙是女孩子要嫁人,嫁个好人家咱们也得拿一份丰厚的嫁妆。现在有个现成的机会能把咱们家的生活再提一个档次,您说何乐而不为呢。”
“男人年轻的时候是需要闯荡,但是你年纪也不小了,留住戴茵,一家人安稳过日子吧。”老太太似乎已经厌烦儿子喋喋不休的劝说,话语中带了不满的口气,“一个上学,一个打麻将,你也到处去应酬,房间里空空荡荡,你看还有家的样子么?”
“那这样,我打个电话,咱们一家人晚上一起吃饭,欢度国庆。妈,你说好不好?”他用额头乖顺地蹭了蹭母亲苍老的手心,声音竟似孩童的天真。
“这还差不多。”她嗯了一声,笑说,“还不快去准备。”
蒋鹏飞在客厅里遇见正在泡茶的南孙,并没有关心她高中以来第一次主动参与的秋游,而是乐滋滋地编辑短信,“南孙,给爸爸也泡一杯。”
“我要上去写作业了,你自己泡吧。”南孙说罢端着水杯上楼。
还没走到房间,就听见他对母亲不耐烦的声音,“叫你回来就回来,整天在外面打麻将,都多少天不在家吃晚饭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他声音更加激烈,“南孙好不容易有个长假,一家人聚在一起不好吗……我不管,你今晚必须回来。”
蒋鹏飞不等回应,直接挂断,把手机丢在沙发上,叉腰叹了口气,越发感觉自己在这个家地位全无。
南孙抿一口茶水,苦涩的味道顿时在舌尖弥漫开来,她下意识低头看杯中浓郁的绿色,浅色的茶水虚虚地浮了一层,才道是自己一时失神的过错。
她把这杯无法入口的酽茶搁在桌上,握住茶杯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脑海中不断回想刚才听到的谈话,或许就像戴茵女士一早告诫过自己的话,老太太是不会舍得花钱送自己出国深造,万事都要自己早做打算。
南孙已不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作何表情,只记得她手腕上不断摇晃的翡翠玉镯在眼光下折射出夺目光彩。
这也是依靠老太太得来的东西,不是吗?
一边说要自己早做打算,一边又不断需要奶奶积蓄供养来维持现在的生活。某个瞬间她的谆谆教诲忽然变得无比可笑。南孙站在窗台前胡思乱想着,小姨的酒杯蓦然出现在眼前,淡金色的液体不断晃动,势不可挡地泼出杯壁,就要把这个家勉强维持的美好幻象浇灭。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响起,酒红色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端庄而优雅的中年妇人。正是定期回来粉饰太平的戴茵。
“回来啦,饭快做好了,可以请老太太过来啦。”贾阿姨听见玄关处响动,猜到戴茵回来,里面油烟机还隆隆作响,她手上沾着面粉,笑呵呵地说话。
南孙其实很明白她不愿意回家的理由,毕竟在自己居住二十年的房子里,却永远不能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以至于永远怀抱着若有若无,寄人篱下的感受。
“知道了。”戴茵今天手气不佳,输掉几万块,懒懒地趿着拖鞋上楼。
几万块而已,蒋先生几百万也在一夕之间蒸发过,况且家里又不会知道。她的承受能力已经在二十年不断的输赢中锻炼得无比强大。
“妈,准备吃饭吧。”戴茵双手接过老太太的茶杯,小心把她从躺椅上扶起来。
其实老人家的身体很好,完全不需要人搭手,不过她总需要一些动作来满足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想法。
晚饭果然吃得十分无趣,只是蒋先生的话锋摇身一变,从股市转到连年上涨的房价。当他再次提起投资的愿望时,老太太的脸色总算因为一家人的齐聚而有所缓和,甚至笑眯眯地给他翻了一块鱼肚子,“不急,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些,一家人嘛。”
“南孙,最近考得怎么样呢?”
蒋先生难得过问她在学校里的事情。
“假期结束之后会考试,一切都顺利。”南孙淡淡地说。
“顺利就好,你们班主任还算照顾你吧。”
他不提起,南孙倒是险些忽略,唇角忍不住一勾,心道若是让一向自诩识人分明的蒋先生知道林柏森和顾子伊的事,恐怕他会气到连饭也吃不下去。她定了定神,把自己从泄密的边缘拉回,“还好,他教学成绩一向可观。”
蒋先生蓄意忽略掉这句话中把他排除在外的意味,执拗地把功绩归于自己一时兴起的送礼。
南孙不再多说,饭桌上侃侃而谈的蒋先生因为无人回应而显得更加落寞。
她吃过晚饭上楼复习功课,不知过了多久,下楼时见奶奶屋子里透出一线灯光。
她很少晚睡,南孙心里一紧,悄声走过去敲了敲门,轻声问道,“奶奶,怎么还没睡?”
“就要睡了。”她的声音有一点慌乱,随之而来是略显匆忙的扣锁声。
她围着披肩走过来开门,看向南孙的神情并不怎么自然,“你怎么还没睡?”
南孙笑了笑,已经知道奶奶必然答应了爸爸今下午苦苦哀求的事情。
她对这个儿子就是如此心软纵容,只要一顿看似风平浪静的团圆饭,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交出一辈子积蓄。
南孙笑了笑,“我下来热杯牛奶,看到你房间还亮着灯,不太放心,就过来看一看。”
“年纪大了,偶尔睡不着罢。”她紧紧握住披肩,“喝了牛奶也早休息,女孩子睡太晚对皮肤不好。”
“好,奶奶晚安。”南孙点头离开。
屋门一时没有关上,从里面透露的灯光照亮南孙脚下的台阶,直到她拉起一层的电灯,才听见一声合门。
南孙把牛奶放进微波炉,看手机打发时间。才看见锁锁发了一连串照片,都是江扬在晚会上为她们拍的双人照。
照片上的两个女孩子神采飞扬,并肩站在一起谢幕。南孙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漫天人声交错,她们彼此都不说话,只静静相对,便胜过旁人的千言万语。
好像只有她对自己是最好的,南孙委屈地想。
然后打开对话框,一字一句地输入,“很好看。”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愧是江扬。”
微波炉叮一声提示驱散一切纷乱思绪,南孙端着牛奶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打字和她聊天。
“明天要不要一起写作业。”
锁锁难得主动邀请。
南孙诧异之余发了几个问号,“不惦记江扬?”
“他去国外出差,大概要一个星期。”
锁锁回复南孙的短信,忍不住想起自己对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哦,大概假期工作比较忙吧,国外也是。”
“外国人怎么会过中国的国庆节?”江扬忍俊不禁,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傻姑娘。”
锁锁后知后觉明白这句话的好笑之处,扣着窗台佯装生气,“不许笑话我。”
江扬扑哧一笑,“好,不笑,我回来给你和南孙带礼物。”
不长不短的一个故事,锁锁一字字敲下来讲给南孙。不是在说她的谬误,而是悉心讲述她和江扬。
南孙隔着屏幕也想象到她的愉悦,“好,明天一起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