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手,并不见怪南孙的敌意,反而用很平和的声音解释,“我是跟随摄影工作室的人一起进去的。”他从钱夹里拿出名片放在桌上,看向锁锁,“如果还是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向江扬求证。”
米白色的名片款式简单,只有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锁锁拨通江扬的电话,开免提,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锁锁?”
锁锁开门见山,“你认识陈瑜吗?”
“陈瑜?”江扬先是有些疑惑,继而恍然,“他是郑正的朋友,上次晚会时在学校见过一面,怎么会问起他?”
陈瑜松了口气,浓浓的眉毛一挑,好似在说,事实的确如此。
“没什么,偶然遇见他,觉得眼熟便过去打了个招呼。”锁锁挂掉免提,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叹了口气,似乎不在室内,本就低弱的声音里夹杂断续的海浪声,“客户要求太多,很难缠,可能回国时间要退后三四天吧。”
锁锁有些失望,“那好,你注意身体。”
“我这边有事,先挂了。”
不等锁锁回应,电话那边已是一片忙音。
他很少先于自己挂断电话,锁锁一时失神。
陈瑜敲了敲桌面,眼中含笑,“现在总该相信我不是骗子吧。”
南孙对贸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人一向不抱过高期待,语气生硬,“对不起,我们暂时没有这个想法,如果您没有其他事,就请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陈瑜似乎早预料到这个回答,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耐心劝道,“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也可以不用这么快给我答复。不过希望你们慎重考虑,不要轻易拒绝这次机会。”
他是个很识趣的人,见应侍生端上奶茶,重新戴上鸭舌帽起身,离开之前再次点了点桌上的名片,“如果考虑清楚,可以给我打电话,随时恭候。”
南孙见锁锁盯着纸片若有所思,不禁诧异,“锁锁,你不会动心了吧?”
锁锁恍然回过神来,把吸管戳进杯盖,笑着把名片揉成一团丢进脚下的垃圾桶,“说什么呢?在想江扬什么时候回来而已。”
南孙不相信锁锁没有一丝心动,但陈瑜的话的确涉及到她未知的领域,自己凭借主观印象所作出的任何评判都不免带有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南孙悻悻,“好吧。”
因为这个短暂的小插曲使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沉默,锁锁心不在焉地喝了半杯奶茶,和南孙的话题从风格奇特的出题风格一直聊到监考老师稀疏的头发,总之没有离开学校里的点滴。
南孙很明显觉出她不在状态——锁锁不会无缘无故说起玉成的事,除非她提不起兴致来谈自己的生活。
她真的心动了,比对江扬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默契地没有像平常一样挽住手,而是各自走出门去。上海繁华的商业街大屏投射着当红女明星的广告,几十块钱的口红在她不切实际的演绎下焕发出几百块的光彩,同样有女孩子站在广告屏下一脸艳羡,下意识攥紧钱包想要获得一只同款,以此来证明自己也可以同样光彩照人。
锁锁曾一度后悔自己因为男生多而选择理科班,她总认为自己有一种通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比如忽略明星为一只廉价口红的隐形增值。
只有足够奢华的东西才配用在这张脸上,而自己不过是缺乏机遇,她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多看几眼屏幕。她微微松弛的脸颊就在眼中不断被放大,直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南孙注意到她在看屏幕,仿佛能看透锁锁心中所想。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平淡,而其中的波涛汹涌则需要耐心体会,“很羡慕吗?”
锁锁嗤地一声笑了,仰首看她故作青春的脸,“如果我到三十岁,一定比现在的她看起来更年轻。”
她一直如此自信。
南孙想起在弄堂口见过的阿婆,还不到五十岁,儿女都没成家,她却看起来比自己的祖母还要苍老。快被松弛眼皮遮住的眼睛里满是对生活的怨毒憎恨。得体的外表大多时候需要金钱堆砌,天然的资本总是流逝飞快。
锁锁回到家,一进门就发觉屋里四处都开着窗,地板格外亮堂。她正要关门,舅妈就气喘吁吁地跑上楼,“锁锁,把桌上二十块零钱递给我。”
锁锁应声把一叠皱巴巴的钱卷递过去,看舅妈和水管工扯皮,“二十块就二十块咯,连个零头都不抹,怎么做生意嘛。这次用得好下次还找你来修,邻居街坊都介绍的嘛。”
“阿姨,真不能再低了,我大老远赶来也要花时间,您多体谅。”穿制服的是个年轻小伙,灰白工作服口袋边缘露出一截编织手套,他似乎不善和人打交道,笑得十分生硬而别扭,眼巴巴等着客人给钱。
“好啦,看你不容易,兜里还有三块钱,喏,再没有啦。”舅妈硬把钱塞进他手心,匆匆跑上楼砰地关掉房门,松一口气,颇不耐烦地挥挥手,“总算打发掉。”
“怎么回事?”锁锁放下书包,准备帮忙洗菜做饭。
“下水道堵了呦,你是不知道刚才,屋里那个味道根本没法闻。”舅妈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整天都是烦心事。”
舅妈见锁锁手里洗着一把青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冰箱翻了许久,才找到两个瘪瘪的青椒,表皮已经变得软塌塌,嘟囔着,“你舅舅就是不能当家,买了什么东西随手就扔进冰箱,都要放坏啦。”
锁锁熟练地把青菜一漉水,笑嘻嘻地放进小盆,“您就别说舅舅啦,家里不是还有您呢。”
舅妈看着锁锁忽然叹气,“锁锁,我也只能跟你抱怨抱怨,你舅舅和你表哥两个男人哪里知道这些,早知道我要生女儿的。”
“儿子像妈妈,都是聪明的。如果我有个表姐像舅舅,那我才不要。”
舅妈被她的话逗得大笑,“是哦,生女儿像她哪里嫁的出去。”她说罢,得意扭着腰到客厅里看电视。
锁锁看着狭小逼仄的厨房,细细的自来水浇在边缘已经开始干枯的青菜上,那张米白色的名片再次出现在她眼前,银白色的号码不断放大,她从未在乎过的天资终于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发挥作用。
她记得那个号码。
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她在窗台前站了很久,手指在绿色的拨通键游来游去,像是倏忽往来的鱼,无论如何努力,只能抓住一片轻/薄的尾巴。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南孙不答应,不代表自己不可以尝试。
当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按下按键时,陈瑜毫不惊讶的声音已经响起,“朱锁锁吗?”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喊出她的名字,仿佛一早就在等待这个电话的到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
锁锁第一反应是郑正,他可以从江扬那里拿到自己的号码。
陈瑜并不对自己的未卜先知感到得意,他认为自己应该坦诚,以此打消锁锁的顾虑,“我今天注意到你在看广告大屏,很羡慕她,是吧?”
锁锁一瞬间有挂掉电话的冲动。她不掩饰对金钱的渴望,但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和别人自以为是地猜想是两码事。尤其是面对陈瑜,她有着陈年伤疤被揭露的痛感和难堪。
“当然羡慕。”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镇定。
“现在不晚,不如面谈,你来挑地点。”
锁锁犹豫半响,定了自己常去的酒吧。
“真没想到我会猜中。”陈瑜换了一件铆钉皮衣,打响指向吧台要一杯苏打水,打量一眼锁锁的黑裙子,“总之你不像会约咖啡厅的女孩子就对了。”
“苏打水也要你自己付钱的。”锁锁毫不客气地说。
“知道知道。”他有些哭笑不得,忽而扣着下巴自言自语起来,“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想到蒋南孙会答应。”
“因为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他喝一大口苏打水,眉毛一挑,兴致勃勃地讲述他选择朱锁锁的原因。
然而锁锁讨厌他的自以为是,不过她对陈瑜看中自己的理由十分好奇,配合地问,“哪里不一样呢?”
“我去过后台。”他扣着吧台,舒展一下肩膀,轻松且自信道,“当时你们都裹着校服在候场,你小心拢着裙子生怕弄脏,然而她坐姿很随意,下台时裙角被踩污了一小块也没在意——而且那件手绣的旗袍看起来并不便宜,或许比得上平常人家一个月的工资。”
那件旗袍的价格,南孙确实没提起过,锁锁也不多问,只觉得不会比自己的衣服便宜很多。
“和自己的好姐妹上台还穿这么贵的衣服,怕不是在抢风头呢。”陈瑜挑衅道。
“用不到你在这里离间。”锁锁坚定地站在南孙的立场,冷漠地看着他,“如果你不开始正题,那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
“我知道你拍过杂志封面。”他转动着水杯,并不直视锁锁,“说实话,镜头感很不错。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在做选秀节目,我在替他物色人选。”
“所以看中了我。”锁锁笑起来,“可我什么都不会。”
她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过去,“唱歌、跳舞、演戏,并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
“长相也算,而且是最重要的。”
他眼底闪着诱人的光,“只要你能去,凭借这张脸就可以收获很多忠实的拥护者,她们会把你当作信仰一样来崇拜,心甘情愿为你花很多钱,很多爱。你可以拥有最好的团队,每天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大众面前。”
锁锁不得不否认他劝说的话并不动人,但很高明地,戳中她的幻想点,使她在脑中把陈瑜所描绘的一切自动变作现金。
她差一点就像无知的渔民一样,被虚无缥缈的海妖乐声所打动,“美好的事情总该有代价,不是吗?”
“但是这个代价是几乎可以忽略的。”他很坦诚地一摊手,“你不会比任何一个当红的明星差,只要你肯听话。”
“我会考虑的。”锁锁打算终止谈话,周围五颜六色的灯光似乎都是他的助力,宛如一只只贪婪踊跃的兽,滴着涎水的腥臭舌头摇来晃去。
她怕自己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会一时冲动地任他榨取价值。
“如果你考虑清楚,我会安排你和我的朋友见面。”陈瑜笑着说。
弄堂里的路灯被打球的孩子碎了半盏,在黑暗幽深的小巷里格外显得格外破败。锁锁一面看灯下赴死的飞蛾,脑海中不断闪过舅妈和水管工讨价还价的嘴脸,油迹斑斑的洗碗台,还有骆佳明缩在矮小饭桌上喝粥时小心翼翼的动作。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或许她真的可以孤注一掷地试一次。
喜欢钱不是错处,更不是坏处,不是吗?
屏幕上闪现江扬的名字。
锁锁深深地吸一口气,换上轻松的语调,“江扬。”
“我回来了,在你家楼下,怎么没有开灯?”他语气里小小的占有欲使锁锁很满足,“我下来散步,马上过去。”
江扬挂断电话钻进车里,打开车载音乐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车门响,随后一双温软的手环住自己,“累了吗?”
“江扬定定地看着那双天真澄澈的眸子,宛如清露一样柔美,不禁把头深深埋进锁锁的带薰衣草香气的长发,双手环住她纤瘦的脊背,停留在美丽的蝶骨上,“刚下飞机就来找你,结果还扑了个空。”
他很少说这样孩子气的话,锁锁安慰似的伸手蹭了蹭他下巴上的青茬,“知道啦,连胡子都没来得及刮呢。”
锁锁觉得今晚的江扬似乎格外脆弱,她不清楚在国外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却有些感谢出现在他生命中不如意的事情,让他愿意把软弱的一面揭露给自己。
这是她从历任男友中得不到的新奇体验——毕竟他们都太重视在锁锁面前坚不可摧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