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扬才抬起头，一只手放在她耳侧，凝视着锁锁。
他的眼神专注且动人，又不显矫情——这是锁锁动心的原因之一，她被江扬注视的时候，会形成自己是他独特艺术品的错觉。
额头相抵，呼吸相闻，最亲近的距离莫过于此。江扬的手顺着她的长发和脖颈，一直探到轻/薄的衣领，“抽烟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质问，也不曾怀疑。
“刚才有个大叔在路灯下抽烟，不小心沾到气味。”完美的谎话脱口而出，锁锁内心都惊叹于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
他笑了笑，松开锁锁，转身靠在皮质的椅背，疲惫地抬起手揉了揉脖颈，关节摩擦发出清脆声响。
“坐长途飞机真的很累。”他用力揉压着眉骨周围的穴位，手上青筋毕现，可见用了不小的力气。
锁锁对他的工作了解并不多，只在拍摄片场听郑正抱怨过经常加班，忍不住拦住他的手，替他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江扬把身体放得更低了些，微微勾起唇角，“学过？”
锁锁小心控制着力度，“舅妈有时候偏头痛，都是我在照顾。”
“很舒服。”他握住锁锁的纤细的手腕，坐直身体，“不过工作室那边还有事情等我处理，我得先走了。”说罢从后座拿出一个礼袋，含笑道，“答应给你和南孙的礼物，我可没有忘记。”
“是什么？”锁锁没有表现地太惊喜，至少现在不可以。
江扬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脸，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细腻的肌肤，好像一只小兽垂首爱惜地舔着皮毛，“上去再看。”他留恋地收回手，“到时候即使不满意也退不掉了。”
锁锁任性地拆开盒子，“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江扬似乎听过很多类似的话，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笑道，“这可不像朱锁锁。”
他总想起最初在摄影棚里遇见锁锁的时候。
那天的主摄影师因为工作人员布景不当而大发脾气，整间棚压抑十足，四处可见东倒西歪的道具。锁锁裹着深蓝色的纱巾站在角落里，神情自在地喝着咖啡，从容看着慌忙来去的人群。
“你，把那叠帽子拿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忙昏了头，随手一指衣架旁边的锁锁。
“我不是这儿的工作人员。”她头也不抬，把喝了一半的咖啡丢进垃圾桶。
女人瞟了她一眼，不屑地踢开脚下一团泡沫，“不过是个小模特，逞什么厉害。”
锁锁脸色不耐，紧了紧身上的纱巾，皱眉道，“我在等拍摄，不是这儿的搬运工。”
那女人脸上皱纹横生，眉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看面相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加上今天工作不顺，被锁锁一激，顿时来了火气，咬牙把手里的纸箱放在一边，怒气冲冲上来就要讨说法。
锁锁没有丝毫畏色，只是看向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厌烦。
“唉，秦老师那边在催，您赶紧过去吧，别为了这点小事起争执，免得耽误工作进度。”精瘦却有力的手臂拦在女人身前，江扬略微一抿唇，镇定却不容置疑地开口，也没有看锁锁一眼。
那女人也是一时冲动，想给锁锁教训，又不敢把事情闹大，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已经胆怯，正好江扬给了台阶，瞪了锁锁一眼，抬手揪下一叠帽子，抱起纸箱气冲冲地走了。
“谢谢啊。”锁锁低着头，长发遮住大半张脸，从江扬的角度看去，只余一截精巧白皙的下巴，白瓷似的柔婉脆弱。
“这么敷衍。”他笑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摄影包往外走去。
握住门把手的时候他忽然停住，“如果放不下面子，就不要来做这个职业了。”
不巧当锁锁走进拍摄室的时候，抬头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他。
“怎么是你？”江扬停下正在调试的镜头，深深地皱起眉头。他可以出于一时好奇为她解围，但作为一个摄影师，并不希望拥有一个极难配合工作的模特。
她肩上依旧披着纱巾，隐约透露出里面的红色吊带裙，在抬起头直视他的瞬间，瓷器般的易碎感再无踪迹，取而代之则是那双极其妍丽的眼睛中咄咄逼人的高傲。
“是我。”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显然认出刚才被自己冷落过的好心人正是负责今天工作的摄影师。她大大方方地站着，伸出手去，“你好，我叫朱锁锁。”
十根指甲都被染成大红色，指缘露出微微的粉红，她倔强地伸着手，直到江扬放下手中的器材过去碰了一下，“摄影师，江扬。”
她的手竟然有些烫，江扬这才注意到她同样有些泛红的脸色和粗重的呼吸声，“你发烧了？”
“低烧，上妆后不会影响拍摄进度。”锁锁很快回答，毕竟自己不是杂志社唯一的拍摄人选。
“那好，准备工作吧。”
“那时候你像一只猫，毛茸茸的爪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亮出几把利刃。”江扬看着她打开礼盒，忽然说道。
锁锁扫了一眼包装袋上熟悉的英文字母，笑说，“好像是段思言用过的牌子，电视上匆匆看过一眼。”她说着又觉得自己幼稚，“女明星总是换来换去，或许她自己也不记得。”
段思言是大屏上那张让锁锁嗤之以鼻的脸。
江扬不置可否，“她们之间的利益牵扯太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锁锁手中的动作一顿，“你似乎对娱乐明星不感兴趣。”她说着打开黑色礼盒，深蓝色的丝绒底上静静躺着两只天鹅，一黑一白，设计精巧，眼睛和尾羽处用碎钻点缀，锁锁把项链拿在手心仔细端详，眼中神采跃动，“真好看。”
她从来不感叹江扬的礼物有多么贵重，夸赞就是最好的回报。
“很像你们。”江扬笑了笑，“我猜你会选择黑色。”
锁锁在他脸上飞快地琢了一下，眼睛弯成两道弦月，“盖个印，就当被小猫爪子挠了吧。”
“我的确会选择黑色，谢谢你的礼物。”
锁锁下车前说道。
江扬脸上的笑容随车门关闭而失去最后一丝颜色，他沉默地抽出湿巾，对着后视镜将脸上的口红印迹一点点抹去，攥着那张用过的湿巾，他看了看镜中干净如同刚下飞机的自己，拨通了一个号码。
锁锁把礼物藏在身后，悄声回到房间，对照包装袋上的品牌在官网搜寻价格。一串数字跳出来的一瞬间，她竟然有些不敢置信，定定地看着巴掌大的小盒子，忽然捂在心口笑起来。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南孙只看了一眼包装盒，就坚决推辞。
“拿着吧，反正我也不能给江扬退回去。”锁锁按在她手心，“就当作是江扬在收买你。”
“他要是对你不好，我照样不会心软。”南孙把礼物放在桌上，忽然提起昨天在奶茶店的事，她昨天想了一晚上，总觉得陈瑜不该是轻易放弃的人，“昨天那个人没再打扰你吧。”
“没有。”锁锁咬着奶茶吸管，“钓鱼还要时间呢，就算他不放弃，也不是这么快就会等不及的人。”
手机上很快弹出消息，“今晚六点，雪松林餐厅。——陈瑜”
锁锁砰地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南孙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写作业了。”锁锁匆忙收拾书包，“舅妈说晚上要参加聚会，骆佳明要加班，所以她得带我一起过去。”
她可以不出丝毫错误地面对江扬，但却不能同样镇定地面对南孙。于是匆忙之间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而当她反应过来想要弥补，也已经覆水难收，她愣愣地看着南孙，等待她的质问。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吧。”南孙把落在桌上的钥匙塞进她手心，叮嘱道，“路上注意安全。”
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锁锁握紧书包肩带，站在街边却一时迷茫，她下意识招来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问地址的时候愣了半响，才犹豫着报出短信地址。
她总是一时冲动把自己逼到绝境，才肯义无反顾。
才五点半，打车过去最多二十分钟，何必像是一场逃难。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惊慌失措。
“小姑娘没事吧？”司机看到后视镜中锁锁难看的脸色，关心道。
“没事，麻烦您快点吧，我赶时间。”锁锁望着窗外，其实并不期待终点的到来。然而有些话练得太过娴熟，以至于总是后知后觉。
低头看一眼有些发白的校服，她下定决心般打开车门，一眼看见陈瑜站在餐厅门口向自己招手。他只穿着短袖，露出两侧健硕的肌肉，热腾腾地跑过来，似乎头顶上能蒸出水来。
“怎么才过来。”他殷勤地跑来带路，“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他忽然瞅了瞅锁锁的打扮，叫苦不迭，“你怎么穿着校服就过来了？也不知道换身衣服。”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年轻人搭上他的肩，“你二十分钟之前才给人发消息，能过来就不错了，没忘记今天是星期四吧。”
“昨晚把我约到那种地方去，我差点儿忘了你还是个学生。”陈瑜一拍脑袋，恍然说道。
他的话暧/昧不明，最容易令人误解。锁锁一皱眉，转身就想离开，另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揪住锁锁书包上的装饰带，“唉，别走，陈瑜刚才健身把脑子练没了，你别生气。”
今天这个一身腱子肉的小怪兽和那个有目标有计划的陈瑜确实不像，锁锁猛然转身抽走他手中的带子，客气道，“我没生气。”
就在锁锁转身的一瞬间，路灯忽然亮起，暖黄色的灯光漏过树梢投在他深邃的五官，令锁锁一时惊艳。
他双手插在兜里，向前走了几步，挑眉笑得漫不经心，“包间都订好了，一起进去说几句话呗。”
“走吧。”锁锁不动声色地说。
出于一个长相出众的人的天性，锁锁不由得比较起来。如果江扬和面前这个人站在一起，谁会更出众，自己站在他身边，又会不会黯然失色。
“坐吧。”年轻人替她拉开一把椅子，走到离她足有一米宽的空位上，脱力一般坐下。锁锁只觉桌布一动，他已经自然地翘起二郎腿，把菜单搁在转盘上推过去，“随便点吧。”
锁锁没有动作，挺直身体坐在椅子上，心砰砰直跳。还没等她想好该如何应对，他已然开口。
年轻人似乎看穿她的戒备，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笑了笑，“我叫陈章，是他的哥哥。”他一指陈瑜，“也就是他说的那个朋友。”
陈瑜嘿嘿一笑，见两人只顾着说话，便自作主张拿起菜单，“你们不点，我可就上手啦。”
他今天似乎格外反常，在陈章面前，一点精明不露，反而像是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
锁锁打量着完全不相似的兄弟两个，清了清喉咙，挂上笑容，“那就先点菜吧，最好不要太晚，我男朋友一会儿说来接我。”
陈瑜扑哧一声笑了，“男朋友，你说江扬吗？”
陈章呵斥道，“好好点菜，别插话。”
陈瑜似乎被他训惯了，也不恼，乐呵呵地低下头去看菜单。他做事倒快，瞅着单上出彩的图片念了一遍，念完忙不迭把应侍生赶出去，偌大包厢中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我看过你的杂志照片，也看过话剧表演录像，你天生就是站在舞台上的人。”陈章开门见山，双手交握放在桌上，那是个习惯和人谈判的姿势，“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完成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到时不止是一张屏幕，所有城市都会出现你的视频。”
锁锁很好地掩饰着自己的嘲讽和不信任，“您描绘的一切都太宏大，恕我无法想象。”
“我在见你之前见过很多女孩子，当然，也有男孩子。”陈章松了口气，似乎在庆幸她没有被自己不着边际的话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