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锁想去老街,陈章听凭她的喜好并不反对。
“你真的喜欢锁锁吗?”南孙问对面的人。
“喜欢。”他坦然应对南孙打量的目光,并不意外她忽然发问。
“那你会永远对她好吗?”南孙抱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或许不会。”他看向不远处排队点菜的锁锁,目光温柔,从嘴里吐出来的话却令南孙生厌。
若不是锁锁在场,她怕自己要掀翻桌子破口大骂,“那你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陈章剥着花生,看向南孙紧紧捏住筷子的手不禁好笑,“你对锁锁很好。”
“我在要求你回答我的问题。”她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她也并不是因为喜欢而和我在一起的。”他耸了耸肩,“在这一点上我们对等。”
锁锁端烧烤盘走过来,好似浑然不察桌上剑拔弩张的氛围,“我都快饿死啦。”她把不锈钢盘挪在南孙面前,“快点,趁热才好吃。”
南孙望着她热情洋溢的笑容,咬住锁锁递到嘴边的肉串。
“我想尽快从弄堂里搬出来,这个星期六,好不好?”锁锁征求南孙的意见。
“只要你说得动骆佳明,我不介意。”南孙机械地咀嚼,食不知味。
“骆佳明是谁?”陈章好奇。
“我表哥,一个挺难缠的家伙。”锁锁不做多解释,后半句意味不明的话足够陈章发挥想象力。
他点点头,“好吧,周六去帮你搬家。”
南孙说,“我也去。”
“当然要你去,不然我从哪里剥削免费劳动力。”锁锁勾住她的脖子,表情在南孙眼中十足谄媚。
陈章开车不能喝酒,南孙兴致不高,于是三个人潦草收场。结账时再次遇见顾子伊,她站在收银台内,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塑料围裙,见到站在陈章身边的锁锁很惊喜,“是你?”
她看一眼陈章,会心一笑,“打九折好啦。”
再没有一个月前深宫怨妇的样子。
锁锁说了谢谢,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陈章和锁锁先送南孙回家,两个小女生在后座。
“明天见。”南孙敲了敲车窗,威胁陈章,“尽快把锁锁送回家。”
他点点头,“知道。”
锁锁坐进副驾驶,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见过南孙,我们的关系就算昭告天下。”
他发动汽车,笑锁锁的天下太小。
“没想到她家住在这里。”陈章忽然感慨。
锁锁脱口而出,“很贵吗?”
她没有贬低蒋家身价的意思,但总觉得陈章的生活更加奢靡。
“当然。”陈章偏过头看她,“这栋房子至少有百年历史,是很多热衷文化的有钱人最佳收购对象。”
锁锁饶有兴趣,“你也喜欢吗?”
“它在我眼里只是值钱而已。”他似乎有些抱歉,“我是个肤浅的人。”
锁锁被他逗得大笑,“我也是。”
她把陈章带到南孙面前并不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今天集中精神斡旋在两人之间,脑中好似紧绷一根弦,现在整个人身体陷进舒适的皮制座椅,快被勒断的弦逐渐放松,得以喘息的困意一齐涌上来,看树影游鱼一般滑过手臂,她觉得无比轻松。
和陈章在一起是没有负担的。
“南孙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不知不觉把话题转移回去。
“看得出来。”
“她哪里都好。”
陈章听出一点羡慕,“没有经历过一点挫折的人也有缺憾。”
“什么?”
“老去之后没有故事可讲。”他忽然做起人生导师。
锁锁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信任,“那我老了之后或许也没什么值得一提,除了对失败的恋爱有一点经验。”
“我可以出现在你衰老之后所讲的故事里吗?”
锁锁惊呼,“如果你早一点出现,江扬一定会在我面前失败。”
“为什么?”陈章似乎还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开心,不过声音里已带有笑意。
“很会不经意的浪漫,女孩子吃这个。”锁锁斜他一眼,“你听上去经验丰富。”
“是有过很多个朋友。”他一点也不怕锁锁吃醋似的说出来。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老了。”
锁锁没有问他的年纪,但看上去总是二十来岁,尚以为在接受范围之内。然而今天看到他的身份证才恍然。锁锁看他高耸眉骨下琥珀色的眼瞳,精致,高贵,且一尘不染般干净透彻。
相比之下江扬相形见绌。
不过离开他几天,江扬的事情在自己心中已经泛不起一丝波澜。朱锁锁从不执着无可挽回的事情。
“很老吗?三十一岁而已。”陈章和气地反驳她。
“还不老吗?比我大十五岁。”
“好吧。”他不能反对这个客观事实,“到家了,小朋友。”
她毫不留恋地下车,刻意拖长音调,“叔叔再见。”
“再见。”他装出老气横秋的声音,把锁锁逗笑。
她心情从未有过这么好。
骆佳明难得不加班,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骆佳明不住看表,嘟囔,“锁锁怎么还不回来,我得出去找找她。”
舅妈切了水果,用牙签叉好递到儿子嘴边,“人家有自己的空间,用得着你管这么多。”
“妈,我不吃。”骆佳明推开那块苹果,颇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现在外面多不安全,锁锁还是个高中生,我还是下去看看吧。”
“你看你这孩子。”舅妈硬把苹果塞进他嘴巴,“就是沉不住气。”
舅舅也在一旁帮腔,“算啦,孩子要去就让他去吧。”
锁锁一进门看见的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每一句话都接的无比妥帖自然,连抱怨都恰如其分。她握着门框看骆佳明惊喜地站起来说,“锁锁,你回来啦。”
真好,她很快就不必打扰一家人的和睦生活了。
“舅舅,舅妈,你们都在呀。正好有事情和你们商量。”锁锁换上乖巧的笑容,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来。
“你说。”骆佳明立刻坐下,双手摆在膝盖上,好似小学生认真听讲。
“锁锁,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一家人没什么不好开口的。”舅舅端出一家之主的态度说道。
“我想搬出去。”
锁锁一句话好像在沸油中泼进一瓢水,瞬间激起骆佳明的剧烈反应,他瞪大眼睛跳起来,“不行。”
连一旁静观事态的舅妈也愣住了,“不是,锁锁啊,你怎么忽然就要搬出去呢?”
锁锁笑了笑,“表哥,你先坐下听我说。”
“是啊,佳明,你先听锁锁说。”舅舅把他拉回位置上,一脸严肃,“先别着急。”
“这些年我攒了一些爸爸给我的零花钱,加上寒暑假兼职的一些工资,算起来也有不少。我就想自己租一个小房子,搬出去生活,也免得一直给你们添麻烦。”
这是锁锁酝酿许久才想好的措词,玉成没有住宿生,因此不可能说搬去宿舍。只有在外面租房这一种说法。
“不行的。”
锁锁没想到最先反对的会是舅妈。
“锁锁,你闲杂和上高中,压力这么大没人照顾会生病的。”她急切地说,“我知道这个家虽然也给不了你多好的生活,但至少我和你舅舅还能照顾你,再说你才十六岁,你忽然就搬出去一个人住,你爸爸也会担心的呀。”
锁锁鼻尖一酸,她想过客套的挽留,总归和每个月的抚养费纠缠不清,却发现自己低估她的善良。
其实这些年她对自己不算坏的。
锁锁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舅妈,我又不是跑很远,就在学校旁边租个小房子,每天节省上课时间,还能多睡一会儿,您又不是不是到我冬天起床特困难。”
“不行,你绝对不能出去。”骆佳明情绪很激动,“是不是因为在这儿耽误你谈恋爱了。”
“你说什么呢?”舅舅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别胡说。”
“啊锁锁,你谈朋友了呦,哎呀不行的,现在小男生最会骗人了……”锁锁打断舅妈的喋喋不休,耐着性子解释,“舅妈,我没有。”
“我发誓真的没有。”锁锁竖起三根手指,叹了口气,“租房间是我和南孙商量好的,以后她也会经常过去,就像是我们小姐妹的秘密基地一样。”
“你们两个女生也实在不安全。”舅舅发表意见。
“对,就是不安全。”骆佳明斩钉截铁地附和。
“舅妈。”锁锁握住那双手,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现在不搬,一年多后上大学也要走的,总不能一辈子赖着吧。”
“而且表哥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很快就要准备成家,到时候您把我那间屋子和隔壁的墙打掉,用来给佳明哥做婚房,不正合适吗?”
一个中年女人最大的软肋莫过于子女,锁锁看见舅妈眼神闪烁的一瞬间,就知道她已经开始动摇。
“你表哥才工作一年,说结婚还不急呢。”她的话明显开始敷衍。
“是啊锁锁,你别考虑这个。”舅舅摆了摆手,“安心留在家里,不然我们怎么好向你爸爸交代呢。”
“没事,我已经跟我爸爸说过了,他也同意。”锁锁欢快地跑进屋,“我已经签好了合同,想周六就搬过去。”
“你,你这孩子怎么还先斩后奏呢。”舅妈先是一愣,然后打开合同来看,慌忙叫佳明把电灯调亮,“我看看……落款,陈章?”
“陈章是谁?”
“我这还没成年呢,不方便签合同,陈章就是南孙家的司机,他帮忙出面看了房子,您放心,我不会被骗的。”
舅妈只是听过自己和南孙说陈叔,陈师傅,也没问过全名,自己这么说肯定不会惹她怀疑。
她果然相信,“你说也不提前告诉我和你舅舅,有南孙家里出面也好,人家是大户人家,怎么说也见过世面,总不至于被诓骗了去。”
“是啊。”锁锁接过合同,“我就想这周六搬过去,好不好。”
“锁锁,不急着走,要不你把地址告诉我们,我和你舅妈先过去帮你打扫打扫卫生,添置点东西。”舅舅叹了口气,“你一个人哪里知道怎么过日子。”
“是呀,锁锁,你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帮你置办。”舅妈热情起来。
“上一个房东人不错,家里挺干净的,家具也都是现成的。我到时候找几个同学过来帮忙,反正行李不多,也挺方便。”锁锁宽慰道。
“你这孩子真是的。”舅舅点着她,语气无奈,“一看就是早在心里打算好了。”
“孩子大了,有主意。”舅妈握住锁锁的手,“要是在外面住不惯了就回家来,受委屈了生病了也都别撑着,只管回家说,我和你舅舅都在这儿呢。”
她眼里泛起水光,锁锁还以为除了骆佳明和肥皂剧再也不会在她眼里看见这种东西了。
毕竟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八年,总是有一点感情。锁锁握住她的手,“哎呀,舅妈你别这么伤感,我又不是一走了之,我想您做的饭了还是会回来蹭吃蹭喝的。”
她把经过上千块面霜护理过的脸贴在舅妈粗糙的手背上,认真地感受这双手的温度。心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自从她那个不靠谱的妈丢下她和老爸之后,长大听说这段故事,总也不能直视一走了之这个词,现在坦荡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竟然是这么轻松。
她想,妈妈,我理解你了,我就是带着一走了之的心愿在这里做半真半假的表演,你看到了吗?
骆佳明在她拿出合同之后一言未发。
“锁锁,你是不是因为讨厌我才想搬出去的?”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锁锁面前,泫然欲泣。
“和你没关系。”锁锁压下不耐烦,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只是想和南孙有点私人空间,老房子不隔音,会影响我复习的。”
她说了个并不高明的谎话,其实她可以精心编织谎言,只是并不认为骆佳明值得自己认真糊弄。
他又不知道自己的学习成绩。
他眼神几乎绝望,“锁锁,我不想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