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锁翘着脚涂指甲油,黑色的短袖衫里露出纤长白皙的手臂,她满意地将脚趾伸在阳光下,端详指甲上熠熠生辉的闪粉,“明天是冬至,陈章说想吃饺子。”
她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南孙面前提起陈章,“他问你要不要一起?”
“一起?”南孙折过试卷,“我明天下午有小提琴课”
锁锁恍然,把瓶瓶罐罐推到一边,“听起来似乎对沈老师很满意?”
“听起来你不怀好意。”南孙写完最后一张试卷,松一口气,扑上去和锁锁闹成一团。
“二十八度的冬天还是一样冷。”南孙枕在锁锁的手臂上,忽然感慨。
“南方就是这样,冬天像是白脸儿奸臣,冷得阴险狡诈。”锁锁满足地舒展肩膀。冬天最初到来的时候,即使在粉刷一新的房间,她也忍不住把空调打开到合适温度。
弄堂狭小阴暗的阁楼似乎如影随形,她时常在梦中感到湿漉/漉,好像一抬头,衣服上的水就裹挟着臭气滴进头发里,激得浑身一颤。
她的生活就这样以一个奇异的方式稳定下来。
搬家之后锁锁没有主动回过弄堂,她有时怀念面包的香气,走进店里同和蔼的老阿姨打招呼,她笑着问最近怎么不来照顾生意。
“我搬走了。”锁锁踮起脚指着柜子上的果酱,“要一瓶蓝莓味。”
她从前并不怎么舍得买的那一种。
即使在面包店,和整个弄堂的人打一遍招呼,她也不会上楼去看一眼自己住过很多年的房间。
倒是和骆佳明在超市偶遇过一次。
她挽着南孙,骆佳明身边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同事,各自带着朴素的女朋友。
是骆佳明先看见她的,试探的口气,锁锁甚至惊异于自己对他声音的陌生。
”呦,这是谁呀,这么好看。”一个男同事过来推他肩膀,揶揄道,“骆佳明,你可以啊,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好看的姑娘。”
锁锁大方地打招呼,“哥。”
长辈不在场的时候,她从来不这么正经地喊自己一声哥。总是骆佳明,喂,喂地,肆无忌惮地喊着,抑扬顿挫,他尤其爱锁锁无意识拖出的尾音,听起来好像在撒娇。
她快乐许多。骆佳明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在想。
一把水灵灵的青菜从手中落下,他贴着裤缝蹭干净手,窘迫地伸出去,又想起自己和她原本不必这么生分,“锁锁,好久不见。”
其实还不到两个月。
他僵硬地收回手,眼神飘散,不敢正视她美丽的眼睛。
“舅舅和舅妈最近好吗?”
“都好,就是都惦记你。”他磕磕巴巴地说。
“替我向他们问好,过年的时候我会回去看他们的。”锁锁一指购物车,“我和南孙还有东西要买,先走啦。”
“好,我们等你。”
他看着锁锁逐渐融入人群的背影,痛恨自己的无能,自己明明可以表现得再勇敢一点,把主语换成自负的“我”,不是吗?
他恨不得锤掉脑袋。
“不是吧,这是你妹妹?”刚才觊觎锁锁的同事大呼小叫地揽过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从他皱巴巴的格子衫一直到隔夜的臭袜子,不敢置信,“你一点儿也不像她哥哥,不是亲生的吧。”
“表妹。”他忽然烦躁起来,把一捧青菜甩进购物车,水珠溅在同事的脸上。
“你什么人啊。”年轻人触电般摘掉眼镜,用衣角蹭干镜片上的水,“动什么气。”
锁锁告诉爸爸自己在外面租房子的事情,并告诉他自己兼职有收入,不必他追加生活费。
“只要你开心就好,我知道你这些年很受委屈。”他却听起来没有太歉疚的意思。
锁锁想起《阿甘正传》里的故事:有一种鸟生来没有脚,它只能永远漂泊,无处停留。
别再因为那个女人给自己找借口了,其实你从来不甘愿为谁停留。锁锁腹诽那个在大洋彼岸的中年人,嘴上却乖巧说,“爸爸,我没有怪过你。”
我当然不怪你,也不怪把我生下来的那个女人,因为我已经长成你们的样子了,她想,我骨子里一定有一种不安于现状的基因作祟,就像一直希望能遇见陈章之外的人。
“如果你实在觉得亏欠,不如等我高考结束,请我坐邮轮。”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
“好。”他的声音伴随海鸥尖利的鸣叫,穿过海洋和大陆遥远的风声而来,如同古老而沉重的誓言。
陈章也经常来这里过夜,两个人挤在沙发上吃吃喝喝,看电视上一轮又一轮的选秀节目,成堆漂亮女孩子轮番出现,令人目不暇接。
陈章好似对她们没有任何兴趣,点评好似讨论商品。
锁锁有一次大胆地问,“觉得做你女朋友好简单。”
陈章盯着她鸦羽似的睫毛的看许久,轻轻笑着在她嘴唇上点一下,“简单为什么不好。”
锁锁没有任何心动,但是越发依赖。
春节之前舅妈邀请她回家吃饭,她想了想,最终应下。
“如果不愿意回去,来我们家也可以。”南孙劝道。
然而锁锁不可能打扰一家人的团聚,婉言拒绝,拎着大包小包回弄堂赴宴。
自己的小隔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她坐在客厅里,像真正的客人一样吃水果,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电视里吵吵嚷嚷,节目不知所谓。
舅妈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你的房间一直留着,佳明说不让动,等你回来也好有个去处。”
佳明说,佳明说,她的话里永远在暗示佳明的心意。
锁锁把柑橘剥好,挑掉白丝儿,干干净净地递到舅妈手里,“我觉得打断隔墙,给佳明哥做婚房也好,我上次还在超市看见他和同事。”
舅妈笑起来,嘴上却不饶他,“佳明还是个混小子,真是越大越不如你啦。”
锁锁在骆家吃完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应付过桌上各怀鬼胎,终于到告辞的时间。
佳明执意要送,锁锁推说楼下有人在等。
在楼梯口果真看见陈章的车。
“你怎么在这儿?”她从心底感到惊喜。
“料想你不会留在这里。”陈章打开车门,“带你去看烟花。”
锁锁没见过如此绚烂盛大的烟花。
“你看起来不像是俗人。”锁锁在人声鼎沸中捂住耳朵对他大喊。
“我就是啊。”他得意洋洋,指远处烟花。
锁锁讶然,心中好像被他的话击中,酸酸涨涨地泛起莫名的感情。她以为自己对庸俗的浪漫已经免疫,然而回想不过场面寒酸而已。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陈章弯曲指节,点点她的鬓角,“别太感动,都是假的。”
“所以是不是为我准备的。”锁锁不敢笃定。
“一个哥们儿。”陈章扬起下巴示意对岸捧一大束花的男人,“在追一个女孩。”
“这是为她准备的,带你来看看。”
“你什么意思。”锁锁好笑不笑地看着他。
“我只配看别人剩下的东西吗?”
“难道不是吗?”
锁锁握紧口袋里的钥匙,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把它们摔在他英俊的脸上,狠狠划出几道血痕,或许头也不回地离开,或许像简爱质问罗切斯特先生一样慷慨陈词,又或者只是一言不发,冷冷地注视他,像看待一只匍匐求生猎物,轻蔑且嘲讽。
所有念头烟火一样划过,她想起弄堂深处阴暗的小楼,笑着说,“是。”
陈章第一次认真地拥抱她,在为别人精心准备的烟火下。他似乎是从来不畏冷的,锁锁贴在他的胸膛上,那颗从未被自己真正看透的心有力地跳动,“你是有病吗?”
她有点儿委屈地问。
“就是觉得你没必要活得太压抑。”他抚上锁锁鬓角凌乱的碎发,“就像曾经的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锁锁也识趣地没有问。
不过她终于确定了陈章看自己的眼神,的确是同病相怜。
每个人都有心底最不可提及的过去,锁锁同样幻想自己有一天像陈章一样富有,是否会以怀念的姿态回忆狼狈的过去。
凌晨十二点,新年倒计时的钟声响起。锁锁和陈章站在江边看烟花,她冻得鼻尖通红,脖子缩在大衣里抱怨,“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我们可不可以去车上等?”
陈章却发疯一样把车钥匙丢进江里,噗通一声,笑得十分得意,“喂,现在我们回不去啦。”
锁锁瞪大眼睛看着他,失声尖叫,“你要做什么?”
她急忙看向江水,然而茫茫一片,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痕迹。
“大晚上发什么疯?”锁锁的理智被他突如其来的嘲弄彻底击垮,“你知不知道这里离学校有将近一个小时车程,知不知道今天晚上很冷,等车也不知道需要多久。一辆车对你来说的确不值一提,但你一个人发疯,不要带上我一起。”
她已经顾不得会得罪陈章,头也不回地离开。
“喂,我没有丢进去啊。”陈章大喊。
锁锁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即使陈章只是玩笑,她也不想再理这个疯子。
“喂,我真的没丢掉。”陈章大步追上来拉住她的袖子,“真的,不信你看。”
他把完好无损的钥匙放在掌心。
锁锁挣开他的手,“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我刚才丢掉的是给你的新年礼物。”陈章摇摇头,继续追上去。
锁锁不顾行人目光,回头大喊,“给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丢掉。”
“只是个盒子而已。”他从口袋里拎出一条项链。
“我给你戴上。”陈章见好就收,讨好似的解开锁扣。
可惜天气太冷,他的手被冻僵,笨拙地解着精致细小的扣链。
锁锁站在原地不动,忽然笑起来,看他执着地和锁扣较劲,“你一点也不像三十多岁的人。”
她等待项链落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好像引颈就戮。
她捻起颈前项链,小小的蓝宝石,她不懂成色,却知道陈章出手的东西总是价值不菲。
“其实你也不像十六七岁的高中生。”陈章欣赏自己挑选的宝石,“只会趁火打劫。”
“锁锁,新年快乐。”南孙站在窗前,看远处升起的烟火。
她家的团圆饭吃得还算愉快,作为这个家为数不多的和平时刻,所有人都有一点淡淡的喜悦。即使是几乎不愿意回家的戴茵女士,也坐在桌前,陪老人家喝一点红酒。
锁锁立刻回复,“新年快乐。”
岁月有时候像捣药杵,总是轻易碾碎五味陈杂的药材,与此同时,不免染上古怪的苦涩气息。锁锁和陈章并肩走在街上,陈章依旧是走一步晃三步,吊儿郎当的纨绔样子,她则双手插在兜里看周遭喧嚷。
这一年自己都经历了什么呢?
南孙,江扬,陈章。
三个名字已经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想什么?”她问南孙。
“在想我今年遇见你。”
彼此默契到没有电话联系,而是用可以反复回味的短信来纪念。
虽然顾子伊的事情已经过去,新学期开学,林柏森还是没能继任。
傅妍染上赌瘾,很快就输掉所有家产,甚至连房子也已经抵押。
林柏森唯一能守住的,只是被送回老家的女儿和一张的工资卡。
他已经很久不回家,在郊区与人合租一间两居室。傅妍找不到人,只好堵在学校,连续几天见不到人,就开始大喊大叫,见到学生就扑上去大喊,“你认识林柏森吗?他欠了我的钱,他欠了我的钱。”
一些女学生被吓得不敢出门,林柏森却一直不肯露面。
傅妍一直在学校门口守了几天,一见到林柏森好似见了骨头的一条恶狗,咬住就不肯松口。
“钱呢?”傅妍揪住眼前这个连衬衣都皱得像抹布的男人,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如何看不上他的窝囊做派,“我知道你有工资,你这么多年一直花我的钱,肯定攒下不少,把钱给我。”
林柏森麻木地甩开眼前这个女人,整了整衣领,“我这么多年,除了住你的房子,其余开支都是我的工资,你把家底输光了,可我还有孩子要养,我没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