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筝心头一沉。
找道长上门只有两种作用,一为驱邪,二为将死之人看期。
竟然已经到要准备丧事的地步了吗。
小男孩初八骤然哭了:“刚找到道长,就听到有人骂大少爷,我没忍住打了他,然后他们就说不准任何道长跟我走,还追着我打。”
瘸老者红了眼。
威武将军府强盛时,多少人趋炎附势,如今落魄了,竟连一个道长都请不到。
欺人太甚啊!
“要不是这两位姐姐,我怕就回不来了。”初八没敢擅自说陆筝的身份,因为他不确定。
瘸腿老者这才看向四人,他是战场上的老兵,一眼就看出凌安曜身上的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再联想到近期回来的人。
他以士兵之礼,刚要行礼:“霍家军蔣三见过凌将军。”
“不必多礼。”凌安曜扶住他。
“让几位看笑话了。”蔣三苦笑,“府里为了给老将军治病,仆人散得散,走的走,就剩下我们几个老的小的。初八,还不请几位进府?”
初八偷偷看了陆筝一眼。
蔣爷爷没认出她来。
陆筝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周周安慰她:“这位爷爷一看就是退伍老兵,老兵有自己的安身之所,不认识你很正常。”
正是如此,陆筝才愈发沉默。
心寒于威武将军府的处境。
堂堂一个将军府,居然没下人可用,只能靠仅有的忠心老兵,而朝廷不管不问,这就是树倒猢狲散吗,当真可悲。
陆筝只觉得心口发涩。
酸涩到几乎要窒息。
初八领着几人往大堂里走,所到之处只有简陋无比,就连待客大堂里也只有六张普通桌椅,如果不是宅子够大,完全看不出半分将军府的样子。
凌安曜从面无表情,到狠狠皱眉。
蔣三刚想让初八去准备茶水。
“不用了。”陆筝垂眸,“带我们去看老将军吧。”
蔣三苦笑:“也好,也没什么好茶水招待几位。”
陆筝忽然道:“为何不去找永宁侯府借钱?”
蔣三憔悴的脸上竟然浮现出愤怒。
“别在将军府提那家小人!脏了将军府的门楣!如果不是拜永宁侯府所赐,我们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初八被吓了一跳。
陆筝脸色一冷,看来其中有不少隐情。
也不知道陆世城那老畜生又做了什么。
周周扯了扯陆筝的衣袖,将军府的人好像对永宁侯府有很大意见,会不会把她们赶出去?
陆筝轻拍手背安抚她。
蔣三狐疑:“你们和永宁侯府什么关系?”
“仇人关系。”陆筝从容淡定,“我和陆世城见面,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通常都是陆世城被气死。
周周瞪大眼睛,陆世城不是陆筝的父亲吗。
“我叫周周。”见蔣三看向自己,她忙道,“住在隔壁的隔壁。”
蔣三这才放心,看向周周的眼神无比和蔼。
他知道周周,父母双亡于战场,英雄遗孤。
中途初八被蔣三喊去霍荆院子:“大少爷一直在担心你,你去伺候大少爷吧。”
初八小跑着去了。
“他是大少爷从难民营里带回来的孩子。”蔣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大少爷多善良的一个人啊……都怪兵部那群畜生!畜生!”
几人不知内情,纷纷沉默。
老院子种着两棵树,本来是抽绿条的树,枯黄得不行,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像极了即将倾厦的将军府。
药味极浓。
一名瞎了左眼的老仆正在煮药,见蔣三带着这么多人回来,极其惊奇,这时候还有人愿意上他们将军府?
“这是凌将军。”蔣三道,“他们是来看望老将军的。”
老仆点头。
将门口的厚重挡风帘掀开,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其余物件已经被变卖了,床上躺着一名垂死老者,老者发髻银白,最小件的里衣都裹不住消瘦干瘪的身材,沟壑纵横的脸上散发着死气。
曾经执金矛骑宝马,千里追袭敌人将其枭首的威武将军,竟然被折磨成了这般!
床边坐着一名同样消瘦的少年,穿着发旧的青衣。
听到声响,一老一少同时看过来,片刻后都激动起来!
霍远镇挣扎着要坐起来。
青衣少年郎则愤怒跑过来。
“将军,凌将军和周小姐来看望您了。”蔣三见两人都如此激动,赶紧上前把霍远镇扶起来,“将军您别激动……”
“唔唔唔!”青衣少年郎红着眼瞪陆筝,手往外面一指。
滚,滚出去!
滚出将军府!
陆筝见霍远镇竟然开始浮现回光返照之态,脸色骤变,再不施救就来不及了。
偏偏少年郎拦在前面。
“白笖。”她怒道,“拦住他。”
白笖立刻朝少年郎出手,谁知少年郎身手同样不差,武功竟然隐隐高于白笖一头。
凌安曜擒住少年郎的手,一个翻转,直接将少年郎压制住,同时以内力镇过少年郎的内力,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筝走向霍远镇。
少年郎低吼挣扎。
“唔唔唔!”
放开他!放开他!
“二少爷。”蔣三根本没想到会突然动起手来,急又无可奈何,因为霍远镇根本没有力气坐稳。
霍远镇朝陆筝伸手,眼神已经开始变得混浊。
“珠儿,为父的珠儿……”
蔣三老泪纵横,大小姐已经葬身永宁侯府那个魔窟,哪里还有大小姐啊!
这是回光返照啊。
“别说话。”陆筝麻利的摊开针抱,在蔣三震惊的目光下,直接朝霍远镇的头部扎去,“我是个大夫,你扶好他,成败在此一举。”
蔣三赶紧扶好霍远镇。
同时不忘对外面的老仆道:“快,去把大少爷请过来。”
如果老将军撑不过去,起码能让大少爷见最后一面。
少年郎大声吼叫,发出嗬嗬的声音。
“珠儿……筝儿……”
“为父对不起你,为父对不起你啊。”
“祖父没照顾好你……”
霍远镇昏昏噩噩,眼角竟然挤出一滴热泪来。
极其滚烫。
陆筝看得心酸,手下却不敢停:“白笖,我左边袖子里的瓷瓶拿出来,倒一颗药给他扶下。”
白笖赶紧照做。
霍荆很快被请过来,与其说是请,倒不如用抬更贴切。
他躺在竹椅上,下半身盖着张旧毯,手放在竹椅内侧不能动,唯有面部能露出表情,竟是头部以下都瘫了!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半分胡茬,被打理得极好,只是那双眼睛早已麻木。
还未来得及痛苦,便看到床上的陆筝,霍荆瞳孔一缩:“是你?”
“唔唔唔!”霍玉挣扎得更厉害了。
快,大哥,快阻止陆筝。
她要害死祖父!
霍荆有心无力,到底比霍玉年长五岁,又经历过大起大落,成熟稳重不是霍玉能比的:“让她试试吧。”
万一有用呢?
白笖放下防备的姿势。
周周倒是惊得捂住了嘴,她只知道霍荆瘫了,没想到如此严重……同为习武之人,她知道这打击有多沉重,要是她肯定早已忍不住自戕离去。
霍荆早已习惯了世人怜悯的眼神。
“你很厉害。”周周的声音很纯澈,“真的很厉害,我长这么大还没敬佩过哪个男子,你是第一个!”
霍荆一怔,极想从她脸上找到幸灾乐祸的嘲讽,可都没有,只有真挚的佩服与仰望。
仰望……
他已经多久没被人这样看过了。
霍荆动了动薄唇想说些什么。
“都出去。”陆筝的声音突然响起。
霍远镇体内脏腑衰竭,陈年累月积累的老伤极多,想救下他的命,必须以内力行针。
蔣三迟疑。
霍荆沉默片刻:“都出去吧。”
大少爷发话,下人们自是听从的,唯一一个有意见的霍玉也被凌安曜押着往外走。
临出门前,凌安曜道:“有需要帮忙就喊我。”
众人聚在院子里。
蔣三犹豫着问:“大少爷,里面那位姑娘是?”
看两位少爷的样子,那位小姐的身份明显不一般。
霍玉红着眼。
是个白眼狼!
“是陆筝。”霍荆的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
蔣三几人齐齐变了脸色。
“永宁侯府的陆筝?”
“那个带二少爷染上赌瘾的陆筝?”
几人纷纷要进屋里。
白笖和周周赶忙拦住他们。
“不能进去,姑娘在施针。”白笖沉声道,“姑娘的医术很厉害,老将军能不能活就看这一次,你们确定要闯进去?”
几人纷纷一僵。
“我把话放这里,如果错过见老将军最后一面,不管她有什么靠山,老子都要弄死她!反正老子无儿无女!”瞎眼老仆赫然是个暴脾气。
白笖脸色难看。
凌安曜也不禁皱眉,思及这是陆筝的亲人,到底没做什么。
时间在焦灼中慢慢过去。
瞎眼仆人不停转悠,转得人心烦。
终于,里面有声音响起,似乎是谁摔了。
仆人们再也忍不住了,齐齐冲了进去:“老将军!”
霍远镇好好的躺在床上,赫然是陆筝摔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脸色苍白。
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衣袍下的手指在微微打颤。
“陆筝!”
“姑娘!”
凌安曜大步走到陆筝身边,心疼的把她拉起来,陆筝没力气推开他,只能让他们扶着自己出去。
一出门,再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点点殷红从嘴角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