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任与小吏
野狐狸-2023-11-10 17:5313,624

  楔子 

  冬日的天空,澄澈如洗,几缕阳光从云层里挤出,轻轻拂去寒意。

  一队白天鹅从天际优雅地滑过,它们有节奏地扇动着翅膀,让通体雪白的羽毛恣意展示,释放着一种高贵的气息。在这个时节,它们是名副其实的贵客,过不了几日,温暖湿润的南方马上会变成新的栖息地。

  天鹅飞得有点慢,每扇动一次翅膀,都要停顿很长时间,伴随着这条移动的曲线,还有几声充满穿透力的鸣叫。无论是画工笔端下的勾勒点睛,还是琴筝里流出的宫商角徵羽,都美不过这些贵客无心塑造的景致。

  突然,这群优雅的过客变得躁动起来,在一声凄厉的哀鸣后,整齐合拍的韵律变成了杂乱的扑腾,优雅的弧线也转瞬成了断线的珠链,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一只周身褐色横斑、利爪尖喙的鹰隼不知从何处冲天而上,那种可怕的速度,挟藏着闪电划破密云似的迅捷,又带着闷雷炸破苍穹的果决,直直朝天鹅群冲去!落单的天鹅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哦呜”,便成了鹰隼利爪下的俘虏,白色的羽毛在挣扎中散落开去。

  海东青不愧是鹰隼中最佳的捕猎者,刹那间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扬起一人多长的翼展,带着自己的战利品,来到几位裹着狐皮袄子的主人面前。

  主人轻轻拍了拍了海东青的脑袋,以示褒奖。

  海东青放下奄奄一息的天鹅,微微扑棱翅膀,飞到了主人的肩膀上,警觉地望了望了圈四周后,又敛羽安坐下来,观察着主人的一举一动。

  主人一手拎起天鹅细长的脖颈,一手从靴子里抽出短柄利刀,粗鲁地拔掉天鹅脖颈下部的一圈羽毛后,用利刃熟练地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如泉涌般喷溅出来。疼痛让天鹅用最后的力气进行了一次挣扎,但它的挣扎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让猩红的血点洒满了白色的羽毛和地上的积雪,徒增一丝残忍的气息。

  利刃沿着伤口划拉下去,直到天鹅的嗦囊——那才是海东青主人所急切要打开的“宝盒”。那只粗糙的手扔下短刀,丝毫不顾血污,熟练地伸了进去,一番挤压摸索后,终于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的珠子。

  见到珠子,主人的脸上洋溢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将珠子在袍子上蹭了一蹭,擦去上面的血迹,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

  天鹅的脖颈几乎已被割断,这位优雅的天空贵客如今成了地上的一具弃物。

  海东青飞离主人的肩膀,欢快地扑将上去。

   

  第一章 重任与小吏

  (1)

  宋政和二年,十月初二,巳时。

  雄州知州张邦昌惬意地倚在紫竹圈椅上,闭目养神。一边的平头案上,金兽香薰慢条斯理地吐着缕缕细烟,青白瓷茶盏里的“方山露芽”刚刚沏上不久,针样的芽茶在水中慵懒舒展,漾出的茶香和熏香搅合在一起,似要争宠一般。背后的螺钿屏风,起到好处地将午休床榻和书案茶几分割成两个区间,四组整木屏风上用螺钿细致地拼出了牡丹、菡萏、金菊、腊梅,象征着一室之内,春夏秋冬四季都能坐拥花丛。

  张邦昌最喜欢这午后的时光,一早打发完州衙里的那些琐事,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地享受一下。阳光透过纱帘,正好悉数扑到他的身上,周身散着一股痒痒的舒服感。

  张邦昌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茶盏,又眯上了眼睛。

  上好的露芽,需泡开了才有味道。

  宋朝的官员没有几个愿意到边陲城市来做官,雄州是抵近宋辽边境的重镇,在官家眼中,这无疑是个重要差事,可在大多数士大夫心里,穷乡僻壤哪比得过江南的莺莺燕燕?张邦昌恼怒于吏部的乱点鸳鸯谱,竟然把自己这个饱学之士,放到这么个鬼地方,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做那个密州通判呢。也罢,只能等到下次候阙时,再找蔡太师说项了。

  不过,在雄州当官也有好处,这里拥有宋辽之间最大的一个榷场,宋朝的丝绸、茶叶、瓷器想要卖到辽国,都少不得从这里过,张邦昌深谙“过手三分肥”的道理。所以,这里虽地处偏远,张邦昌身边却从来不少珍货特产,否则怎么可能在这里天天品尝到顶级的福建“方山露芽”。

  一个小盹过后,张邦昌端起茶盏,轻轻吹动浓茶,准备低头啜上一口。

  “张州,朝廷急递,朝廷急递……”

  张邦昌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打断了品茶的雅兴,刚含在口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洒到自己刚换上的花纹青罗衫上。

  他还在为那声打破品茶雅兴的叫声懊恼,签书判官阎慈组已经将一份文书呈到了面前。张邦昌扫了一眼文书的样式,惊得从圈椅上弹起——省札,四百里加急!

  省札是来自中书省的公文,非经宰相亲自审签,不得递发。朝廷的紧要公文,由专设的急递铺传送,细分为青牌、红牌、金牌三种,这四百里红牌加急,已仅次于天子专用的金牌急递!

  张邦昌的闲情瞬间被赶得一干二净,连忙起身拆看。阎慈组本想讨好地把茶盏端过来,但见上司的表情越读越严肃,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读完省札,张邦昌的眉头拧到了一块:“好个刘猕狲,怎么把事情捅到了天上!一桩小小的失窃案,竟惹得中书下了一道省札!还要搞什么州司会办?岂有此理?”

  说完,张邦昌忿忿地将札子扔到几案上。

  阎慈组侍立在一边,低头不敢搭话,见张邦昌止住了话头,才小心翼翼地接茬:“方才,属下还接到提刑司传报,今日晚间,刘提刑要亲到州衙商议此事……”

  “这么快?”张邦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像是在求证阎慈组带来的消息,却又形同自言自语。

  “嗯”,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张邦昌又坐回圈椅,闭上了双眼。他用食指叩击着圈椅扶手,胸膛上下起伏,眼皮不时微微颤抖,这是张邦昌思考问题时的惯有姿态,只是今天所有的节拍都显得杂乱无章,始终踩不到一个点上。

  雄州榷场和辽国新城榷场隔河相对,两朝边民的贸易往来都要通过榷场来完成。就在一个月前,辽国新城榷场发来了牒文,称榷场内遭遇了来自宋朝的盗贼,窃得货物后又潜入了宋朝境内,并要求雄州方面代为缉捕。

  这类榷场盗窃事件本也不是稀奇事,但按照宋朝的法律,盗窃事件一概由提刑司负责,所以张邦昌接到辽国牒文后,想都没想,便又移文河北东路提刑司。

  可诡异的是,就这么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提刑司怎么就上报到了朝廷?朝廷又为什么会如此重视?

  提点刑狱刘豫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可任他如何狡猾,又缘何能在这种小事上做文章?

  张邦昌的脑袋里的疑问,如鱼儿吐泡一般,咕嘟咕嘟地冒出水面,然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阎慈组见张邦昌迟迟不表态,小心提想道:“如今之计,只能急召榷场全体属吏赶赴州衙,好共迎刘提刑到访,万不可落个怠于王命的口实。”

  张邦昌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他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太阳,估算着待众官员到齐,刘豫也该赶到了,遂不甘心地泯了一口茶:“那就赶紧办差吧,我在都堂恭迎这个猕狲!”

  “是!”阎慈组躬身疾步退去。

  是日晚间,雄州州衙议事堂灯火通明,张邦昌一脸威严地坐在议事堂首座,雄州州衙、榷场的有关官吏鱼贯而入,他们见向来崇尚“清静无为”的知州竟然连夜议事,而且一脸严肃不苟言笑,都不觉紧张起来。官吏们局促地依次就坐,谁都不敢造次,连偶尔的交头接耳也要先看一下张邦昌的眼色。

  “人都到齐了吗?”张邦昌转头问一旁的阎慈组,阎慈组拿着官吏手册勾划,“尚缺右司理参军、榷场押发官吕少游。”

  “吕少游?”张邦昌迅速在脑海里搜寻这名官员的印象,脸上露出愠怒的神色。

  日暮时分,雄州榷场验货处。

  “吕参军在哪里?”雄州州衙的一名堂吏急匆匆地赶过来,杂役朝前努努嘴:“那个拗相公还在前面办差呢。”顺着杂役手指的方向,一位头扎幞头,脚穿黑布长靴,身着圆领侧襟窄袖袍的青年正拦着几车通关货物与人争论着什么。

  只见吕少游拿着通关文书,一一核对:“睦州绿锦一百匹、南国香药六十石、粗制瓦罐八十瓮……徐伯,你且要查得细些,不可有所差池”。

  “嗯,”徐伯应了一声,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吏本是吕少游的家仆,自跟着吕少游来到雄州榷场后,也成了验货的一把好手,他绕过货商的指引,直接向中间几辆车驾走去。

  货商讪笑着走到吕少游跟前:“吕参军,下人小本经营,通关税钱亦尽数缴纳,万不敢有所匿弊,只恐误了货期,还望贵手高抬,周全草民。”

  一旁的牙人也来帮腔:“我们悉数验过,当无大错,些许微利轻货,不劳上官费神。”

  这牙人本是榷场里的中间商,脚踏官府和货商两头,干些代办文书、帮缴赋税、代查货物等事宜,只因牙人惟有促成交易才有利可图,故一般都向着货商说话。吕少游对牙人的话,向来是十句之中,信不过半句。

  这时,徐伯也基本查验完毕:“货物和文书并无二致。”

  牙人和货商听完,如释重负,示意车队前行入榷场囤货仓。

  “慢,”吕少游伸手示意车队停止,他绕着车队又走了几圈,直觉告诉他,这个车队的走货很不对劲。

  吕少游并不理会牙人和货商的尴尬,又俯身看了看车辙碾过的痕迹,他发现,那深深的压痕和车上那点货物的重量明显不相符合。货商和牙人狐疑地看着吕少游的举动,越发不耐烦。

  吕少游起身再次翻查了一遍车上的货物,打趣道:“这害怕日晒雨淋的锦帛、香药堆在外面,一些粗制瓦罐倒是藏在里面,莫不是瓦罐在辽国已经比香药、绿锦还值钱了?”

  听吕少游这么一说,货商和牙人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嗯,听说辽人喜欢豪饮,喝醉后又喜欢摔杯破盏,想必还是结实的瓦罐更受他们欢迎。”吕少游打趣地看着货商,货商不知如何应对,口不择言地应对:“或许,也许……确实如此……”

  牙人见货商乱了方寸,连忙暗中拉了拉货商,回道:“场官说笑,场官说笑。”

  两边僵持的时候,州衙的堂吏已经快步赶到:“吕参军,知州大人急令,速赴州衙议事。”

  吕少游的思路被这突然其来的声音打断:“什么事,如此紧急?”

  牙人和货商见到前来催传的堂吏像是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两人相视而笑。这笑意并没逃过吕少游的眼神。

  “不忙,”吕少游捏着文书反复观看,正当堂吏还想再催,吕少游径直走到货商跟前,盯着他的眼睛:“榷场走货,行千里需双倍之利,行万里需五倍之利,你等所贩之货,量少路远,舟车靡费不少于百缗钱,如此怎能盈利?”

  货商被吕少游问住,嗫嚅着不敢多言。牙人此时已经略显焦躁:“我们只管收税钱,管他盈亏何许?场官是不是有点……”

  “滥生闲事?”吕少游鄙夷地看了牙人一眼,并不理会他的无礼,而是胸有成足地拿出了一个瓦罐,上下掂量起来。

  货商见到吕少游的这个举动,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吕少游一手托住罐底,一手伸进罐内,绕着罐壁摸索了一遍,仿佛在找寻着什么。

  “这瓦罐还真沉啊”,说话间,吕少游托底的手突然一松。

  货商不由自主地发出“啊”的一声,急忙伸手去接。无奈,瓦罐已经落地,瞬间摔成四五瓣。在断裂的罐片中,众人赫然发现,黑灰色的罐壁中露出了片片金色。

  那是一块块上好的铜锭,镶嵌在厚重的罐壁中,经此一摔,顿时露出了原形。

  “朝廷有令,严禁贩运铜器入辽,这又做何解释?”吕少游拿着一块残片质问货商。

  货商立时吓得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如葫芦一般耷拉下来,那沁出的汗珠顺流直下。

  吕少游看了一眼已呈血色的残阳,牵起徐伯平常所用的那头毛驴,准备马上赶赴州衙。没走几步,他又回过身来,瞅了一眼堂吏身边的那匹快马,遂将牵驴的缰绳塞到堂吏手中,自己不由分说翻身上马,“得罪,借马一用。”

  马鞭一甩,吕少游策马离开。

  “唉,那是州衙传令用的马匹,”追过去的堂吏被扬了一身灰,丧气地抱怨了一句:“这个天杀的疯书生!”

   

  (2)

  雄州州衙议事堂内。

  阎慈组见张邦昌满腹怒气,小心提醒:“刘提刑将至,是否先行迎候?”

  还未等张邦昌答话,吕少游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连常服都来不及换上,仍是那套脏兮兮的便装,头上的幞巾甩到了额前都没察觉。

  张邦昌见吕少游这般窘样,鼻腔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哼”的一声。此时他也不便发作,只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吕少游。阎慈组连忙呵斥吕少游:“少游,缘何如此狼狈拖沓!”

  吕少游起身颔首致意,抱歉地坐在末座的圆墩上。

  因为吕少游的打断,张邦昌似乎忘记了阎慈组刚才的“迎候刘豫”的提醒,继续安坐在交椅上。

  “太中大夫、河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刘豫到”,随着堂吏的一声唱和,雄州州衙议事堂里的众官员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此时,在堂吏的引导下,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已经昂首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五个僚属及两位提刑司官差,僚属和官差都目不斜视,一副旁若无人的高傲姿态。倒是领头的绯袍官员,一脸笑意盈盈,刚迈入议事堂便拱手作揖。

  张邦昌见刘豫到来,刚刚挂在脸上的寒霜,立刻转换成一副招牌似的笑容:“上官亲临州衙,邦昌不胜惶恐,恕某失礼,未曾远迎”,说完不忘转身呵斥堂吏,“刘提刑已至,为何不速速禀报?”堂吏委屈地看了一眼张邦昌,不敢答话。

  刘豫倒显得颇为大度:“我不期叨扰,岂敢介意这般虚礼。”说完,豁达地示意一众官吏落座。

  张邦昌热情恭请刘豫坐了左边的上座,刘豫假意推让一番,也坐了下来。

  张邦昌见刘豫落座,亲热地捧起茶盏递去:“方今河北匪患猖炽,提刑司诸事繁杂,区区小事竟让上官过卯亲劳,吾辈深感惭愧。”

  刘豫知道张邦昌说“过卯亲劳”,其实是在暗讽自己害得大家加班办差。但他也不恼怒,只是轻轻放下茶盏:“孟子曰:‘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先圣尚且如此,刘某岂能顾惜贱身,而耽误王命。”

  刘豫故意在“王命”二字上下了重音,张邦昌怎会听不出他的醉翁之意:“王命恐怕也是源于臣事。”

  张邦昌也较劲地在“臣事”二字上做了停顿,言下之意,今天的“州司会办”,全因刘豫的小题大做而起。

  刘豫不理会张邦昌的嚼文嚼字,只是哂笑着宕开一笔:“王事紧迫,刘某也不在这里和诸位绕舌虚应了,九月初七,北辽新城榷场失盗一事,恐怕诸位有所耳闻。”

  张邦昌不咸不淡地回应:“一体知悉。”

  阎慈组手持公文继续补充:“九月初九,辽人移文本州,请依照两朝盟约,搜捕盗窃榷场货物的贼人。但根据本朝律法,捕盗事宜属提刑司统辖,故本州依律移文提刑司,一切合乎朝廷惯例。”

  阎慈组把雄州的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张邦昌微微点头,以示首肯。

  “然诸位可知,辽人此次所失为何物?”刘豫对阎慈组的说辞一点都不在意,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说完还故意停顿下来。

  张邦昌、阎慈组这才想起,省札里面并未提及盗匪所窃之物,一时也被唬住。

  “据辽人所言,此次失窃之物,乃至罕至贵的……北珠!”此时,一个来自提刑司的官员起身替刘豫揭晓了谜底。

  “北珠?”张邦昌听后,不禁失声默念了一句。

  听到北珠二字,在座的雄州官吏立刻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起来。这个谜底也令吕少游倍感惊讶。

  几乎所有的宋朝官员都知道,北珠是辽国所特有的一种珍珠,素来受到宋朝贵戚豪绅的追捧。辽人知道宋人喜欢北珠,也投其所好,竞相用它来换取宋朝的钱粮,每年仅北珠一项,辽国就能从宋朝获利近百万缗。

  但是,要想得到北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北珠本产于珠蚌中,尤以每年的九、十月份为最大。在北方,九、十月时河水已经覆盖厚厚的冰层,辽人要想捕蚌,就必须依赖以蚌为食的天鹅。只因北珠不易消化,天鹅吃后会将北珠残留在嗉囊中,所以,惟有抓到天鹅,才就有获取北珠的机会。

  可天鹅也不是那么好抓的,辽人要想捕捉天鹅,还得驯养一种号为‘海东青’的猎鹰。这海东青并不产于辽国,系出自东北女真部。故辽国经常派人向女真索求海东青,女真因此不胜其扰,对辽人敢怒而不敢言。

  辽国——女真——海东青——天鹅——蚌——北珠,复杂的食物链造就了北珠的稀缺。

  都说物以稀为贵,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宋朝的权贵们偏偏越喜欢,如今的大宋朝,人人都以得到一个北珠为荣,这也导致北珠价格不断高涨。

  张邦昌听后,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此次盗匪共窃得多少北珠?”

  “一枚北珠。”

  张邦昌和雄州众官吏听后,刚被吊起的神经宛如刚释出利箭的满月弓弦,弹指间又松懈下来。

  “一枚?”张邦昌不顾身份体面,笑得脸上的胡须都失控般抖动起来。受他的情绪感染,其他官员也毫不掩饰地露出笑意,每个人的表情都在争相诠释一个成语——大惊小怪。

  北珠纵然珍贵,一枚又能值得了多少钱,几樽顶级红瓷,还是几坨上好龙涎香?

  “这北珠可不如平素所见,竟有鸡子般大小!”提刑司官员见雄州同僚有轻视的神态,连忙补充。

  哦,这么大?张邦昌也是见过世面的官员,六年前辽国贺正旦使来朝时,也曾奉上珍贵北珠一枚,当时众臣齐声称贺。然而,那枚国礼北珠也不过约莫二指宽度,如今辽国丢失的这枚,竟然比国礼之珠足足大出了一倍!

  “此番失窃的北珠,乃女真完颜部费劲心力捕得的罕见北珠,经当地辽国官员转呈辽国君主,不想北珠刚到新城榷场,竟然被我朝草寇给劫掠去,辽国岂能不严词问罪!”刘豫一口气抖落出了所有包袱,随后接过茶盏猛饮了几口,一边还不忘观察张邦昌的反应。

  按照刘豫的意思,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盗窃案,而是关系到宋辽两国关系的大事,张邦昌不知道接下去如何应对,扭头去看阎慈组等一众官吏。

  阎慈组察言观色是一番好手,遇到真茬却全然饭桶一个,连忙避开张邦昌的眼神,尴尬得不知所以,其他官员不是“举头望明月”,便是“低头思故乡”,恨不得让脚下的青石板立刻变成清水塘,也好挽起裤管,摸几条鱼出来。

  张邦昌扫了一遍在座的雄州官吏,此时,惟有坐在末座的吕少游成了一个异类,他倒是没有“摸鱼”,却也未吭一声,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墙上,俨然元神出窍一般。张邦昌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高声责问:

  “吕少游,你在想什么?”

  吕少游被点名后,稍稍愣了片刻,随后吐出一句:“这北珠若是鸡子般大小,岂不比天鹅的脖颈还粗?如何落入嗉囊中?”

  吕少游一番插科打挥的话,立刻引来满堂哄笑,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在笑声中消解了大半。

  刘豫讪笑着看了看吕少游,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张邦昌,意思是雄州怎么会出此等“人才”?

  张邦昌被刘豫嘲弄的眼神看得脸青一阵白一阵,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官吏竟然在如此场合胡搅蛮缠,丢尽了雄州的脸面。

  吕少游并不介意他们的表情,而是起身拍了拍尘土,不卑不亢地说道:

  “女真部向辽国供奉海东青,每次都要先交到辽国东都辽阳府,再由辽阳府的官员,转道送至南都析津府,然后再呈送辽国朝廷,此所谓‘鹰路’。”

  见众人没有反应,吕少游稍作停顿后,一改刚才嬉皮笑脸的态度,高声抛出了两个疑问:

  “既是如此珍贵的北珠,辽人在移文雄州时为何未予说明?”

  “既是如此珍贵的北珠,辽人为何不走惯常的鹰路,反而绕弯来到这新城榷场?”

  吕少游的质问迅速止住了堂内的哄笑,让所有在场的官员陷入了沉思。

   明白吕少游的真正用意后,张邦昌再也不责怪吕少游的礼数,竟然难得地抛去了求救的眼神。

  一位提刑司的属官见吕少游不好对付,起身代刘豫解围道:“因北珠事涉机密,榷场辽人初始也不知晓,只道丢失些寻常财货。几日后,辽国光禄卿马植遣人告知实情,本司不敢怠慢,才据实上奏朝廷。”

   马植?张邦昌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提刑司属官似乎看懂了张邦昌的疑惑,解释道:“马植系辽国的一名汉人,祖籍幽州,三代辽国为官。此人来文交涉时措辞严厉,竟称北珠一事若不得妥善处置,要追究我朝毁约的责任,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一听要引起军事冲突,张邦昌再次被吓得六神无主,下面的议论声又一次打破大厅内的寂静。

  刘豫趁机夺回了话语权:“事涉两国外事纠纷,所以小小的提刑司不敢自专,故连同那马植的移文,一同上呈朝廷,所以还是要有劳知州费心。”

  张邦昌现在已经完全明白,刘豫硬生生把盗窃案件变成了外事纠纷,借着朝廷的名义又把球踢回了雄州。

  推脱公务仍属于张邦昌的传统技能,他并不甘心就此乖乖入坑:“兹事体大,着实不一般,不过省札里说的是州司会办,也要请刘提刑多关心才是。”

  刘豫见张邦昌揪住省札里“州司会办”的字眼,定要把自己一起拴住,只得尴尬地咳嗽一声,一边摩挲着腰边的银鱼袋,一边想着接下来的说辞。

  按照官场那条不成文的规矩,这个时候如果谁跳将出来,极容易被上司抓差,所以,在场的官员同样成了装聋作哑的典范。

  再次打破沉寂的还是吕少游:“下官以为,辽人所言北珠被窃一事要害有二。一者,不可不查,当务之急应速发敕文至附近州郡,严格盘查往来可疑人员,以防盗珠者逃遁。二者,不可偏听偏信,北珠失窃一事,尚难定论,需再派人和辽人接洽,核查他们的说辞与凭信,如果辽人粗莽推诿,导致查办不利,那就怨不得我朝!”

  刘豫听完吕少游的话,拍着桌子叫好:“对对对,辽人若不配合,也怨不得我们,说得好。敢问这位才俊是……”刘豫把头又偏向了张邦昌,问起吕少游的名字。

  随着吕少游的侃侃而谈,张邦昌早就脸色铁青,刚才对吕少游的些许好感转瞬变成腹中之火,经刘豫一问,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右司理参军、榷场押发官吕少游。”

  刘豫起身向吕少游作揖:“真乃雄才寓于雄州,吕参军年纪轻轻,却见识非凡,刘某感佩之至,只不知,可有一肩担起这北珠案的胆略?”

   张邦昌一听,慌忙站起来阻止。

  “为天子分忧,不敢言怯!”吕少游不等张邦昌表态,慨然站出来应答。

  刘豫听后,近乎恭维地看着张邦昌,抚掌大笑:“张州,强将领雄兵啊,好好好,你看,既然吕参军如此慷慨大义,不如就由其主办北珠失窃一案如何?事成之日,刘某必定表奏朝廷,不次拔擢!”

  “慢、慢、慢……不可、不可!”张邦昌被刘豫这番操作激得声音都开始打颤,想起身拉住刘豫。刘豫丝毫不理会张邦昌的失态,端起茶盏走向吕少游:“今日不是酒席,无酒可敬,某以茶代酒相祝,明日我便将今日所议之事禀报朝廷。”

  张邦昌见形势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将茶盏重重地扣在桌案上,紧张地捏搓着腰间的犀带。

  当刘豫笑意盈盈地再次转向张邦昌时,他的怒意已然无法掩饰,脱口说道:“都是忧劳国事,没什么分内分外,只是省札说了州司会办,鄙州也不敢自专,破案少不得提刑司遣人协助。”

  “那是自然,我定遣一名干吏襄助吕参军。”刘豫怕张邦昌上奏朝廷时刺上自己几句,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小要求。

  两边商议完毕,刘豫生怕张邦昌反悔,连忙起身告辞。

   

  (3)

  刚议事的时候,天际还有少许亮色,而此时的雄州州衙外,早已明月当空,不远的山林木丛中,不时扑棱出几只鹧鸪,伴随着几声“咕咕”叫。

  张邦昌目送刘豫等人疾驰而去,还未等他们走远,便忿忿地转身回衙,跟出来的吕少游怯怯地叫了一声“张州”,以为他会对自己嘱咐点什么。

  张邦昌并不理会吕少游,只是拂袖而去。其他同僚也学尽了鸟兽归林的模样,牵马的牵马,备轿的备轿,无精打采地一哄而散,竟没有一人和他做个言语。

  吕少游也不在意,埋头向州衙北首踱去。那是属于州衙的一块空地,平时闲着不用,只有春秋征粮征赋时,雄州境内各县运来的钱粮都要在此点检,那时才会热闹一些。空地上零零星星立着几颗梧桐树,吕少游来州衙时总喜欢将那头小犟驴栓在右边的第一棵老梧桐树上。

  可是,当吕少游走近那个专用“驴位”时,却禁不住苦笑起来。他这才记起白天抢了堂吏马匹的一幕,毛驴现在不该是在徐伯那里吗?它可是徐伯从“驴驹子”开始一手养大的,受尽了老倌的宠爱,想必现在已经吃完铡得细碎的草料,美美地躲在院落里休息了。

  也罢,今天只好自己走回去了。此时,肚子里的肠鸣声也凑趣地来提醒他,自午后起,还没进食过任何东西。饥饿裹挟着一天的困乏向吕少游袭来,步履变得愈发沉重。

  吕少游的小宅院,也就一进大小,自己和徐伯各领一间,中间是个再简易不过的会客间。后院还有个灶火间,说是办炊的地方,但其实也不怎么用,吕少游平日一头扎在榷场里,吃食都在那里解决了,要出去查访时随身揣两个蒸饼也能对付。

  徐伯看着吕少游辛苦,偶尔会为他捣鼓些油腥来,吕少游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不想老人家辛劳操持。在吕少游的记忆里,徐伯从小便是吕家的一员,刚开始倒也是个达观爽朗的人,直到哲宗绍圣四年,投身行伍的儿子在平夏城一战中殒命后,方才变得寡言少语。

  吕少游刚在柴门上轻叩了两下,便听到里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想来徐伯已经等候多时。入门后,吕少游只向里间走去:“可有果腹的东西,饿煞我了”。

  “灶间倒还有两三颗饭团和一碗盐渍菜汤,就是……”

  “足矣,足矣”。吕少游肚子里已经锣鼓齐鸣,哪管得这么许多。

  徐伯见吕少游三两口把一个饭团塞进了口中,才问起堂吏紧催他回州衙的事情。

  吕少游边将菜汤尽数灌入,边挑着紧要处,把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伯听后,为吕少游紧张起来:“这张知州,人称‘张陀螺’,意为任你百般抽打,他自原地打转,实乃推过揽功的官场老姜;这刘提刑,人送绰号刘猕狲,奸滑可知。明摆着,此二人都不想揽这北珠失窃一事,你怎么生生去插上一脚!”

  吕少游想分辩几句,无奈嘴里还塞满了一个饭团,噎着发不出声响。

  徐伯倒是越说越激动:“来年就是大比之年,你理应发奋苦读,以期金科登第才是,怎可自寻烦恼?”

  宋朝自太祖赵匡胤建国以来,有鉴于唐末藩镇割据的教训,一直推行重文抑武的国策,文人士大夫的社会地位从此达到了一个高峰。

  真宗皇帝为了劝天下人读书,曾亲笔写了一首《劝学诗》,其中“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几句,早成宋人教育子女时的口头禅。吕少游虽然也算衙门中人,身上却还缺一个至关重要的功名,在重视科举出身的宋朝,没有了这个护身符,要想在仕途上走远,几无可能。

  吕少游狠狠地一仰头,总算把那大饭团吞咽下去,这才有力气回话:“我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知道衙门中的推诿,但这一次,我不是有意为之,纵然眼前是深渊险壑,也要试上一试!”

  “为何?”

  吕少游没有正面回答徐伯的话,一人走到庭院,抚触着庭前的那个箭靶,叹了口气:“家父在循州已经五年了。”

  徐伯见状,喃喃地说了一声,“老主公”。

  吕少游的父亲原在西北军中效力,大观年间,宦官童贯掌兵西北,不少军中人士曲意迎合这位当红的权宦。吕父因不合于同僚,竟被污蔑贪用公使钱,落得流配循州的境地。

   徐伯跟着吕少游来到庭院,试着追问:“你的意思是?”

  “是的,赎罪人!”

  “赎罪人?”

   “若能破此要案,朝廷必厚赏我,届时我便可援引‘赎罪人’的成例,用自己的功勋,帮助父亲洗脱罪身!”

  徐伯听后,低下头来,摸摸了颔下的胡须。

  不错,宋朝律法确有规定,凡在边境立得奇功、军功的,可特予恩赐宽赦亲人!只是,这北珠案,又岂能轻易破获?

  吕少游自然明白徐伯心中的顾虑,故意调皮地为他演示了一个拈弓搭箭的姿势。

  徐伯见此情形,不觉眼眶一热:吕父最擅长马上开弓,这个姿势,也是他此前拳脚热身时的习惯动作。

  徐伯扭过头去,迅即擦拭了下眼角,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吕少游见徐伯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国为家,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当吕少游第二日去拜会张邦昌的时候,张邦昌竟然托词没有见他,取而代之的是签判阎慈组。

  吕少游在左厢房见到阎慈组的时候,阎慈组还在把玩一条珠圆玉润的玛瑙手串,见吕少游走了进来,才迅捷地将手串缩进衣袖,顺便干咳二声以掩尴尬之态。

  吕少游知道,江南过来的客商到此榷场办事,都喜欢随身带几副玛瑙手串。这类物件,便于携带且价值不高不低,用来打点各处办事的属吏最为合适。

  “参军昨日好生出风头,”阎慈组见吕少游进来先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后续事宜还需签判多行方便。”吕少游不卑不亢地回应。

  “吕参军替本州担下来这天大的事,可把我们都架在火上烤了。”阎慈组说话间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本州诸事冗杂,人手亦不宽裕,查案只能仰赖你自己的神通了,相关敕文已经代你拟好,各县见此公文定会鼎立相助。”

  阎慈组一口气说完后,已经预判到吕少游会有话说,紧着又补了一句:“至于榷场事务,你可择人交接一下,勿要疏漏。这也是张知州的意思,你就不要多言了。”

  按照阎慈组的意思,吕少游接手了这个北珠失窃案后,除了可以暂时不理榷场事务外,根本没得到什么额外支持。查案只能靠自己和徐伯二人!

  吕少游忍不住提醒阎慈组:“下官的差事,可也担着雄州的荣辱。”

  阎慈组看出了吕少游的不满:“嗯,经本官建议,知州特准你一匹健马,可随时到司户院支取。”

  吕少游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外的脚步声打断。

  张邦昌不知何时踱了进来。阎慈组见状赶紧起身,吕少游也转身作揖,“张州。”

  张邦昌已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不耐烦地回道:“吕参军报国心切,可以理解,但凡事不能急于求成,先照阎签判说的办吧。”言罢,又转身离去。

  见张邦昌如此态度,吕少游悻悻退出。

   

  (4)

  吕少游出来后,一刻都不敢耽搁,刚打理完手头事务,便向辽国新城榷场发去牒文,约见辽国官员。新城榷场与雄州榷场隔河相对,平日里的事宜都由边防官员自行交涉,文书转呈之事倒也走得顺畅。

  刚过晌午,吕少游便接到回报,允许其过境会商。吕少游不敢有半点差池,整整衣装,直奔边境的拒马河而去。

  那拒马河本是宋朝初年两国未缔结盟约时,宋朝为了遏制辽国骑兵而人工挖掘的河流,如今却成了两边的界河。辽国把守士兵验过牒文后,便示意对吕少游放行。

  按照宋辽盟约,官方往来,都以对应官阶的官员相互交涉,以吕少游的九品官阶,自然也只能得到一个辽国小官吏的接待。当吕少游被引进新城榷场官署时,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头戴狐茸冠、身着左衽直领袍服,一副契丹装扮的官员,其实是一名汉人。

  因为吕少游长期在边境打交道,对辽国境内各色族群的形貌、举止都已经有了深入地认识,乃至对方不发一言,光凭步态、神色,也能分辨出究竟是契丹人、汉人、奚人亦或渤海人。

  吕少游行礼并通报官职、姓名,客气地表示:“北珠失窃一事,震动两朝,现为侦破此案,特来咨询相关细务,还望一一告知。”

  “理当如此”, 辽国官员的回答很生硬,一如他冻僵的表情。

  客气完毕,吕少游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拟好的单子,上面详细地记载着他想知道的信息,林林总总,共有二十余条。

  北珠缘何途经新城榷场?

  其余失窃者为何物?

  当夜看守兵卒所闻所见?

  被盗者形貌如何?

  是否拾得盗窃者遗留物品?

  ……

  辽国官员接过单子,只是草草扫了一眼,还未及思索,便从一旁的几案上拿过了一张文书,还礼似地送到了吕少游手上。

  吕少游对辽人的傲慢态度有点气恼,但这种场合肯定不能发作。他耐着性子浏览起辽人递过来的那文书。

  文书仅区区两张纸,吕少游读着上面的文字,宛如在看天书一般。

  此等要案,纵然归罪宋朝,总也要有个初查的结果。这辽人倒好,只记录了此次被盗的物品,除了那罕见北珠,其他尽是些羊皮、契丹布。至于其他信息,更是近乎空白!

  盗者几人,不知!

  点卯时刻,不知!

  是否发生械斗,未载!

  遁逃路线,不知!

  吕少游终于按捺不住了:“贵司打理事务,如此草草,教我如何查破北珠重案?”

  辽国官员仍稳得如同一尊石像:“你朝纵民为盗,窃我北珠,败盟在先,还想诿过我朝不成?”

  吕少游万万没想到辽人是如此态度。

  辽国官员不顾吕少游为难的表情,略带威胁地说道:“本朝光禄卿马植,不日还将和你朝交涉,还望上官勤勉查破此案为妙,不可再因他事迁延时日!”

  吕少游虽然心里疑窦丛生,但也知道在此多说无益,只是作揖告别。

  吕少游回到自家宅院时,已是斜阳日暮,牵马入院后,习惯性地喊叫了一声:“徐伯!”

  徐伯应声从屋中出来,取过他的缰绳:“少主,怎生来得那么迟,来客已经等候半个时辰了。”

  “来客?”吕少游取出马背上的水囊,咕噜咕噜灌上几口,“一日跑了州衙、榷场和新城,连水都不及喝一口。”

  “对了,谁来拜我这个穷参军?”吕少游平素和同僚往来不多,所以鲜有宾客来走访,现在竟有人等他半个时辰,竟觉得稀奇。

  徐伯答道:“提刑司来人。”

  “噢,昨日是说起过,提刑司将遣人来助我办案。”吕少游忙得把这茬给忘了。

  “是个女子。”徐伯嘟囔完后,牵马走开。

  “女子!”吕少游这回没有控制住,在庭院里兀自起了高声。

  “女子又如何?”

  随着清脆的声音落地,一位女人的身影从屋内闪了出来。

  “吕参军好大的架子,让小女子一等就是半天”,未等吕少游答话,女人又抢白了一句。

  说话间,吕少游留意观察了一番。

  眼前的女子大致二十出头,面容娇俏,柳眉樱嘴,画着淡淡的梅花妆,双鬟髻上戴着一个缠枝菊花纹鎏金钿,横叉一个通草石榴钗,两耳挂着一个瓜形坠,一身菱纹碎叶夹裙,外披一件对襟素缎绵袄,胸前还配着一根缂丝飘带。

  对于长期效力榷场的吕少游来说,还真是很少见到这样精致妆容的女子。

  “你盯着我做甚?”

  因为榷场办差需要,吕少游养成了从穿着打扮判断人物的习惯,经女子一说,才发现自己这样做有点不礼貌,忙不迭作揖致歉:“不知姑娘尊姓大名,来此有何见教?”

  “叫我素蕊即可,奴家受刘提刑之命,特来助吕参军查办北珠失窃一案。”

  协助查办北珠案?

  吕少游听后,忍不住又抬头打量起女子来。

  提刑司本是宋朝的四大监司之一,专管一路的刑狱勘验,地位仅次于掌管钱粮赋税的转运司,里面向来不乏能人异士,通晓大宋律令的明法科进士,精通勘验推断的老吏,武艺高强的捕快……而眼前这位女子,实在无法与这些身份联系起来。

  素蕊见吕少游一直不吭声,认为是有意轻视自己,有点生气:“吕参军怎么不发话。莫不是看不上女子?”

  吕少游哂笑着理了一下幞头,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岂敢,只是姑娘这身打扮,可经不起缉捕办案的苦差事。”

  听吕少游这么说,素蕊杏眼圆睁,快步走到跟前:“你当是我愿来搅合这破落事情,若不是刘提刑的命令,谁愿讨得这苦差事,即使继续做那杂役,也强过这里百倍!”

  吕少游听说她是提刑司的杂役,先是一愣,接着转头看向了徐伯,用嘴型重复了一句,“杂役。”那戏谑的眼神分明是在向徐伯传递一个消息:你看,提刑司分明故意不配合办案嘛。唇语间,吕少游故意用手擦了一把脸,以掩饰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素蕊对吕少游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早就把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分,气得脸泛红晕,丢下一句“狂悖书生”,便要离去。

  幸好,徐伯此时过来拦住去路:“姑娘且慢走,参军并非对姑娘有何成见,提刑司多有刑狱勘验高手,让一女子前来,总不免得让人猜疑。”

  素蕊听徐伯这么说,才止住脚步。

  徐伯拦下素蕊后,又走近吕少游,拉了拉他的袖子:“提刑司派一女子来,固然显得敷衍,但我们也得罪不得,若走了这女子,北珠案便要雄州一力承担了,知州那里,恐也交代不过。”

  吕少游听徐伯这么说,也觉得不该把对提刑司的怨气撒给一个初次谋面的女子,于是上前附和徐伯:“素蕊姑娘勿要见怪,小生孤陋,未曾想到提刑司遣一女子来此助力,方才出语唐突,还望海涵。”

  见素蕊仍未吭声,吕少游又恭敬地说道:“小吏只知道些边贸琐事,他日还要多向姑娘讨教。”

  “罢了,罢了,本姑娘今日起唯参军之命是从了,吕参军有事,尽可差遣。”素蕊话虽回得客气,言语间却带着一股子呛味。

  “有劳。”吕少游又作一揖。

  “今日已迟,我先行告退”,素蕊整整胸前的缂丝飘带,迅即告辞了。

  忙完一天的事务,吕少游一脸愁容地回到了桌案前。徐伯前来询问进展,吕少游也只是宽慰他早日歇息,明日再议。

  夜深人静时刻,吕少游依在床栏前,手中翻动那辽人处得来的几张薄纸,越发觉得此案好生奇怪。

  北珠失窃大案,刘豫、张邦昌、辽人却竞相敷衍之态,难道这些人就不怕朝廷怪罪?纵然我吕少游脱不了干系,他们又怎能全身而退?

  更可怕的是,依眼前情势,这简直是一个无头谜案,纵然想破脑袋,也无从下手。

  这一夜,吕少游辗转反侧,直到三更方才睡去。

   

  

继续阅读:第二章 盗匪与僧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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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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