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众臣及辽国使团星散之时,王贵妃、赵桓、赵楷、童贯、蔡京等人也怀揣着不同的心思,三三两两向殿外行去。
“太尉留步,皇上有请。”童贯迈出垂拱殿没几步,一位皇宫内侍踩着碎步凑到跟前,操着尖细的声音将他唤住,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拂尘暗暗指向了左边的偏殿方向。
蔡京紧随着童贯出来,见到这一幕略感诧异,正怔怔地还未回过神来,却也被内侍伸手拦住:“蔡相,皇上也请了您。”
蔡京眼皮低垂,含糊地应了声:“哦。”
童贯和蔡京的几乎同时意识到:官家深夜留人,必定与北珠一事有关。可面对内侍的催迫,两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低头朝偏殿走去。还未走出几步远,他们赫然发现,王贵妃、皇长子赵桓、皇三子赵楷正在另几名内侍的引导下,向着同样的方向行进。
蔡京和童贯入得偏殿时,一眼望见赵佶已经端坐在一张官帽椅上,脸色阴沉。平素最得宠的王贵妃此时却显得异常拘谨,直立在离赵佶几步远处,垂头一言不发。三子赵楷紧挨着贵妃,他的拘束较贵妃更明显,只敢侧着身子弓背而立,似乎在刻意躲避赵佶的目光。赵桓正立在贵妃和赵楷的对面,他是殿内唯一神情轻松的人,脸上虽不动声色,微微上扬的下巴分明是在告诉人们,他正努力掩饰嘴角的笑意。
见此场景,蔡京和童贯也不敢造次,乖乖地在殿内束手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你们做的好文章,若不是桓儿告知,我还蒙在鼓里呢。”赵佶用手拍了拍桌案,把头撇向一边。
童贯、蔡京、王贵妃、赵楷深知赵佶已察觉了北珠案的实情,一时间惊恐得手足无措,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接过话题。。
“桓儿,你且说得明白些。”赵佶倚靠在椅背上,用疲惫的眼神看了赵桓一眼,因为刚经历了一场宴会,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倦意。
“遵旨。”赵桓踱步到殿中,从怀里摸出了一份奏疏,“此份奏疏,出自一雄州小吏,恐怕蔡相和太尉早已见过,只是未及告于圣上。”
赵桓手中的奏疏,正是吕少游向河北东路提刑司和雄州上呈的最后一份奏疏,他故意在“未及告于圣上”一句上下了重音,并不时观察着几人的反应。童贯刚想抬头做一辩解,却被更急切的王贵妃抢断了话头:“陛下,臣妾居于深宫,只想着为陛下分忧,有些事情……”
“且听桓儿说完。”赵佶不耐烦地挥挥手,贵妃还想再言语,却被一旁的赵楷拉了衣袖,遂也不再言语。
赵桓得到赵佶的鼓励,遂踱步上前,将吕少游处得来的实情娓娓道来。随着真相的揭开,殿中所有人的心思伎俩如魑魅被揭去了,画皮曝晒得无处遁形。
童贯每听到一紧要处,都扭动着身躯,做出争辩一番的姿态,可最终又把话儿咽到了肚里。贵妃和儿子赵楷则是面面相觑,愈听到后面头垂得欲低。倒是那个老蔡京,仍旧一副不倒翁的姿态,耷拉着脸,不吭一声。
“区区一个北珠,倒让诸位费了如许心思。”赵桓花费小半个时辰,方才收住话头,末了还惬意地看着尴尬的众人。
“天杀的贼人,臣妾哪知道这些,呜呜呜。”赵桓话音刚落,王贵妃凄厉的哭声已经在偏殿内响起,“佛祖可鉴,我只想着为朝廷分忧,哪里知道人心叵测,呜呜。”
赵楷见母亲哭泣,慌乱地上前搀扶,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眼泪。
童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捏着拳头,赫然出列辩驳:“陛下恕罪,臣但恨疆土未复,若言报效朝廷心切,行了不当之举,自当领罪,但若论寻衅谋私,臣虽死,不敢认!”
童贯见自己用北珠挑唆宋辽矛盾的心思被揭穿,索性做出了“忠直”模样,说到激动处,嘴角都溢出了唾沫星子。一番激昂过后,他转而又换了一副期期艾艾的姿态,嘴里冒出哭腔:“陛下,陛下,臣一个无后之人,又,又,又能有何私图?”
童贯说自己是“无后之人”,其实是在自揭宦官身份。赵佶闻听此言,阴沉的脸色陡然为之一变,显然,冲尘的这句话,大大触动了他的内心。
这个赵家天子,向来耳根子软,见贵妃和童贯都摆出了楚楚可怜的姿态,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赵佶抠动着身上的玉佩,为难地摇摇头。
“皇子操心国事,自然无错,只是这宋辽之间的大事,岂能为了区区一北珠,在此诉诸公议。”童贯见自己说动赵佶,话头一转,开始暗指赵桓不该将宋朝“联合女真攻辽”的大事暴露出来。
“你,你!”赵桓没料到童贯竟能反戈一击,气得说不出话来。
“唉,你们那些朝事,我才不想管哩,只可怜了我和楷儿。”贵妃已然把赵桓当做了敌人,顺着童贯的话头又抽泣起来。
“陛下,国策既定,不可轻动。”童贯撩起衣袍,跪拜下来,重重地以头磕地,“辽使马植明日既要启程归北,断不可再有更易。”
听到这句话,殿内人也明白过来,赵佶已经首肯了“联女真灭辽”之计。蔡京入殿后一直呈木偶状,闻言也是心中一惊,喉结不自主地蠕动了一下。
贵妃闻言也怔了一下,迅即又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经过童贯和贵妃的一争一哭,偏殿里的形势逐渐发生了扭转,刚刚还处于攻势的赵桓如今却反而陷入了被动。
一段沉默过后,不吭声的蔡京终于站了出来:“陛下,老臣以为,贵妃、太尉、嘉王俱是一片赤诚,只是办事操切了些。定王让我等察知圣心,亦无可指摘。宋辽之事,既然圣心已定,臣自当一力襄赞太尉。”
蔡京无愧为数次入朝为相的老油条,寥寥几语便替贵妃、童贯、赵桓解了围,三面讨好之余,还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责任摘了个干净。在获知赵佶倾向采纳童贯之计后,更是务实地表示要全力支持朝廷对辽国动兵,同时取悦了赵佶。
“嗯,蔡卿所言允当。”赵佶在脸色缓和了许多,微微颔首致意。
赵楷察觉到赵佶的表情变化,遂又上前调转话题:“依儿臣看,还是那无相寺中的妖僧蟊贼可恶,几人罪过不可不究。自然,河北东路提刑司和雄州也逃不了干系。”
“嗯,啊?”贵妃知道赵楷是想借话题转移自己的责任,眼珠子一转,第三次扬起哭声:“臣妾也是一时糊涂,受了那妖僧蒙蔽,好在臣妾已经以祈福为名,将他赚到京城,不日定要将其送有司定罪!”
“喏,臣妾还有心留了一份他的凭据。”贵妃急于掩盖自己借北珠邀圣宠的丑态,急中生智,将明静交给她的一份文章拿了出来。
这份文章,原是宋效淹拖明静求取官阶所用,没成想,如今到了贵妃口中,却成了明静妖言惑众的“罪证。”
“哦,那癫僧还敢妖言惑众?”赵佶打着还欠,示意贵妃呈上来。
赵楷一把取过文章,献媚地送到了,并点着重要词句读出声来:
“……金瓯有缺,宋失汉唐骏迈,幽燕沉沦,将有挞伐之心……提兵西指,声威播于寰宇,引戈北向,礼义教化万方……”
读着,读着,赵楷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此前,无论是赵楷,还是王贵妃,母子二人都未曾在意文章的内容,原以为小庙书生之会说些诳语,没成想,文意却是鼓励宋朝积极开疆拓土,扫清西夏、北辽!
这些以往看来不合时宜的狂悖话,如今却恰恰应和了赵佶的心意。
赵佶见赵楷读得心虚气短,遂将文章取过来自己阅览,他平素最推崇米芾的书法,见到满篇秀丽的“米体”字,竟然也有些欣赏,眯缝着的醉意不时闪出赞许之色。
童贯对王贵妃的从中作梗本就颇有异议,一听到赵楷朗读的文章,揶揄着摸了摸下巴:“此文倒也有几分见识,看来,恢复幽燕,亦是人心所向。”
蔡京因站着久了,有点吃力,再次进言时,呼吸都急促起来:“北,北珠一事,涉及朝廷体面,不,不宜过于张扬,依臣看,不如,不如轻拿轻放,所涉之人也不宜细究,若闹得满城尽知,徒坏大事。”
赵佶听了蔡京的话,已经耷拉下来的眼皮重新撑了开来,频频点头称是。
“那岂不是便宜了那几个无相寺里的蟊贼?”王贵妃听完赵佶的决断,擦干眼角的泪水,忿忿不平地说道。
“呵呵。”蔡京闻言,哂笑着来到贵妃跟前,“贵妃莫急,方才说了,贼人骗取的,不过是些茶盐引。我这里正要颁行新一界的盐茶引,依我看,贼人终不过空忙一场,不值得贵妃置气。”
“哈哈,要说还是蔡相老辣。”童贯从蔡京的话中听出了玄机,忍不住笑着附和。
王贵妃也回过神来,转瞬破涕为笑。
“好了,好了,朕也乏了,北珠一事,朕来做个了断。”赵佶强撑着精神,絮絮叨叨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决定。
此时,时值午夜,京城迎新恰到了最热闹的时刻,汴京之内,各处酒楼、商铺、民舍都燃起了烟花,宫城、皇城、京城,重重围城之间,火树银花肆意绽放,爆竹声声响起,一时间将沉寂的黑夜装点的亮如白昼。那些错杂的声色似有着无穷的精力,片刻不肯停歇,及至点线交汇,串联成片,灿烂若星河坠地。
赵佶见众人再无异议,再也挡不住睡意来袭,在内侍的搀扶下,醉醺醺地离开偏殿。
当汴京城仍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时,吕少游和素蕊已经走上重回雄州的路程。
西风吹落叶,瘦行马古道,冰霜消融后的道路略显泥泞,车驾也走得格外吃力,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一条歪歪斜斜的车辙痕。这条车辙痕一直从京城伸出,迤逦着拖向远方,恰如农舍中升腾起的一缕炊烟,又如燕子掠水后,在湖面划过的一道波纹。
青烟终要随风吹散,湖水终要恢复平静,那或许曾是一道深深的印记,却永远敌不过时光的宏大叙事。
“少游,你怎么一路无语。”素蕊见吕少游一路闷闷不乐,递过去一个水囊。
吕少游本能地伸手去接水囊,忽而又把手缩了回去,“你喝吧,我不渴。”
“少游,莫要灰心丧气,定王毕竟还是将实情大白于朝堂,你也算完成了使命,有些事,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素蕊靠近吕少游,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话是这么说,可官家的措置实在太……唉”吕少游的话还没说完,素蕊已经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巴。吕少游意识到,素蕊是让自己不要再妄言朝政,以免引来祸患,遂将后半句话化成了一声长叹。
素蕊理了理发髻,继续宽慰:“也好,我们现在都成了自由身,那官场里的腌臜事,不理也罢。”
“是的,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吕少游念了一句柳三变的词,重重咬了咬嘴唇,“我倒不在乎自己的得失,只是想起徐伯,心头酸楚。”
“嗯。”素蕊把头靠得更紧了,乖巧地不再说话。
“还有你,跟着我白忙了一场。”吕少游见素蕊用一根筷箸做成了简易的簪子,遂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髻,“你看,连个像样的发簪都没了。”
“那有什么,这样不也是很好。”素蕊夸张地晃了晃脑袋,“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先回雄州,把徐伯的后事料理好,至于其他,你我再多虑,也于事无补。”
“嗯,雄州。”吕少游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望向北方,那里的天空亮着一片惨白。
雄州、榷场、张邦昌、提刑司、辽国……吕少游的脑海里忽闪着过往的一切。他不知道,回到这个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吉凶、福祸、荣辱,对于自己的得失,他自然可暂且放下,但是这个结果,却又牵连着死去的徐伯,身边的素蕊,乃至宋朝的命运,却又不能不让他停止思索。
想到心烦意乱时,吕少游又过头去,在那一边,是日渐远去的京城,赵桓有没有将消息传递到朝堂?官家又会如何摆布众生的命运?
答案如同皇城的轮廓,在吕少游的视线中越发模糊不清,直到隐入天际一线。
(2)
垂拱殿内的盛宴余温尚未散尽,雄州安肃县县衙后堂内,另一场豪华大宴已如火如荼上演。
厅堂正中的葵花紫檀圆桌上,一碟碟精品菜肴正如细雨洒江一般密集地呈送过来,待到桌面再无空余之地时,只能盆垒盆,碟架碟地层层堆砌,很快,一张硕大的圆桌便被挤得满满当当。
黄潜善提着一个雕花青瓶夸耀道:“诸位贵人光临小县,鄙人无上荣光。这次,王员外可是特地送我了一个京城厨子。不过,京城里的贵人忒讲究,说什么‘初坐’菜五道二十碟,‘再坐’菜六道三十碟,‘下酒’正菜十五道三十碟,插食八品,劝酒果子库八番。黄某粗鄙,才不懂得那些规矩,管教他一次上来,我们只顾豪饮!”
黄潜善话未说完,已经谄媚地浪笑起来,这一笑,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全都陷入了脸上的肥肉里,恰似嵌进面团里的两颗绿豆。那对“绿豆”得意地顺着圆桌转过去,如点卯一般扫视了一圈。
王诚和、刘豫、张邦昌、赵永圭,在坐的每一个人都挂着一张笑脸,而每一张笑脸背后,又掺杂着些不同的东西。王诚和的笑,透着一如既往的憨傻;刘豫的笑,闪着难以捉摸的诡谲;张邦昌的笑,夹着些许尴尬;赵永圭的笑,则有更多的卑微和惶恐。
黄潜善刚说完,王诚和便端着酒杯站起来:“宫里过来的消息,想必各位都知晓了,今日我特嘱黄知县备下酒席,请诸位一聚,正缘着那北珠的事儿。”
“员外盛情,我们怎敢不从,前日北珠的抵牾,想来也是多有误会。”张邦昌说着将头转向刘豫,举杯示好。
刘豫捋一捋山羊胡,与张邦昌轻轻碰杯后,送到嘴边呷了一口:“黄知县佳酿,果然不同凡响,这北珠的事端,也如同杯中酒,倒是越饮越有滋味呢。”
在刘豫看来,官家既然首肯了童贯的灭辽之计,自己便天然占着三分理,故而对张邦昌的态度仍不阴不阳。
张邦昌见刘豫如此说,心如被黄蜂蛰了一口,刚放到嘴边的酒杯又停在半空。
王诚和见状,大咧咧地离坐来到两人中间,一左一右搭住二人肩膀:“酒后不打浑语,说穿些,你我都是替上位办差的人,各为其主,如今汴京已经有了定论,我们就不要再攀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说得是,说的是,刘提刑、张知州都是朝廷栋梁,有蔡相和太尉的赏识,他日必将大用。”黄潜善说完,给赵永圭递了个眼色,赵永圭心领神会,忙从侍者手里接过酒瓮,殷勤地为每人斟起酒来。
赵永圭自卷入北珠案后,全赖黄潜善的庇护,不过平日还是只敢深居简出,过着惊弓之鸟的生活,直到黄潜善告知北珠案的处理结果,方才重新冒出头来。
黄潜善为了保下赵永圭,也为了免得日后祸及自己,特地将他唤来侍奉几位,好在酒桌上彻底消除过节。赵永圭依序为几人斟酒,待轮到刘豫时,脸上的媚笑却变得极不自然。
依常例,赵永圭平日只能接触到黄潜善之流的七八品官,刘豫、张邦昌之类的高官,莫说时同桌吃席,即便是打个照面,也属痴汉做梦。然而,赵永圭与刘豫四目相对时,胃里还是泛出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毕竟,眼前这位鹄面鸠形的官员,便是故意泄露“北珠”讯息,害得自己差点送掉小命的家伙。
赵永圭这一走神,忘记了自己的斟酒使命,酒水很快溢出了青瓷盏,溢到桌面上,一直沾湿了刘豫的绣袍。
“唉呀,这是作甚。”刘豫不满地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躲开继续滴落的酒水。黄潜善赶紧躬身用袖口为刘豫擦拭浸湿处,并呵斥赵永圭:“恁地不小心,扰了刘提刑的雅兴。”
赵永圭心有怒气,却也不敢声张,只能气鼓鼓地杵在一旁,看着黄潜善讨好地向刘豫赔不是。
王诚和见到这唐突的一幕,咕嘟咕嘟灌入一碗酒后,将碗盏扣在桌上,故意用筷箸敲了敲碗底:“官家金口玉言,北珠之事已毕,此酒过后,不可再生嫌隙哉。”
刘豫也无意得罪众人,遂客气地将黄潜善搀起:“员外说得是,今日只管饮酒,不论国事,不论国事。”
张邦昌此时也倾着身子,凑过来说道:“然也,我等尽可安享‘丰亨豫大’。”
那“丰亨豫大”之说,本出自《周易》,意为“富足兴盛的太平安乐景象”。自官家登基后,蔡京便援引此说,劝官家恣意享受天下的富足。今日张邦昌借来一用,果然引来一片应和声。
“然也,丰亨豫大,丰亨豫大。”
“丰亨豫大,丰亨豫大。”
“丰亨豫大,丰亨豫大。”
……
喧嚣声渐止,黄潜善忽然眉头一皱,用杯脚敲了敲桌面:“眼下,尚余一事,那无相寺里的妖僧蟊贼,甚是可恶,前日放纵,只因怕乱了朝廷大策。如今,朝廷虽放过了,我等却还要拿个章程。”
众人听了黄潜善的话,除了王诚和仍在拿着羊肉签撕咬,余者都蹙眉思索起来。
黄潜善见无人响应,继续说道:“这几人,朝廷能放过,我们却不可放过,异日旧事重提,蔡相和太尉可不会替我等担待。”
“嗯,言之有理。”张邦昌重重点了下头,“眼下我等尚未更易官职,不如早做打算。”
“嗯,此事宜早不宜迟,否则夜长梦多”刘豫拿起一碗鱼羹,用汤匙舀起一口,慢慢送入嘴中。
“嗯,上官所言极是,只是朝廷既然有了决断,我们官府自也不便再插手。”黄潜善抄起酒杯,眯着眼睛看向一旁端着酒壶的赵永圭,“里正,此事我看还不如由你出面了断比较好!”
赵永圭闻得此言,头皮一阵发麻,他紧张地环视了一圈,却发现刘豫、张邦昌、黄潜善等人都用一种凌厉的眼神盯着自己。
“在下明白。”赵永圭咬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3)
赵永圭来到无相寺时,身后跟着五个七尺高的彪悍家丁。
自从在王诚和的家宴上得知朝廷关于北珠的最终决断后,他便暗暗打定主意要先于官府对无相寺动手!
辽使从京城出发,到脱离宋境,至少还要半月有余,这点时间差,足够他找到唐焰,理清宿怨。
冬日清晨,丑时,天际还留着几颗残星,无相寺的寺门尚未打开。赵永圭抬头看了一眼门前高悬的匾额,深哈了一口气,空气中腾出一股白烟。
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赵永圭已经拿定了主意。与其让刘豫和张邦昌他们剿了无相寺,还不如自己先过来讹点钱财。那些赃官,包括黄潜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们在秋后算账时,会不会将自己也当成了一处需要抹掉的污渍?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先夺了那无相寺里的钱财,再到别处去逍遥几日。这黑吃黑路子,官府断然是不会理会的。
想到这里,赵永圭握了握藏在袖中的短刀,走上门前,粗鲁地拍了几下。
砰砰砰,砰砰砰。
或许是因为庙里的和尚睡得太熟,又或许还来不及从被窝里出来,沉重的拍门声始终未让寺门有所响动。
见门内无反应,赵永圭快步上前,抬脚狠狠地踹到门上,那山门虽大,板材也看上去厚实,却毕竟有了年头,经过几次重击后,竟然连着门框颤动起来,墙上的泥灰也大块小块掉落一地。
“谁啊?”门总算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小沙弥探出头来,“何人打扰山门清静?”
赵永圭一把将小沙弥推了个趔趄:“闪开,我只找那些贼人算账!”
小沙弥站稳身子,想阻止跟在赵永圭身后的家丁,但一看见家丁腰间那明晃晃的朴刀,又吓得缩了回去。小沙弥自知不能阻止来人,只好另寻小道,赶紧去向僧众报信。
赵永圭杀气腾腾地赶来时,唐焰正和宋效淹枯坐闲谈,自从前次水瓮边的言语冲突后,两人的关系倒反而变得愈加亲密,唯一不变的是,两人依旧望眼欲穿地盼着明静的归来。
宋效淹无力地摆弄着早已蒙上灰尘的书卷:“这过了年,主持总该回来了吧,哪怕是有个音讯也好。”
“嗯”,唐焰盯着墙角,闷闷地应了声。
宋效淹扭过头,扔下手里的书卷:“你倒是不急,真是淡然如出家人了。”
唐焰苦笑一声,回道:“你还别说,刚入寺时,觉得呆在这破庙里,如同雀儿被关进了笼子,可真住久了,倒觉得这里总比外面清静简单些。”
宋效淹无聊地用手剥去一块即将脱落的墙皮:“唉,你是在外面精彩够了,我却还未尝过世间的热闹呢。”
“我可未讨巧卖乖。”唐焰目不转睛地拨弄油灯的灯芯,随口应道,“只是这样会苦了跟着我的弟兄们。”
宋效淹还想再说句什么,嘴刚张开,却听得“哐当”一声巨响,门被一个沙弥生生撞开。
“来了,他来了。”沙弥以手扶门,口中直喘粗气,脸憋得红中泛紫。
“谁,谁来了?”宋效淹以为是明静回来了,遂一把扶住沙弥,面露喜色,关切地问道。
唐焰也跟着赶过来,将沙弥扶到座椅上:“不急,慢慢说。”
“不,不,不是主持。”沙弥喘息未定,急得用手指着门外,“是那里正,赵里正,带人闯到后院来了!”
“啊,他?”宋效淹和唐焰心中一惊,同时直起身来,紧张地看向门外。
也正是两人转头之际,一个熟悉的人影恰到好处地映入眼帘。
“没错,是我。”赵永圭手里捏着一把银柄短刀,迈着方步,进入僧舍,身后同时跟来四位手持朴刀的家丁。
僧舍外,许多僧人围在了四周,他们虽然人多,但都只是胆怯地躲在远处张望,谁都不敢靠近一步。
“好你们几个贼人!”赵永圭对唐焰和宋效淹步步紧逼,“珠子的事情,我全知晓了,今日也不废话,若要活命,且把那一万两留下,否则,莫怪我用刀说话!”
唐焰和宋效淹对视了一眼,确信赵永圭已经知悉了他们的谋划。宋效淹本想硬顶回去,待到发现几人手里的利刃,先自怯了,不自觉地朝唐焰身后躲去。
唐焰不退反进,轻蔑地看了眼赵永圭手中的刀:“这手里的家伙,恐怕连猪都没杀过吗?”
“少啰嗦,唐焰,你给是不给。”赵永圭抬手以刀指向唐焰。
随着赵永圭的嘶吼,几位家丁齐刷刷地提起朴刀,这个架势,瞬时引来僧众的一片惊叫。
“唐焰,你真要佛门见血吗?”赵永圭再次逼近,闪着寒光的锋刃几乎触到唐焰的鼻尖。
“谁敢乱来!”
千钧一发之际,胡图等一众盗匪闻讯赶来,手里更是拿着柴刀、板斧、哨棒等各色利器。家丁见唐焰来了帮手,也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一时间,两伙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了紧张对峙。
双方僵持了约三个弹指的时间,胡图突然伸过手去,试图夺下赵永圭手中的短刀,赵永圭本能地抬手一挡,刀刃闪过一条弧线,在唐焰脸上划开了一刀口子,殷红的血立时流淌下来。唐焰抹了一下脸颊,手中已是血污一片。
被激怒的唐焰,顺势一脚狠狠踹到赵永圭的腹部,将其踢翻在地。
“打!”
“杀!”
如果说,刚才双方的对峙是蓄势已久的火雷,那么胡图的夺刀之举变成了点燃火雷的引线。众盗匪和家丁纷纷亮出兵器,各自捉对厮打成一团。
赵永圭此次是有备而来,随身所带的尽是会写拳脚的护院家丁,而唐焰这边,也是常年好勇斗狠的惯匪,同样没有畏缩之意,加之场地的局促,双方未缠斗几个回合,已是砍得鲜血四溅。
赵永圭被唐焰踢倒后,一名脸带疤痕的家丁护主心切,提刀劈头砍来,好在唐焰伸手敏捷,一把抓住家丁的腕部,并顺势一扭。家丁顿觉腕部传来一股剧疼,不由松开了握刀的手。唐焰迅即使出一个扫堂腿,将他撩翻在地。
唐焰正要接着挥拳厮打,不料此前倒地的赵永圭已经腾跃起来,用手将他的腰部紧紧抱住。就在这一迟滞间,“刀疤脸”反守为攻,用一个肘击狠狠地砸在唐焰的背部,唐焰躲闪不及,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胡图见唐焰被两人围殴,随手抄起一把椅子,劈头盖脸地朝赵永圭砸过来。赵永圭一个翻滚躲避开去,恰巧滚到了蜷缩在角落的宋效淹身边。
宋效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早已吓得抱头不敢动弹。赵永圭为了挡住胡图的第二次攻击,竟一把拉过宋效淹,将他当成了人肉盾牌。胡图甩过去的椅子不偏不倚,劈头砸到宋效淹的头上,掀起了小半块头皮。
“啊!”宋效淹大叫一声,声音中夹着痛苦和恐惧。
赵永圭挡住胡图的凶猛来袭后,抄起一根残破的椅腿,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胡图捅去。胡图一心要拉起地上的唐焰,丝毫未予防备。
那椅腿的断裂处正好形成了一个锐利的尖角,锋利程度并不逊于一柄匕首。椅腿直直地戳进胡图的腹部,鲜血如泉涌一般汩汩冒出,无法遏制,转瞬间染红了大片衣襟。
“胡图!”唐焰发出一声怒吼,奋力站起,用尽全身力气向赵永圭扑来。赵永圭本能地想在身边寻找兵器,电光石火间,他发现了那柄刚才被胡图击落的短刀。然而,当赵永圭正要伸手拾刀时,一只手伸将过来,先他一步,将短刀抢了过去。
“给我!”赵永圭发现夺刀人是宋效淹,认为他只是个软懦之辈,遂毫无顾忌伸手去抢。血流满面的宋效淹在打斗中被激发了勇气,拿着短刀,胡乱高接低挡,任凭赵永圭厮打,就是不肯松手。
此时,唐焰已经打得兴起,他为了替胡图报仇,竭力甩开家丁,直奔着赵永圭而来。赵永圭夺不下宋效淹手中的短刀,又感觉到背后有人袭来,一着急,遂握住宋效淹持刀的手臂,企图强行扭转刀头,好让刀刃朝向宋效淹自己!
宋效淹此时迸发出了求生的欲望,拼劲全力一缩手臂,将刀重新纳入自己的掌控。与此同时,唐焰跳过桌案,借着一股冲力,用双脚重重地踢向赵永圭。
“啊!”
赵永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宋效淹猛然发现,此时的赵永圭已经面目狰狞地扑倒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手中的短刀,已齐根没入了对方胸窝,鲜血沿着刀柄流到手上,与手心的汗水,混成了一块。
“呃。”赵永圭发出最后的一个声响,如被伐倒的巨树一般,重重地倒在地上。
“啊!”
“里正!”
众家丁见赵永圭死于非命,吓得僵立着不敢动弹。待缓过神来,几人再也无心恋战,慌乱着抬起赵永圭的尸体,逃也似地离开了庙宇。
宋效淹眼神空洞,拿着沾满血渍的短刀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竟杀人了?”
“图儿,图儿。”一边的唐焰则紧紧抱着胡图的尸体,哭得涕泪横流。
晨曦微露,庙宇的间穿过一阵寒风,冷冽的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血腥味。
(4)
垂拱殿的九盏宴结束后,明静奇迹般地获得了开释。
走出牢狱的那一刻,明静突然觉得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照的他睁不开眼睛,这种突见阳光后带来的晕眩,让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汴京城内的短短十日,明静经历了从云端到地狱,再由地狱重见天日的奇幻波折。在阴暗的牢房里,他笃定自己是因为阴谋外泄,招来了杀身之祸。当牢头去除自己身上的枷锁的那一刻,他一度全身瘫软,连站立都要靠扶着牢墙才能完成,恐惧从心底滋蔓开来,迅速渗入每一个毛孔,带来一种让人不住抽搐的凉意。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要将自己就地正法的讯号。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明静百思不得其解。他并没有在此丢掉性命,恰恰相反,还平白多了一个进士名头。
“无相寺僧侣明静,颇通文墨,可免去僧籍,赐予进士功名,任其归去”
当明静得知朝廷对自己的处置决断后,他只能反复摩挲着手中的“进士告身”,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仅仅为了照顾贵妃的面子,官家一句话,便让自己失去了身上的袈裟,惟剩下一个空头功名。
可我要这功名,又有何用?
明静并没有太多的心情去思考这匪夷所思的决定,为了防止再生变故,他只能逃也似地离开京城。
不幸的是,此时明静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他本想购一张度牒,重新做回僧人,也好有个乞食的名分。可一想到贵妃和王诚和的嘴脸,又顿时失去了重新拿出钵盂的动力。
那处处施舍之人,恰是最为贪婪虚伪之人,礼佛又有何用?想来,这僧人,不做也罢。
念及此,明静不惜典当掉身上那串挂了十二年的佛珠,雇了一辆驴车,风餐露宿,以最快的速度向无相寺赶去。
经过近半月的颠簸,明静终于进入了安肃县境,因为身上囊空如洗,他只能栖身在一个废弃的驿亭中,靠捡来的几张破毡布来屏蔽夜间的寒风。好在,从这里到无相寺已经只有大半日路程,若明日一早动身,午时便能赶到。
想到此,明静情不自禁地向无相寺方向张望过去,仿佛他的目光能够穿过山峦草木,看到僧舍窗牖中透出的那缕温暖的烛光。
寺院如何?僧众如何?宋效淹和唐焰又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明静边靠在亭柱上冥想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干硬的炊饼,用尽力气,狠狠咬上一口。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宋效淹来到唐焰的住处,见唐焰仍拿着胡图留下来的衣物帽巾发呆,上前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唐焰听到身后的声响,慢慢地转过头来:“哦,宋秀才啊。”
宋效淹安静地做到床榻边缘,说道:“唐兄,如今我等都犯了事情,还是先离开这里吧,莫要再等主持了,你带我一起走。”
唐焰面色一僵,喉结蠕动了一下:“这,我恐怕……”
“我如今也是个身负命案的人,与你们一样,除了落草为寇,恐怕也没有第二条路了。”宋效淹不等唐焰说完,又顾自接话。为了让唐焰相信自己的决定,他拿出了已经整理好的包袱。
“不,你走吧,我不走了。”唐焰的表情比寒霜还要冷漠,语气异常坚定,“所有的钱财都归你,带上我的几个弟兄。”
“什么?你让我走,你留在这里?”宋效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唐焰的眼睛发问。
“是的,我说过,我已经适应这寺庙里的生活,更何况,我还要陪着图儿,是我把他带到这里的,我不能扔下他。”唐焰看着远处的山谷,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你不怕官府找上门来?”
“我说过,我现在已经习了这里的简单,哪怕官府再找上门,也是天命。”
宋效淹沉吟了一会,将包袱往肩上一甩,毅然决然起身,“那我告辞了,你我一别,后会有期。”
“你不再等等主持了?”唐焰忍不住抬起手,想再挽留一下宋效淹。
宋效淹的脚步短暂停顿了片刻,迅即又健步走出门去。
明静来到寺门前时,眼前的场景已然恍如隔世。
往日香客熙来攘往的寺院,如今却冷清得只剩下凄凉的鸟鸣,门口的几株老槐树孤零零地撑着几根枝桠。寺前的台阶上,散落着一地的枯枝败叶,石阶缝里甚至已能看见数撮冒头的杂草。一只蹲在门侧的山猫看见有人过来,“喵呜”一声,窜进了附近的乱木丛中。
“叹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明静在心中轻轻吟诵了一句,径直推门而入。
步入庭院,明静忽然发现,一位身着粗麻僧衣的和尚正拿着一把笤帚,慢吞吞地打扫着庭院里的落叶。和尚背对着明静,似乎没有察觉身后的来人,只顾忙着自己的活计。
明静忽然觉得背影非常眼熟,大脑中却又搜寻不出僧人的名字,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唐焰。”明静上前一步,试着叫了一声。
僧人闻声回过头来:“主持?”
“唐焰,真的是你?”明静盯着眼前的唐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的唐焰,竟是一副僧人打扮,细细一看,却又不全像个僧人。他的须发显然好久没有打理了,头上留着一层稀疏的发茬,下巴则挂着些许胡渣,眼眶深深凹陷,看不见一点神采,原本丰厚的脸型如今已变得蜡黄瘦削,俨然是一个沉疴在身的人。
“主持。”唐焰的眼神中同样透着惊异。
眼前的明静,一件挂满油渍的短褐衫代替了往日素雅的僧袍,头上是一个简单的黑色扎巾,藏青色的裤管下面,是一双磨损出多个破洞的粗布鞋,唯一残留的僧人印记,便是那个系在腰间的土黄色香烛袋。
“你?”
“你?”
四目相对时,双方都明白了对方心中的疑问。
两人简略互述了分别后的经历,随即默契地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宋秀才可惜了,他日夜盼着主持归来,却只差了一日,错过了主持。”唐焰嗫嚅着说道。
明静看向宋效淹昔日的住处,闭上了眼睛:“又有什么可惜?他见了我这般境遇,岂不是更加心冷?”
唐焰闷声应和,起身来到石栏边,久久不再说话。
(5)
两个月后。
唐焰来到明静的僧舍内,见明静正百无聊赖地翻阅宋效淹留下来的书籍,遂故意咳嗽了几声。
“哦,唐兄啊。”明静瞟了唐焰一眼,又埋头捧起了书卷,然而,他的心思也并没完全放在书上,草草翻了几页,又随手将书丢在一边。
唐焰帮明静拾起书卷:“主持真的不想做回僧人了?再过几日,便是佛祖涅槃日,寺内僧人说,这可是仅次于佛诞节的大事。”
“佛祖涅槃日?”明静生硬地笑了笑,“既然朝廷不让我礼佛,我就不忙这些香火事了。佛以善道度人,那些个泥菩萨,岂是佛耶?”
“可是……”唐焰刚想再开口劝说,却听得外面哐当一声,似是有重物狠狠地撞到了门上。
“谁?”唐焰和明静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见门外再无响动,唐焰警觉地站起来,将耳朵附到门上听了片刻,接着一把将门拉开。
“扑通”,随着门的打开,一个人影直挺挺地朝唐焰倒了下来。
“啊。”唐焰本能地伸出手,一把将人扶住,随即又发出一声惊呼:“宋秀才?”
“宋效淹?”明静也迅速凑了过来,帮着唐焰扶掖来人。
“没错,是效淹。”唐焰手忙脚乱地将来人扶持到座椅上,明静则赶紧端来了一碗凉水。
“秀才,你缘何成了这副模样?”唐焰和明静看着眼前的宋效淹,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此时的宋效淹,俨然成了一个乞丐。衣衫早已经残破成了布缕,肮脏不堪的身子上更散发着一股呛鼻的酸臭味,原本清秀的脸庞已布满皱纹和污垢,野草般的披发中,露出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干裂的嘴唇不时发出阵阵咳嗽。
宋效淹见到两人,直接瘫倒在椅子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声。在咕咚咕咚猛饮下一碗水后,才断断续续地述说了自己离寺后的经历。
原来,宋效淹以为凭着卖北珠得来的钱财足以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是一出去才知道,蔡京老贼为了敛取民间财富,竟然突然发行了新一界的盐茶引,并强令持旧引者以极低的作价兑换新引,否则,过了时日,旧引一律废止!
“什么,还有这等荒唐事?”唐焰气得捏紧了拳头。明静听完宋效淹的描述,却显得较为平静,只是不住地摇头,他刚想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却意识到自己已经发誓不再为僧,遂把刚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那手中的旧引,顷刻成了废纸,我等只能落得继续上山为寇的下场,可,可,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如何在山中求得着活路!”宋效淹说到这里,眼里射出一腔怒火,“难怪世人都在传唱,‘打了桶(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大宋有此人秉政,不烂才怪。”宋效淹说到激动处,咳嗽更加剧烈起来
明静见状,只能以手抚背,安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且在寺内安顿下来。”
不一会儿,唐焰已让小沙弥找来了一点剩余的冷饭团。宋效淹显然已是饥乏了好几天,一把夺过饭团狼吞虎咽起来,只不过过夜的饭团略显冷硬,他又来不及细嚼,几口过后,便被饭团卡噎住了喉咙,直呛得满脸通红。
“慢点,慢点。”唐焰忙着又递过去一碗凉水。
一连吃下三个饭团后,宋效淹的脸色才鲜亮了些,但一想到自己的遭遇,还是止不住再次呜咽:“真未曾想,我们三人再次聚首,竟是这般境遇?”
唐焰观察了一下明静的反应,字斟句酌地说道,“你看,自赵永圭闯寺后,官府也未曾来过,想必还是因为怕北珠案牵涉太深。如今,风头已过,主持需拿一个主意。”
“宋兄,今后你作何打算。”明静来到宋效淹身边,把问题抛了过去。
“我还能如何?都是一个落草为寇的人。”宋效淹激动地起身,拿起一本书卷,“难不成还要重新读这些无用之物?”
“秀才,效淹。”唐焰起身按住宋效淹的肩膀,示意他安坐下来,“莫急,莫急,慢慢说。”
“一个负罪的流寇,还能有什么苛求?你们若不弃,权且收留我。与我半寸立锥之地。”
“这……”明静知道宋效淹说的是肺腑之言,转而看向唐焰,“唐兄,你又作何打算?”
唐焰回头了看了看庙宇屋檐下的蛛网,说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想在此做一个糊涂的癫僧罢了。”
“你?做僧人?”唐焰的回答令明静和宋效淹都感到意外。
唐焰面壁而立,回答地斩钉截铁:“是的,做一个僧人。” 唐焰回过身,淡然说道:“这庙宇,初来时,觉得憋闷,如今住惯了,却越发觉得清净安闲,往日的打打杀杀,我已经过够了。”
“那诵经、礼佛可是了无生趣的事。” 明静还是有点不相信。
“我不知诵经,也不知礼佛,只知道有落魄的流民来了,施舍顿斋饭,这不比礼佛强多了?你刚才不是说,以善道度人,皆是佛吗?”唐焰苦笑着冲明静做了个立掌的手势。
明静还想说点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不再吭声。
“那你呢?”唐焰和宋效淹转而问明静。
“我可是连僧人都做不得,也无心做了。” 明静自嘲地叹了口气,“朝廷不是让我做个秀才吗?也好,宋秀才定还留着些书,我且打发过日吧,与你们做个伴。”
说到这里,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沉寂过后,三人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大笑,直笑得几人眼角溢出几滴浑浊的泪珠。
三人相顾环视,同时发觉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异像——
短短数月,寺内的三人居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来时,僧为僧,盗为盗,书生是书生。
而今,盗匪为僧,僧为书生,书生为盗!
三人的身份竟然实现了神奇的互换!
这是如何的造化,又是如何的荒诞?
明静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你们可还记得这寺庙殿壁上的那首《南乡子》?”
说完,明静不待两人回答,自己先轻声念了出来:
嗟见世间人。但有纤毫即是尘。不识旧时无相貌,沉沦。只为当初认识神。
作么有疏亲。我自降魔转法轮。不是摄心除妄想,求真。幻化空身即法身。
此时,寺内传来了沉闷的钟声,那钟声一如既往的幽深悠长,回荡在山谷楼宇之间。
(6)
几日后,无相寺主殿内,众僧齐坐诵经,举行佛祖涅槃法会。
唐焰、明静、宋效淹齐聚主殿,木然地看着僧众和来往的香客。
“经过几次波折,我寺的青壮僧人多有散去的,香客也少了许多,有点败落了。”唐焰对身边的明静念叨。
“嗯。”明静颓然应着,“你让我等参与这涅槃法会,是想让我们和过往做个了断吧?”
“也是,也不全是。”唐焰嗫嚅答道,“你看,你虽不着僧袍,这些香客都还是把你当做主持,上香时,多向你颔首致意呢。”
“经文上说,佛本无相,其实,众生也无相。”明静自言自语道,“其实,你我几人,是僧,是盗,是儒,亦不是僧,不是盗,不是儒。”
唐焰和宋效淹听了,暗暗称是。
殿内的香客虽只有稀稀拉拉几人,却也未曾停过,唐焰、明静、宋效淹三人不时礼节性地上前,为众人递上香烛,打理蒲团。
突然,两个熟悉的人影来到了殿中。
“他们来了!”宋效淹第一眼认出来人,从喉咙底发出一声惊惧的叫声。
“他们?”唐焰和明静同时抬起头来。
吕少游和素蕊并肩来到了殿中,他们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佛像。
唐焰、明静和宋效淹同时瞪大了眼睛,他们想做出进一步反应,却又似被魔法定住了,动弹不得。
吕少游和素蕊也见到了佛像前伫立的三人,但目光并未在三人身上停留多久。两人跟着其他香客,顺次上前,来到明静等人眼前时,亦不过简单地作揖施礼,并未多说一句话。
明静等三人全然僵在那里,除了机械似地回礼,只能呆呆地看着吕少游和素蕊的举动。
吕少游来到佛像前,轻轻放下包袱,接着又从中取出了一个牌位,端端正正地放到佛像前。素蕊则点燃几柱香,插到香炉上。
“徐伯。”两人口中默念一声吼,拿起燃香,拜了三拜;又俯身跪下,拜了三拜;接着起身,再拜三拜。
唐焰、宋效淹、明静三人见状,也倏忽间清醒过来,紧跟着来到两人的身后,双手合十,默拜祭告。
祭告完后,吕少游收起牌位,和素蕊一起转身离去。
“少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对那三人说几句。”刚走出寺门,素蕊便偏过头来,不解地说道,“那皇帝老儿,和得一把好稀泥,竟然为了保全朝廷脸面,对寺里的三人免于查纠。”
“他们又没行多少恶事。”吕少游紧了紧包袱,“那颟顸的刘豫、张邦昌、黄潜善,也不过是受了薄惩,调任他职而已,那贵妃、蔡京、童贯之流,更未伤到分毫,我们还能多指望什么?”
“可,可你这个查明真相之人,朝廷也未表示什么,这世道何许不公!”素蕊又补了一句。
“我也本无心邀功求赏,能允我用官阶提父赎罪身,又允你脱去了贱籍,足矣。”吕少游说着叹了口气,“我只恨,这朝廷如此昏懦,将来恐遭不测之灾。”
说话间,吕少游和素蕊来到了寺前的一株矮松旁,在那里,栓着徐伯生前驯养的那头小毛驴。
吕少游亲昵地摸了摸毛驴的鬃毛,继而将脸贴到毛驴耳边,抱着它的脖子,久久不肯松手。素蕊默默地走到吕少游身边,帮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走吧,这荒唐的北珠案,荒诞的无相寺,现在,我们总算已做了了断。”吕少游把素蕊扶上了驴背,执起辔绳,走在前面。
两人徐徐向山下行去,走下石阶,翻过山路,蹚过丘溪,一路走远。无相寺内的诵经声、钟罄声渐渐稀疏,身后的庙宇慢慢模糊起来,及至幻化成了一个淡淡的暗影。
远处,斜阳映照出山峦的起伏叠嶂,几缕细烟从山间的村舍中缓缓升起,飘向天际之间。
天色变得越发暗淡,“咕咕,咕咕。”两只鹧鸪从林间飞出,继而引出了一群振翅起飞的山雀,鸟儿在晚霞的映照下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老家明州。
“明州?”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明州吗?”
“嗯,容我先把父亲接来吧。”
“到那里,你还愿意和我一起泛舟河上吗,我觉得,只有那一刻,心里才最平静。”
“真的?”
“真的。”
“嗯。”
……
两人渐行渐远,落日余晖下,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在光蔼中。
尾声
数年后,女真人建立金国,起兵攻辽。赵佶采纳“联金灭辽”之策,决意攻击辽国。马植转投宋朝后,改名赵良嗣,成为宋朝官员。
宋朝虽依靠金国的帮助短暂地收回了“幽云十六州”,却也在战争中暴露了自己的虚弱本质,随即引来金国反噬。
靖康元年,金军南下攻击开封,赵佶匆匆传位赵桓,赵桓继位后,马植和童贯因献“联金灭辽”之策而被处死;蔡京被贬官流放,病死潭州。
靖康二年,金军再次南下,汴京城破,宋朝丢失中原大片土地,徽宗赵佶、钦宗赵桓、三子赵楷、王贵妃以及大量宗室贵族成了金国俘虏,最终客死他乡。
在金国威逼下,张邦昌做了伪楚皇帝,后被南宋高宗赵构下令处死。刘豫此后主动投敌,成了无耻的伪齐皇帝,并长期与南宋为敌。黄潜善则转投赵构,成了南宋初年的奸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