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耿南仲的府邸并不难找,就在宣德门西南角的浚仪街上,吕少游和素蕊稍作打听,便来到了耿府门前,只不过,眼前的府邸,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般威赫高大,门头窄小不说,即便那门匾也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青灰底木板,上面的“耿府”二字也因为岁月洗礼,掉了眼色。
也是,在高官麋集的京城,一个五品的王府教授也算不得什么,可比不得地方州郡。吕少游深吸一口气,整整衣衫,毕恭毕敬地走到门前,轻轻叩打门环。
吱呀一声,府门开后,出来相迎的是一位褐色皂罗衫的老都管。老都管须发皆白,刀刻似的皱纹爬满脸上,见到陌生人,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神色:“这位是?”
“雄州学子吕少游,冒昧求见耿学士。” 吕少游躬身作揖,言讫,递上了自己的名帖和文章。
耿南仲的馆职是徽猷阁直学士,吕少游是以学子身份求见,故而尊称其为学士。老都管对这种异地学子求见士林领袖的状况早已司空见惯,接过了吕少游的文章,只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两位稍候,容我通禀一声。”
老都管掩门入内后,吕少游和素蕊只能不安地等待着。然而,事不遂人愿,纵然吕少游内心焦躁,那紧闭的大门却似有意与他为难,直过了半个时辰,也丝毫不见动静。
“通禀一声,怎要那么久?那老都管,看着实诚,莫不是诓我们吧?”素蕊显得比吕少游还心急,一会儿在阶前踱步,一会儿又失望地蹲坐,此时,她再也忍不住,起身便想再去叩门。
说来也巧,当素蕊走到门前,那紧闭的大门突然又开了一条缝,那位老都管又探出头来:“两位请进府说话。”
吕少游和素蕊闻言,重新抖擞起精神:“有烦老伯。”
不消一会儿,老都管将两人带到了一个厢房。那厢房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套竹制的案椅和文房用具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墙上裱着的“无为”二字,让房间平添了一点素雅氛围。
素蕊见厢房里并没有其他人,心中纳闷,刚想开口再问一声,却见老都管已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纸笺,递到吕少游手中:“耿学士朝事缠身,但还是拨冗看了相公的文章,对你的才华见识和报国热忱很是赞佩。”
吕少游拿起纸笺浏览,素蕊也忍不住探过头来。
耿南仲回复的纸笺上只有寥寥数语,除了一些“夸赞”话,文末还委婉地点了一句,认为文章虽“情理兼备”,但还是“疏查圣心国势”。最终,耿南仲更是劝他要“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学士希望相公安心求学,待大比之年,博取一个功名官途。”老都管继续传话,说着又推过来一个小布囊,“这里有一些盘缠,聊表学士赞赏士子之心,莫要嫌弃。”
看样子,耿南仲终究只把自己当做了一个空有热情的普通书生。吕少游有点失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手推辞递过来的盘缠:“还是我们讨扰了。”
老都管不由分说,将盘缠塞到吕少游怀里:“相公莫嫌少,这却是学士的爱才之心呢。”
“费了大劲,却拿几个铜钱打发,这什么学士,恁大的架子。”素蕊不满地在吕少游耳边嘟囔了。
老都管似乎察觉到了素蕊的不满,脸上收起了和悦的表情,默不作声地叉手立在门前,做出了一副急着送客的姿态。
吕少游稍稍凝眉思索一会后,拱手对老都管说道:“老伯,在下冒昧打扰,既然学士有要事在身,我们就此告辞了。”
老都管听了吕少游的话,顿感如释重负,抬手做了请的姿势。
吕少游拉起素蕊,刚要迈出门去,却又回转身来,盯着案上的纸笔说道:“哦,在下差点忘了一事,可否在此借笔纸一用?”
老都管见吕少游又提要求,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道:“请便。”
吕少游拱手致谢,接着快步来到竹案前,利索地铺开纸张,提笔写起来。
素蕊也被吕少游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好奇地倚到吕少游身边张望着。
北地霜风入驿寒,
故园落日浸苍山。
东君蓄力迎新岁,
宫柳犹思碧云天。
素蕊咬文嚼字地读着吕少游所作的七言绝句,可还未等她读完,吕少游已经收起纸笺,递到了老都管手中:“小生着实冒昧了,前日习了一首诗,本想当面向耿学士讨教,如今还得劳烦老伯转呈,他日若有缘见得耿学士,还望得幸赐教。”
老都管见吕少游吃了闭门羹,却还想着“他日有缘得见”,脸上更显讥讽的神色,嘴上含糊地应着:“哦,嗯,我定会转呈学士。”
刚走出府门,素蕊一把拉住了吕少游:“你看,你看,现在如何是好,那什么学士都不愿见我们,你还给他留什么诗作,真是自作多情。”
吕少游笑呵呵地刮了下素蕊的鼻子:“莫急,莫急,我们且慢慢走着。”
“还慢慢走着,你现在倒是心大了。”素蕊拉着吕少游衣袖,对他的态度愈发不解。
“唉,也怪我大意了,有些话,不说得明一些,人家是不待见的。”吕少游走在前面,脚步却故意放得很慢,似是在等待什么。
“可,可,如今我们怎么办呢?”素蕊还在着急,忽然又想到了吕少游刚说的话,“什么话要说得明一些,你怎么说话也藏着掖着?”
“我是说……”吕少游刚想回答素蕊,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二位请留步,请留步。”
吕少游和素蕊回头一看,老都管正气喘吁吁地奔来。
老都管一路小跑,来到吕少游的跟前,嘴里念叨着:“你,你们……”许是因为跑得太急,话到嘴边,竟然因为说得断断续续。
“老伯,还有何事?”吕少游扶了一把老都管。
老都管深呼吸一口,终于缓过了气来:“嗯,耿学士让我再带一句话给你们。”
“哦。”吕少游和素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老都管又恢复了刚才不苟言笑的神态:“此间时节,京城各处都热闹着,二位好不容易到京,尽可多玩赏几日!”
“就这些?”素蕊刚听完这句话,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
“嗯,耿学士还让我告诉你们。”老都管观察了一下吕少游的反应,正色说道,“前几日,辽国贺正旦使已经入京,除夕夜,官家将在垂拱殿设宴欢送使臣北归,并与众臣共迎新岁。”
吕少游听到这个讯息,心里猛然一怔,刚想再问一句,老都管已经匆匆拱手致意,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他,他,这什么意思啊?”素蕊斜着脑袋看向吕少游,“这老倌,为什么要跑过来说这么一句。”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吕少游边走边喃喃自语,“好消息是耿学士终于明白了我们的意思,坏消息是后面的事情,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努力。”
“咦?”素蕊更加感到不解。
吕少游停下了脚步,道出了原委。
通过老都管的态度,吕少游已然明白,仅仅向耿南仲纵论国事,并不能让他完全明白自己的用意。此后题的那首诗,以‘北地’‘故园’起句,暗说着宋辽之间的微妙形势。后面两句,开首又暗藏着“东宫”二字,其实是隐喻太子之位的微妙。耿南仲身为王府教授,如果皇长子顺利成为储君,来日自然也少不了宰执的位置,可若长子赵桓被抢了太子之位,那耿南仲必然也是一损俱损。他明白了宋辽关系牵连着太子之争,所以才会再次派人来递话。
“天哪,原来如此。”素蕊深吸一口凉气,眼神里却流露出对吕少游的崇拜,“能想到用诗点醒他,也只有你这种书呆子。”
吕少游继续说道:“唉,只是,耿南仲倒是猜到了其中的蹊跷,但他看来还是不想贸然掺和进来,所以只是告诉我们除夕夜垂拱殿天子宴送辽使的消息,接下去,还是得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素蕊明白过来,又拉紧了吕少游:“可是,可是,如今已是十二月二十五,再过几日便是正旦。”
“对,辽使马上就要北归!我们必须在除夕前把真相传到朝堂。”
素蕊顺着吕少游的思路想着,却因理不出头绪而急躁起来:“这可如何是好,那耿南仲真是撒手掌柜!”
吕少游摸着下巴,眉头又聚起了疙瘩:“唉,我现在也想不出法子,见不到皇子赵桓,一切仍是枉然,时不待人,难不成去逼我去拦王驾不成?”
“没错,拦了又怎样?!”素蕊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都被这个荒唐的想法给震住了,呆呆地互相凝视着,久久没有发声。
或许,这个荒唐的世道,真要逼着他们干出一些荒唐的事来。
十二月二十七日,此时的汴京,无论是城门楼头、街头巷闾,还是酒店商铺、官府民舍,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迎新年的气氛。
宋朝人过年,本来就极讲究,汴京城里,更是比寻常地方还要热闹百倍,家宴、守岁、鞭炮、贴符……一直要闹到元宵过后,才会慢慢恢复往常。京城人最心心念念的,要属灯会了,无论富贵贫贱,都会跟着出来赏灯逛街,趁此好好消解一下一年来的辛劳。
吕少游和素蕊却对身边的热闹无动于衷,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定王府大门,紧张得手心攥出汗来。
接近午时,王府大门终于洞开。
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从门内鱼贯而出,身着软甲的府邸侍卫,手捧香炉的内侍,跨着青骢马的侍从官……待几行人过后,一个硕大的红帘暖轿稳稳地出得门来。
“没错,那便是定王的坐轿了。”吕少游小声嘀咕着,嘴唇因紧张而颤栗不止,他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狂跳,拉了一拉身边的素蕊。素蕊第一次见到王驾的威赫,心中升起了一点犹豫。
王驾愈行愈近,再不上前,恐怕就要错失机会!
吕少游想起只身犯险的徐伯,咬了咬嘴唇,猛然往坐轿冲了过去。
“雄州学子求见定王!”吕少游嘶喊着冲上前去,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引起皇子赵桓的注意。
“谁!”
然而,皇子的侍卫毕竟训练有素,还未等吕少游靠近暖轿,察觉到异样的他们迅即做出反应。十多名靠近暖轿的侍卫抽出兵刃,将轿子团团围住,做出护卫架势。四名远处的侍卫,则敏捷地上前阻止吕少游,冲在最前头侍卫更是眼疾手快,一脚飞踹过去。
吕少游躲闪不及,被一脚踢中胸部,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痛苦地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素蕊跟在吕少游身后,见此情形,本想去扶掖吕少游,却又被另一个侍卫用铁戟架开。
“何人如此大胆?”一员侍从官跨马过来,手持马鞭,凶神恶煞地问道。
吕少游痛苦地蜷在地上,用劲最后的力气说着:“我有要事报定王。”
“狂生,定王岂是你想见就见。”侍从官甩了下马鞭,给侍卫使了个眼色,“将这两个狂民送到开封府审问。”
侍卫得到指令,便来拉拽吕少游和素蕊,见吕少游仍想赖在地上,忍不住再次推搡踢打。
“乾坤癫狂,书生怎能不狂!”吕少游面对如此横暴的对待,连辩说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双手抱头,极力躲避雨点般的拳脚,嘴上却仍倔强地不讨饶。
“悖孽狂生,还不知错!”侍从官见吕少游还要嘴硬,撸起袖子要亲自动手。
“何事如此喧闹?”暖轿的门帘闪开了一道缝,一个细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吕少游闹出的动静终究引起了赵桓的注意,见到赵桓询问,侍卫方才停止了厮打。
侍从官赶紧下马来到轿前,对着里面的赵桓做出解释:“没什么,一个狂士而已,竟敢惊扰定王,我已经……”
赵桓对侍从官的啰嗦似乎很不耐烦,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新岁将至,莫要在王府前耍戾气,违了天时和顺,既是癫狂书生,打发走便是。”
言毕,赵桓又放下了帘子。
“狂生,算你走运,遇到了菩萨心肠的定王,还不快滚!”侍从官骂骂咧咧地丢下一句,示意王驾继续前行。
吕少游被打得脸上显了淤青,嘴角还淌出了一丝鲜血,却仍想支起身来追赶,但无奈身体多处疼痛难当,终究是坐了下来。
“为了他们的赵家天下,却被赵家如此对待。”素蕊心疼地搀起吕少游,用袖口替他拭去血渍,嘴里呜咽埋怨着。
“唉。”吕少游用手捂住胸口,勉力支起身子,踉踉跄跄前行着。
此时,街上不明就里的百姓向他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还时而掩嘴窃语几句,那神情,一如看了场喧闹的花灯。
(2)
往年的这个时候,无相寺内已经忙碌起来,远近的香客都喜欢在辞旧迎新之时来庙里上香许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无相寺虽是一方小寺,却也能靠着周遭村民、小贩的支应,营构出一个热闹的小庙会。
然而,政和二年的年关,无相寺却显得有点落寞。主持明静的远走,让寺庙陷入了群龙无主的状态,庙宇的修饰,斋饭的准备,香烛的添置、大香客的迎来送往,这些琐碎事儿,以往都靠明静一手操持,如今缺了主心骨,一众僧人经常忙得毫无章法,生生乱成了一堆无头苍蝇。
“师兄,主持何时才能回来,照此下去,香火败落哩。”
“我怎么知道,我入得寺,也未见主持出去这么久过。”
“我听说主持是去京城,该不会是留在那里了吧?”
“你倒是会说梦话,替主持操心上了,我可听说了,待主持归来,这无相寺就要发达了。”
“发达,莫不是要成为这安肃第一大寺。”
“瞅你这眼界,莫说安素,只怕是雄州,乃至这河北东路,我们都要排得上号呐。”
寺院僧放一水井旁,两位小沙弥正提着水桶,兀自相互攀谈着,却未料到,身后已经走来一个年长的僧人。
“休要多嘴,若是主持在,定要责罚于你们。”年长僧人朝两个小沙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甩袖离去,两位小沙弥对视一眼,赶紧闭上了嘴巴,又埋头干起活来。
“神气什么,他又不是主持。”一个小沙弥见僧人走远,撇着嘴,吐了下舌头。
“就是。”另一个沙弥闻言,将水桶撂在一边。
“小师傅莫恼,我来帮你则个。”正当小沙弥还在抱怨时,唐焰不知何时笑呵呵地来到了两位沙弥的身边。
唐焰身强力壮,一把接过两个水桶,一手一个,健步如飞地朝后院走去。
唐焰刚准备将木桶中的水倒入一个大瓮中,却被刚推门出来的宋效淹撞个正着。
宋效淹见唐焰整日忙着干活,苦着脸凑到瓮边说道:“唐兄倒是好兴致。”
唐焰抬头见是宋效淹,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又能如何?聊以度日罢了。”
宋效淹凑近唐焰,轻声说道:“这山中岁月属实难熬,你与我些银钱,我们一拍两散。”
“什么?”唐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脸上有了几分怒意,“说好了的,你要官,我要钱,怎么,读书人也要言而无信不成?”
“我言而无信,我言而无信!”宋效淹听到唐焰这句话,如被马蜂蛰了一般,突然抬高了声调,“我可是已经被官府盯着了,你知道我这几日是怎么过的吗?在这个鬼地方,我一日没有睡过囫囵觉,连做梦都是自己被投入了大牢。你说,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你倒我好过,那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唐焰重重摔了下水桶,“凡事总得等主持回来再议。”
“我的好主意,要不是你们来到这寺中,哪来如许烂事!”宋效淹声嘶力竭地怒吼着,说道激动处,竟然蹲下身子,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两人的吵嚷很快引出了胡图等众盗匪,几人刚来到水瓮旁,宋效淹猛然又抬起头来:“总说主持回来,主持回来,待他回来,恐怕你我不知道是在牢里,还是在充军路上呢?”
宋效淹说完,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众盗匪,像是在征询众人的意见。几人沉默良久,一个络腮胡子的盗匪打破了沉寂:
“唐兄,秀才说的也是,我们倒地要困到什么时候,不如闯出去,是死是活,兄弟们都认了。”
络腮胡子的话很快迎来了一片应和。
“这几日来,谁不憋屈?我只要我那份,断不连累众兄弟。”
“说得是,与其困死,不如快活上几日。”
宋效淹见众盗匪竟然也站到了自己这边,霍地站起来,走到了众人中间,如此一来,倒把唐焰孤零零地晾在了一边。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忘了家中的妻儿老小了,我难道不是为了给大伙谋个安生日子?都给我滚回去!”唐焰愤怒地一拳砸到水桶上,桶板立时出现了一道裂痕,井水混杂着唐焰手上的血水,沿着桶壁流下来。
“好了,好了,大家再安生等几日,或许主持不几日就回来了。”胡图见唐焰发怒,急忙站出来隔开众人与唐焰,催着他们回房歇息。
众人见唐焰真的动气了,也不敢再造次,悻悻地四散离去。
宋效淹因为连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经过刚才的一次情绪宣泄,已然彻底颓废下来。他失神地看了唐焰一眼,耷拉下脑袋,一步一踉跄地转身也想往回走。
唐焰望着宋效淹,这才注意到,这位昔日的清秀书生,短短几日内,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佝偻的身躯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似也有着千钧重量,需要他费好大劲,才能向前挪动几步。
唐焰心中生起一丝不忍,几步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搭到他的肩膀上:“宋秀才,唐某粗人,刚才冒犯了,你我心中的委屈,都各自明白,但事已至此,还是再等等妥当。”
“嗯。”宋效淹闭上了眼睛,借着抬手的机会,擦拭去眼角的泪珠,“只是,只是,主持到底是吉是凶呢?”
明静自进入京城后,住进了皇城附近的客栈,按照王诚和的说法,他只要在那里小住几日,便会有宫里人主动找上门来,届时,一切都会如约而行。
王诚和指定的客栈,其实便是两人第一次来京时留宿的 “竹贤楼”,那里宿食价格动辄几十缗,明静那里见过这般阵仗,咬牙付了三日的店钱,便已心痛不已,可一想到即将到手的富贵,内心又稍稍有所释然。
刚来的三日,明静还有闲心在京城到处转悠一下,尤其是那个久闻其名的大相国寺,无论是寺庙的宏阔,亦或寺周的繁华都令他叹为观止。
这无相寺比之大相国寺,不啻滴水之于汪洋也。
明静被大相国寺的规模所震撼,但留恋之余,心中却又平添了几分见过世面后的豪气,他暗自思忖,若是得到了那万贯寺产,定要好好扩建无相寺,请几位能工巧匠,好好重塑几尊大佛,即便是身上的那件袈裟也要让他焕然一新。
三日时光转眼即逝,待明静又续了三日房钱后,心中的忐忑重新滋生蔓延开来,接下去的几日,他再也无心留恋京城的景色风物,整日都是立在窗前,痴痴地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只有看到官府中人前来,眼神中才能闪出一点亮光。只可惜,这样的亮光迅即又会随着失望,逐渐暗淡下来,直至被内心的黑暗所吞噬。
到了第六日,楼下终于又响起了喧哗声。明静一个激灵,从床榻上翻转起身,迅捷地打开窗牖,四下张望着寻找目标。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瞳孔猛然放大, 心也止不住地狂跳起来——没错,来者正是宫中人的打扮!
一个绿色呢轿停在楼下,一位黑冠青衣,操着尖细声音的内侍在门前喊道:“此处可有来自雄州的僧人?”
“在,在。”明静一路嚷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来。
明静来到内侍眼前时,脸上抑制不住地漾出笑意,还未等对方发话,便地双手合十,恭顺地作揖:“在下雄州安素县无相寺主持明静。”
但是,待他抬起头来,却惊异地发现,那内侍的脸色僵硬地如一块顽石,身后两位兵卒的眼神中,则含着满满的讥诮和杀气。
“好,找的就是你!”
“嗯,你们这是?”
还未等明静反应过来,一条沉重的锁链已经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3)
在一家逼仄的客栈里,素蕊接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替吕少游擦拭身上的伤口。吕少游裸着脊背,俯卧在床上,背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较重处,皮肉已经绽开,鲜血与衣袍凝连在一起。
素蕊心疼的直掉眼泪,每一次擦拭都显得格外小心:“我看那赵家人,都不明事理,什么北珠、辽人、无相寺,我们不管那些闲事也罢。”
吕少游抿嘴忍着痛处,扭头看向素蕊:“君子做事,怎么可以行百里而半九十?”
素蕊擦拭完后,轻轻地为吕少游盖上衣袍:“那也看做什么事?你看你,差点命都要丢了,不值当。”
吕少游重新低下头,闭上了眼睛:“现在已经不是一枚北珠的事情了。那童贯为一己之私,挑唆官家对辽动兵,可我朝的边备素来废弛,对付区区一个夏国,尚且捉襟见肘,又怎能轻易挑起战事?”
吕少游越说越激动,全然忘了身上的伤处,一经扭动,伤口又疼痛起来。
“好了,好了,一说正事你就急。”素蕊扶掖吕少游直起身子来。
吕少游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却仍不住念叨:“我朝精锐,尽在西北,若对辽动兵,必然引西兵北调。若战事不利,则腹背受敌,更何况,那陌生的女真人,又岂是良善之辈?”
“咳、咳、咳……”吕少游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咳嗽起来,但还是没有止住话头,“朝廷大事,虽不是我等小吏可以左右,但通达实情,却终是我辈的责任。”
素蕊替吕少游端来一碗茶水,体贴地放到他手上:“话虽如此,可如今我们连定王都见不到。”
吕少游刚想端起茶碗喝水,听到这句话,又放了下来:“时不等人,需马上想个法子出来。”
吕少游的话让两人陷入了思索之中。沉默良久,素蕊嘟囔出一句:“正道走不通,不如走些‘歪道’。”
“歪道?”吕少游狐疑地盯着素蕊。
素蕊反问道:“我们在通津驿不是这么做的吗?”
说罢,素蕊凑到吕少游耳边说了个主意。
“不可,不可”吕少游明白了素蕊的意思,却又赶紧摇头,“通津驿只是接待辽人的驿馆,这回却是皇长子的府邸!”
“你看你,刚才还让人急着想办法呢。”素蕊柳眉横挑,故意装作不满的样子,“大丈夫,需当断则断!眼前,还有其他的法子吗?”
吕少游被素蕊噎住了话头,钝钝地点了下头。
第二日,素蕊领着吕少游来到了京城的著名桑家瓦子,寻到了名为“一浑天”的杂剧戏班——。
“叫你们的‘末泥色’来,我有话与他说。”素蕊大大咧咧地闯入戏班,揪住一个伶人说道。
素蕊口中的“末泥色”,实为杂剧班班主,担着戏班的主演和组织者。宋朝杂剧兴盛,尤以滑稽戏、歌舞戏受人追捧,官府大户在元日前都有请人到府中驻演的习惯,一来是迎合新年,造点喜气,二来也是犒劳全府上下,有模仿官家与民同乐的味道。素蕊猜着定王府必定也少不了这种编排,便打听到了即将到府上演戏的杂剧班,想借力进入定王府。
依着素蕊的想法,如此行事,不但可以实现进入王府的目的,更可以托“伶人”的口,引起定王赵楷的注意。要知道,在大宋朝廷的内外,无论是大小官吏,还是乡间草民伶人,妄言朝政都是不小的罪过。然而,以表演逗乐的伶人却是这条铁律的例外。只因伶人的嬉笑怒骂、暗喻嘲讽,终归只被认为是一种玩笑,谁若是当了真,反而失了自己的体面。神宗年间,伶人丁仙现就曾借着演戏,讽喻过熙宁年间的新政,虽是惹恼了推行新法的官员,却并未被伤到毫发。
因此,民间有“台官不如伶官”的戏语,言下之意,那些御史台的言官有时还不如伶人敢说“真话。”
班主出来见到素蕊,还没听完,便推攘着叫她速速离开:“你真当王府是瓦肆勾栏不成,看你是个弱女子,却哪来的泼天胆?”
素蕊止住班主的推攘,俏皮地说道:“正因为是王府,所以我们才要进去,若不是王府,你请我都不来呢。”
“姑娘休得胡说,要砸我的饭碗不成。”班主见素蕊还赖着不走,拉长了脸孔。旁边的伶人听到吵嚷声,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们和乡人打了个赌,能进定王府开开眼界,若事不成,定要被人取笑。”素蕊说着从头上把下了一个金钗,放到班主手中。那金钗为凤头衔珠造型,足有二三两重,做工亦属上乘。
班主将金钗放在掌上掂了一掂,塞回素蕊手中:“姑娘莫要强人所难了,这金钗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素蕊不肯接金钗,生气地直跺脚:“班主好不爽快,我们只演个简单的‘副净色、’‘副末色’,不会坏你的大事,有甚要紧。”
宋朝杂剧班除了末泥色,还有引戏色、装孤色、副净色、副末色等角色分类,其中的副净色与副末色,只负责插科打诨,并不是全剧的重梁。素蕊言下之意是希望班主分个小角色给自己,不会坏了他的正事。
班主见素蕊说得挺在行,又斜眼打量了她一番,拿着金钗的手不觉又掂量了几下:“看你还算在行,演过杂剧?”
素蕊见班主有点松动,取过一边的一个琵琶,即兴弹了起来,优美柔和的韵律从指间流出,引得旁边正在忙活的伶人纷纷驻足聆听。
一曲弹奏完后,素蕊将琵琶放下:“我们也曾是把好手哩,只是比不得你们大戏班,还望班主成全。”
班主见素蕊技艺了得,脸色和悦了不少。素蕊见状,又拔下了头上的一根玉簪和翡翠耳饰,一起塞到班主手上,半撒娇半认真地恳求:“还望班主成全,求班主了。”
吕少游见素蕊将身上所有值钱的饰物都送予了班主,心中很是不忍,本想上前劝阻,可见到素蕊递过来的眼神,又无奈地退了回去。
班主贪婪地摩挲着手里的饰物,嘴角咧到了耳根,遂将首饰麻利地塞进衣袖:“那可说好了,你们只能在台上做个扮相,不能多言语!”
“放心,一切听班主吩咐。”素蕊拱手向班主致谢,不忘欣喜地向身后的吕少游眨了眨眼。
“好嘞。”班主说完,将一个话本递到素蕊手上:“嗯,且到一边琢磨着,你们只得在台上充个扮相,万万不能乱插嘴!”
吕少游看着素蕊手上的话本,头皮一阵发紧,他自诩也读过不少书,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要研究这伶人演戏用的话本。
吕少游内心忐忑,面上确实镇定如水,他一把取过话本,佯装老练地翻阅起来:“这王府演戏,想来也是坊间演透了的熟本。”
涉险闯王府也罢,涂脂抹粉,装憨卖傻也罢,事已至此,吕少游此时都不在介怀。然而,有一问题,在接过话本的那一刻,便堵到他的心头。
如何借伶人的口,把自己想说的话传递出去呢?
想到此,吕少游的思绪成了春日柳絮,在半空中左右飘忽,时而轻轻扬起,时而漫天散落,若坠云雾之间。
“跟我来吧,二位且听我交代几句。”一位头戴牛耳幞头,“装孤色”扮相的伶人打断了吕少游的思绪。
“哦,来哩。”素蕊爽脆地应着,拉着吕少游跟去。
(4)
十二月二十九,定王府。
“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
“菜传纤手,青丝轻细。和气入、东风里。”
“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
“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
当杂剧班的“引戏色”手执画扇,打开戏腔时,原本喧腾的王府逐渐安静下来。迎接新岁的场合,一般要唱一首喜气的词曲来暖场,“引戏色”口中的《探春令》,乃是汴京城里刚兴起的新曲,唱的是一个喜庆家宴的景象:姑娘们巧手纤纤,将烹好的春韭、芹菜一一端上,客气地让家人都尝上一口,求一个“驱除邪秽,保佑来年平安”好兆头。
台下,年轻的定王赵桓正坐在一个檀木圆桌前,几位装扮雅致的王妃依序围坐左右。此曲此景,台上台下,倒是再契合不过。
定王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母亲的早逝让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根基,如今罩在他身上的光环,只剩下了一个皇长子身份,他惟有时刻谨小慎微地生存,才能勉强保住这唯一的优势。寡言、阴郁、无趣,是很多人对赵桓的第一印象。
然而,他的父亲——当今圣上,偏偏是大宋君主中最具活力的一位。花鸟虫鱼、丹青音律、修园筑殿,但凡能够让人享受的行当,他无一不通,当然还有颇受诟病的酒色财气。赵桓的沉闷性格如果按照传统士大夫的标准,或许还能博一个“稳重”的名声,但到了官家那里,却一点也不讨喜。
不过,今天的定王赵桓好像比较放松,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对于王妃们的举杯致意,他也能客气地抿上一口——对他而言,这已经非常难得。
戏班共准备了四折戏,为了把风险压到最低,班主特意将吕少游和素蕊安排在第四折滑稽戏,那是最轻松的环节,即便是有点差池,也会被人认为是逗笑的设计而已。如果台下有贵客乏了,先行告辞,更是再好不过。
吕少游和素蕊的心思正好与班主相反,他们苦心孤诣,想好了话词,最怕赵桓突然走开,哪怕是一次短暂的离席,也可能让计划全部落空。
在等待的一个时辰里,吕少游和素蕊经受的煎熬,丝毫不亚于藏身驿馆帷幔后的时刻。他们既要时刻关注赵桓的一举一动,同时还要想着台上的串词,内心的拉扯使两人紧张到口干舌燥,乃至手足无处安放。一边的伶人以为他们是因为上台表演而紧张,故意戏谑:“两个大活人,当初拍得胸脯,如今怎么蔫了?”
素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谁怕了,且管好你自己。”
伴随着一串紧凑的鼓点响起,第四折戏正式开场。
这折滑稽戏名为《眼药酸》,说的是一个穷书生科举屡次不中,被迫以卖眼药为生的故事,书生为了多卖眼药,极力夸张自己的药效,而买药人又不时奚落挖苦。此类节目,多穿插俚语趣梗,以此逗笑观众。吕少游和素蕊只被分派了围观百姓的角色,拢共才与卖药人有两三句对话,充其量,不过走台过场而已。
然而,当吕少游和素蕊步上前台后,两人顿时变得脸色煞白——那定王的座位已经空空如也!
刚才在后面觑着时,分明还端坐着,如今怎么突然变天?这个变化让吕少游心中叫苦不迭,素蕊面上虽挂着笑脸,眉宇间的慌张却不输吕少游,一双杏眼不时地扫着台下四周。可是,无论两人如何地张盼,始终未找到那个的身影。
台上很快便轮到了吕少游的戏份,吕少游因赵桓迟迟未现身,并不愿上前与“卖药者”搭讪,这个变故急得后台的主班直努嘴。好在素蕊反应机敏,及时顶了上前,可话本上留给素蕊的言语也没几句,几番来去,她的肚子里也没了言词,只能故意短话长说,拖慢节奏。
班主见吕少游和素蕊果然出了差错,气得眨眼努嘴,慌张地比划手势,吕少游被催得心焦,只能勉强地挪动脚步。而就在抬步上前时,他欣喜地发现,赵桓正沿着不远处的游廊,朝座位走来。
万幸,万幸,百折千回后的喜悦冲淡了吕少游的紧张,他一面观察台上的走位,一面盯着台下的赵桓,掐着鼓点,缓步上前。
赵桓重新落座之时,吕少游恰到好处地和“卖药者”攀扯起来。
“此药可医左丘之目?”
“然也,何止左丘,右丘亦可。”
左丘明是鲁国史学大家,因注解《春秋》而闻名,可惜双眼因病失明,吕少游为了调侃,故有此一问。那“卖药者”本是半桶墨水,不知左丘的大名,竟然以“左丘、右丘皆可”来夸示,自然引得台下哄笑一片。
按着话本,吕少游踩到这个笑点,便算完成了任务,身后另一位伶人也已经做好了上前“发问”的准备。没成想,吕少游并没有让位的意思,反而又来了一句:
“这药儿,可医得双目无珠之疾?”
扮演“卖药者”的伶人见吕少游说出一句话本里没有的词来,立时愣了一会儿,但毕竟这是在台上演着,也不敢冷场,忙临机应变地应了一句:“这眼里没了眼珠,还怎生医得?”
“那可未必,有人能医得。”
“何人如此神通?”
“辽人啊,辽人不是最喜卖珠与我宋人吗?”
“这,这……”
“你看这些个人,谁头上不顶个辽人的珠子哩。”
吕少游的话本是双关之语,粗听是“有眼无珠”,其实却拐着弯说辽国的北珠,嘴上说笑时,还故作夸张地指向台下王妃的珠冠,那滑稽的动作也惹来王妃的嗤笑。
“这,那辽人的珠子,确实……确实……讨人……讨人……欢喜。”伶人即兴接着吕少游的话头,一时有点慌乱,不过他的慌乱,反而惹来王府众人更大声的哄笑。
“而今,天佑我大宋,辽人倒要等我们送珠子哩。”吕少游不理会“卖药者”的窘迫,大步来到台子正中,冲着赵恒字正腔圆地来了一句。他此时虽然涂着粉面,那眼神却依旧犀利无比,驻足之际,炽热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赵恒,在他的脸上足足停留了几个弹指。
台下的王府众人仍沉浸在戏中,赵恒却分明从吕少游的话语和眼神中读到了很多不可言说的讯息,他的心头猛然一震,刚才惬意的笑容立刻僵了下来。
“你且到北辽卖药哉。”吕少游见自己成功引起了赵桓的注意,转身子对“卖药者”戏谑了一句,说完匆匆下场。
“卖药者”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做个哭脸状,把这段闯进来的情节掩饰过去。
吕少游和素蕊刚刚下台,班主便急吼吼地迎了上来:“好你们两个憨货,怎么如此大胆,居然擅自改了话本中的言语?这岂不是要砸我的饭碗!”
“班主恕罪,咱们也是嘴上漏瓢。”素蕊一脸无辜地上去作揖致歉。吕少游的心思全然不在班主身上,仍不时回头窥伺台下赵桓的反应。
班主见吕少游毫无悔意,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他的袍领,提起拳头做出欲要殴打的姿势,“你这厮,倒是在台上胡说快活了,却要把我的小命交待在这里!”
吕少游急着想挣扎摆脱,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方才台上那位‘买药’的伶人何在?”
“嗯?”班主松开吕少游的袍领,回头定睛一看,但见一位身穿褐色镶边皂袍的王府侍者闯了进来。侍者双手背后,不苟言笑,俨然藏着一股怒气。
班主以为侍者是前来问罪,顿时七魂吓走了六魄,连忙赔出笑脸:“官人,官爷,方才那位是我们剧班的,的新人,多,多有得罪,还望,还望,海涵。”
班主吓得口舌打结,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侍者一把推开班主,冲着人群喊道:“什么新人不新人,我只管问何人所演?”
班主战战兢兢地抬手指向吕少游和素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两人。
侍者扫了一眼还未卸妆的吕少游和素蕊,冷冷说道:“你们二位,跟我走,定王有请!”说完,也不待两人答应,转身离去。
吕少游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喜,赶忙拱手应承,素蕊也欢喜地拽了拽吕少游的衣袖,示意赶紧跟上前去。
班主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明白两人为何眼看要被问罪反而面露喜色。
吕少游和素蕊被领入内堂时,一位中等身材,头戴翠金小冠、身着红色锦袍的人正背立在案前。
“定王,人已召来。”侍者通报完后,急步退去。
吕少游此前一心想着见到皇子赵桓,可当这位尊贵人物真的站立在眼前时,又不免紧张到眼神都无处安放,直到定王开始缓缓转身,他才恢复神智,拉着素蕊跪下来。
“你们二位,演得一出好戏。”赵桓从容坐下到椅子上,不紧不慢地飘出一句。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要让吕少游和素蕊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听得真切。
“定王。”吕少游和素蕊依旧低头保持跪姿,不敢贸然说话。
“哦,起身坐着吧。”赵桓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圈椅。
吕少游和素蕊小心地起身站着,却不敢落座。
赵桓微微身体前倾,用目光打量起吕少游和素蕊。吕少游和素蕊以为是自己太匆忙,妆容还没擦干净,便忙着又用衣袖在脸上擦了几下。
“伶人做戏,自古可上讽古圣,下笑宰执,本王并不开罪尔等,但本王却想知道,你们缘何拿着辽人说笑呢?”赵桓的声音依旧很轻,白净的脸庞隐藏了所有情绪,让人摸不清他的喜怒哀乐。
“小民唐突,实因有万急之事要奏陈,此是不可与他人预闻,非定王不可。”吕少游经历过初期的紧张后,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那股冒死直陈的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胸臆。
“你们可是前日在府前闹事的二人。”赵桓的嘴角微微上扬,说得非常轻松。
“这,这……”吕少游万没想到,赵桓尽然能马上将冲撞王驾和扮演伶人的事情勾连起来,愈加感到惊奇,刚刚理顺的思绪瞬间又被冲乱,他的喉咙蠕动了一下,费力地挤出两个字,“正是。”
赵桓不再说话,只是略微颔首,似乎是对吕少游坦诚态度的肯定。
“小民行此悖礼之举,实是万不得已!”吕少游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并突然抬高了声调,说话间,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关于北珠案情的奏疏,“此事关乎大宋国运,小民虽是万死,不敢私隐。”
“哦。”赵桓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示意他赶紧呈递上来。
吕少游将奏疏递到赵桓手上后,不徐不疾地讲述起自己几月来的经历。
从接手北珠失窃案而起,到无相寺内的诡谲,再到张邦昌、刘豫、黄潜善、王诚和等人的行径,直至通津驿内的童贯、马植。吕少游无一所隐,原原本本地倾泻而出。
说完一切,吕少游如卸掉了身上的千钧重担,心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此时,眼前的赵桓似乎已经不再是定王、皇子,而是一个茶栈里碰到的一个旧友,不需要有丝毫顾忌。
可是,令吕少游感到讶异的是,赵桓在听完他的陈述后,仍然面如平湖,见不到一丝波澜。
过了许久,赵桓才哂笑着说道:“几日前,耿学士在王府讲经时曾和本王说起,我朝的国策,或藏变机,尔等恐怕也拜访过学士吧?”
吕少游此时才醒悟过来,耿南仲已经通过自己的身份和文章感觉到了一丝朝廷对辽政策变化的气息,只是,作为皇长子赵桓的内臣,他不敢贸然将自己卷入,所以没有直接和吕少游相见,更不敢将吕少游引荐入王府。
“定王。”吕少游嗫嚅着应声。
赵桓长吐一口气,将吕少游的奏疏放下:“北珠的事,本王也偶有所闻,却不知贵妃竟然拿着一颗北珠做了如此多‘细碎文章’。”
吕少游从赵桓的语气中听出,关于北珠一事,眼前这位皇子对案情本身的曲直并不关心,但对王贵妃的小心思却如鲠在喉。
“宋辽国策关系朝运时局,更易变幻,牵动社稷安危,定王为大宋皇子,当……”吕少游想委婉地劝谏赵桓,可话刚讲到一半,却被赵桓摆手制止了。
“据本王所知,那辽使马植已经在童太尉的引荐下,入宫觐见了官家。”赵桓的话音再次低落,“国策机变,也不是本王可以妄言的。”
赵桓如此委婉表态,显然是不想让自己参与到改变宋辽关系的纠葛中,他的话音虽轻,却带着不容辩说的威势。
“可是,定王。”吕少游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当他话头再次被打断。
“你的忠直,本王深为体认,后面的事情,我自会斟酌处置。”赵桓的眼神变得犀利,语气也愈发坚定,不给人留下丝毫辩驳的余地。
“你们连日劳顿,先歇息吧。”赵桓的眼神从吕少游身上移开,抬手做了送客的手势,一位侍者应声步入堂内。
吕少游和素蕊步出王府时,才发现又到了日暮时分,斜阳下的寒意随风袭来。吕少游不觉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接着为素蕊扶起脖颈上的裘领。
“真没想到,上层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素蕊耸眉埋怨,“那皇长子会将让北珠实情大白天下吗?”
吕少游苦笑了一下:“唉,上层行事,总是隐晦曲折。我们已经做了该作的一切,现在看来,只好听天命了。”
说到这里,吕少游驻足向皇城的方向望去。
皇城远隔,自然是看不到了,他目光所及,只能是无尽的星空,以及星空下的万家灯火。
“明日,那里又会发生点什么?”
(5)
十二月三十日,宋政和二年的最后一天,汴京大内皇城垂拱殿。
垂拱殿,取自《尚书》“垂拱而治”一语,意为天下大治,君主可以安享太平富足。大殿自建成以来,一直作为官家召见群臣或接待外邦使节的御用场所。
官家赵佶平日最喜欢热闹祥和的场合,这次,垂拱殿自然又成了皇城的焦点。早在半月前,宫里宫外便开始为这场盛宴而忙碌铺陈。
此时,整座垂拱殿如即将绽放的蓓蕾,不断积蓄压抑着体内的能量,任其躁动着、喧腾着,就等那迎春破晓的一刻,一次性炫耀出自己最奢华绚丽的风采。
长六丈,宽八丈四尺的大殿内,每个殿柱和栏杆顶端都已经高挂上了红锦灯笼,大殿四周则布满了掺和着龙涎香的火烛,殿内的霞光四射,香气充盈,处处夸示着宋朝的富丽堂皇,却又彰显得那么不动声色。官家在审美上是最有品位的,他对那种动辄披金挂银的装扮嗤之以鼻,任何事物都要务求精细雅致,以求传递出不一样的格调。
宴会开始前,宫内和内侍们永远是最忙碌的人群,他们如蚂蚁一样不停穿梭往返,紧张而又训练有素地布置着各色宴具。两侧对应分布的楠木桌椅,看上去稀松平常,实则镂刻着不同的花鸟图案,一一对应着坐宾的不同身份。案上的锦缎桌布鲜亮得能泛出光泽,上面摆放的嵌玉筷箸、莲纹温酒器、长颈执壶、八方酒杯、龙耳碗、天青小碟……任意取出一样,都是让人赏心夺目的工艺品。
随着管乐的响起,嫔妃皇子、文武官员、外邦使臣相继鱼贯而入,他们在内侍的引导下,如棋子落盘一般,精准地一一落座。妃嫔皇子自然盛装出席,官员则一律戴长翅帽、穿朝服、佩玉带,殿内的祥和气氛并不能冲散他们内心的拘束,彼此间除了简单的拱手致意外,再也不敢多有言语。当所有人坐定后,殿内的管乐换上了新的曲目,人们纷纷起身,望向正中的龙椅,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官家来了!
皇上赵佶的出现使殿内的氛围迎来了第一个高潮。
这位幸运的天子,已经安享太平十年,脸上一如既往地写满了惬意和尊荣。他面带微笑地扫视了大殿一周,轻轻举手示意,殿内便如经过彩排一般,齐声发出贺岁声。赵佶颔首致意,露出满意的笑容,众人这才在礼宾官的引导下,继续落座。
宋朝的皇宫盛宴如同他们的器物一样,精致而又繁复,一般要实行九盏制。
所谓“九盏制”,即以皇帝赐御酒一盏为时间单元,每单元分别安排各项礼仪活动和宴乐节目。同时,每轮赐酒过后,均会有不同的菜食奉上。两个教坊色长担任着殿内的看盏使,他们提前站在殿上的栏杆边,专门查看宴会上的斟酒情况,掌控九盏的进度节奏。通常,这套仪式以初坐五盏,再坐四盏为定式,前五盏和后四盏之间,往往会安排一个简单的休憩时刻。
殿内乐起,蓓蕾花开,赵佶落座之后,这场豪奢盛宴终于拉开帷幕。
一盏,蜜饯花粥上,笙、箫、笛领奏,天子举杯祝酒,众臣举杯一饮酒;
二盏,鲜蔬瓜果上,舞者随曲入场,天子举杯祝酒,众臣举杯二饮酒;
三盏,肉脯荤炒上,军百戏入场,天子举杯祝酒,众臣举杯三饮酒;
四盏,饼糕面食上,颂词歌咏入场,天子举杯祝酒,众臣举杯四饮酒;
……
几轮推杯换盏过后,在酒意的助推下,殿内的气氛开始变得活跃,众人的拘谨逐渐冰释,交谈、喝彩之声渐渐混杂入乐曲之中,赵佶对臣下的“放浪形骸”从来都持宽容态度,这也让殿内的热闹一浪高过一浪。
然而,在大殿之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畅意享受这难得的放纵。作为二府大臣之首,蔡京和童贯分列宰相和枢密使,一文一武,掌握着人臣的最高权柄。席间,年迈的蔡京每次饮酒都是浅尝辄止,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身边的童贯,而以往总是刻意张扬“粗犷”的童贯,这次也一反常态,显得格外低调,他的注意力,更多的在于对面的辽使马植,两人总是在不经意间眉眼互动。
较之蔡京和童贯的不动声色,皇子席上的赵桓更加焦躁不安,他注意到,三弟赵楷同样没有将心思放在宴饮和舞乐上,而是不时用手摩挲身边的一个琉璃金匣。反观赵楷,这位年轻的皇子,他俨然正经历着如坐针毡的折磨,每次心虚地避开赵桓的目光后,都会将视线扫向母亲王贵妃。
几人的目光交错横织,成了灯火掩映下的一张蛛网,那种眼神中的冷峻和局促与大殿内的光芒四射显得极不协调。八盏过后,便到了赏赐群臣和使节的环节,此时,这些复杂的目光终于不在交错,他们的注意力都齐刷刷地转移到了赵佶身上。
谁都知道,最紧要的一刻就要来到了!
“正旦使此来路途奔波,甚是劳苦,特赐六曲卧足金碗十八只、蟠螭玉杯四具、银梅瓶三十六只、缂丝锦绸百匹、通天犀带两条……”内侍官的拿着礼册抑扬顿挫地读着。
对来访的辽使给予回赐本是宋朝惯例,每次赠予的礼物数量一般根据来者的品级而定。按照仪式安排,待内侍官诵读完礼单,辽使便要出列致谢,说些恭贺新岁的场面话。
然而,这一回,当马植向赵佶恭谢致意后,赵佶并未让他马上归坐,而是亲切地看了下皇三子赵楷,再回头对马植说道:“正旦使此次前来,还需带回一件宝物。”
话音刚落,赵楷抱起琉璃金匣,霍然离坐出列,来到马植面前,双手将金匣奉上。
“朕闻知,前日北朝丢了一珍罕北珠,你我两朝还因此生了嫌隙,今我皇三子搜山检海,终将其重新觅得,今日可物归原主矣。”
马植早就从童贯口中得知原委,但碍于众人在场,还是做出了惶恐的表情,躬身抬手接过金匣。
在坐的其他亲贵朝臣并不预知这一幕,此时纷纷停下筷箸,将目光投射到金匣之上。
“劳烦正旦使点验,这可是那走失的北珠?”赵楷说着,替马植打开金匣,硕大莹润的北珠瞬时呈现在众人眼前,夺目的色泽光芒立刻在大殿内引起一片骚动。
赵楷见到众人讶异的神情和啧啧赞叹的低语,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王贵妃坐在靠近皇后的最近一侧,此时也是笑靥如花,嘴角上扬成了月牙状。
“嘉王英睿,手段非比寻常,正旦使完璧而归,皆是可喜可贺之事。”一直沉默着的老相蔡京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同时举杯看向马植和其他辽国使团成员,“宋辽和睦百年,岂是一个北珠能够撼动的?臣愿两朝世代较好,永不见兵戈。”
马植听了这句话,觉察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心虚地看向童贯。
“蔡相宽心,正旦使北归定会据实禀报辽主,嘉王替朝廷担事,忠孝两全矣。”童贯见状,急忙举杯站起来打圆场。
“咳、咳,太尉说得是。赖天子圣明,处世宽和,我等方可久享太平,老夫只怕再出寻衅生事之辈,误了江山社稷。”蔡京皮笑肉不笑地看向童贯,继而又观察了一下赵佶和马植的反应。
“嗯,这,对,蔡卿所言极是,极是。”赵佶也听出了蔡京的弦外之音,被酒意熏红的脸庞此时变得更加潮红。
事实上,当童贯将马植引荐过来后,在两人的一番花言巧语下,赵佶已然首肯了联合女真灭辽的谋划,只待时局的变幻,便想择机施行。只是,童贯和马植都刻意隐瞒了曾想借北珠做文章的桥段。
老奸巨猾的蔡京早从张邦昌处嗅到了风声,此时故意拿北珠说事,正是想让童贯和马植难堪。童、马二人都怕被赵佶察觉出异样,自然极力遏制这个话题展开。好在赵佶听了蔡京的话,尚未往深处去想,童贯和马植这才松了口气,准备返身落座。
正当众人都以为这个插曲行将过去之时,突然又有一人离开座位,来到了殿上,高声说道:
“恭贺三弟为陛下分忧,立下不世之勋。”赵桓踱步来到赵楷跟前,举杯致意时,目光却偏转到了赵佶一边。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赵楷没料到赵桓为横插进来,尴尬地应付着。
赵桓从容地向殿前挪了几步,故意朝着赵佶说道:“这北珠想来也让三弟破费了不少,陛下需不吝厚赐哩。”
闻听此言,赵楷的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赵佶只从王贵妃口中得知赵楷“寻回”北珠,如今却发现赵桓话中有话,笑容冰封一般僵在了脸上。
“儿且代众皇子,祝爹爹新岁之喜。”就在赵佶愣神的时候,赵桓已经一步步走到跟前,前来举杯祝酒。在宋朝,皇子只有在非正式场合,才能称呼皇上为“爹爹”。赵桓此时已经和赵佶近在咫尺,两人的轻声对话,殿内的其他人已经不可能听见,故而赵桓故意换成了宫内私宴时的称呼。
赵佶见一向沉默寡言的长子今天举动异常,又听出他话藏机锋,遂也自然地将身子凑了过来。赵桓瞅准这难得的机会,将头贴到赵佶耳边,附上了一阵耳语。
赵佶听着赵桓的细语,表情变得愈发凝重,目光如鹰隼搜罗雏鸡一般,在王贵妃、赵楷、蔡京、童贯等人依次游走了一圈。
简略说完北珠之事后,赵桓缓缓退下,回座后还不忘用讥俏的余光瞥了一眼赵楷。此时的赵楷,只顾低头不语,大气都不敢出。
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这北珠的谋划,怎么就入了赵桓耳中。
所幸,待赵桓退下后,赵佶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没有,也绝不可能在这个场合深究此事,很快,他第九次举起了酒杯……
九盏后,舞蹈拜谢,内侍官引导众臣下阶,天子离席,鸣鞭。一场冗长的宴席终宣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