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吕少游和素蕊无力地躺在坡地上,刚才的一幕,消耗了他们太多的心力,直到一个时辰过后,当饥饿与寒冷袭来时,两人才如大病初愈般苏醒过来。
接下去,何去何从?
“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素蕊望向吕少游,眼角仍挂着几滴泪珠,这个问题,她似乎是在征询吕少游的意见,又像是在自问。
吕少游抬头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连根拽出了一把枯草:“徐伯不能就这样白白地冤死,决不能!”
素蕊当然知道吕少游的心情,但如今的情势,比这天色还阴晦不明。更何况,如今,两人连找个容身之地都不容易。
吕少游明白素蕊的顾虑,喃喃自语:“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将真相传到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素蕊被吕少游的想法惊到。这北珠案本就牵连到宋辽朝廷,已经是捅上天的事情,吕少游的想法也不为过。然而,在等级森严的官僚金字塔中,他们只能算两个不入流的人物。要让朝廷听到底层的声音,不啻于要让一只蝼蚁,攀爬上一座十级浮屠。
素蕊沉默了一会,忍不住发问:“这怎么可能呢?”
“目前,也只能找那个人了。”
“谁,官家?”
“就凭你我,何以见得天颜?”
“那你是指?”
“皇长子赵桓。”
吕少游看着素蕊不可置信的表情,解释道:“你不记得,那黄潜善所说的话了?”
素蕊三颔其首,心里疑问慢慢解开。
既然王贵妃想借北珠助力三子赵楷争太子位,皇长子赵桓岂会坐以待毙?当然,朝中也有传闻,长子赵桓生性柔懦,并不得官家的喜欢,可他毕竟是显恭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当仁不让的皇储首选。
是的,如今能揭开这层面纱的,也只能是他了。
“但是……”素蕊本想说点什么,联想到现在的处境,又把话咽了回去。
“但是,皇长子也是天潢贵胄,我们也不易见到,对吗?”吕少游替素蕊说出了心中的话,转头叹息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不,事在人为,你一定可以的。”素蕊抓住吕少游的手,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
“嗯。”吕少游感受到素蕊手里的温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走,现在就走。”
“去哪里。”素蕊被吕少游拉起身,不解问道。
“滑州。”
“滑州?”
“对,滑州通津驿。”
“驿馆?”
滑州,隶属宋朝京西北路,位于京城开封府以北。元丰四年,神宗皇帝下诏在滑州建立专用于接待辽国使臣的驿馆,刚开始被称为武成驿,后下诏改名通津驿。但凡辽使进京,宋朝必派朝中勋臣前去接候,无论是入京找寻皇长子,还是想再打探些虚实,那里都再合适不过。
“只是,那里必定戒备森严啊。”素蕊跟着吕少游前行,心中却还有一丝担忧。
“正因为戒备森严,才没了公差的搜捕。”吕少游头也不回地答道,“辽使马植自雄州出发,他快我慢,我近他远,现在赶过去,正是逢时。”
素蕊应着,跟着加快了脚步。
宋朝用于接待番邦使臣的却主要集中在京城,地方上委实不多。滑州通津驿更是外事馆驿中的翘楚,即便与京城的都亭驿、班荆馆,也毫不逊色。
通津驿为歇山顶二层楼阁建筑,连绵起伏的屋檐与天际线连成一体,飞檐重叠、青瓦映辉,让建筑既似书卷,又如云开,配上精致的提方格挂䈋、钩窗阑槛,一看便知是上乘匠人手艺。官家荣登大宝后,更是在里面增加很多点景陈设,只为向辽人夸示中原文化。
吕少游和素蕊为了避人视线,一路过来,专挑险僻小路行进,到了需要食宿的时候,也只就近找个庄户人家,为了不错过辽国使臣,更是不舍昼夜地赶路,待赶到滑州时,两人已经尽显疲态。
十二月二十日,吕少游和素蕊来到通津驿。两人不敢贸然去闯,只能先在正门外围窥伺。
“小小一个馆驿,却里三层、外三层,如许多兵丁,恐怕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素蕊张望一圈后,累得蹲了下来,
吕少游的目光一直在馆驿四周游荡,久久没有说话。素蕊忍不住拉了下吕少游的衣角,“进进出出,来来去去,阁内楼上,都是各色兵卒,我们又进不去喽。”
吕少游也蹲下身来,脸色凝重,蹙眉之际额头显出了一道细纹:“嗯,眼前的景象里,藏着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什么意思?”素蕊抬起头,撩了一下额前的发缕。
吕少游说道:“坏消息是馆驿明显比往日增加了看守,要想溜进去,几无可能。”
“那还用说,好消息呢?”素蕊接话。
“好消息是,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吕少游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轻快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素蕊的瞪圆了眼睛,睫毛忽闪忽闪。
“对,辽国使臣肯定已经进了馆驿,而且还未入京。”吕少游拿起一块石子,在地上比划着。
“你如何知晓?”
“你看,那些看守兵丁,除了头戴范阳笠,身着窄袖圆领袍的州府兵,还多了不少红袍软甲、手持戟刀的壮士,那些个必定是京城禁军。”
“我说怎么怪怪的。”
“你看那些个满载的太平车,穿梭往返,定是运往后院的粮草、酒食,若不是辽使已经到来,驿馆怎会需要如许多东西?不止这些,你看,那进出人员,充斥着各色官员、杂役,定是出自朝中鸿胪寺、礼部等官衙,如果不出意外,恐怕朝廷派来迎候大员也到了。”
“真有你的,好个眼力。”素蕊一脸崇拜地看着吕少游。
吕少游听了素蕊的夸赞,脸色反而由晴转阴了:“好眼力有什么用,这馆驿,也只是看得,却进不得。”
素蕊听后,低下头来。
这个难题如一座大山般,横亘在吕少游和素蕊眼前,让他们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京畿毕竟不是平常州郡,不是常人都能轻易进入的,现在提刑司和雄州的牒文恐怕早已传至各州郡,两人近乎逃犯的身份,若是不混入馆伴队伍,几无可能平安入京。更何况,吕少游还希冀着,能在驿馆中寻到破解心中最后一个疑点的答案。
“快看,又有人来了呢。”素蕊扯了扯吕少游的袖子。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观望。
顺着素蕊的指向,两人讶异地发现,驿馆门口来了一队华丽的绯幔遮盖的车驾,车上三三两两走下一堆人来。再细看,来者多是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子,间杂着几位面容俊秀的少年郎,他们人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物件,依次步入驿馆。
“琵琶、箜篌、筝、笙、横笛、拍板……”素蕊看得入迷,嘴中吐出一串名词,“都是些乐器哩。”
吕少游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回应。素蕊也不理会吕少游,顾自将布囊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麻利地取出些瓶瓶罐罐。
铅华、胭脂、画眉笔、铜镜……吕少游看着素蕊拿出的物件,不明所以:“你,你,这是?”
素蕊将铜镜塞到吕少游手上,说了声,“帮我拿着”,随即在脸上涂脂抹粉起来。
“你还有此闲心!”吕少游撂下铜镜,嘴角耷拉下来。
素蕊将吕少游拿着铜镜的手支棱起来,故作生气地说道:“你看我,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如何装作宫廷乐伎混进去?”
吕少游恍然大悟,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并未在吕少游身上持续太久,疑问很快又从心头冒了出来:“可是,可是,我怎么办呢?”
说话间,素蕊已经整理好妆容,反问道:“本姑娘的模样,看着可人吗?能不能蒙过那些侍卫?”
吕少游听到素蕊的话,才将注意力转了过来,而就在目光划转的一瞬间,他又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局促。
素蕊本就长得标致,如今略施粉黛,出落得更加动人。那白皙的脸颊如莹玉一般水灵,内里沁出一抹薄红,细巧挺秀的鼻梁下,绛唇微微嘟起,清澈的眸子里藏着娇媚,顾盼之机,还有一股子可爱的古灵精怪劲。
吕少游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一个女子的容颜,一时有点不好意思。“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他心底不由冒出晏几道的词句,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没好意思说出口。
素蕊伸手将吕少游手中的铜镜取下,神秘地冲他笑了笑:“这回,你要听我的了。”说完,素蕊拉起吕少游,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向不远处的闹市走去。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吕少游和素蕊匆匆赶了回来,这一次,两人径直朝驿馆正门闯去,只不过,吕少游的怀里,多了一把蛇腹纹七弦琴。
“快着点,待入馆后,我还得调试琴弦呢,出了茬子,你我都吃罪不起!”快到门口时,素蕊不满地回头抱怨吕少游,一边加快了脚步。
“站住!”门口的侍卫拦住二人,还未等张口询问身份,素蕊却一把将阻拦者推开,“来不及哩,来不及哩,真是急煞人,那里面的宴席都快开了,偏偏曲本忘在了府中,都怨那鸿胪寺司宾署,行文得忒迟了点,州里也是怠慢,害得我等……”
素蕊似没见到侍卫一般,手里晃着曲本,拽着吕少游硬生生地朝里冲去。那侍卫见到这架势,一时却也懵了,真以为素蕊和吕少游只是一个乐伎和抱琴的侍者,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
入得驿馆,两人终究是心虚,沿着长廊一路小跑,好在此时馆内正是人群最混杂的时候。辽使入境后的馆伴人员,来自京城的鸿胪寺、礼部,京西北路的滑州、河南府,上下左右,竟然涉及近十个衙署。若按分工算,官员、胥吏、侍卫、杂役,乃至不少的辽国随员,更让人眼花缭乱。
吕少游抱着琴,起初连头都不敢抬,但见馆内之人都未起疑,表情也变得自然起来。素蕊倒显得更大胆,别人没来招惹,她反而主动拉住了一个乐伎打扮的人:
“这位姑娘,敢问,辽使身在何处?”
乐伎见到素蕊的装扮,没有起疑,随口回道:“今日起宴得早,辽使已回内堂,正和朝廷来的上官叙事呢。”
内堂,吕少游和素蕊听得真切,刚想道谢脱身,却不料突然冒出了一个身着绿袍的官员,他健步上前,对答话的乐伎投去狠狠一瞥:“谁让你胡说,还不退去。”
乐伎惊恐地看了眼绿袍官员,连忙踩着碎步躲开。
吕少游和素蕊见来者不善,想趁机躲开,却被绿袍官员大声喝止:“站住!”
(2)
绿袍官员前后仔细打量了吕少游和素蕊一番:“二位何人?来自哪个衙署?为何打听辽使去向?”
一连串的追问将吕少游和素蕊震得脑袋嗡嗡作响,素蕊强作镇定,故意用曲本掩住了半张脸,支支吾吾地作答:“嗯,啊……”
素蕊的态度引起了绿袍官员的警觉,开始歪斜着脑袋更加仔细地观察两人,并做出了欲要招手引来侍卫的姿态。
“你是来自哪个衙署?”吕少游走到绿袍官员面前,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越走越近,那气势反而逼得绿袍官员不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你!”绿袍官员止住脚步,抬手指着吕少游的脸,还想质问。
“你什么,你可知道洛阳?”吕少游傲慢地看着绿袍官员。
一听到“洛阳”二字,绿袍官员不觉气短了几分,“你说,你们是来自西京?”
“嗯,算你有眼力,听说这回的辽使,祖上本是幽州汉人,朝廷为彰显宋辽和善,特嘱优加体恤,既然入了京西北路,西京自有奉献。”吕少游一本正经地说着,随后一把取过素蕊的布囊,在里面翻找起来。
“你这是?”素蕊对吕少游刚才说的话本就半懂不懂,如今见他翻布囊,更加不解,但碍于旁人在,又不好说什么。
洛阳是宋朝京西北路的治所,即如今的河南府,为大宋的四京之一,地位仅次于东京开封府,许多退闲的重臣都寓居于此。吕少游故意说自己来自洛阳,暗示绿袍官员自己来头很大,还真把对方唬住了。
吕少游在布囊里摸了一会,掏出素蕊珍藏的那只青瓷三脚蟾蜍砚滴,在绿袍官员面前晃了一晃:“奉令赏赐辽使,还请驿官行个方便。”
依旧例,辽使入境时,宋朝为了昭示本朝富庶,总会鼓励各级官僚对辽使及随员额外馈赠些物品。吕少游久在榷场,熟悉其中的门路,便想以此为托辞,只可惜身边早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方才灵机一动,想起了素蕊的蟾蜍砚滴,于是借来一用。
“驿官可还要再看看。”吕少游故意抖了抖布囊,装作还要再掏出点东西的样子。
“不敢,不敢。”绿袍官员躬身行礼,满脸堆笑地放行,临了还讨好地告知道:“沿这游廊直行,右转折过庭院曲径,便是内堂了。”
“知道!”吕少游头也不回,冷冷地应道。素蕊行在一旁,强忍着笑,脚步越走越快。
长廊将庭院分成两个部分,南边是主屋和东西厢房,北边则是更隐秘的内堂及附属房舍。吕少游和素蕊沿着长廊蹑行,很快找到了连接南北的一道曲径。曲径由碎石铺就,左边绘着各样鸟类图案,除了宋人所喜欢的夜莺、黄鹂之类,还有不少雕、鹏、鹰、鹘,也是故意迎合了辽人的心思。曲径右边则是一个方池,池边的几株古树直冲霄汉,老干虬枝盘曲交错,最惹眼的还是那座假山,从堆砌的石样来看,不少还是布满孔洞的太湖石,十分珍贵。
吕少游和素蕊绕行到内堂右侧,借着一株古树观察形势,却发现堂外的兵丁铠甲鲜亮,十步一岗,铸成了他们难以逾越的屏障。
“这可如何是好?”素蕊悄悄说道。
吕少游以手扶着树干,身子偏斜着观察内堂四周,眉头又蹙出了一个山尖。素蕊知道吕少游是在思考对策,不敢打断他的思路。
“有了。”吕少游思索定后,拍了下大腿,回头直勾勾地看向素蕊。素蕊刚想问些什么,吕少游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开始一一拔掉素蕊头上的发簪、头钗。
“你,你这是做什么。”素蕊被吕少游的举动吓了一跳。
素蕊的发簪被拔掉后,那卷起的精致云鬓立刻蓬散开来。
“这是?”素蕊更加不解,本想伸手阻止,却又觉得吕少游自有道理,有点迟疑。
“今天要委屈你做回契丹女子了。”吕少游轻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止。他简单打理着素蕊的发型,使素蕊盘起的发髻转眼批散开来,脸颊边则多了两缕辫状垂发。那毛呢褙子的领口绒毛也被吕少游一把扯了上来,成了覆住额头的一圈蒙茸。
吕少游一番手忙脚乱地打理后,又从布囊里掏出了笔墨。这个动作更让素蕊吃惊,忍不住又想张嘴发问。
“嘘,闭紧嘴巴。”吕少游告诫道。素蕊以为吕少游是让自己不要发出响动,遂乖乖照做。没想到,吕少游却拿出了毛笔,在素蕊嘟起的嘴唇上涂抹起来。
“啊。”素蕊更加不解,想伸手遮挡。
“这是契丹女子最盛行的冬季佛妆,需红眉黑唇。”吕少游凑过去,简单解释了句。
“哦。”素蕊听得似懂非懂,但也不再拒绝。
刚替素蕊装扮完毕,吕少游又将自己的衣袍由右衽改为左衽,并随手扯掉了头上的幞巾。
打理完毕后,吕少游一把拉起素蕊,大摇大摆地朝内堂走去。
两人未走几步,一名身着窄袖圆领袍,胸挂铁胄护甲的侍卫迎了上来:“你们是何人?太尉有令,今日闲杂人不得入内堂!”
太尉?
吕少游听后,心里咯噔一下,但仍然带着素蕊径直迎了上去。
侍卫见吕少游没有停止脚步,遂招呼几位同伴,一起上前盘问。
吕少游遇上侍卫,如聋子一般不答话,嘴里还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同时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侍卫本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见到如此情境,反而只剩下疑惑,一时间不知所以。
吕少游一副委屈而又着急的样子,同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写有契丹文的公文纸,继续叽里呱啦地与侍卫“解释”。这个时候,一位领头模样的侍卫回过了神来,嘀咕道:“莫不是‘契丹人’吧?”
“对哦,他应该说的是北辽话。”
“嗯,想来是辽国使臣随员?”
“看那纸上蝌蚪,看样子也是辽文。”
这些驿卒虽然不懂辽文,但毕竟也在馆驿呆过些年头,比平常兵卒更熟悉些辽国风物,一通猜疑打量后,觉得毕竟自己管不得辽使的随员,便客气地放了行。
这一日,吕少游和素蕊连过三关,每次都行得心惊肉跳,当二人蹑手蹑脚地步入内堂时,那股憋着的心气终于泻了出来,竟有点要瘫软在地的感觉。
顺着窗格中漏出的光亮,吕少游和素蕊一步一步接近最核心的那间堂屋,那堂屋的面积足抵三间厢房,十分轩敞,两边挂着厚重的青色帷幔,一副八扇金箔翠竹屏风气势磅礴地横亘堂前,透过屏风与帷幔地一点间隙,可以看到一张紫檀罗汉榻,罗汉榻正中放着一个炕几,炕几上置着一堆杯盘茶具。
烛影摇红间,吕少游和素蕊窥伺到,那罗汉榻上,正有两人分坐炕几左右。从墙上的人影看,两人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又拍案轻笑,谈得十分投缘。
吕少游和素蕊踮起脚尖,躬身一步步挪向近处,直到钻入了帷幔的最里侧。值此时刻,两人嘴唇紧闭,双手紧攥,及至连呼吸都要用万分小心——这确实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距离——他们已经能隐约听清里面的对话!
(3)
“马植,你我幽州一别,想来已经三年啊。”
“是啊,不期太尉亲自来馆驿相见,甚是惶恐。”
“此次你能已辽使入京,想必在北朝也是费了周章。”
“那是自然,辽廷用人,虽有量才而用的气度,可坐在那皇位上,终究是髡发左衽的契丹人。”
马植?太尉?
吕少游听了寥寥几句,心中已然春雷乍响,自己刚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又被完全激活,一连串的疑问泉涌般冒突着,根本无法遏止。
马植,确实是辽使的称谓,可是宋朝的官员无论官阶多高,在这两国外交场合,怎么可能能直呼其名呢?
更奇怪的是,辽使马植对这种无礼的举动似乎毫不在意?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两人曾有过很好的私交。但是,当这个想法从吕少游的脑海中浮现后,很快又被他否定了。朝廷派来接迎辽使的官员,从来都是轮换不定,两国官员交往,又是各自猜防,哪来的私交可言?况且,即便是有点私谊,到了这个场合,宋朝官员也会刻意回避,以防日后成为御史笔下的“话柄”。
太尉?这个称谓已经在吕少游的耳边出现了两次。那是堪比两府宰执大臣的官阶,且属于武职序列,无论是品级,还是职事,都是不适合接待辽使的。
难道这里的“太尉”只是一个俗称?
吕少游也知道,在宋朝武官中,平时也会互称“太尉”来显客套。然而,他很快又轻轻摇了摇头,因为,从两者的语气判断,辽使对眼前的太尉尊崇有加,不像是在狎戏调侃。
吕少游的思维在泥淖中越陷越深,还来不及挣扎,屏风内又传来了对话。
“太尉执掌西军,击破夏人,想必更得圣宠了吧?”
“呵呵,区区小胜,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那是,太尉若是助大宋朝做成眼前大事,那可是圆了赵家祖宗心愿,建立不世功勋!那点西北守边的小功绩,岂能相比。”
“若能成事,我也定会奏明官家,保你封妻荫子。”
……
执掌西军?击退夏人?太尉!
天哪!
若不是需要藏身隐蔽,吕少游听到这几句话,恐怕定会失声叫出来。综合刚才的几点信息,他立刻解开了心中的谜团。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此时和吕少游一屏相隔的,竟然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童贯!
童贯也算当朝一传奇人物,他本是一落魄青年,二十多岁时为了出人头地,狠心入宫做了一个宦官,因为净身得晚,脸上还留着几根胡须,再加上生得魁梧健硕,所以看上去与一般宦官明显不同。
童贯早年拜在权宦李宪的门下,得以步步高升。待官家上位后,他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博得圣宠。政和元年,童贯升任检校太尉,被世人尊称为童太尉。前些年,童贯兼任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在西北打了几个小胜仗,遂气焰更盛,又被宋人戏称为“媪相”。
媪者,妇人也。
以童贯的地位,绝不至于需要亲迎辽国使臣,他来此究竟做什么?两人口中的“不世功勋”,又能是什么?
联想到马植口中的“圆了赵家祖宗心愿”一语,吕少游的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他们说的是——收回幽云十六州!
是的,除了“恢复幽燕”之地,又还能有什么可称为“不世之功”呢?
想到此,吕少游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失去“幽云十六州”一直是宋朝君主的梦魇,也知道这块战略要地之于大宋的重要意义。可是,这样的话题,怎么出现在辽使和宋臣的对话中?!
难道,难道,难道这位辽国的汉官马植和当朝重臣童贯,还在经营着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吕少游想到这一层,身子向前探了一探,使耳朵紧挨着帷幔,好让自己听得更加真切一些。素蕊的身体愈发因紧张而显得僵硬,她生怕弄出一丁点声响,惟有紧紧偎在吕少游身旁,以寻找一点安全感。吕少游感受到了素蕊身体的颤抖,用手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抚触了几下,以示安慰。
然而,当屏风里的对话再次传出,连吕少游也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太尉妙算天下,只可惜,那北珠之计,出了点差池。”
“嗯,真没想到,一枚小小的北珠竟然惹来如许风波。”
北珠?!
听到“北珠”二字,吕少游和素蕊的心被猛然蛰了一下,齐齐提到了嗓眼。
此时,窗牖中透出的月光格外温柔娴静,炕几上的烛光微微摇曳,屏风内的轻声细语令夜色显得更加寂寥,一切都显得那么波澜不惊。然而,对吕少游而言,这里的每一声细语传来,都能变成最锐利的箭簇,刺破帷幔,穿透肌肤,直到深入骨髓,让他感受到锥心的凉意。
“北珠失窃于我朝,必然引来辽主大怒,宋辽交恶,则官家必然赞成‘联手女真,共同灭辽’的谋划。这四两拨千斤之计,也费了你我不少心血。”
“卑职深体太尉之意,已借着北珠一事,屡屡发难,却孰料,这大宋朝廷里面,也是波谲云诡。”
“嗯,唉,二府大臣,宫内宫外,俱是各怀心思呢。”
“太尉是说蔡相?”
“嗯,那蔡京老儿,真个是七窍玲珑心,明里是撺掇官家安享繁华,暗地却猜防着我等武人,生怕坏了他的太平岁月!”
“哦,原来如此,雄州那边,几次移文,欲出些银两,抹平北珠一事,想来也是秉承蔡相之意。”
“哼,他牵着张邦昌,却不知提刑司刘豫早已归我门下,只是,半路里杀出的一些小鬼,反而乱了你我方寸。”
“太尉是说,那寺庙里的盗匪、草寇?”
“嗯,不光这些,还有那雄州的小吏,还真是个犟种,差点被他捅破了天,幸亏刘豫揪住文书中的几个字眼,下了重手。”
“那些蝼蚁自然不在话下,可是,那北珠已经勾连到了后宫贵妃,恐怕有些难办。”
“不妨事,妃嫔争宠,不过是算着东宫之位,却坏不了大局。这次,只要你我里应外合,说服了官家,那灭辽的事,指日可待。”
“哦,有太尉在,我自可放心了。”
“且放宽心,你我明日便启程,以免夜长梦多。”
“谨遵太尉命!”
“客气喽,你我他日定将同朝为臣,哈哈哈。”
“岂敢,岂敢,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传来,每一声都重重叩击着吕少游的心门,素蕊本来懵懵懂懂,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大概。他们本以为已经通过抽丝剥茧,找到了北珠失窃案的真相,殊不知,自己只是撬动了冰山的一角,直到此时,才见识到黑幕后的狰容。
原来,那马植在辽廷中混得并不如意,眼见辽主耶律延禧昏聩无能,东北的女真部落日渐崛起,便萌生了说服宋朝联合女真,从辽国手中收回幽云十六州的想法,同时也希望籍此归降宋朝,谋得自己的富贵。而童贯以宦官执掌兵权,颇受朝廷众臣的非议,也想立一件奇功以自夸。故而,两人一拍即合。
政和元年,童贯借着出使辽国的机会,已经和马植有了接触,只待时机成熟,说服官家采纳“联女真,灭辽国”之计。然而,宋朝毕竟已和辽国和好百年,朝中以蔡京为首的文官并不想打破平稳的权力格局,更不希望看到童贯得此奇功,官家在两种意见的左右下,也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为了促成“灭辽”大计,童贯竟然串通马植,大胆炮制了北珠失窃一案。马植巧妙设计,一面令女真的贡物途经新城榷场,一面又暗自将消息传给了童贯。童贯则指使刘豫故意放出风去,专等盗匪前来劫掠,北珠案发后,马植装模作样,与宋廷严辞交涉,企图弄僵宋辽关系,以此促成宋朝和女真的联合。至于那位赵永圭,只不过是因为惯于勾结盗匪劫掠榷场财物,无意中充当了刘豫手下的一枚棋子!
刘豫既要借拖延办案营造主战氛围,又要让自己脱掉干系,故而将查案的职责推诿到雄州方面。雄州张邦昌唯蔡京马首是瞻,一心只想赔钱了事,对查清事实毫无热情,自然无意对吕少游给予支持。
然而,童贯和刘豫没有料到,无相寺中的三个小角色居然拿着北珠做起了文章,还将宫中的王贵妃牵扯了进来,他们更没想到,吕少游竟然如此执着,冲破重重阻碍一步步接近真相。当吕少游的呈文递上之时,刘豫为了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遂故意曲解文意,以“诬蔑契丹人盗取北珠”来激化矛盾。
当事实在脑海中得到还原后,吕少游感到脊背上传来阵阵凉意,那凉意,或许是因为躬身太久,沁出的汗水沾湿了衣衫,又或许,是朝堂中荒诞,幻化成了无尽悲凉。吕少游忽然发现,自己倾尽全力追索无相寺中的三位窃弄北珠者,到头来,却与三人一样,成了权贵眼中的玩物。
吕少游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努力平复内心的激荡,拉起素蕊,小心翼翼地向门外退去。好在,此时的侍卫已经睡眼惺忪,根本没有在意。
吕少游和素蕊经历了一天的折腾,早就耗尽最后的一点精力,两人悄然躲进了那个由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中,那里虽然略显阴冷,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也只能在此勉强应付一夜了。
遥夜沉沉似水,风紧驿亭深闭。
几缕寒风不时从洞隙中穿过,呼啸着刮到两人的脸上,即而又往脖颈处钻,冷得刻薄而又刺骨。素蕊身体哆嗦了一下,紧紧地依偎到吕少游的怀里,她把头也偏了过去,抵到吕少游的胸膛上。这一刻,素蕊放下了女人所有的矜持,如乖巧的猫儿寻到了衬心的地方,安心地汲取着温暖和力量。
吕少游用手揽住素蕊的腰,把素蕊搂得更紧了。他低下头,看了眼素蕊,不经意间,下巴触到了素蕊的秀发。
素蕊抬起头,发现吕少游施施然地看着一个石孔发呆,问道:“少游,你在想什么?”
“唉,最大的阴谋,永远在朝堂。”
(4)
东京、开封府、大梁,宋朝的都城有多个称呼,然而宋人最喜欢的称呼另有其名——汴京——只因汴河的存在。如果说,开封是宋朝的心脏,那么汴河就是连接心脏和肌体的大动脉,它把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输送到心脏中,支持着这个政治中心的跳动。
吕少游和素蕊借着馆伴队伍的掩护,来到了汴京,这是他们第一次领略汴河两岸的繁华风光。
朝廷为保证汴河的漕运功能,特设发运司负责管理,以十至三十艘船为一纲,通过官船、私船分运制,维持着数量庞大的南北货物漕运。每年,经汴河入京的漕船总数达到万艘,正所谓“岁漕江、淮、湖、浙米数百万石,及至东南之产、百物之宝,不可胜计。”
汴河的繁忙催生了两岸的热闹街市,鳞次栉比的店铺从早到晚,迎接着八方来客,大店门扎结“彩楼欢门”,小店铺则亮出一个敞棚,茶坊、酒肆、脚店、肉铺等等,不一而足。绫罗绸缎、珠宝香料、茶盐皮毛,各色货物应有尽有,医药车修、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业,咸集于此。再加上公廨、商税所、望火楼等官办机构,更使得街市上纳集了三教九流的行人,常年川流不息。
京城的繁华在汴河,汴河的繁华在虹桥。虹桥本是横跨汴河的一座大型木质拱桥,桥身设计精巧,无柱无梁,宛如长虹卧波,因而得名虹桥。虹桥人车熙攘,各类摊位夹道而设,卖工具、卖鞋履、卖吃饮、担轿的、骑马的、当差的、看相算命的……人们拥挤在这条长虹上,各自为生计奔忙。
桥上热闹,桥下也不逊色。每当有大船过桥,岸上、船上的吆喝声总能引来行人驻足观望。船夫们为了驾船过桥,无不忙得满头大汗,他们有用竹竿撑船的,有用长杆钩住桥梁的,有用麻绳挽住船的,有指挥纤夫拉纤的,还有几个人忙着放下桅杆,以便船只通过。靠岸停泊处,同样簇拥着很多民夫,他们正等着船只靠岸,好抓紧卸货搬运。
“汴河两岸,物阜人丰,真是名不虚传。”素蕊看着忙碌的人群,由衷地发出感叹。
“嗯。”吕少游似乎并未被眼前的繁华触动,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
“少游,你看,那些个船只。”素蕊用手指着远方,提高声调说到。
顺着素蕊的指向,吕少游发现,汴河上驶来一支气势磅礴的船队,那船些船只,艘艘船型高大,且首尾相连,绵延不绝,粗略数着,足有二十余艘,每只船上都竖着杏黄旗,一望便知是发运司的官船。在细看,船上运输的货什也非比寻常。普通民船,运送的不过是稻米、绸缎,而这些船上的东西,却是千奇百怪,或是形状怪异的巨石,或是用绳捆缚着的合抱大树,更有些色彩艳丽的花花草草,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愤相续。”吕少游嘴唇翕动,不自觉地念出了本朝王荆公的一句词。
“少游,你看,如许多船儿,大动干戈,竟然只运些饥不能食,寒不可衣的东西。”素蕊转头看向少游。
“花石纲。”吕少游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些船只,吐出了三个字。
“啊,那就是传说中的花石纲!”素蕊忍不住叫一声,她忽然明白过来,吕少游为什么要吟诵刚才那句词。
“比起这花石纲,那小小的北珠,还真算不上什么荒唐事。”素蕊忿忿地冒出一句。
听到素蕊的这声抱怨,吕少游的眉头的细纹更深了一层。
素蕊见吕少游始终闷闷不乐,遂提议离开,找个安身处,两人这才发现,经过一路过来的花销,身上的钱财,已经所剩无多。
“可惜了那个破琴,费了我十贯钱不说,还白白丢在驿馆。”素蕊轻声抱怨了一下,转头偷瞄吕少游。吕少游尴尬地摸了摸干瘪的布囊,觉得让素蕊跟着自己一样困顿,脸上写满愧疚。
“没关系,我有办法,跟我来”素蕊主动拉起吕少游沿汴河走去。
吕少游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素蕊拉着手,有点不知所措,木讷地问道:“到哪里去?”
素蕊也不答话,只管拽着他前行,天色渐渐转暗,两人渐渐行到了汴河下游,那里零散地停泊着一些竹蓬小船。
“也亏你想得出这个办法。”吕少游歉疚地看着素蕊,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你忘了,我可是出生在水乡明州。”素蕊含情脉脉地看着吕少游,见他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素蕊想到明州水路上多有过往船夫暂居的小船,便觉着汴河上肯定也有同样去处,试着一找,还真的寻到了一艘,两人这才有了个栖身之地。
“只是苦了姑娘,苦了姑娘。”吕少游还是心怀愧疚,不断笨拙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这里也挺好啊,还能赏月观风景呢。”素蕊头一歪,咧嘴笑笑,“你看,那么晚了,岸上还热闹着呢。”
“啊。”吕少游的情绪被素蕊调动起来,试着抬头张望。
“那边是不是在演傀儡戏,这汴京的傀儡戏,真比雄州的排场大多了。”素蕊说着,探起了身子。
不远处,岸边的一个戏台上,几位操纵木偶傀儡的杂耍艺人正忙得不亦乐乎。台上的“傀儡”随着艺人手中的绳线做着夸张的动作,台下,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叫好声,脸上的喜怒哀乐,也随着“傀儡”的表演而波动。恍惚间,真分不清,究竟台上者是傀儡,还是台下者为傀儡。
“这么晚了,也没什么吃食,只有这些了。”一个憨厚的老艄公为两人捧来几个柑橘。
“谢谢老人家,有得吃就好了。”素蕊热情地接过柑橘,一双纤手灵巧地剥起橘皮。
“我来帮你。”吕少游伸过手去。
素蕊将一个剥好的柑橘递到吕少游手里,嗔怪道:“你笨手笨脚,算了吧。”
吕少游这才发现,素蕊连橘皮都剥得很仔细,只是用指甲在顶部划开一个小口,然后再沿着口子轻轻扣动,将柑橘肉从口子中小心地挤出来。取出果肉后,那橘皮看上去仍是一个完整的柑橘。
“你,你这是作甚?”吕少游不解地问道。
素蕊抿着嘴不说话,而是拎起了一边的油灯,小心翼翼地往每个橘皮里面注入一点灯油,再将里面的灯油点燃。
“你这是?”吕少游对素蕊的做法更加不解。
素蕊还是没理会吕少游,只是俯下身子,如掬水捧月一般,将这些小橘灯一盏一盏,依次放到河面上。
河面上凉风掠起,荡起层层涟漪,橘灯也随着水纹慢慢荡开,灯光透过橘皮缝隙闪耀出来,和洒在河面上的星光相映成趣。
“这满河星斗,漂亮吗?”
吕少游为素蕊的细心所感动,眼眶瞬间湿润了,他一把揽过素蕊,任凭泪珠滴落到她的秀发上。
“我们要如何找到皇长子赵桓呢。”依偎许久后,素蕊轻轻问道。
按历代皇朝规制,只有皇太子才能入住大内东宫,长子赵桓如今只是封爵定王,所以仍居住在府邸中。可是,即便是定王府,也不是寻常人能进的。吕少游这一天所思虑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我们或许可以去试着找一个人。”
“谁?”
“王府教授。”
吕少游要找的人,名叫耿南仲。耿南仲为神宗元丰五年进士,现为定王府教授,专门负责皇长子赵桓的学业。
“你和他相识?”素蕊问道。
“堂堂王府教授,怎会认识我这个边鄙小吏。”吕少游苦笑着摇摇头,“偌大的京城,我们也不识得别人,耿南仲终归是一名士林领袖,如果我已学子的身份前去讨教,或许不至于吃闭门羹。”
“也是,舍此也别无他法。”素蕊轻声说道。
吕少游思虑定后,说道:“只是,我们不能空手而去。”
素蕊为难地挠了挠头:“可我们现在,身边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吕少游知道素蕊会错了意,掏出笔墨纸砚,解释道:“读书人见读书人,倒用不了什么金银,但我以求荐为名登门拜访,总归要带篇文章去。”
“哦。”素蕊会意后,以船上的一块案板为桌,麻利地收拾出了一片地方,并耐心地为他研墨铺纸。
吕少游略做凝神思考后,提起狼毫笔,在纸上挥洒起来。
这是一篇讨论宋朝边备军防的文章,凝聚了吕少游数年的边境实务经验,军备疏漏、训练松弛、城池失修等诸多弊病,均被一针见血地铺陈纸上,宋辽关系、女真崛起、民变之忧,种种内忧外患,尽在笔端流泻出来。
吕少游在案上奋笔疾书,思路越来越顺,下笔越来越快。与此同时,船外的风儿吹得很紧,水面的浮动引得小船左右晃动,为了不影响吕少游写作,素蕊忙着帮助按稳纸张,把住油灯。
风依旧在吹,船依旧晃动,笔却从未停止。
河面上,几个小橘灯闪烁着微漠的光芒,越漂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