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绝望与希望
野狐狸-2024-03-19 09:1614,669

  (1)

   宋效淹收到传唤时,心里先是一惊,迅即又面露喜色。

   难不成那员外替自己说项的事情,这么快就有了着落?

   消息是宋家的一位族伯传来的,在庄里,每个家族都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族人,宋效淹听族伯说,是馆驿内一个官员让他递来的话,同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切莫让衙门知晓。

   看这样子,不是朝廷特授的散官,还能是什么?

   这边厢,明静和唐焰虽对突然到来的消息有点疑惑,却也从未经历过这授官的流程。只记得,到了灾荒之年,朝廷会让一些大户“纳粟补官”,也就是认捐些粮食,换来一张空名官衔,虽然只是个虚名,却也让人趋之若鹜。如今宋效淹要被除授的官职,大概也是如此吧?

   “主持、唐兄,我且先走一遭了。”宋效淹反复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幞头、衣袍,冲明静、唐焰挤挤眉毛,撂下一句话后,兴冲冲离去。

   在前往馆驿的路上,宋效淹把心里要说的话打磨了好几遍,既然是贵妃的恩荫,来者必定不是凡人,只不知是吏部铨选司的,还是审官院、三班院的?无论如何,怯场是要不得的。只是,待领了官告,是先回无相寺报喜,亦或是回族里夸耀一番,倒也是个犯难的事。

   宋效淹不停思量着,月牙似的嘴角早就挂上了沉甸甸的笑意,那寒风扑到脸上,本该是霜冻刀割,可如今,在宋效淹的脸上,竟如暖熏熏的春风一般舒畅。

   “啊,你是?你是!”

   宋效淹被领入馆驿后,见到背身而立一男子,顿时身如槁木一般,僵立在那里。这个身形,太熟悉了,寺内透过门缝窥视时,不正是他吗?

   “宋兄,脚店匆匆一晤,别来无恙啊。”男子转过身来,冲宋效淹微微一笑。

   “啊,你,你,吕……”

   宋效淹的牙齿开始上下打颤,说话也结巴起来,他刚想说出“吕少游”的名字,突然又意识到自己也是前几日刚从明静口中得到准确信息,不应露了马脚,遂又赶紧止住了话头。

   宋效淹的话音未落,身后的房门已经被徐伯和素蕊关闭,关门声让他心中又是一惊,眼神开始在舍内四处游走,唯独不敢和吕少游对视。

   “来,看看这些吧。”素蕊走到跟前,将那些搜集的文稿拍到一旁的几案上,悉数展现到了宋效淹面前。

   宋效淹见到眼前的一切,心中已然完全明了,直吓得全身颤栗,双腿也不受控制似地剧烈抖动,仿佛根本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徐伯又将文稿拿过去,在宋效淹面前晃了一晃:“吕参军身受雄州及提刑司之命,为那北珠案而来,你尽管把知道的悉数道来,否则,朝廷自有纲宪!”

   宋效淹听到这句话,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勉强支起身子时,豆大的汗珠已如千寻瀑布,从额头、耳际、脸颊同时倾泻下来,直淌到下巴、脖颈,他拼命地捏着袖口擦拭,那汗水却又如同堵不住的泉眼,越冒越多,连领口处都瞬间被浸染成了湿漉漉的一片。

   吕少游站起来,猛拍了一记桌案:“卿本学人,奈何行此违法乱禁之举?”

   宋效淹被拍案声吓得又哆嗦了一阵。

   “说是不说?”素蕊的怒斥接踵而至。

   “嗯,啊,我说。”宋效淹的脑袋耷拉,脸上更成了百川汇海的“壮景”,汗水、鼻涕、口水都狼狈流淌,幸亏垂下的幞头遮住了半张脸,才稍稍掩住了点丑态。

   宋效淹开始东一言,西一语地交代起来,但为了规避罪责,故意隐去了那偷天换日的阴谋,坚称自己只是受明静所托,代为起草辽僧的谢表并翻译供奉文书,其他事情都是唐焰、明静和那王诚和在商量着,自己除了得点银两实惠,其余一概不知。

   “明静现在何处?”

   “嗯,啊,似是入宫去做法事了。”

   “那个唐焰呢,现在何处?”

   “嗯,啊,应该还留在寺里。”

   “那个王诚和,究竟何许人?”

   “哦,正是那个安肃一等一的王员外,本朝王贵妃的族人。”

   “贵妃族人?王诚和?”

   吕少游原以为这北珠案只是圈入了唐焰、明静、宋效淹、赵永圭等一干人,却没想到此时又牵出了一个皇亲国戚。

   王诚和的出现再次打乱了吕少游的筹划,他本想从宋效淹口中得到更实质性的突破,好让雄州和提刑司不得不支持自己彻查此案,如今,他的眼前又横生了一道屏障。这就好比一个费劲心力攀爬的人,本以为已经临近终点,不料却被告知,离那顶峰,还需再攀援一段长长的山路。

   更恼人的是,没了黄潜善的配合,吕少游甚至都无法拘押了眼前的宋效淹,可如果放任其归去,无疑会将整个计划付之东流。为今之计,他只能来个缓兵之计,利用宋效淹的心虚胆怯,将他暂时留置在这馆舍中,然而,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徐伯,你且稳住他,我马上去会会那王诚和。”吕少游叮嘱道,随后便带着素蕊策马奔向王诚和宅邸。

   吕少游和素蕊来到王诚和宅邸前时,手里已经多了个朱漆鸟笼,一只山雀因为笼子的晃荡而左右跳动,不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买这鸟儿做甚?”素蕊虽然相信吕少游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处,但仍忍不住开口问起来。

   “鸟儿,这可不是普通的鸟儿,乃是一只驯雀。”吕少游神秘地冲素蕊一笑,又逗了逗笼中的鸟儿,“王府高门大院,你以为是凡人都能进的?我们要登门,全靠它呢。”

   “驯雀?”素蕊轻声惊叫,“就那些个巫医神汉用来……”

   吕少游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对了,但现在可不许乱说。”

   那驯雀,坊间又名“聪灵鸟”、“ 神鸟”,但在百姓口中,它还有一个更直观的称谓——占卜鸟。顾名思义,这是一种经过驯化的山雀,本身并不金贵,只因能够在主人的示意下,做出一些叼拾物品的动作,才有了用处。不少江湖术士预先制作各类命签,然后命此鸟任意叼取,再以叼取的命签来测人前程吉凶。当然,坊间也有许多纨绔子弟以驯养此鸟为乐,所以在鸟雀市中也不难购到。

   笃、笃、笃,素蕊走上门前,敲了几下兽首门环。

   大门应声打开,一个门子探出了脑袋,上下打量两人后,边打着哈欠边问:“两位是?”

   “雄州司法参军吕少游,求见王员外”。吕少游客气地说道。

   “司法参军?”门子听后,疑惑地打量两人。

   吕少游将鸟笼提到门子的眼前,另一只手又塞过去一吊铜钱:“边鄙小吏,多有讨饶,我是专为员外的前程富贵而来哩,烦请通报一声。”

   “这。”门子接过一吊钱,在手里掂了一掂,脸色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把着门口有点迟疑。

   “下官素知员外最喜鸟兽虫鱼,斗鸡、驯鹰、弄蚁,”“在下受州府前来安肃公干,知州张邦昌特命下官来送上一仙雀。” 吕少游凑到门子跟前说道。

   门子拿了好处,又见吕少游如是说,便不再为难,只说了声:“稍候。”

   过了少顷,门子再次出来,说道:“两位请进。”

    

   (2)

   “你们是从雄州来的?”王诚和见到吕少游和素蕊,只是抬头扫了一眼,便又顾自忙手上的活了。

   他跟前的暖炉正烧得炙热,炉中的木炭不时冒着红光,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暖炉一侧,一串串羊肉正被烤得滋滋冒油,旁边的桌案上,则放着一个白瓷坐莲温酒器。

   显然,王诚和准备享受围炉炙肉的快感呢,只是那暖炉中的炭火似乎太旺了些,冒出的烟气直冲到了他的眼睛里,让他在舔舐口水的同时,时不时要擦拭一下眼角因为烟熏而呛出的泪水。

   “下官正是受张州之托而来。”吕少游本不善说谎,但自从接手这北珠案以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适应这种办事方式。当他见到王诚和的那一刻,心中便对此类人物有了个大致的判断。

   吕少游揣度王诚和的时候,王诚和却始终没正眼瞧吕少游,这地方官吏中,想要巴结他的人多得如过江之鲫,哪个不是借着由头前来讨好逢迎,有人为了由吏转官,有人想从偏远州郡调到中原腹地,当然,更多的是想求个实惠差遣。在王诚和眼里,吕少游估计也是此类人,既然他是打着张邦昌的名头,总要给上三分薄面。

   “昔日太祖曾与韩王赵普雪夜围炉,共商平天下之策,如今员外也是好兴致啊。”吕少游作揖施礼,并不待王诚和发话,自己先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同时将那鸟笼放在桌案之上。

   王诚和觉得吕少游口大气粗,又是一副“不请自坐”的样子,竟被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笼子里的雀儿倒是吸引了他的目光,但乍一看,也平平无奇。

   “有什么事,尽管说来。”王诚和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即将烤熟的肉串。

   “下官奉张州之名,来此办件小差事,素知员外乃远近闻名的乡贤名士,故特被薄礼,冒昧拜会。”吕少游说着将鸟笼往王诚和推了一推。

   王诚和正想拿起肉串撕咬,听了这话,又放了下来,脸上也出现了怒意。

   闹了半天,并不是张邦昌派人来给自己送礼,这厮竟然在自己面前大言欺人!若是肯下点血本,倒也罢了,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山雀,也能算得上赠礼?

   天可怜见,还真遇到了想要攀龙附凤的山野小吏,王诚和把肉串往眼前一甩,从温酒器中取出酒瓮,慢慢地倒上一小杯,呷上一口后,一口吐到了炭火上:“今儿个酒,是从哪个酒庄沽来的?也不分个好赖,都能往府里送吗?”

   侍从们知道王诚和这是在指桑骂槐,吓得不敢应声。

   吕少游自然能听出王诚和的话外之音,却也一点不恼,继续往前探了探身子:“员外自然见多识广,但下官的雀儿可不简单哩,这可是一只因果祸福的神雀。”

   王诚和狠狠撸掉一串羊肉,揩了揩嘴边的油水,满不在乎地回道:“街头占卜,多得是。”

   “那是,那是,可准与不准,就两说了,员外敢否一试?”吕少游故意摸摸鸟笼,迅即又摸出了一副早就准备好的纸签。

   素蕊一看这纸签,便知道是吕少游趁自己去买驯雀时,临时裁制的,生怕露馅的她不由担心起来,但此时她除了静静地看吕少游表演,再也不能做些什么。

   王诚和本就喜欢一些占卜算卦,只因要在吕少游面前端架子,才故装傲慢,如今见到桌上的这套行当,倒也来了兴趣。

   “嗯,嗯”王诚和吃肉时因为吞咽得太急,烫了嘴,话都说不囫囵,“嗯,本员外陪你玩玩亦无妨。”

   说着,王诚和拿起那套纸签,搓磨了几下,打乱顺序,排布到了案上。

   “员外,放好了?”

   “定了,开始吧。”

   吕少游一挽袖子,将手放到嘴边,吹了个响哨,随即拉开鸟笼的小门:“起喽。”

   那雀儿见笼门打开,呲溜一下蹦到了桌上,在纸签前走来走去,王诚和此时也被吸引过去,眼珠子瞪得滚圆,直勾勾盯着雀儿。

   蹦跶几步后,那雀儿终于下嘴叼起了一个纸签。吕少游看得真切,立刻接过纸签,将雀儿重新关进了笼子。

   “什么签?”王诚和的好奇心被勾了出来。

   吕少游将纸签放到案上,徐徐铺展开来。

   王!

   那纸签上赫然写着一个“王”字。

   “怎么说?”王诚和看向吕少游。

   吕少游只是拿着纸签,横看竖看,并不答话,嘴巴还不停砸吧有声,煞有介事地思量着。素蕊见吕少游故弄玄虚的样子,刚才紧张的心情消解了不少,只是她也狐疑着,不知道吕少游接下去会有怎样的说辞。

   “是福是祸?”王诚和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急切。

   “府上最近操办了大事?”吕少游问道。

   王诚和一听,立刻联想到了北珠,更觉吕少游确有神奇之处:“你如何知道?”

   吕少游笑着说道:“员外先说,是与不是。”

   “嗯,嗯,就算是吧。”王诚和含糊地应答,“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员外姓王,又恰好点中了这王字,这王上加一点,便是主字,想必是员外亲自操持了大事呢。”

   “哦,这,这,你接着说。”

   “这王字,员外点在上,则为‘主’,点在下,则为‘玉’,想来是件沾着贵气的好事。”

   “哦,哦,神了,神了。”

   王诚和忍不住拍起了桌案,并招呼侍从为吕少游斟上热酒,奉上烤肉:“仁兄真神人也,来,来,天寒地冷,陪我饮上几杯。”

   “扑哧。”素蕊见吕少游的装神弄鬼起了效果,再也绷不住笑声,于是连忙别过头去,用袖子捂住嘴巴,又故意装作自己是被烟熏着了,咳嗽了几声,以示遮掩。

   吕少游也不见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并以空杯见底示意王诚和,王诚和也爽快地满饮一杯,并招呼侍从速来斟酒。

   王诚和第二杯酒刚端起,吕少游便起身道谢,并一脸真诚地说道:“员外刚才过誉了,在下可不是神人,这鸟却是神鸟哉。”

   “哦。”王诚和又饮一杯,伸长脖子听着,手中的肉串也停在了半空。

   “那驯鸟之道,也需有个章程,去野性、幽闭、开食、减食、下饵,凡此等等,缺一不可。但是,最紧要的……”吕少游说到精彩处,却又故意打住了。

    “最紧要的是什么?”王诚和催问道。

   吕少游顿了一顿,说道:“自然还是择鸟为先,正如教书育人,君不见,天生聪慧者,一通百通,愚钝者,虽勤学不辍,却终无所成。”

   “哦,有道理,受教。”王诚和听得入迷,不知不觉间已经灌下了半瓮酒。

   吕少游在榷场时,曾对契丹、女真、奚人等各族习俗多有涉猎,因此略知驯鸟养兽的技法,如今拿出来蒙一下王诚和,还是绰绰有余。一瓮酒功夫,吕少游已通过如簧之舌,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以善于识鸟、驯鸟、育鸟的高手,令王诚和佩服得五体投地。

   “驯个雀儿还是小事,便是那能叼起狐狼的鹰隼,在我手中,也不过是个玩物。”吕少游装着醉意,掰起了指头:“金雕、赤腹、白头、苍鹰……我,我,统统练过。”

   “佩服,佩服。”王诚和不停附和着。他刚想再说几句,却被吕少游大手一挥,止住了话头:“莫说这些小玩意,即便是那海东青,我也把玩过哩。”

   “你说什么,海东青?”

   “那是,能猎得北珠的海东青!”

   “你还知道北珠?”

   “当然,不才虽是小吏,却也有所见识,那稀罕的北珠,也曾见过几枚。”

   “莫要酒后大言哦。”

   “不是夸口,小吏真有眼福,大观年间,辽国贺正旦使来朝时,曾见过一个鱼眼大的北珠,私心想着,这该是普天下,最大的北珠了。”

   “哈哈,哈哈,哈哈。”王诚和听到吕少游的这句话,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完,还不忘用手背抹了一把粘满嘴角的肉屑和油渍。

   王诚和提着酒瓮,醉眼朦胧地说道:“小哥,你这回可说错喽,天底下顶大的北珠,可如鸡子一般呢。”

   “万无可能,万无可能。”吕少游连连摆手,“哪来如此大的北珠,员外谬矣,谬矣。莫不是寻常的彩珠、玉珠?”

   王诚和听了这话,牛眼瞪出,扯着嗓子说道:“北珠,当然是北珠。”

   “员外莫说笑。”

   “千真万确!”

   “空口无凭。”

   “前几日我刚买得,怎会有假?”

   “何人有此奇宝?”

   “自然是契丹人。”

   “这安肃县,哪来的契丹贵人。”

   “安肃没有,太原府却多哉。”

   “太原府?”

   “嗯,啊,哦。”王诚和被吕少游一激,一下子吐露出了许多关于北珠的信息,当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后,连忙停住了话题,并含糊地打起圆场,“说笑,说笑,尽是酒后戏言。”

   吕少游从王诚和的话语以及突然闪烁其辞的态度,心中明白了大半,转身向一旁的素蕊看了眼,素蕊此时也正投来赞许的目光,两人不由会心一笑。

   “天色已晚,下官不再讨扰,今后还请员外多帮衬着雄州的事宜。”吕少游怕王诚和反应过来,起身便要告辞。王诚和意识到刚才的漏嘴,此时正是半醉半醒之间,仓促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木讷地接过案上的鸟笼,摆手示意送客。

   “今日也算不虚此行。如此看来,这北珠案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吕少游在赶往馆驿的路上,忧心忡忡地对素蕊说道。

   “嗯。”素蕊嘴上应着,心里却还装着另一个疑问,“只是,你怎么知道那雀儿会叼出一张带‘王’字的签来。”

   “很简单,那些个纸签上,全都写着‘王’字。”

   “啊!”

   吕少游和素蕊回到馆驿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关于宋效淹的情况。好在徐伯也是经验老道之人,以提刑司之名,连唬带骗将他滞留在了馆驿中。宋效淹本就心虚,自然也不敢核验文书,只能乖乖留在房舍,不过,半日下来,被憋闷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恰如一只入了风箱的老鼠。

   吕少游并没时间去理会宋效淹,他与素蕊、徐伯挑灯夜谈,将所有察知的信息又梳理了一遍,一个波谲云诡的案情终于显出了轮廓:

   赵永圭勾结惯匪唐焰偷盗榷场货物,唐焰却误劫了女真供奉辽国的北珠;

   藏身无相寺期间,唐焰又与主持明静和书生宋效淹搅合到了一起;

   宋效淹借《番汉合时掌中珠》破译了供奉文书;

   王诚和又曾在“契丹人”处购得罕见北珠;

   明静区区一个小寺主持,能入宫做法事,定也和那北珠案有瓜葛;

   …………

   吕少游在房中边踱步,一点一滴地串联着信息要点,素蕊的脑子有点赶不上趟,忍不住说道:“真是越来越绕了,我这脑瓜都被绕疼了。”

   “我有一个猜测,不,我敢断定。”吕少游盯着桌上的烛火,以手按桌,自信地说道:

   “那位乔装出寺之人,与那售卖北珠给王诚和之人,定是同一个——盗匪唐焰。”

   “对哦。”素蕊终于有点明白过来。确实,那乔装出寺之人,明静、宋效淹、唐焰三者必居其一,而明静、宋效淹她都曾有过照面,唯独那唐焰尚处于云山雾罩之中。

   吕少游得出这个判断后,徐伯和素蕊都为之一振。

   徐伯说道:“你是说,那宋效淹还隐瞒了许多?”

   “是的,这书生,必定也置身其中,绝不是倒弄文章那么简单。”吕少游不假思索地回道。

   “嗯,我也见他整日坐立不安,似还有事相瞒。”徐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那北珠已经落到了王诚和手中?”素蕊接着问道。

   “是的。”吕少游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如今,我们一无刑案之权,二无兵丁可调,雄州给我们的时限,已经不到三日了。”徐伯拨弄掉烛花,焦急地说道。

   素蕊听到这处,愈发焦急,连连跺起脚来:“这,这,那个秃驴明静已经溜走了,唐焰、宋效淹又缉拿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3)

   宋效淹的心情,从山巅跌入了深壑,空手博取功名的喜悦,在遇到吕少游的那一刻,早就化为了对牢狱之灾的恐惧,他懊悔于自己的聪明算计,却又还心存一丝丝侥幸。毕竟,北珠案已经牵连到了宫里的权贵,或许,那王诚和会使出惊天能量,把案件压制下去,又或许,朝廷会顾及自己的脸面。真若如此,也好让自己能够幸运脱身。

   与宋效淹的心情恰恰相反,明静正踌躇满志地向着山巅行进,与前一次陪王诚和入宫不同,这次他开始享受车驾的快意驰骋,出安肃县的第二日,他便来到河北西路的治所大名府,汴京,那是天下权力财富集聚之地,如今,就在眼前。

   讽刺的是,入寺时最忐忑的唐焰,而今却成了最悠闲的人。在他的眼里,宋效淹和明静都已经去收获自己的果实了,外部长时间的平静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现在他所要做的,便是等待。等着明静回来,等着宋效淹回来,接下去,便是他的满载而去。

   光阴,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天下苍生,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是一日十二时辰。可叹的是,当一枚北珠搅动波澜时,犯案者仍处于岁月悠游的情态,办案者却忍受着时光的烈焰灼烧。

   几日里,吕少游度日如年。

   自从王诚和宅邸回来后,他便向雄州和提刑司同时提交了呈文,详细申明北珠案查获情况。吕少游不敢太乐观地揣度上司的态度,但有时又难免抱着一丝希望。若以“人赃俱获”论,此次查案自然未尽全功,可若以“洞悉实情”论,他的努力也堪称有了个结果。

   如今,吕少游只能祈望刘豫和张邦昌能英明睿断,采取果敢措施,一举缉拿真犯。

   每每想到这层,吕少游都会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掐算时辰,按照加急驿递的速度和张邦昌设定的时限,待呈文送到雄州和提刑司,将将是最后一日。

   十二月十六日,吕少游终于在焦急中等来了下行的札子。

   “怎么是提刑司的行文?”素蕊眼尖,刚围上来便看到了札子的贴封。

   “为什么不是雄州的行文?”徐伯也注意到了这点。北珠案毕竟是由雄州主办,提刑司推脱都来不及,这次怎么会先于雄州表态?

   吕少游心中自然升起同样的疑惑,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撕掉贴封,展开了文书。

   对于上司颟顸昏聩的做派,吕少游经过前几次的波折,一直是心存忌惮。因此,在这次呈文时,他详细梳理了查获的信息和证词,在要求派员缉拿唐焰等人时更是言辞恳切,以期他们能出于朝廷公义,批复呈请。

   然而,这一次,他又失望了,或者说,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札子方才卒读一半,吕少游已是脸色阴沉如墨,眼眸中见不到一丝光芒,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具失去生机的空壳。他的身体似乎被捆缚了无尽的重担,僵直地坠入深渊之中,任由黑暗将自己彻底吞噬。

   “捕风捉影,欲沽名而妄断是非,轻佻行事,贪禄位而徒启边衅!捕风捉影,欲沽名而妄断是非,轻佻行事,贪禄位而徒启边衅!哈哈哈。”吕少游将札子狠狠摔在地上,口中反复念叨着札子中最扎眼的几句话,竟被气得笑了出来,“哈哈哈,荒唐,荒唐,哈哈哈。”

   徐伯和素蕊见到吕少游如此反应,赶紧捡起札子看了一遍。

   那提刑司的札子,竟然比前次雄州的行文还要措辞乖戾。

   那些合情合理的推断,都被轻描淡写地下了“妄断”的定论。而在吕少游的头上,竟然多出了一项“挑起边衅”的重罪,这个罪名可是要比前次的“滋扰生民”严重得多,那可是直接将吕少游定成了破坏宋辽关系的罪人。

   课以如此重罪,札子中给出的理由却异常牵强——仅仅因为呈文中提到“契丹扮相者将北珠卖于了贵戚王诚和”。

   所谓“契丹扮相者”,岂非故意将窃取北珠者诬为辽人?

   更荒谬的是,札子甚至还提及:提刑司将查案初情知会辽方后,辽廷对“契丹人窃珠”的结论极为震怒,现已经以马植为使臣,入京面见宋朝皇帝,交涉北珠被窃一事。鉴于吕少游闯出的弥天大祸,提刑司已与雄州共同议处,差人将吕少游等三人押回,依律下狱论处!

   “契丹人窃珠?断章取义,荒谬绝伦!”吕少游愤愤地说着,随即“砰”地一拳捶到墙上,陈旧的土墙受到重击后,扑簌簌地落下一层灰土,鲜血从指缝间流出。素蕊心疼地拿出巾帕,替吕少游擦拭伤口。

   “这,这提刑司缘何如此武断?既不认可我们的查案,又为何只会辽人?”徐伯僵坐着,口中嘀咕着心中疑惑,“又或是我们查案牵出朝廷贵戚,让他们不好作为?”。

   “一群朽木泥胎,懂些什么?!”吕少游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他仍深陷在盛怒的情绪中。

   “谁是朽木,谁是泥胎啊?参军说话可要小心点。”馆驿的门被推开,庭院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吕少游、素蕊、徐伯的目光都被声音吸引过去——黄潜善已经迈着八字步径直走来,身后则是两个身形高大的公差,再后面,则是五六名衙役。

    “你怎么来了?”素蕊一见到黄潜善,怒焰重新升腾起来,在她看来,若不是眼前这位庸官的阳奉阴违,吕少游也不致于再三陷入困顿。

   “既是安肃的地界,我如何不得来?”黄潜善见素蕊怒视自己,同样瞠目相对,还不自在地将手中的一份文书晃了晃,“这提刑司的札子,想必你们也收到了,牒文可是同日到了我这里。”

   吕少游、素蕊这才注意到,黄潜善身后的两名壮汉虽是公差,却穿着一身常服,与其他几名衙役装扮大不相同。

   黄潜善顺着两人的眼神,往旁边看了一看:“这二位便是提刑司的公人,特地来解你们回雄州。”

   素蕊不服气地上前一步:“既是提刑司来的,可有官凭。”

   其中一位壮汉一手摸出腰牌,一手不客气地指向素蕊:“休要聒噪,一个小杂役,且看刘提刑如何处置你!”

   素蕊被壮汉吓得退了一步,倚到吕少游的身边。

   黄潜善见此情形,一脸坏笑地对吕少游说道:“参军,你看,这都把姑娘给吓到了,怎么样,还是借一步说话吧。”说完,也不待吕少游回话,顾自大摇大摆地向里厅走去。

   吕少游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也跟了进去。

   黄潜善坐下后,瞅了一眼拆封的札子,说道:“参军读了这札子,想来是心中愤懑啊。”

   “明知故问。”吕少游无好气地回了一句,“知县有话且讲,吕某不擅虚文。”

   “为朝廷办差,一腔热血自是要的,可光凭意气用事,恐怕也难成事啊。”黄潜善并不理会吕少游的态度,欠了欠身子,“你只看到这份提刑司的札子,雄州张知州,可还有些话要我传于你呢。”

   “张知州?”吕少游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子,重新看向黄潜善。

   “唉,你我毕竟都是隶属雄州嘛。”黄潜善嘴里絮叨着,并招手示意吕少游坐下,“亏你也算老吏,岂不知,有些话,是上不得公文的。”

   吕少游走到圈椅边,却又怔住不动了。

   黄潜善继续说道:“再过几日,便是正旦,这辽国使节进京,本是两国互贺正旦的常例,朝廷断不可能拒绝,所以,那辽使马植,恐怕已经入了雄州。”

   “那又如何?”吕少游回道。

   “朝廷自然是不希望辽使借北珠生事的。”黄潜善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抬眼看了一下吕少游,又提高了声调,“张州让我带给你。”

   “嗯。”吕少游仍站着,不为所动。

   黄潜善也不介意吕少游的态度,压低声音说道:“宽限你十日期限,本是念你一片赤诚,却不想你弄巧成拙。”

   “你就来和我说这些!”吕少游打断黄潜善的话头,愤怒地拍起了桌案。

   黄潜善注意到了吕少游手上的新鲜血渍,再次示意他坐下:“参军莫要激动嘛,眼下你被提刑司揪住了把柄,张州自然不好说什么,可据我所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哼,转机?”吕少游终于坐了下来,但仍撇过头去,没有正眼看黄潜善。

   “据我所知,嗯,据我所知。”黄潜善的嗓音故意挤出了一股奇怪的腔调:“当今倍得圣宠的王贵妃,已经想办法弄到了那罕见北珠,如此一来,朝廷便可在宴请辽国使节时,当面交还北珠。此时已报到官家那里,官家也是颇为满意。若不出差池,这北珠被窃一事也就解决了。”

   “什么?”吕少游听到这席话,猛然转过身来,“什么,你说什么?”

   随着黄潜善的一席话,吕少游完全醒悟过来。如此看来,定是那王诚和将从唐焰处购得的北珠交给了王贵妃,而他们所做的这一切,显然是出于一场精心的策划。如此一来,宋效淹为何破译供奉文书、明静缘何受邀入宫祈福的谜团也豁然开朗。

   看来,王贵妃,连同那族人王诚和,都被无相寺内的三人,如木偶一般,牵入了蛊中。

   吕少游还处于冥想中,黄潜善却以为他听到了可能脱身的消息,高兴得一时没转过弯,遂提醒道:“那提刑司刘豫可还催着要个定论呢,参军回去后还是要多多斡旋,好自为之呐。”

   “不,黄知县,北珠案另有隐情。”吕少游回过神来,急切地说道“这北珠案断不可如此草草了结!”

   “你还有完没完?”黄潜善见吕少游仍坚持己见,恼怒地站了起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吕少游想要解释心中的想法。

   黄潜善却一把抓过吕少游的衣领,露出一脸阴笑:“唉,枉你饱读诗书,却是个榆木脑袋。官家多子多福,大宋后继有人,如今,三子嘉王赵楷,最得圣宠。”

   “这,这。”吕少游只知道三子赵楷是王贵妃所生,因擅长琴棋书画而闻名,但对于黄潜善的话外之音,却一时间还没来得及消化。

   黄潜善放开吕少游的衣领,不屑地看着他,悠悠地抛下一句:

   “这东宫之位,可还虚悬着呢。”

   黄潜善的这句话说得很轻,却似有着雷霆万钧之力,将吕少游的心气一举击碎。

   他瘫坐在椅子上,酸楚、惊愕、愤懑、无奈,瞬时齐涌到胸臆,让他不知道何以应对。

   “话我带到了,提刑司的人在门外候着,我可管不得你了。”黄潜善一把推开椅子,甩着袖子朝门外走去。

   素蕊和徐伯见黄潜善出来,忙进去见吕少游。没想到,吕少游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竟是——放那书生走吧。

    

   (4)

    宋效淹被不明不白地驱赶出馆驿,但见到院里的兵丁,又不免心中窃喜。

   天可怜见,看样子,那个为难自己的吕少游反而遭了难。

   宋效淹自然不知道其中委婉曲折,只道是王诚和发威,摆平了一切。如此想来,自己是又逃过了一劫。

   然而,转念一思忖,宋效淹的脸色又阴郁起来。

   事情会不会因此败露?毕竟他们尽是官府中人,那王诚和又岂会轻易饶了自己和明静、唐焰?

   如今,木已成舟,自己在心里如何翻转折腾,都已经于事无补,也只能祈祷上天垂怜了。

   宋效淹想到此,打住了念头,脚步也迈得更加紧快,走出一阵,他才又想到一个最现实的的问题——如今该到哪里安身呢?

   还是去无相寺吧,除此之外,又能到哪里呢?

   提刑司的官差还是给吕少游等三人留了脸面,并没有使上什么枷锁,但对他们的防范却是比充军的犯人还要紧。

   在第二天北去的路上,提刑司的两员官差,一人跨马断后,一人和吕少游等三人同坐一辆无厢车驾,车驾两边则是安肃县配属的六员衙役,若再加上车夫,竟是以九人押解三人。莫说是想逃脱,就连交头接耳,也属实困难。

   “此去,恐怕便是牢狱之灾了,也害得你们,同受牵连。”当几人行过一个歇脚处蹲着休息时,吕少游拿出水囊,喝了口水,叹气说道。

   “少游,我无所怨,只恨那些庸官有眼无珠。”素蕊眼眶噙着泪水,狠狠扯了一把身边的杂草,“这案情已然明了,三岁儿童都该看得分明,他们却……”

   “你们不觉得,这真相愈明了,提刑司和雄州的行止反而越蹊跷?”

   吕少游刚说完,素蕊还没来得及回话,提刑司的官差却走过来,粗暴地打断道:“少啰嗦,还得抓紧赶路呢!”

   素蕊愤怒地瞪了官差一眼,刚想回怼几句,徐伯却走到跟前,蹲下身子按住她的脚踝揉搓起来,“你这姑娘,忒不让人省心,若要把脚扭了,也得个地方不是?”

   素蕊先是一愣,待看到徐伯传递来的眼神,立刻回会意徐伯是想以此争取点时光,故而夸张地喊道:“你轻着点,弄疼我了。”

   徐伯拧着眉毛,抬头看向官差:“真是不赶巧,她刚下车时踩到了一块硬石,许是伤到了点筋骨,好在老夫草草学过点推骨手法,只是不知上官是否随带宽筋藤之类的草药,借来一用?若是没有宽筋藤,红花、三七也是可以的……”

   “去、去、去。”官差根本不想听徐伯啰嗦,挥手示意他们快点,“当我是什么?我带那些个玩意作甚?麻利点,再折腾,我可不管你们伤不伤。”

   徐伯唯唯诺诺地道谢:“是,是,不消多少功夫。”

   吕少游自然也看出徐伯的用意,拍拍身上的泥尘,装作关切素蕊的病情,也蹲了过去。徐伯边继续装着替素蕊揉脚,边说道:“为今之计,还需拿个章程出来。”

   素蕊嘴巴嘟了起来:“还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看明白了,反正都是朝廷的烂事,谁表功,谁得利,懒得管它。”

   “话是如此,老朽我已是风烛残年,无所念想,只是不忍看你和少游蒙此冤屈”,徐伯重重叹了口气,又看向吕少游,“更何况,老主人还远贬他方,生死不知,你若不脱此难,恐怕你们父子能否再见一面,亦不可知了。”

   徐伯的话说到了吕少游的痛处,两人的眼眶同时湿润起来,素蕊见此情景,也抿紧了嘴唇。

   “快着点,磨蹭什么呢?”远处又传来官差的吆喝声。

   “唉,这就好。”徐伯抬头应了句,再次看向二人。

   吕少游用一棵枯枝摆弄着地上的几只蚂蚁,失神似地说道:“生如蝼蚁,何来回天之术?我不顾惜自己,只觉得这案件背后,还藏着机窍。”

   “那你更应该抖起神来,再找破局之道!”徐伯看了眼公差,确保没人注意后,认真地说着。

   “可如今的情势?”素蕊抢着帮吕少游说道。吕少游一把将树枝折断,扔到了地上。

    “都起来,赶路了!”负责断后的公差嘴里叼着根草,骂骂咧咧地过来。

   “莫说了,到时且看我行事。”徐伯撂下一句话,不待吕少游回应,转身向公差应道,“唉,马上就好。”

   “你?!”吕少游还想说什么,公差已经来到跟前,遂不再言语。

   车驾仍在踽踽前行,行到午时,已快出安肃境,村舍行人越发稀疏,放眼环望,天地显得异常愈加空旷开阔。苍穹白得发亮,又将四野笼得严实,中间只剩下了寒风裹挟下的清冷气息。这天地间的冷,是一种俯瞰众生的冷漠,是看穿世间一切后的干涩。

   “这条路我熟络着呢,前面便是安肃和邻县交界处,那里有一处黄杨树林,多有小丘沟壑,你经不起颠簸,可要留心点。”徐伯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将自己的身体向素蕊挪了一挪,趁着挪身的一刹那,他用自己的靴尖轻轻踩了一下吕少游的脚。

   树林、小丘、沟壑?

   吕少游知道这是徐伯在向自己发出信号,担忧和紧张瞬时涌上心口,但碍于身边的公差,他什么都不能说,甚至脸上都不能有一丝表情变化,惟有用心观察周遭的情况。

   果然,车行不久,在众人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陡坡。那坡上密植着几十株黄杨,中间的一条窄道将树林“劈”为两半,沿着窄道,可以看到几条交错纠缠的辙痕,想来是前车留下的。

   “驾!”为了让车驾顺利爬坡,车夫在离上坡还有四五十丈远的地方,便加大了挥鞭力度,好让马匹能撒开蹄子,用一个猛冲,爬上坡顶。伴随着马匹的提速,车驾开始左右晃动,这种晃动,越临近坡顶,越是剧烈,简直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一齐颠呕出来。左右及尾部的衙役只是陪衬,并没有两位提刑司公差的积极性,一时间,被拉开了距离。

   “驾!”车夫狠狠一鞭抽到马背上,此时,车驾离坡顶的距离,也就三丈开外!

   “哎呦!”坐在车驾上的公差正侧着身子,全神贯注看向远方,却猛然胸口受到一记重击,身子瞬间失去了重心,从车上跌落下来。公差落地后更是顺坡而下,连翻了几个跟头,直到本能地抓住地上的一丛枯草,才停止滚动。

   这记重击来自徐伯,他本就坐在公差对面,在众人都将注意力转向前方时,顺势一推,自然一蹴而就。车夫感受到了后方的变化,但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徐伯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一把夺过缰绳,并顺着惯性,用肩膀用力地予以撞击。

   车夫虽也是提刑司的公人,却只是个瘦弱的杂役,经此一撞,还来不及伸手去抓车辕,便步了公差的后尘,滚落在地。

   电光石火间,徐伯连续将两人撞落车来,随即挥动缰绳充当起了“车夫”。此时,坐在车驾上的,只剩下吕少游和素蕊两人。

   “站住!”断后的公差见到前面发生的情况,抽出了随身的朴刀,发出一生怒吼。

   “啊!”素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失声尖叫,吕少游一手扶着车栏,一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急促地说道,“莫怕,抱紧我。”

   素蕊两手紧紧抓住吕少游的衣袍,将头深埋到了他的怀里。

   那马匹虽然来自西北枣红良驹,但毕竟已经驮着四个人走了一路,再加上坡前的一段冲刺,当来到坡顶时,也是累得垂下脖颈,不停甩动鬃毛,粗大的鼻孔不时喷出一股股热气。

   “驾!”徐伯自然不能允许车驾有片刻停歇,他用尽全身之力挥动缰绳,让车驾顺坡直冲下去。冷风裹着碎叶呼啸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在空中飞腾,马匹在徐伯的催迫下,如受惊了一般,星飞电掣似地一路疾驰。

   不过,吕少游很快察觉到,车驾的方向慢慢偏离了惯常路线,一头扎入右侧的黄杨林:“徐伯,你这是?”

   密植的黄杨林中,不可能通行宽大的马车,很快,徐伯在几株黄杨树吁停车驾:“快,你们,快走!”

   “这?”吕少游明白,徐伯是想让自己带着素蕊趁机脱身,由他来独自承担后面的追击,但一想到徐伯即将面临的危险,犹豫着不知所措。

   “徐伯,不!”素蕊抬起头,也瞬间明白了徐伯的用意,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

    “还犹豫什么,快!”徐伯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伴随着急促的呼吸。

   吕少游从未见过徐伯对自己如此高声说话,彷徨间脑袋开始嗡嗡作响,似有无数蚊蚁从耳孔飞入,啃噬着内心。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两排牙齿哆嗦地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眼前蒙起了一层水雾。

   “快,来不及了!”徐伯粗暴地将吕少游和素蕊拉下车,又重重推了一把。

   未等吕少游和素蕊再说什么,徐伯已麻利地将辕轭取下,使得马匹和车驾彻底分离,并随即奋力一跃,翻上马背。

   “徐伯!”吕少游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吼,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坚定中夹杂着决绝。

   “走!”吕少游用力扭过头,一把拉住素蕊,跌跌撞撞奔向树林深处。

   “徐伯。”素蕊别过头,声音哽咽。

    与此同时,后方的马蹄声已越来越急迫。

   徐伯回头看了眼来人,狠抽一鞭,朝前方疾驰而去。

   “千刀万剐的犟种!”那位负责断后的公差率先赶到马车旁,挥刀砍断一截车辕,点了四位衙役,吩咐道:“他们三人一马,跑不远,你们随我追击,其余人在此紧盯着!”

   吕少游拉着素蕊不顾一切地在林中穿梭,好在那黄杨林正如徐伯所说,到处是起伏的小丘,以及大小不一沟壑土坑,极容易藏身,两人奔逃一段后,很快爬到了一个小土坡上,得到了喘息之机。

   “徐,徐伯,不知怎么样了。”经过刚才的一段奔逃,素蕊脸色煞白,口中直喘粗气。

   吕少游也是气喘吁吁,目光却迫不及待地望向坡下的行路,寻找徐伯的踪影。

   嘶嘶,咴儿咴儿。

   吕少游很快听到了急促错杂的马叫声,于是一个激灵翻过身来,循着声音望去。素蕊意识到吕少游已经发现了什么,赶紧靠上前来。

   “啊!”素蕊在靠近道路左侧的一片树林间,分辨出了徐伯的身影,吕少游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匍匐着向前挪了挪身子。

   徐伯虽在驯养马匹上是一把好手,但养马驯马毕竟与骑术又有不同,加之年事已高,经过一番追逐后已明显落于下风。为了能够摆脱公差及衙役的追击,便故意纵马驰向道路另一侧的密林。

   然而,追击者毕竟人多势众,在提刑司公差的指挥下,分多路向其包抄过来,使得徐伯一时半会无法找到入林藏身的机会。

   几人在树林边缘周旋奔竞,吕少游和素蕊在对面看得真切,却又无法相助,心被搅成了一根紧绷的弓弦,仿佛随时可能因为过度的张力而崩断。

   “徐伯。”素蕊见须发皆白的徐伯拼着最后的力气与几位壮汉苦苦周旋,无法遏制地抽泣起来,而为了防止声响,又只能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

   吕少游知道,徐伯若奔向右侧丛林,脱身的概率更大,但他舍近求远,完全是为了防止将追击者引向自己这边,念及此,他整个身子地痉挛似地抖动起来,胸中燃起难以名状的怒火。

   几次竞逐后,徐伯越来越力不从心,身下的马匹也尽显疲态,若再不想办法脱身,势必会束手就擒。

   情急之间,徐伯决定铤而走险,他瞅准前方有两棵一抱粗的黄杨树,一个纵马,从两棵大树间穿过。借着这穿梭时的减速,徐伯伸手搭拽了一个横生枝桠,翻身跳下马背,准备快速藏身到一边的灌木杂草中。

   那提刑司的公差如疯狗一般,死咬着徐伯不放,当他发现马上只有徐伯一人时,心知中计,已然气得青筋直跳。如今,眼看即将把他兜入网中,又要被脱身而去,更是恼羞成怒。

   “老猪狗,如此欺我!”也正是徐伯匆忙窜入林中时,公差被恼得如金刚怒目,面孔也扭曲成了夜叉凶鬼,他“嗖”地亮出朴刀,扬手作出了行将投掷的动作!

   “不!”吕少游和素蕊失声叫了出来。

   一道寒光闪过,朴刀如离弦之箭,向他的背影飞去!

   噗!

   正当徐伯快要隐入丛林时,刀自后背刺入,前胸穿出。

   徐伯的后背迅即出现一片血污,血渍如扩散的涟漪,染红了大半片衣袍。胸口的刀尖,鲜血更如管涌,鲜血,一滴,一滴,从刀尖滑落,挂到杂草上,浸入泥土中。

   徐伯折断的树木轰然倒地,再无声息。

   “徐伯!”吕少游的唇边出现一丝丝鲜血,他用力地攥拳捶打泥土,每一次捶击,都让感到撕心裂肺般地痛楚,他的心在被剔骨剜肉,直剜到被痛感麻木。

   “徐伯,徐伯。”素蕊瘫软在吕少游的身边,一手紧紧攥着吕少游的衣襟,已然哭得近乎晕厥。

   寒风依然在林中呼啸,风卷着落叶、枯草在地上翻滚,一路飘荡,一路忽闪,草叶无情地掩过徐伯的尸体,继续轻扬向前。

  

继续阅读:第十章 现实与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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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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