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吕少游匆匆赶到雄州后,让素蕊和徐伯先自去安顿,自己则连家门都未进入,直接拍马赶往州衙。
赶到州衙时,已接近晡时,吕少游不敢有丝毫懈怠,卸鞍栓马,不管不顾地直往正堂奔去,因为跑得太急,更兼心事重重,没发现正有一人从堂内走出,两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来人被吕少游撞得连打几个趔趄,幸亏用手扶住了堂柱,才不至于摔个四仰八叉。
吕少游自己也被撞得身体歪斜,勉强稳住重心后,抬头一看,发现竟是签判阎慈组。还未等吕少游开口致歉,阎慈组已经愠怒地呵斥道“何人如此冒失?”
“下官唐突,多有得罪,让阎签判受惊了。”吕少游忙上前去搀扶阎慈组,并想为他掸去身上的尘土。
阎慈组发现来者是吕少游,脸上的怒容骤然收了起来,边揉弄腰部边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少游啊,张州这几日一直在等你的音讯哩。”
吕少游恭敬地作揖:“今日刚到雄州,正为速速求见张州。”
阎慈组拉住吕少游就往里走:“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张州正在宅邸休憩呢,我这便与你同去见他。”
阎签判向来不待见自己,如今自己又是待罪之身,为何反而如此谦逊客套?吕少游心里泛起了嘀咕,但此时也由不得多想,阎慈组已经拽着他的衣袖往里赶去。
阎慈组将吕少游领到张邦昌跟前时,张邦昌正在小心地侍弄他的那株朱粉蔷薇。蔷薇本是暮春时节盛开,张邦昌为了让它冬日绽放,别出心裁地命人打造了一个暖炉,以追求春意常驻的氛围。
“张州,司法参军吕少游回来了。”阎慈组躬身上前禀报,说完便上前接过张邦昌手中的三角铁铲,帮着侍弄花儿,“这蔷薇也是精贵,试着暖了十余株,这才成活了一株,殊为不易啊。”
张邦昌见到吕少游,先是一愣,旋即热情地招招手:“哦,少游啊,快过来,快过来。”
在赶往雄州的路上,吕少游对于被问罪的事情,已经打了数次腹稿,针对即将落到自己头上的暴风骤雨,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眼前的场景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张邦昌和阎慈组的反应看,两人不但没有责难他的意思,甚至还比往日更亲切许多。
吕少游走上前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挑起话头。
“坐,坐,慢慢说。”张邦昌坐到圈椅上后,示意吕少游也坐下。
阎慈组扔下铲子,端来张邦昌专用的汝窑蝉翼纹茶盏,斟上一盏茶,接着,又要为吕少游也倒上一盏。
“阎签判,下官岂敢。”吕少游见阎慈组亲自为自己倒茶,惶恐地站了起来。
“自家人,莫要讲究虚礼。”阎慈组轻轻按了一下吕少游的肩膀,让他安心坐下,“你办案在外,张州和我在雄州也担着心呐,今日来了,有甚曲折,细细报于张州。”
阎慈组说完,接到了张邦昌递过来的一个眼色,笑着退了出去。
张邦昌拿起茶盏,吹了几口,放了下来,“少游啊,州衙下行的札子,想必看到了吧?”
“那札子所言不实,哦,不,定是那黄知县歪曲了案情,下官,下官不得不陈情自明。”吕少游听到札子,立刻又站了起来。
“不急,不急,徐徐道来。”张邦昌似乎并不介意吕少游的激动,反而示意他继续坐下说。
吕少游以为张邦昌定是受了黄知县的蛊惑,所以才不分青红皂白召回自己,连珠炮地讲起自己两月来的所见所闻,从鬼市子、安肃县、一直说到了赵永圭、无相寺,事无巨细,点点滴滴都说与张邦昌,更连带着详述了自己的推测。每说到紧要处,吕少游都会征询意见似地看张邦昌一眼。
然而,令吕少游倍感尴尬的是,张邦昌貌似并不在意案情,任凭吕少游在一旁绘形绘色,他只是仰靠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两眼眯缝,那优哉游哉地情态,既类瓦肆听曲,又如同榻上逢了周公。
吕少游一连诉了半个时辰,终于把北珠案的进展说道完,而再看张邦昌的反应,那眯缝眼竟然已经闭上,头也略微倾着,再有个半柱香功夫,怕是鼾声都要冒突出来。
吕少游端起茶盏,猛饮数口,随后又故意将茶盏重重放到了案上,一者说了那么久,也确实口渴,二者也是故意弄出点声响,好让张邦昌醒过神来。
“哦,啊。”张邦昌听到响动,睁开双眼,吃力地活动了一下身子,“你是说,那可疑的贼人溜出了,溜出了那个什么寺?”
“安肃县无相寺”。吕少游庆幸张邦昌还是听进去了一点,连忙接茬补充。
“你说是贼人?可有凭据?”张邦昌转动转动脖子,又两手交叉捶捶双肩,懒洋洋地说道。
“只消羁捕那赵永圭与无相寺的贼人,定可水落石出!”吕少游瞪视着张邦昌,说得斩钉截铁。
张邦昌摆摆手:“如今不用费那些周章了,我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吕少游身体前倾,凑近张邦昌。
张邦昌笑着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奏疏,扔到吕少游面前:“这奏疏,还未呈递上去,你可是第一个见到。”
吕少游盯着张邦昌不可捉摸的神态,心中又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接过奏疏后,迅速地浏览着,脸色却逐渐由红转白,继而又由白转红,待全部阅览完后,更是面如死灰一般,直比接到州衙的札子时还要难看。
在奏疏里,张邦昌向朝廷提出了一个解决北珠失窃案的方案。简而言之:北珠失窃案究竟何人所为,如何窃得等细故都不再深究;宋辽两朝的责任也不再分辨;宋朝承认有失察之过,对查案不利者予以惩戒,再对北珠估个“合适”的价位,赔些钱粮与辽国;合意达成后,双方都不在对此事横生纠葛。
“这算什么万全之策!”吕少游把奏疏重重放到几案上,将头扭到一边。
“放肆!”张邦昌见吕少游举动无礼,收起了刚才的和颜悦色,怒视着吕少游。
“如此重案,怎能草草了结?况且辽人素来贪婪无厌,定然鲸口大开!”吕少游不理会张邦昌的恼怒,脸红到了脖子根。
“唉。”张邦昌见吕少游不为所动,脸色又缓和下来,“我朝自真宗以来,惯以钱帛羁縻外邦,朝廷每年送辽五十万岁币由不顾惜,我们又何必锱铢必较?”
“这,张州”吕少游还想辩说,张邦昌已经用手势制止了他。
“比起辽人寻衅,这点微末之利,朝廷定不会在意。”张邦昌走到几案前,用手戳了戳奏疏,继续规劝道,“我朝赠与辽人的那些钱财,不过越州一郡之赋而已。”
见吕少游不答话,张邦昌说得更起劲了:“后面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哦,那可是范文正公所言。”
范仲淹是朝野共识的正臣,说此话时只是为了阻止朝廷贸然动兵而已,张邦昌故意偷换概念,拿此来堵塞吕少游之口。
“可查破案件,已然指日可待。”吕少游不想服输,仍试图说服张邦昌。
张邦昌全身上下又打量了吕少游一番,说道:“我素知你办案用心,怕被定个查案不利,误了前程,且放宽心,你只消认错走个过场,受点薄惩,他日我保你做个州衙幕职官,将来阎签判的位子,便是你的。”
那“幕职官”,缘于唐朝节度使、观察使自辟的僚佐,到了宋朝,只不过是州府的属官,但因长期亲随长官,故升迁较快。张邦昌要免了吕少游的司法参军一职,将他辟为幕职官,无疑是明贬实升的操作。
听到张邦昌许诺官职,吕少游觉得受了奇耻大辱,脸上顿时火辣滚烫,双手也紧扯起衣袖,以控制自己颤栗的身躯,痛定思痛后,他咬了咬嘴唇,健步走到张邦昌右侧,再次深深作了一揖:“少游但为国事,岂是计较个人荣辱得失?”
“你,你,你。”张邦昌一连后退几步,以手戳指吕少游,气得胡子都抖动起来。
“张州,你我都读圣贤书,当思立身报国!”吕少游跟着上前一步,语调中已然透出哽咽,眼眶内的泪珠微微滚动,仿佛只消轻轻一抖,便会洒落衣袍。
“唉。”张邦昌背手转过身去,面朝螺钿屏风,冷冷地吐出一句:“好个圣贤书,你不顾惜自己,却要拖累了雄州!”
吕少游听闻“拖累”二字,心窍忽如烛火照入了幽深山洞,霎时亮堂起来。
过了少顷,吕少游主动从案上取来茶盏,奉到张邦昌身边。张邦昌并不领情,整整衣袍,顾自坐回到圈椅上。
吕少游也不急,继续端着茶盏,轻放到张邦昌跟前,故作忸怩地说道:“下官方才鲁莽操切,忤了上官。”
张邦昌抬起眼皮,嘴里“哼”了一声。
吕少游把头低得更深,一字一句说道:“下官坚持查案,亦非个人沽名,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张邦昌说得不耐烦,身子却朝吕少游那边倚了倚。
“张州的万全之策固然能得圣心,可终绕不过那些个言官御史。”吕少游说到这里,观察了一下张邦昌的神情,“这案件,终还连着那提刑司啊!”
提刑司?
张邦昌的喉咙蠕动了一下。
“依我看,张州如此行事,让自己背了被御史奏劾的风险,倒让提刑司白捡了便宜。”吕少游循循善诱,“与其如此,上官不如在宽限我十日,届时是中辍此案,也容想个法子,拖上那提刑司。”
张邦昌听后,以手托着下巴,陷入思虑之中。
半柱香过后,张邦昌抬起头,盯着吕少游的眼睛说道:“只需十日?”
“十日。”
张邦昌沉吟一会,缓缓点了点头。
(2)
吕少游第二日便赶往了榷场,这回,他本想一个人前往,无奈素蕊吵着要同来,他又拗不过,只好由着素蕊。
“吕兄,你查案查案,怎还查出了一个俊俏女子?”一位书吏见到吕少游身后的素蕊,戏谑着打了个招呼。
不等吕少游开口,榷场内的其余书吏、杂役竞相起哄大笑起来,素蕊想瞪眼告诫那位多嘴的书吏,但在哄笑声中自己先红了脸,不禁将身子藏到了吕少游身后,急得跺脚。
吕少游虽口才了得,却也不善这种调笑说辞,忙不迭解释:“莫要饶舌,素蕊姑娘乃是奉提刑司之命,协助吕某办案的。”
众人听说是提刑司的人,方才稍稍收敛,但有几个油滑的,仍不失时机地偷偷打量素蕊。
吕少游心里装着案件,无心和同僚们扯闲篇,拱手打断了哄闹的局面:“列为仁兄,不瞒诸位,少游身负查案之职,可至今仍未竟全功,今日回榷场,特为一事来征询。”
那位打趣的书吏本和少游私交甚笃,见他神情严肃,不似在开玩笑,也正色问道:“少游担着查破北珠失窃案的重责,我们都有耳闻,只是,你兜兜转转,反倒查回榷场来了。”
“说来话长,只能待来日再叙了,我且问一事,一月多前,诸位可曾遇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吕少游急切地问道。
“身形相貌如何?何等装扮?来此何事?”书吏放下手中的案牍,认真地看向吕少游。
“这,这,身高六尺余,面相白净,扎,扎一蓝色幞头,嗯,嗯”吕少游努力回忆脚店中遇到宋效淹的情形,但因当时未太上心,竟然一时说不出太有辨识度的特征。
“仅凭得这些,恐是为难。”
“此人确曾来榷场?”
“何方读书郎,来此作甚?”
榷场内叽里呱啦汇成一片,却没人能说出点道道来。
“少游,你也知道,这榷场可不是一般官署,公人、牙人、商旅、帮闲,每日进出其间,一月下来,恐怕不少千人,仅凭你寥寥几句,怎可能问出个底细。”一位老杂役颤颤微微地走到吕少游身边,好心劝说道。
一旁的同僚也觉得老杂役说得在理,纷纷点头称是,很多人也对吕少游的话题失去了兴趣,顾自忙手头的事务去了。
“那人背着个土黄色的大布囊,似僧衣的颜色,身上有一股子香烛味。”素蕊刚才听着吕少游和同僚的对话,突然想到了一个紧要点,随即嚷了一嗓子。
榷场中平日多是男子,骤然冒出一个尖细高亢的女声还真把众人惊了一下,身前的吕少游也被素蕊刺耳的声音惊到,下意识地避开了一步。素蕊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激动,旋即羞赧地低下头,吐了下舌头。
老杂役一听到土黄布囊,瞳孔中闪过一丝光亮,口中喃喃自语:“土黄布囊,土黄布囊。”
“老伯,你曾见过?”吕少游和素蕊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也记不真切了,大约记得,上月似乎在点算押发房郑司案处见过,那日确有一生面孔来过,在司案处待了许久,老夫因催郑司案去午食,故而得见。”老杂役努力回忆着,又补充道,“那随身布囊,寻常人多用青、灰二色,僧衣色的布囊并不多见,故有些许印象。”
“走!”吕少游听后,急吼吼拉着素蕊前往点算押发房,临走才回过神来,向老杂役拱手作揖,“多谢老伯。”
吕少游和素蕊冲到点算押发房,立刻找到了司案,急着追问宋效淹的事情。小司案因收过宋效淹的几片金叶,见到吕少游询问,心虚得很。
“那秀才,那秀才看着文静谦和,倒是逗扰了很久,可我看得紧,未见得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司案眼神闪烁,忙着撇清自己的干系。
“我只问他来做了什么?”吕少游摆手示意他不要啰嗦,急催着说重点。
司案发觉吕少游并不是冲自己而来,清了清嗓子,答道:“一个呆秀才,自称从事宋辽边贸,也没干些什么,只是讨了本《番汉合时掌中珠》,呆头鹅似地抄抄画画……”
“你说什么?番汉合时掌中珠?”吕少游拉住司案的衣袍,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是,是啊,你这般凶神恶煞地作甚?”司案努力挣脱吕少游的拉扯,语气中多出了埋怨,“那又不是什么机密文牍,让他看下又怎样。”
吕少游松开司案,也顾不得再和他绕舌,赶紧跑到书柜中,翻找《番汉合时掌中珠》。
榷场里本来就没有几本《番汉合时掌中珠》,吕少游和素蕊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快看,这里。”素蕊拿着其中一本,递给吕少游。
吕少游忙伸手接过,那本《番汉合时掌中珠》,其中几页,有着异常明显的折痕,有些字词,更是被涂了墨点。
佛寺?
僧侣?
北珠!
当吕少游看到“北珠”一词时,更是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吕少游抄起那本《番汉合时掌中珠》,几个健步,又来到那位司案身边,一把将他扯到跟前:“那书生在此还干做了什么?”
“吕,吕,吕参军。”司案被吕少游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本想埋怨几句,但一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登时又如泄了气的皮球,嗫嚅着答话,“那,那书生没干什么,刚才我已具实说了,就向我借了几张纸,在此抄抄画画。”
“嗯,只,只记得那呆书生写了扔,扔了写,费,费了我好些纸哩。”司案唯恐吕少游不信他的话,结结巴巴地补充:“嗯,还,还有。”
“还有什么?”素蕊帮腔追问。
“还,还,就是,嗯,还赠了我几片,几片金叶。”司案说到金叶时,声音变得很轻,说完又忙着解释:“其余的,我,我委实不知。”
“嗐。”吕少游听完,连忙扔下司案,冲出点算押发房,又回到了刚来时榷场主厅。
素蕊不明白吕少游又要干什么,只管跟了进来。
“少游。”老杂役见吕少游又回来,打了招呼。吕少游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只颔首致意了下,便冲到了厅房左侧的一个角落处,那里正胡乱堆叠着一沓沓纸张。
来到纸堆前,吕少游聊起衣袍,蹲下身子,判若无人地一张张翻检起来,每看过一张,便扔到一边。同僚见到如此怪异地举动,皆瞪眼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素蕊此时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也顾不得端庄体面,挽起发髻,俯身陪着查找。
然而,一堆废纸很快被吕少游和素蕊翻了个遍,但两人终究没什么收获。吕少游一屁股坐在纸堆旁,以手揉弄着纸团,重新陷入了思考。素蕊心中有疑惑,刚想发问,一位榷场官吏却走了过来。
“少游,你莫不是查案查成精了,怎么竟查到这故纸堆里来了。”同僚哂笑着发问。
吕少游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听到话音,抬头反问:“榷场的废纸,怎么只剩了这些?”
“哈哈,哈哈”同僚听后咧嘴笑得欢快,直笑到要捂住肚皮,“我说你这个司法参军,还真是明察秋毫,连一张纸都瞒不过你,这不,前几日我们刚卖了些废纸,换得两吊孔方兄,你回得正巧,走,等会与我们一起喝酒去。”
同僚的做派当时倒也不稀奇。宋朝因为文治氛围的催化,连着造纸、印刷行业也日益繁盛,单就造纸而言,便有竹纸、楮纸、麻纸、藤纸等多个门类,更有高明的工匠,造出了具有防蛀功能的藏经纸。但以竹麻等造纸,毕竟原料有数,所以,回收废纸也是很多造纸坊用来节省原料的法子。正因有这由头,很多官衙小吏都会把废纸搜集起来,待攒到一定量,换笔小钱以供吃酒寻乐。
然而,吕少游哪有心思喝酒寻乐,只随手将纸团一抛,撇撇嘴,回道:“你们这些馋虫,又要卖纸换酒钱,莫弄出个‘进奏院案’来哦。”
吕少游说的“进奏院”,出自庆历年间的一个朝廷风波,时任集贤殿校理苏舜卿在进奏院供职时,和一众同僚卖纸换钱,办了个名为“赛神会”的酒宴。不想,席间有人趁着酒劲说了些亵渎孔圣的话,结果被御史参了一本,参与酒宴之人尽落了个贬职外放的下场。
同僚只当吕少游是在开玩笑,拍拍腰际,故意让里面的铜钱振衣作响,回道:“参军又大言唬人,你不去,我们自去,反正这废纸钱又不是赃钱。”
“等等,你说刚卖到废纸,究竟卖与哪里?”吕少游瞬间回过了神,如被蜂蛰了一口一般,从地上弹射起来。
同僚似乎对吕少游怪异举动已经习以为常,反问道:“你还真是查案查疯了,还能哪里?自然是‘回记纸坊’啊。”
“回记纸坊?”吕少游高兴地以拳击掌,迅速观察了一下天色,“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3)
宋朝的造纸业,主要集中在两浙、蜀中及福建,北地的纸坊本就不多,回记纸坊只是雄州境内的一个小纸坊。
不过,纵是小纸坊,沤制发酵、碱液蒸煮、舂捣为泥、漂洗成浆,晾燥抄纸,这一连串的工序却是同样不能少的。只不过,这里的原料多以树肤、麻头、弊布为主,纸张质量自然也不算上乘。
吕少游和素蕊刚入造纸坊,便见到几个化纸浆的池子,一股呛人的味道随之迎面扑来,只因那些个浸泡碎料的池子中需要放入草木灰、石灰,才能顺利泡出最初的纸浆。
“唉,两位是谁,到这里做什么。”纸坊的一对伙计正扛着一大捆原料走过,一边驱赶吕少游和素蕊让道,一边发问。
素蕊此时被呛得眼泪直流,只能以手捂住口鼻,吕少游也被呛得嗓子发痒,边咳嗽边问:“咳、咳,这位小哥,咳、咳,你们可知榷场前几日送来些废纸,咳,咳,是否仍在这里?”
“废纸?我们可不知榷场不榷场,你说那些待回池的废纸,都在那里。”一个伙计朝不远处的一个柴堆努努嘴。
吕少游和素蕊努力睁眼朝伙计示意的方向看去,透过层层水雾。终于看清那个墙角旮旯里,竟然堆着小山般的一大摞废纸。
“这可如何是好?”素蕊见到如此多废纸,把嘴鼻捂得更加严实了些。
吕少游却顾不得这些,径直走过去,撸起袖子,忙活起来。素蕊见状,遂放下遮掩的衣袖,耸耸鼻子,跟了上去。
“榷场的纸尽是朝廷专供的剡溪藤纸,呈乳黄色,与别处皆不同。”吕少游边说与素蕊,边一捆捆朝里处翻检。
“哦。”素蕊应了一声,也忙着翻腾。
然而,纵是两人手脚并用,山鼠打洞般地忙了半个时辰,直忙到纸堆见底,也未搜寻到一张管用的。
“唉,莫不是已经成了池中的浆子了吧?”素蕊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转头沮丧地看向吕少游。此时的吕少游已然累得直不起腰,两手撑扶着大腿,口中直喘粗气,额头的汗水更是如雨珠般滴下,滴滴浸染到散落一地的纸张上。
“嗯,难不成老天有意为难我。”吕少游也相信了素蕊的判断,愤懑地打算离开。两人行过化浆池时,方才的那两位伙计正抬着一筐废纸准备浸泡化浆。一页页纸随着竹筐的倾斜,噗噜噜漂进池子。
“少游,你看。”素蕊指着池中废纸大声喊道,“乳黄色的藤纸。”
吕少游几乎同时发现了这个状况,赶紧一把拽住伙计手中的筐沿:“小哥,且慢!”
两人的举动又惹来纸坊伙计的抱怨,吕少游也没时间分辨,只推说一时心急,丢掉份重要文书,同时摸出几枚铜钱塞到了伙计手中,这才夺下了那筐纸。
说通伙计后,吕少游和素蕊抬着竹筐寻了个角落,顾不得坊中异样的眼神,又忙不迭在纸丛中搜山检海。
“没错,正是要找的!”翻寻片刻后,吕少游激动地拿着几张文稿,兴奋地推了推素蕊,此时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纸坊中潮热刺鼻的境况,全然忘记那飞扬的纸屑,都因汗水粘附到了脸上。
素蕊听到叫声,也赶紧凑了过来,见到吕少游滑稽古怪的样子,噗嗤笑了出来,随即用袖口帮他拭去了脸上的纸屑。
吕少游却顾不得那么多,将几张文稿塞进怀里,拉起素蕊的手,便要出门,边走还兴奋地说道:“快,通知徐伯,今日出发,再去安肃县!”
素蕊突然被吕少游牵了手,又羞又急,但吕少游此时似乎没察觉什么不妥,反而将她的小手攥得生疼,挣都无法挣脱。
赶赴安肃县的车驾上,吕少游不停地催车夫跑得再快些。
素蕊因为车驾的颠簸,心口开始有点不舒服,但因为心中还藏着疑问,故而强打起精神说道:“那脚店中遇到的呆书生,当真牵着无相寺?”
“那书生可不呆。”吕少游察觉了素蕊的不适,贴心地递过去一个水囊,又叮嘱车夫把速度放些下来:“素蕊姑娘莫怪,都怪我,只顾赶路,催得太急了。”
素蕊接过水囊,抿了几口,又擦拭了一下嘴边的水滴,说道:“我不打紧,你只有十日期限,切不要因我误了事情。”
车夫因为收到吕少游忽快忽慢的指令,不免嘟囔抱怨起来,徐伯见状,挪到靠近车夫的车辕旁,好言解释起来。
素蕊稍稍缓过气来,马上又问:“这几日就跟着你神神叨叨地四处乱窜,都不知忙出些什么来了呢?”
吕少游一听素蕊问案情,脸上放起了红光,他从怀中摸出了两份谢表,以及从纸坊中搜寻到的几张文稿,说道:“两份辽国禅师的谢表确为脚店书生所写,只是他毕竟不熟谙辽文,因此只能对着那《番汉合时掌中珠》照猫画虎,所以文辞并不流畅!”
素蕊一脸崇拜地看着吕少游,正想再说点什么,却不料此时车驾因为碾过一道小沟,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素蕊重心不稳,身体突然向前倾倒,吕少游上前一把扶住,喊道:“小心。”
素蕊半个身子倚到了吕少游胸前,待车驾重新平稳后,慌忙又躲避开。这一扶一拒间,吕少游刚才还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转瞬却变得局促不安。倒是素蕊先打破了这份尴尬:“你刚才还想说什么?”
吕少游突然不敢正眼看素蕊,一边装作张望四周的样子,一边回道:“哦,哦,这还全赖姑娘聪慧,那日在馆驿里看出了谢表中的端倪。”
“你可是第一次夸我。”素蕊捕捉着吕少游躲闪的眼神,得意地嘟起了小嘴。
吕少游听出素蕊话中有话,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也就是说,那书生牵着无相寺,而无相寺又连着北珠案。”徐伯回到车轿中,接过话茬。
吕少游点点头:“嗯,那脚店书生与赵永圭口中的盗匪唐焰、无相寺主持明静,尽是朋比为奸,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素蕊直起身子问道。
“嗯,这伙人似乎不仅仅是想贪了那北珠,很可能,很可能……”吕少游说着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可能什么啊?你倒是快说啊。”素蕊听得着急,语气半是娇嗔半是催迫。
“唉,我也只是一个直觉,他们似乎还在围着北珠做篇大文章。”
“大文章?”吕少游的话引来素蕊和徐伯异口同声的疑问。
“嗯,你们看。”吕少游说着展开了从纸坊中找到的一张文稿,素蕊和徐伯都探过头来查看。
那张纸上些得密密麻麻,间错有辽文词汇和中原汉字,素蕊和徐伯都看大不明白 :“上面写了些什么。”
“据上面的文字来看,应该是份进献表文。”
“进献表文?”
吕少游肯定地说道:“对,女真人向辽国进献北珠的表文!”
女真?辽国?
素蕊和徐伯都被绕得有点头晕,错愕地看着吕少游。
吕少游解释道,自己在翻看《番汉合时掌中珠》和纸坊废稿时,
不止找到了“僧人、辞谢、归乡”等与辽国禅师谢表相关的字样,更惊奇地发现,那书生似乎还研究了另一份关于“进献北珠”的文书。
素蕊听完,不禁又生一问:“这些人,偷了北珠也罢,卖了也罢,要那进献表作甚?”
徐伯望着素蕊频频点头:“素蕊姑娘说的是,他们要这献表何用?”
吕少游又拿起了手中的文稿,痛苦地摇摇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啊。”
(4)
“这进献表文不会有差池吧?”王诚和慢慢展开明静递过来的锦帛文书,狐疑地问道。
仍是明静的僧舍内,王诚和如约而至。这次,宋效淹终于不用躲进藤箱里,但他也不敢靠近二人,只是局促地站在角落里,腼腆而又不知所措,更像一个被媒婆牵着前来相亲的女子。
“员外,文书拿倒了。”明静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心提醒道。
“哦,哦”王诚和尴尬地笑笑,忙把锦帛文书倒转过来,“这蝌蚪似地鸟文,哪个看得懂?”
宋效淹见状,忍不住发笑,但他马上又想到了明静的告诫,这回必须装出一份木讷书生的样子,于是连忙用手掩住嘴巴,把头扭向一边,装作没有看见王诚和滑稽的一幕。
莫说是辽文,即便是中原汉文,王诚和也识不得半箩筐,又怎能看出门道,只是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嗯,嗯,还像那么回事。”
明静宽慰道:“员外放一百个心,这位书生自幼跟随家人从事榷货交易,颇通辽文,区区几百字的表文,不在话下。”
王诚和别过头,瞅了一眼角落里的宋效淹,又附到明静耳边:“这人看上去倒是实诚,确实可靠吗?”
明静注意到王诚和用脚重重踩了下自己的脚背,料到他还是放心不下,遂故意放开了嗓门:“员外宽心,谁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真若出了差池,莫说员外,就是贫僧也不轻饶!”说完,明静还故意看了看宋效淹。
宋效淹连忙向二人点头致意,送来一副谄媚的笑容,碰到王诚和凌厉的目光,更是惶恐地将头缩得如一只受惊的老鳖。
明静在一边看得真切,又轻挪一步,隔开两人的视线,在王诚和耳边嘀咕了一通。
王诚和蹙着眉头听完明静的一番话,乐得双下巴抖动起来,听到有趣处,还斜着嘴,发出嗤嗤的哂笑声。
按照明静的说辞,宋效淹本是一个行走宋辽两地的富商子弟,只可惜身上有家财,头上无功名,被父辈督迫着到无相寺寄读。无奈此人虽有点小才,却受不了诵五经、作诗赋的苦,连考两次,都是榜上无名,故而想趁此捞个散官衔,若将来能守到一个官缺,那是再好不过。
最绝的是,明静言之凿凿地告诉王诚和:弄出阴阳两份谢表、驱走辽国禅师、赚来琉璃金匣等等等等,皆出于宋效淹的妙计!
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谎言。
宋效淹确曾寄读无相寺?然也。
宋效淹确曾妙计驱赶辽僧?然也。
宋效淹确曾苦于科考功名?然也。
明静一套真真假假,移花接木的说辞下来,由不得王诚和不点头称是。
既然那琉璃金匣也有呆书生的一份功劳,王诚和自然不好再疑心什么。
“你,过来。” 王诚和伸出右手,冲着宋效淹勾了勾食指。
宋效淹带着讪笑,碎步走到两人跟前。
到了这个节骨眼,明静反而换成了金刚怒目,他拉下脸孔,轻咬着嘴唇,冰冷地告诫宋效淹:“你的事,员外都知道了。为今之计,你须安心做几日哑巴,事成之后,亏不了你。若敢绕舌,粉骨碎身!”说着,明静拿起案上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
茶盏落地,立时摔成几瓣,碎片和茶水四散飞溅,吓得王诚和与宋效淹都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明静冷酷的态度倒让王诚和不好意思,他掸一掸衣袍上溅附的茶叶,和气地说道:“坊间都说了,家财万贯,不如进士入门,谁不想要顶长翅帽戴戴,宋秀才的心思,也可体谅,也可体谅。”
宋效淹忙不迭点头应承,并讨好地用袖口帮王诚和擦拭衣袍上的水渍。
明静也迅即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真是无相寺有福,宋秀才有福,要说那些个酒肉权贵,哪个不是予取予求,怎比得王员外,能周全小民的冷暖。”
“那是,那是。”宋效淹仍是点头捣蒜,一边还殷勤地帮王诚和将锦帛文书重新卷起。
王诚和也不客气,接过文书,夹在胳肢窝下,向明静和宋效淹打了个手势,说道:
“静候佳音!”
王诚和前脚刚走,在隔壁偷听了一晌的唐焰闯了进来:“主持好手段,万事大吉啊,哈哈哈。”
宋效淹憋了许久,也是好生难受,宛如刚脱了枷锁的困兽一般,一屁股坐到圈椅上,放肆地将一条腿伸到案上:“方才可真折煞我了,捏着嗓子熬了那么久,那胖员外,还真不好对付哩。”
唐焰一把推掉宋效淹的腿,揶揄道:“怕是连个屁也不敢放出响来啵?”
“呵呵。”唐焰的戏谑换来宋效淹更高调的笑声,仿佛是要刻意释放刚才受到的压抑。
“那还得亏主持的运筹帷幄。”宋效淹笑完不忘奉承明静。
“对,对,真比瓦肆里的话本还精彩。”唐焰也恭维道。
明静并不发话,内心却非常受用二人的吹捧。
得意过后,唐焰的脸上又浮起了一丝忧虑:“咱们前日筹划的事情看样子是将大功告成,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宋效淹用手指蘸了蘸案上洒出的茶水,胡乱划着圈圈。
唐焰说道:“会不会太顺利了一点。”
明静用力扯了一扯胸前的念珠:“顺又如何,不顺又如何,箭已离弦,刀已出鞘,你一个刀头舔血过来的人,胆略反而不如我这出家人?”
“你,你。”唐焰被这句话激到了,却又不明白,今日明静的言语中为何充满了戾气,“我何曾怕过,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明静沉下脸,咬着牙,缓缓吐出一句:“我可不是随口一说。”
“嗯?”唐焰和宋效淹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均转头看向明静。
“还记得那个找我们麻烦的小吏吗?”
“怎么了?”
“他又回来了。”
唐焰把搁在椅子上的腿放了下来,关切问道:“真的?”
宋效淹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问道:“消息确实?”
明静的表情僵硬如石头:“确凿无疑。”
唐焰和宋效淹听完,都想张口说点什么,却因为过度紧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静猜偷了他们的心思,补充道:“不过也不打紧,这衙门里的事情复杂得很,我们休要管他,只要抓紧把事情办成,谁又能奈何我们?”
说着,明静见两人还是噎着不说话,便上前拍了拍宋效淹的肩膀:“出主意的是你”。
接着,他又走到唐焰身边,拍了拍肩:“盗北珠的是你。”
“我本一个无欲无求的僧人,如今却陪你们火中取栗,如今你们却先怕了?”
宋效淹用指甲在案上狠狠划出一道白痕,后又握紧了拳头:“主持说得对,怕有甚用,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唐焰虽不能完全听懂宋效淹的话,但也大致明白了他舍命搏富贵的决心。他意识到,论身份,自己本不该是三人中最怯弱的人,但如今的场合,自己却成了受鄙视的角色。
为了摆脱屋子里这压抑的气氛,唐焰走到门前,装作一副起身要走的样子:“莫怪我多言,等时候差不多了,我可要带上银两,和兄弟们先走一步。”
“不行!你我俱为一体!”明静恶狠狠地看向唐焰,语气不容分辩。
“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宋效淹盯着墙角说话,更刻意在“损”字上拖了一个长音。
唐焰讶异地看向明静和宋效淹。那一刻,他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二人,那个一心吃斋念佛的主持在哪里?那个一身书卷气,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又去了哪里?
短短月余,怎会有如此倒转乾坤的变化?
唐焰被两人的态度逼得全身发紧,不禁嚷出来:“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个眉目?”
“你急什么!”明静更加用力地扯着念珠,似乎要将它扯断一般,“过不了几日,定会有消息传到寺里!到那时……”
僧舍内此时静得如深渊里的死水,激不起一点声响。唐焰和宋效淹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等着明静把话说完。
“到那时,要么,满门富贵,要么,灭门之灾。”
满门富贵?灭门之灾?
明静的声音不大,这句话却如空谷中卷来一阵阴风,盘转呼啸,在三人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唉,祸福自有天定。”唐焰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怯懦了点,想着缓解下气氛,岔开话题问明静:“主持,如何知道那小子要回来?”
明静站起来,边踱步边告诉二人:自从宋效淹辨识出“闯寺者”的公人身份,自己便留意着衙门中的信息,如今,连吕少游等人的姓名、官职、来头都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雄州司法参军吕少游?”宋效淹重复了一遍明静说的话。
“正是。”
(5)
吕少游等人来到安肃县衙后,黄潜善故意将他们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极不情愿地出来迎接。
吕少游扼要向黄潜善讲述了自己的查案进展,继而拿出了那几张纸坊中寻到的文稿,提醒道:“黄知县,不意再次讨扰,张州宽我十日办案之期,如今只余七日,七日之内若无法查破此案,恐怕你我上下都无法交代”。
黄潜善对吕少游的隐晦敲打并不在意,一边在熏笼上暖手,一边回道:“既然有州里的认可,自当鼎立相助,从来如此嘛。”
吕少游接着说道:“可否即日派兵丁搜捕无相寺?”
黄潜善仍是一脸为难的样子:“仅凭参军臆测,恐怕还是不宜轻动刀兵吧?若如上次一般扑了空,参军自是奋不顾身,我看还要防着御史的嘴呢。”
“你!”素蕊见黄潜善仍是这副事不关己的丑态,怒气上涌,又站了出来。
吕少游挥手示意素蕊退后,又说道:“那便容我再提审赵永圭一回。”
“哎呦,那可要拂参军意了,赵永圭昨日已放归家中。”黄潜善翻了翻放在熏笼上的手,并不正眼看吕少游,言语中透出无法遏制的讥笑。
“什么?放了?”这回,连吕少游也错谔地起了高声。
“那可是提刑司缉捕的犯人。”素蕊的声调更尖利,尾声中带着一丝颤音。
“巧了,还正是提刑司的来文,着我放人,否则小县哪敢自专?”黄潜善嘲弄地盯着素蕊,不忘又补了句:“姑娘该不是忘了提刑司给你的札子了吧?”
素蕊一听这话,怀疑那黄潜善很可能又向赵永圭做了人情,赚来了提刑司放人的文书,气得连连跺脚:“你,你,你简直是一个庸……”
“庸官?”黄潜善脸孔拉得长如木杵。
吕少游暗中狠狠拉了一把素蕊,换上了笑容:“知县哪里话,素蕊姑娘是说,黄知县用心国事,定也有调和上下的难处。”
“哼。”黄潜善不置可否,鼻翼轻轻耸动,翘起了二郎腿。
吕少游接着说道:“吕某还想看看安肃递送解试的生员典籍,这个小小的请求,恐怕没有为难知县吧?”
解试生员?
黄潜善不知道吕少游用意,但对于如此简单的请求,又确实找不到推脱的借口。
“悉听尊便。”黄潜善向主簿使了个眼色,招呼都不打,起身离开。
“那黄潜善,简直就是条黄泥鳅,你怎么如此迁就他?”素蕊跟着吕少游前去查解试生员的名册,忍不住在背后抱怨。
“我也觉着这黄知县的态度蹊跷,可又能如何?”
“可如今看那生员簿,又能如何?”
“莫急,你看了便知分晓。”
大宋朝的科举,分为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解试为州府一级的考试,而凡要赴州府参加解试的考生,又须在县里留档存籍,州府还要据此制成“浮票”。浮票即是考生参考的凭据,上面不仅书写着生员姓名、序号、年齿,同时还简略描写了生员的相貌特征,如身长、有无须痣等等。
吕少游在“鸿缘”脚店和宋效淹聊过科考,猜测安肃县必然有他的学籍,故而要求查看。
“每天都在纸堆里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是个头。”素蕊这次不知道吕少游要找什么,也帮不上忙,嘴巴却又嘟了起来。
“快了,总会有眉目的。这次总比纸坊里方便多了。”吕少游并不介意素蕊的抱怨,回头冲她笑了一笑。
“也就你,现在还笑得出来。”素蕊嘴里继续唠叨,手却在帮着递册子。
“宋效淹,宋效淹,你看。”吕少游兴奋地用手指着一本名册上的名字。
“嗯。”素蕊好奇地探过头来,读着上面的一行字,“雄州安肃县宋家村……”
“不是这些,你看,每个学籍上都有生员都有亲签的名字。”
“嗯,怎么?”素蕊用手托着腮帮。
“你看这字体、笔法”吕少游的手中捏着一张文稿。
“米芾的字体!哦,你是说,这个宋效淹就是……”素蕊又忍不住想惊叫,不过这次马上用手掩住了嘴巴。
“没错,我敢断定,这榷场文稿、辽僧谢表、以及这学籍上的字,都出于一人”吕少游肯定地说,“没错,正是这个宋效淹!”
“但天下学习米芾书法的人那么多,会不会弄错呢?”素蕊眨巴着眼睛问道。
“当然不能仅凭这点,你再看,这是大观二年秋闱的生员名册,再看关于此人的记录,年二十,身中,面无须……”吕少游为素蕊指着书册解释,“小小一个安肃县,何来如此巧合。”
“哦,对啊,真有你的!”素蕊一个粉拳砸到吕少游肩上,抢着说道,“那还不快逮了那臭书生?”
“不,这回我们只让驿卒先找他家眷,然后再让家眷将其唤到驿舍来。”
“这又是为何?”
吕少游看了一眼屋外的主簿,那主簿也正向屋内张望,碰到吕少游的目光,才装作闲看似的,避开了眼神。素蕊见到这一幕,登时心领神会。
“嗯,明日我和徐伯亲去办理。”素蕊埋头整理名册,小声对吕少游说道。
“过了今日,便只剩下六天了。”吕少游一想到期限紧迫,又攥紧了拳头,“那无相寺可不是趴窝的龟鳖,干等着你。”
(6)
十二月初九,无相寺,王诚和第三次到访。
这一次,他是一路屁颠屁颠地跑来的,刚入寺,便直接推着小沙弥,要求马上见到明静。
明静闻讯赶来,还未来得及招呼一声,王诚和便迎上前,一把将他拉到角落处。
从王诚和的絮叨中,明静得知,王诚和自出了无相寺后,便遣专人将北珠、金匣、文书都送到了宫里。贵妃很快通过驿递传来了口信:为表彰无相寺献宝功绩,不日将舍良田三千六百顷与寺庙,诏书不日通过州府转发,良田将由有司统筹划拨。
如此说来,贵妃对无相寺的恩典,甚至胜过真宗刘皇后的舍田气度!照此情势,无相寺莫说成为雄州第一寺,即便是放眼河北两路,也可争个一二!
说完了这明面上的恩典,王诚和又特地拽着明静的手,耳语道:“那秀才的功劳本摆不上台面,但自己也说项好了,待有了恩荫的机会,贵妃便以家隶的名义,尚他一个承奉郎。”
明静闻得消息,连连立掌作揖:“阿弥陀佛,员外真个是活佛在世,贫僧愿生生世世为员外诵经祈福。”
感谢完后,明静亲热地拉起王诚和:“你看,说到高兴处,竟让员外站了许久,快到舍内小坐,快请。”
“呵呵,主持就莫要客气了。”王诚和捏住明静的手,乐得满脸肥肉抖动,眼睛更是被挤成两条细缝,“只是,只是……”
明静忽然察觉,王诚和笑颜绽放之时,似乎又变得有些忸怩,在他的脸上见到如此表情,倒是第一次。明静不解地问道:“员外这是,这是还有什么吩咐?”
“你是知道的,这趟差事,我跑东跑西,也是费了大力。”王诚和慢吞吞说着,每说一句,还不忘观察一下明静的表情,“如今,我那小娘在官家面前表功,你马上也要成富方丈了,我倒好。”
王诚和摊开自己的空手,嘴巴不停砸吧着,不时还故意拧拧眉毛。
明静反应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冲王诚和神秘地一笑,说道:“苟富贵,不相忘,小僧怎会忘了员外的再造之恩,改日定要登门道谢。”
明静嘴上逢迎着王诚和,心里却如吞了苍蝇般恶心,他自然明白,那王诚和贪得无厌,虽然自己家财万贯,但见明静谋到了好处,便也想来个“过手三分肥”。
“聪明人啊,主持,聪明人。”王诚和得到明静的允诺,心中的愉悦恰如熊罴觅到一丛蜂窝,嘴角快咧到耳根,舌头都差点伸了出来,“不忙,不忙,逢年过节,同喜同贺便是了。”
“这,那是,那是。”明静僵硬地报以一笑,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王诚和。
人说越是权贵之门,越是贪婪龌龊,如今看来,所言一点不虚。明静本想“登门道谢”,赠一笔“别敬”了事。这个贪员外倒好,说什么“逢年过节”,明显是想从那寺庙天租里每年都分润一笔!
王诚和见明静应得稍有迟钝,又亲热地凑上去,压低声音说道:“我可还有一个好消息,单独送给主持。”
“送与我?”
“贵妃说了,再过一月,便是正旦,想邀主持到宫中做个祈福法事。”
“哦,阿弥陀佛。”
“怎么样,甭说宫里的赏赐,这等美事,可不是谁都能轮到的。”
明静听到贵妃邀自己入宫,心止不住狂跳,虽不想在王诚和面前太露喜色,但笑意还是如春芽破土一样,挡不住地冒了出来。
毕竟,对于一个僧人而言,入宫祈福,恰如那些新科进士被官家赐了琼林宴。
待王诚和告辞后,明静也从狂喜中慢慢苏醒过来,这入宫祈福自然是喜事,但一想到要进京,不免心慌气短。这份喜忧交杂让他有一种被人困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他想暂时放下这份内心的纠结,却又根本无法阻止它钻进自己的脑袋。
也罢,先将消息告于唐、宋二人再说,明静一边思量一边已经来到宋效淹的住处。
明静、宋效淹、唐焰很快又齐聚一室,宋效淹听闻自己马上就要被赐予官身,再也顾不得斯文体面,竟抄起手边的书卷“哐哐”敲击桌腿,高兴之余,还不忘替明静打抱不平:“好倒是好,只是那员外忒贪了点,钱尚未见到,他倒先伸手了。”
唐焰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听说即将大功告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取过柜上的铜镜,反复观察自己两边发髻,嘴上嘟囔:“真是老天有眼,如此,我和众兄弟可要准备行李行当,到外面快活哉。”
宋效淹见唐焰一副自私的样子,马上刺了一句:“先弄清楚那‘三千两银子’再走不迟。”
唐焰见宋效淹又要冤枉自己私讹银子,嘶吼道:“臭书生,你胡诌什么?”说话间,还掀起衣袍,亮出了随身藏着的靴刀。
“说你又怎样?”宋效淹对唐焰的威胁也不示弱,撸起袖子,继续瞠目怒视。
两人越吵越激烈,很快如斗鸡一般,又脸红脖子粗地对峙起来。
明静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慢慢走过去,左右开弓,捏住两人的手腕,用一种观看孩童戏耍般的眼神看着两人。
宋效淹和唐焰都还想挣脱,明静却开腔了:“刚才还在数落那贪员外,怎么,你们现在还不明白?”
“哦。”宋效淹张大嘴巴,先将手放下来:“你,你是说,那个该死的王诚和?”
“嗯,差不离,人家还要到小娘处,多领个三千两呢。”明静松开两人的手,摇摇头。
“呸。”唐焰也回过神来,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厮,竟比我们盗匪还贪婪!”
“你说说,这厮倒让我们自家兄弟差点闹了误会,哈哈哈。”唐焰向宋效淹拱了拱手,随后歉意地抓了抓后脑勺。
宋效淹回礼道:“如此看,要多拿孔方兄,还是得要学那员外,哈哈哈。”
误会冰释后,唐焰、宋效淹二人笑得前仰后合。
明静被他们的乐观情绪感染,心境平和了些,遂走到二人中间,说道:“你们倒是各自遂愿了,我却还在为入宫的事犯愁呢。”
唐焰放下铜镜,高声说道:“去得,怎么去不得?这天大的赏赐都要来了,还怕去趟宫里不成?”
明静内心本倾向入宫,听到两人的话,意志也不再动摇,颔首说道:“所言甚是,不去,反而令人生疑。”
宋效淹见明静打定主意,忙在自己书案上翻腾起来,不消一会儿,从中挑出了两份文章,塞到明静手中。
“宋秀才,这是何意?”明静伸手想接,却又缩了回去。
“这散官终归是散官,将来要有个实职差遣,还不得有人引荐,主持此番入京,说不定能遇到个官场人物,若觅得良机,可不要忘了引荐书生。”宋效淹将文章又推回明静,连着作揖恳请。
宋效淹的请托,也不是全无由头,因为那散官毕竟只代表一个官身和一份微薄俸禄,若要发达,还需要有个实职,即宋朝所谓的“差遣”。
“看,你们一个万贯金银,一个良田千顷,我却所得最少,总须再拉穷秀才一把。”
明静觉得宋效淹所说也有道理,遂将两份文卷纳入了怀里。 同理,段首稍和上文做下润滑和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