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欲望与危机
野狐狸-2024-02-26 13:2811,863

   (1)

   太原府,宋朝河东路治所,历朝历代,这里都是边陲重地。

   五代时期,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三位河东路节度使以此为基地,开创了霸业。大宋初年,宋太祖赵匡胤伐北汉,却在这座坚城前久攻不下,直到太平兴国年间,太宗赵光义尽起精兵强将,才把太原拿下,并一怒之下将它改为了并州。

   到了崇宁年间,官家终于又让这座古城恢复了太原府的名号。太原府往北,便是宋辽边境,东北向三百五十里的代州雁门关,则是大宋的西北锁钥。

   过了雁门关,乃是辽国的西京大同府,统管云、应、朔、蔚、奉圣五州。太原府与大同府隔着雁门关对峙,正如同雄州隔着拒马河,与辽国的南京析津府相对而立。

   要说那辽国的大同府、析津府,都本是汉人故地,只因那石敬瑭为了让契丹人帮助自己做皇帝,把幽云十六州都转手送给了辽国,如今却拖累宋朝失去了北部山川屏障,苦于屯兵戍守。大宋朝廷一直都想把这些丢失的地盘给收回来,可无奈都不能成行。待真宗澶渊之盟缔结,宋朝想要回这些土地更是遥遥无期。只是每每谈到这块心病,历位官家都隐隐作痛,以不能完成祖宗心愿为憾事。

   宋辽的恩怨旧账随着时光轮转,早已被世人淡忘,对于两地的生灵草泽而言,没了烽烟战事,反而可以享受太平生活。宋朝甚至一度在代州设立雁门砦榷场,允许宋辽之民行商交易。如今的太原府、大同府俱是繁华城市,两朝的勋贵、富商、高官经常出入其间。

   王诚和“啪”的一声,将五枚铜钱扣在桌案上,嚷道:“店家,结账。”说完,端起一盏茶水海饮了一口,茶水在喉咙里咕隆咕隆了好久,却没有咽下去,随后又被吐到地上。

   店小二应声敢过来,讨好地说道:“客官看似外地人,这刀削面吃得可好。”

   王诚和瞟了眼店小二,咂了咂嘴巴:“和这汴京的刀削面也差不离,只是滋味了点,可你们这不费铜板的茶水却不讲究,当个漱口水还差不离。”

   店小二连忙应承道:“客官原来是京城的富贵人,难怪全身淌着贵气,本店小本经营,怎供得起精贵的好茶。”说话间,那脸上的笑容又如发酵的面团一般,生生挤出了一堆。

   王诚和本也只想显摆一番,便不再为难,只是把七枚铜钱又推过去了一点:“瞅好了,这可是新铸的政和通宝。”

   “好嘞,那客官自便。”店小二一把捋走铜板,谄笑着离开,待背转身后,却嘟囔了一句:“政和通宝又怎样,又没多要你一个。”

   “唉,等等。”王诚和刚起身要走,又叫住了店小二,店小二肩膀一抖,以为自己的埋怨被客人听到,连忙转身笑脸相迎:“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我来此地经商,想买些稀罕物件,送与京城眷友,可知这里有甚好去处?”王诚和看似问得不经意,却故意在“稀罕物件”几字上下了重音。

   “嗯,啊。”店小二见王诚和无意责怪自己,心中石头落地,“要说这贵重物,自然在那寿宁寺附近的钟楼街了,那里锦罗绸缎、金石玉件可是齐活,吃的、用的、老的、少的、雕的、烧的、织的……”

   “得,得。”王诚和不耐烦地做出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这太原府的钟楼街,又称大钟市,倒是个顶繁华的街市,他早有耳闻,可偌大个地方,总不能无头苍蝇一般闲逛。

   王诚和走出店门,捻摸着身边的香囊,向两边的街衢四下张望了一番。街头巷尾倒是人流如织,挑着货郎担的小商贩、牵马驮货的客旅、打扮古怪的外域商人,个个行色匆匆,颇有点京城的样子,只是这里还多了些戎装的军汉,毕竟,太原府是宋军重兵屯驻的地方。

   王诚和如断线风筝似地空伫了很久,一时间没了方向。王贵妃有言在先,他一不能惊扰当地官府,二不能带些帮衬人手,如此一来,只苦了孤零零的自己,要在偌大的太原城里找一颗北珠,岂不等于大海捞针?

   休管它北珠南珠,我且到热闹处去找找乐子!思量定后,王诚和雇了辆车驾往大钟市行去。

   那钟楼街上的大钟市,因附近的寿宁寺的晨钟声而得名,循着本义,应是“打钟市”,只是大家以讹传讹,成了“大钟市”。不过,那里繁盛景象,与京城的大相国寺也不相上下。还未到街市中心,王诚和已经听到了歌楼里的唱曲声、传菜吆喝声、喝彩声,近处的店幡酒旆,早就在北风的驱动下扭起了诱人的腰肢。王诚和从来就是“声色行家”,见到这一幕,全然忘记了来时的目的,爽利地叫停车驾,迈着八字步直冲向一个人头攒聚处。

   “真个没想到,这里也有瓦子勾栏。”王诚和边喃喃自语,边挪动着肥胖身躯往里挤。待挤入勾栏,王诚和又感到一丝愤懑,只因那看戏最方便的“神楼”雅座尽已被人占据,自己只能委屈地缩在两侧的“腰棚”。太原府的瓦肆,规模稍微小了点,节目品类倒是齐全,相扑、斗鸡、调笑、杂扮等应有尽有。王诚和斜觑了一眼,发现右首的一处勾栏里竟然还有“傀儡戏”。

   艺人手中的“傀儡戏”正演着“周亚夫破七国”的段子,王诚和第一次见这班戏,一时间看得津津有味,见到“周亚夫大破吴楚联军”时不禁随着人群附和叫好。或许是因叫得太忘形了一点,身体腾挪时碰到了旁边军汉模样的人,军汉略感不快,嘲讽道:“这般儿戏有甚叫好的,饶是周亚夫为汉朝立下补天之功,最终还不是落了个冤死的下场。”

    王诚和被军汉如此一怼,感觉自己被看轻了,本要言语争执几句,但想到此行的来意,压下了火头。经此一出,王诚和兴致全无,遂推翻了茶盏,自言自语道:“是呐,这傀儡戏也没什么可看的,那木偶整日起舞耍宝,终不过是提线主人安排的一场儿戏而已,代人赚些银两铜钱罢了。”

   王诚和离开瓦肆,出栏门右转,又汇入人流。紧接着,又有三两个观戏完毕的人也出了栏门,兀自四散走去。其中一位,通身辽人装扮,出栏门后却未急着离开,只是伫在一旁,不停打量着周边的人物,眼神中透着“觅食者”的警惕。他在栏门伫立少顷,见此处难有收获,遂拖着疲惫的身影,向左边行去。

   辽人装扮者,正是唐焰,此时,他已在太原府逗留了三日。

   唐焰自从无相寺走脱后,昼夜兼程赶到了太原府,反而比先行的王诚和早到了两日。在出发前,唐焰也从明静处详细了解了王诚和的相貌身形、言语习惯,乃至举止步态,可真到了这个陌生地方,也是寻得焦头烂额。

   唐焰料定王诚和定会到大钟市来寻觅北珠,故早早到这里盘桓了几日,尤其是那些专门售卖番邦珍货的店家,更是反复出入观察,店家都混熟了好几个,却愣是没等来那王诚和。他怎会料到,王诚和懒得很,姗姗来迟不说,还只顾着四处游逛,一点都不“上道”。

   想到几日的徒劳,唐焰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辽人装扮。这契丹人的衣袍,虽然比中原汉服抗寒,但穿着总给人一种紧绷又不舒畅的感觉。想到这里,唐焰感觉脖颈处捂出的痱子又发痒了,便吃力地背手挠了挠,一抬手,却碰到了垂下了一缕发髻。这让他又想起了头上那古怪的发型,感觉气天胸臆,却无法发泄。

   我已经装扮了如此鬼样,怎么还没钓上鱼来?唐焰带着怨气踱步街上,却发现自己是想什么来什么,不远处还真有个木偶货郎在售卖钓鱼偶。

   那“钓鱼偶”本不稀奇,只是几个以木棍为支架的花布手偶而已,货郎却巧妙地用树枝为手偶添了根钓竿,垂下的鱼钩上还挂着块彩纸条,权且充作“虫饵”,纸条随着钓丝颤动,望过去还真像一条条挣扎着的“青虫”。仅凭这点巧思,货郎身边便围满了孩童,赚得盆满钵满。

   对啊,钓鱼总得有个鱼饵?

   唐焰再次出现在大钟市的时候,肩膀上已经多了只“海东青”。“ 海东青”足有半人高,羽毛亮白,有灰色横斑;眼珠呈淡蓝色;喙尖锐如钩,呈灰褐色;虹膜最显眼,为明黄色;爪子则是铁黑色,一看便锋锐无比。

   有了肩上这个神物,在加上唐焰的契丹装束,他立刻成了街市中最惹眼的风景。但凡有人从身边行过,都要忍不住张望一会儿,有好事者还特意凑到唐焰身边,瞪眼瞅个仔细。一些胆小的妇孺孩童,见那猛禽的凶样,不敢靠得太近,却又打熬不住好奇心,只好隔着几步远,伸长脖子观测,直到旁人提醒:“莫怕哩,那不过是个死物”,方才回过神——那“海东青”并不是活物,只不过是个标本而已。

   将鹰隼、熊虎、豺狼等制成饰物,本属辽国贵族的喜好,随着宋辽缔结盟约,辽人把那些嗜好也带到了中土。唐焰从钓鱼偶中得到启发后,赶到一家售卖番邦物品的店铺中,忍痛舍了十五两银子,方才有了这最显眼的“海东青”标本。

   唐焰见那么多人围观自己,心中虽挂上了七八个吊桶,面上却仍是一脸冰霜。为了能让鱼儿咬钩,唐焰故意给海东青的嘴上叼了一根草标,以示出售之意。但当有人上前问价时,唐焰总是先不答话,而是上下打量一番,若不是自己心中“鱼儿”,一概默不作声。

   唐焰的扮相招来了不少热闹,但他哑然不语的样子让人生疏,身边的热闹很快又冷落下来。

   唐焰在大钟市逡巡时,王诚和正从一家珠玉店中灰头土脸地走出。

   要说这里的物件,确实也算不少,辽国的玛瑙、琥珀、金刀、玉佩应有尽有,竟比汴京还丰富些。即便是珍罕的北珠,不少店家也能掏出几枚,只可惜,纵是逼他们拿出镇店之宝,也没有一个能让王诚和中意的。

   “什么西北首府,什么四方珍奇,那些个珠子,还不及我小娘处的一半大,早知如此,我走这趟冤枉路做甚?”王诚和摇晃着脑袋,嘀咕着迈出店门,打算找个酒楼解解饥肠,却正眼瞅到唐焰肩擎海东青,招摇着踱过街市。

   哼,北地契丹佬。

   王诚和本想抬腿走人,但转念之间,那迈出去的脚步又滞在了原地。

   海东青?

   北珠?

   王诚和也知道海东青和北珠的关系,想到这一层,匆忙赶上前去,撞开几个路人,一把拉住了唐焰的袖子。

   “这位北方客人,能否讨扰几句?”

   “嗯,你是?”

    

   (2)

   王诚和原本担心唐焰不会中原汉语,见对方开口用汉语应答,放下心来,刚想接着再问几句,却发现对方也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五短身材?三下巴?腹大如鼓?眯缝眼?大蒜鼻?

   唐焰在见到王诚和的那一刻,浑身如遭了雷击,内心更似刚入陷坑的兔儿,竖窜横跳,躁动得无法抑制。弹指间,他在大脑中温故了明静的描述——眼前之人,很可能便是自己苦寻的目标!

   “客官可是来自北辽?”王诚和追问道。

   唐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全然忽略了王诚和的问话,他还在反复打量对方,同时故意将身子向左倾了一点,有意无意地向对方脖颈窥视过去——按照明静的说法,王诚和微时做过街头泼皮,脖子右侧留着一个雕青山雀。

   王诚和见对方看自己看得忘神,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狐疑地用手抹抹脸。也正是这一举手投足间,那个山雀文身瞬间进入唐焰的视线,他那深戾的眼眸微微眯起,霎时聚出一簇诡异的光,光芒中夹着狠厉、狂热与欢悦。

   “你可是来自北辽?”王诚和重复了一遍。

    “哦,听客官口音,当是河朔雄州人士?”唐焰断定眼前人是王诚和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提问,而是趁机反问。

   “嗯……嗯……你?”王诚和又瞟了唐焰一眼,狐疑的神色更重了几分,心中还添了几分警惕。

   “仁兄莫惊,本人祖上亦是雄州人士。”唐焰拱手施礼,眼眶处还微微泛起了红色,“听到乡音,自然感到亲近,所以唐突发问。”

   王诚和后退一步,又打量了唐焰一番:“你也是雄州人?”

   唐焰顺着王诚和的视线看了下自己的装扮,咧嘴微笑道:“哦,这扮相惊到客官了,雍熙年间,祖上因战乱流落幽州,几代繁衍,我自然成了辽人。”

   唐焰如此一说,王诚和顿时明白了。雍熙年间,太宗为夺回幽云十六州,曾率兵北伐,结果却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看来,眼前这人的祖辈应是参与那场战事的兵丁或民夫,估计是因为战败,成了被辽国掳去的人口。

   “唉,本是好端端的汉人,却做了辽人的俘虏”。唐焰重重叹了口气,眼眸里闪出几点泪花,“某虽身在异域,却也阴差阳错显达过,可如今又混得落魄,真是世事无常呐。”

   唐焰说完一长串话,心中也算卸走去了巨石。这套说辞,本是明静、宋效淹反复设计的,目的就是诱着王诚和慢慢咬钩,只是说辞太文雅了点,害得唐焰默诵了好久,几次都差点咬了舌根。

   唐焰装作转身告辞,脚步却故意放慢了,面上看似若无其事,其实心尖已被死死揪住,生怕这刻意的“一拽一拉”,让鱼儿又溜了去。

   唐焰背身走出七八步,耳朵却始终支棱着,专等着身后的动静。

   “客官且慢。”王诚和的声音终于从身后响起。

   唐焰暗暗吐了一口气,眉毛和眼角的皱纹同时舒展开来。

   “嗯。”唐焰转头看向王诚和。

   王诚和的反应虽比常人慢半拍,但也从唐焰的话里咂摸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辽国虽是契丹人建立的王朝,但自立国以来,也积极学习汉人的治国之道,很多汉人也籍此成为辽国上层,比如那萧太后时的韩德让一门,威势之显赫更是仅此于耶律皇族。

   也曾显达过?

   王诚和的心思如磨盘一样碾动着唐焰刚才说的话,目光又注意到了那只“海东青”的右爪,那右爪上系着一条金线,金线一直垂到唐焰胸前,一头又系着一块镂空圆形玉佩,玉佩上精心雕琢出了一个猛禽捕雀图。

   莫非,眼前这人也是个辽国勋贵?

   王诚和越思忖,越觉得眼前的唐焰不一般,遂假意亲热地上前邀请:“你我相遇,也算个缘分哩,管什么宋人辽人,不如一起去吃杯酒,暖暖身子。”

   “再好不过。”唐焰摸摸身边的玉佩,喜上眉梢。

   两人就近步入一家酒楼后,唐焰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依着唐焰的描述,他祖上本是军中的马倌,因善于为马医病,得到辽人善待,不但赚到了一官半职,还被赐姓“耶律”,并获准和契丹人通婚。随着时间迁移,祖上日渐显贵,只是到辽道宗年间,家势一落千丈,自己也陷入穷困潦倒。

   唐焰絮絮叨叨地说着,做出借酒浇愁的模样,海饮了八大碗汾酒,仍没有丝毫罢手的意思,说到动情处,眼角竟然滴落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王诚和跟着呷了几口酒,却插不上一句嘴,咂摸过唐焰的话语, 找不到一丝破绽。辽国最喜欢中原的医道工匠,对身傍技艺的汉人,从来礼遇有加。只是,唐焰一说到家道的败落,便欲言又止,反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辽道宗缘何……”王诚和又叫来一瓮汾酒,为唐焰倒上满满一碗,试探性地说道。

   “唉,唉,唉!”唐焰连叹三声,随后脖子一仰,狠狠地将满碗酒倒入,由于喝得过猛,酒水顺着碗沿溢到了袍领上。

   唐焰饮完后,“砰”地一声,将碗重重放在桌上:“再来一碗。”

   王诚和也不知道自己戳痛了他的哪根软肋,忙又为他斟上了一大碗。

   “唉,不瞒仁兄,家父曾深得耶律乙辛的宠信,想当年,那是何等的呼风唤雨。”

   “哦。”听到耶律乙辛的名字,王诚和心中的疑团终于消散。

   谁人不知,耶律乙辛曾是辽廷权倾朝野的人物,威势最盛时,堪比汉之梁冀,唐之李林甫,甚至一度逼死了辽国的太子、皇后,只可惜最后玩火自焚,落得了被缢杀的下场。那是本朝神宗年间的事情,消息传到宋境,还一度成了坊村热闻。

   如此看来,眼前的唐焰,想必也是受了耶律乙辛倒台的牵连。

   “家父被牵连殒命后,我只身逃到宋境,靠变卖家产以维持生计。”唐焰借着酒意,说起谎来越发顺畅,一通抱怨后,再次咕咕咕咚灌入一碗,泪水也如决堤之水,汩汩淌进碗里。

   王诚和见唐焰真是动了情,反倒感觉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王诚和还在尴尬,唐焰耍酒疯似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一个饱嗝过后,一股浓浓的酒气喷到了王诚和脸上,“这,这,当年为兄的富足,可不,不,不输老弟啊。”说完,一个夹着酒味的饱嗝又冒了出来,这回连着唾沫星子喷了王诚和一脸。

   王诚和狼狈地用手擦擦脸,有点后悔招惹了这个落魄的“辽人”,遂拽了拽唐焰紧紧搂住的手,想着抽身走人。

   “要说当年,我家何等富贵,什么御制金牌、七彩玛瑙,北、北、北珠,应,应,应有尽有。”唐焰说完,不胜酒力一般,伏在了桌子上。

   北珠?

   王诚和闻言,眼睛瞪得浑圆如球,连忙推攘着唐焰的肩膀:“北珠,你是说,你有北珠?”

   唐焰伏在桌上,心中窃喜,表面却一副烂醉姿态,任王诚和推攘,都不为所动。

      这边厢王诚和已急得直跺脚,更加大了推攘的力道:“老兄莫要酒后夸口,那北珠可不一般。”

   推了好久,唐焰终于醉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王诚和说道:“谁夸,夸,夸口?那北珠多时,我,我家都可串,串,串成一串念珠哩。”

   王诚和闻听此言,心提到了嗓眼:“那,那,手头可还留有几枚?”

   “呜,呜,呜,”唐焰又趴到了案上,呜咽抽泣不止,“为逃入宋境,家财早已,早已,尽数用来贿赂辽廷官员,否则,何至如此。”

   因夹着哭腔,唐焰的话说得含含糊糊。王诚和忍着他身上的酒味,竖着耳朵去听,听得甚是费力,而今却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瞬间没了兴致,脸上也露出鄙夷之态,“我说嘛,一个醉汉,连这死鸟都要插标来卖了,还能有什么宝贝。”

   唐焰透过缝隙,斜觑着王诚和的神色变化,见他想要走人,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领口,“你怎敢轻视我。”

   王诚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敢动弹,毕竟,眼前的唐焰要比自己高一个头,更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遂连连讨饶,“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你,你说这是死鸟?”唐焰不由分说地拎起王诚和,推攘着他出了店门,王诚和本能地想挣扎,却死活挣脱不开,只能被一路推着行进。

   唐焰把王诚和赶了一路,直到推进了一间破旧的小客栈,随后用脚一蹬,关上了房门。王诚和以为遇上了歹人,吓得身体如筛糠一般颤抖不止。

   “我,我,我且让你见见世面!”唐焰一把将王诚和按在椅子上,随后又将那“海东青”放在一旁。还未等王诚和想说点什么,唐焰已经把那海东青的嘴巴掰开,伸手进去一番摸索,掏出了一个布囊。

   “这,这是?”王诚和盯着布囊,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唐焰轻蔑地看了王诚和一眼,紧接着将布囊一抖落,一枚鸡子般大小的北珠,“扑通”一声滚到了桌案上。

   “北,北,北珠,竟有大,如此大,大如此的,的北珠!”王诚和惊得站了起来,嘴巴张得大如簸箕,激动得语无伦次,目光贪婪地射向北珠,似要将它熔化一般。

   当王诚和想要伸手去触摸北珠时,唐焰恶狠狠地从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刀,插到了案上:“看看可以,莫,莫要动了歪心思,你看仔细,我,我可曾夸口?”

   那案上的短刀,离王诚和的鼻尖不足半寸,吓得他两眼成了斗鸡。王诚和全身瘫软,忙着摆手:“老兄,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只看看而已。”

   唐焰也不答话,一手抄起北珠,藏进怀里,随即又换了一种凄哀的腔调:“这是祖宗留下的唯一一件宝贝了。”

   王诚和被唐焰的这场表演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忙表示自己是来自京城的富商,有意收购这枚北珠。

   唐焰一听,把胸口捂得更紧了,直言这是祖传至宝,千金不卖。

   王诚和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拍着胸脯表示自己愿意高价收购,绝不让对方吃亏,唐焰双手叉胸,护着怀里北珠,头摇得如拨浪鼓。见此情景,王诚和更加急切,掏出了怀里的几锭现银,又来规劝。唐焰此时却身子一扭,背过去,护得更严实了。王诚和站起身,又兜转到唐焰的面前,规劝他不要死守这一枚珠子,不如换些实惠,改善下衣食条件。

   几个来回后,唐焰“架不住”王诚和的软磨硬泡,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生硬地吐出一句:“嗯,嗯,你愿出价多少?”。

   王诚和不答话,伸出食指和拇指,在唐焰面前晃了一晃。

   唐焰不屑地瞟了眼:“白银七千两?”

   王诚和见唐焰不满意,眼珠子一转,说道:“也罢,你我有缘,七千五百两?”

   唐焰听到只加五百两,更加不屑,紧了紧怀里的珠子:“一万五千两,少一两不卖!”

   “你看,这怎么说的。”王诚和讨好地在唐焰身边打转,“既然是买卖,总要有商有量不是?”

    “八千两。”

   “一万四千两。”

   “八千五百两。”

   “一万三千五百两。”

   “九千两。”

   ……

   此时,夜已三更,客栈外尽皆漆黑一片,连那一弯新月都藏进了云层,勉强挤出了一丝亮光,映照在画窗和栏杆上,反而更透出一股凉意。喧闹的街巷早已转入寂静,除了偶尔有几声猫叫外,再无一点声响。

   在一片漆黑寂静中,王诚和唐焰所在的房舍成了另类,烛火通明不说,两人更是隔着桌案,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讨价还价声才渐渐停歇下来。

   王诚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拍了下桌子:“好,就按这个价,只是,须有八成交引?”

   “不可,只准五成交引。”

   唐焰知道,很多商人为了携带方便,多是带着轻便的交子、盐茶引来做交易,但这些凭据总不如现银来得保险。

   “可,可我此行,确实未带如许现银。”王诚和一脸为难地看着唐焰。

   “嗯,这,这,好吧,也算你我有缘,就这么定了。”唐焰沉重地点点头。

   “好嘞,爽快,一言为定,我明日便来交割。”王诚和说完便拱手告辞。

   房门打开,唐焰目送王诚和离去,那个肥胖的身影,一颠一颠,消失在了夜色尽头。

   此时,唐焰已经酒意全无,脸上的笑容比那怀中北珠还要光灿夺目。

    

   (3)

   十二月初三,无相寺僧舍内。

   明静、宋效淹、唐焰围成一团,贪婪地注视着面前的桌案。

   桌案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两千两白花花的银锭,银锭旁,则是厚厚一沓交子、盐引、茶引。

   “足足白银一万两。”唐焰撇了撇胡须,不时用眼角余光观察两人的反应。

   在唐焰出走的几日,明静回绝了所有出寺的邀请,平日除了打坐诵经,再无其他,只为平抑心中的惶恐。最初几日,即使寺中来几个生面孔香客,也能让他战栗不已,及至后来发觉官府并无响动,才稍有平复。

   佛祖保佑,唐焰终究回来了。

   面对如山的财富,说不动心,那可是连殿中的泥菩萨都骗不过,但明静也知道,事情未竟全功,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故而,纵使唐焰不停夸耀,他也不过瞄了一眼,随即又闭眼摩挲佛珠,似在思考下步对策。

   宋效淹的目光一刻都未离开过那些银锭,仿佛目光一旦偏离,银两便会飞到窗外。

   “几日不打理须发,你这契丹装扮,可有点露馅了。”宋效淹嘴上和唐焰打趣着,双手不自主地伸向桌案。

   唐焰见宋效淹一脸馋相,连忙张开手臂挡住:“说好了,你们占三成,这七成可要尽归我们兄弟!”

   宋效淹扫兴地坐回原位,揶揄道:“瞧你那吝啬样,我只看看,又不会少得分毫。”

   “早就商量定的,你们的富贵,还须日后自己出招,我可干完了自己的活计,过几日,便要和兄弟们去快活哉。”唐焰倚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脚尖有节奏地颠颤着。

   明静睁开了眼睛:“我们自然不会食言,可唐兄也不能半途而退吧?更何况,要走,总要等你须发长全了嘛。”

   唐焰摸摸发髻和下巴,怨念地看了明静一眼,不再做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可我们的事,还要等到何时呢?”宋效淹把头转向明静。

   “急什么,有人恐怕比我们还急。”明静一字一顿地回道,“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他自会找上门来。”

   唐焰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外面却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

   三人脸上松弛的神情立刻紧绷起来,明静以手示意唐焰、宋效淹安坐,自己起身前去开门。

   门刚来开一条缝,一个小沙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主持,王员外来了,急着要见你。”

   明静心里咯噔一下,发现小沙弥的身后,一个臃肿的身影已经朝这厢奔过来。

   “快,那员外竟然也来了,你们先避一避。”明静用眼神示意唐焰和宋效淹。

   唐焰一时竟也慌了:“这,这,怎恁巧,我从那憨货处赚得银两,便紧奔着回来了,没想到,这厮也跑得贼快。”

   明静急得在房中打转:“且不说了,你们先藏起来。”

   然而,三人很快又察觉到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僧舍向来陈设简单,除了床榻、箱柜、桌案、木椅外,根本没其他可供藏人之处。

   宋效淹急得想闯出门去,却被明静一把拉了回来:“来不及了,那厮马上就要到了。”

   这可如何是好?宋效淹明白,自己现在还不能现身,否则会让接下去的筹划全部泡汤!可眼下这家徒四壁的地方,自己哪怕是变成一只蝼蛄,都未必躲得过去,何况是两个活生生的汉子!

   唐焰没有宋效淹那般犹豫,他发现明静床榻边有个大藤箱,目测勉强可以容下一人。

   万急时刻,也顾不得许多,唐焰一手掀开盖子,将里面的书籍画册一股脑儿扔到了床榻上,自己翻身猫了进去。只可惜,那藤箱终究是小了些,唐焰一个八尺壮汉躲进去,根本无法伸直双腿,只能弓身仰躺着,形如两头翘起的一尾小舟。

   宋效淹一会儿想钻到桌下,一会儿想躲到门后,可始终不得法,急如热锅蚂蚁。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效淹心一横,掀开藤箱盖子,想和唐焰挤一挤。唐焰觉着自己窝在这局促的地方都够呛,本能地想把他往外踹,可想到事情泄露,自己也要前功尽弃,蹬出去的脚又收了回去。

   藤箱实在太小,宽不足二尺,不可能容下两人平躺。于是乎,宋效淹只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直接跪在了唐焰的小腹上,两人的脸部如锅贴一般,几乎粘到了一起。唐焰在下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嫌恶之余,费力地腾出一只手,将宋效淹的脸挪动了半分,好让他离自己远点。

   宋效淹被唐焰粗鲁地一推,脖子歪成了呆头鹅,心中怨愤,恶狠狠地盯着唐焰,却又不敢发声。

   可饶是两人费劲全力,那箱盖还是因为宋效淹隆起的背部而无法盖实。明静张皇失措地看着两人,同时又要注意门外的动静,也没了主见。

   砰砰砰,拍门声急促响起,王诚和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明静横心咬牙,将全身的重量运到手臂上,斜着身子,冲着箱盖来了一个重重的肘击。

   啊!

   宋效淹被压得生疼,差点撕心裂肺地叫出声来,幸亏唐焰眼疾手快,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这才使得嗓眼里的尖锐鹤鸣变成了一丝闷叫。

   “王员外,这么快就赶回了?”明静打开门后,脸上堆着笑意,眼珠却在眶内转动。

   “事成矣。”王诚和一把推开明静,闯进屋里,一眼看到床榻上胡乱堆砌的书卷,扭头发问,“你这是,这是?”

   “哦,小寺背山,湿气重,正想将这些经卷拿出来曝晒一下。”明静慌忙走过去,装作整理书籍,为防止王诚和继续追问,连忙又切转话题:“员外可曾买到北珠?”

   王诚和从怀中小心地取出那枚北珠,一脸坏笑地观察明静的表情。

   “啊呀呀,天赐富贵,天赐富贵。”明静连连抚掌叫好,嘴中还发出了啧啧声。

   王诚和愈发得意,手指在桌案上划拉着,如在拨琴弄弦。

   明静转身从书柜中取出了那琉璃金匣,在取匣子的当口,又故意将藤箱盖压了一压,惹得里面的宋效淹再次龇牙咧嘴。

   待明静打开金匣,王诚和迫不及待地将北珠放了进去——自然恰到好处地填上了那凹陷处。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贫僧早就说过,员外是天生富贵之人。”明静对王诚和作出恭喜的手势,并故作关心地问道,“这鸡子般大的北珠,要破费不少银两吧?”

   王诚和不做声,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万两?”

   明静话音未落,王诚和紧接着又竖起了三根手指,并夸张地在明静眼前晃了一晃。

   “这,这……”明静反而不明白王诚和的意思了。

   王诚和盖上金匣盖子,说道:“一万三千两。”

   “一万三千两?”明静想着唐焰所说的“一万两”,用疑惑地眼神看向王诚和。

   王诚和见明静似乎不信,急了:“我诓你作甚?又不要你出钱,就这价,还费了我半天口舌呢?”

   明静马上收起疑惑的神情,讪笑着应道:“那是,那是,贫僧何曾见过如此天价买卖。”

   宋效淹在藤箱中听到“一万三千两”的数目,怀疑唐焰暗中报了虚假,瞠目怒视,眼珠似要飞出眶来。唐焰听到“一万三千两”,也急了眼,同样回瞪宋效淹。两人碍于情势,都不敢发出声音,只能靠唯一能动弹的手指互掐,宋效淹手劲不如唐焰,较量几个回合后,疼得打熬不过,方才罢手息战。

   王诚和见事情差不多,想着拿起金匣走人,明静却眼疾手快,又将金匣拉到了自己身边。王诚和面露不悦:“主持,这是什么意思?”

   明静拉下了脸,凑近说道:“员外答应小僧的事,切莫忘了。”

   “我以为什么事呢,放心,包在我身上!”王诚和胸脯拍得砰砰响,说着又要去拿金匣。

   明静将金匣递给王诚和,手却未松开:“咱们可是同乘一条船呐。”

   王诚和一手托着金匣,一手拍拍明静的肩膀:“主持放一万个心,待我禀告宫里,到那时,你的无相寺,便是雄州的大相国寺了。”

   明静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双手。

   王诚和用布帛包好金匣,刚起身要走,却突然又被明静拉住了衣角。

   “还有何事?”王诚和语气里透出不满。

   明静一拍大腿,装作想起了什么:“贫僧突然想起一事。”

   “嗯?”

   “这北珠既然是女真人供奉辽国朝廷,是不是还该有份辽文献表?”

   “啊呀!”王诚和重重地拍了一下脑壳,“这倒是,这倒是,可这献表哪里去弄?要不,要不,我让小娘找人捉刀?”

   明静凑上前去,摆摆手:“不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此事怎可再惊动宫里人?”

   “哦。”王诚和抓了抓发髻,沮丧地坐下来。

   明静也陪着皱起眉毛:“再者,若惊劳他人,那员外的功劳,岂不又要分出一半。”

   “所言甚是。”王诚和点头附和。

   明静叹了口气,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过了少顷,猛拍一记额头:“也罢,帮人帮到底,我倒认识一个略懂辽文的人。”

   “哦,可靠吗?”王诚和习惯性地摸摸胡子,阴恻恻地问道。

   明静用手摸了摸金匣,说道:“太史公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员外肯周全些功名,便无可忧虑。”

   王诚和一听,放下心来:“这好办,不过一个散官虚衔嘛,只消我一句话。”

   “一言为定。”

   “有劳。”

   “告辞。”

   “员外慢走。”

   明静刚送走王诚和,藤箱盖便被“霍”地顶开,宋效淹手脚并用,爬出藤箱,不停揉搓着发麻的大腿,嘴里不住喘着粗气。

   唐焰紧接着也爬出了藤箱,他被宋效淹压了许久,出来后,直挺挺躺在了床榻上,同样口喘粗气。

   腿脚刚恢复利索,宋效淹便怒气冲冲地一跃而起,掐住了唐焰的脖子:“好你个腌臜鸟人,竟然私吞了三千两!”

   唐焰更加气恼,一把推开了宋效淹,挥起沙钵大的拳头就要还手:“血口喷人,你才是鼠雀肚肠,冤枉好人”。

   宋效淹被推翻在地,更加气恼,一骨碌爬起来,咬牙欲还手,唐焰也不示弱,翻身下榻,准备继续厮打。

   明静见两人刚躲过一劫,却自己又哄闹起来,冲过去隔开二人,厉声呵斥到:“事才做到一半,富贵还未落袋,你们倒好,自家兄弟先起了嫌隙?!”

   唐焰不服气,怒视着宋效淹:“唐某虽是草莽,抢便抢了,夺便夺了,却绝不干这两面三刀的勾当。”

   宋效淹并不买账,以手指着唐焰,还嘴道:“这秃子头上的虱子,你竟还耍赖?”

   明静听到“秃子”二字,脸孔拉得长铁铲,不满的眼神盯得宋效淹心里发毛。

   宋效淹很快意识到自己一时大意,冒犯了明静,忙解释道:“主持,我,我,我不是那意思,这,这我一时失口。”

   “银两小事,我自能理会清楚,你们莫要再争。”明静很快收了眼里的锋芒,摆手示意宋效淹不用再解释,“你我共谋富贵,眼前的危机尚在,怎能祸起萧墙!”

   唐焰见明静向着自己说话,怒气消了不少,遂顺着明静的话说道:“危机?主持现在还担心什么?”

    “前几日,那些个来寺里寻事的公人,你们竟都忘了?”说话时,明静特地把目光转向了宋效淹。因为,正是他的指认,才确定吕少游的官吏身份。

   宋效淹明白明静的意思,又想弥补刚才的口误,遂安慰道:“主持远虑,但也莫要太焦心。我听说,那个愣头小吏,已被赶回了雄州。”

   明静迟疑了一会,闭眼立掌,徐徐说道:“是的,回雄州了,但愿,不要再回来。”

  

继续阅读:第八章 野心与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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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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