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几日,吕少游经历了查案以来最煎熬的时刻。为了能揭开无相寺的面纱,他又亲自去找了黄潜善,连哄带骗调来了全县近半数的弓手。黄潜善也是个铁公鸡,只肯借用三日人手,如今,已经到了第三日,吕少游仍一无所获。
弓手本是坊村中协捕盗匪的乡民,以此充为职役,这些人对七乡八里的人头最为熟识,所谓“县之巡徼”是也。吕少游令他们着便衣盯防入寺要道,对入寺出寺者一一核记,再加上自己和徐伯、素蕊的督防,本该万无一失。可连日来,莫说是可供参详的线索,连蛛丝马迹也没嗅到半分。
那些个弓手虽不如衙门熟吏那样世故,但见整日干些没头脑的事情,夜间还要轮着蹲守,嘴里不免冒出了嗟怨。黄潜善每日都遣主簿前来,名是慰问,实在探虚实,见吕少游依旧两手空空,心中的窃喜亦是溢于言表。
所有的一切都让吕少游感到莫名焦躁。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但直觉又分明告诉他,无相寺虽表面正常,内里却透着一股邪劲。
当吕少游在山下踱步时,唐焰和宋效淹也在僧舍内转着圈圈。还好,明静总算抱着衣物闯了进来。
“快,换上这身衣服,从正门出去,右转百步有一香烛铺,自有人等你。”明静对唐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唐焰这时也没计较的心思,拿过衣物便准备换上。
明静见到唐焰的举动,焦急地说道:“莫要换下那辽人衣裳,径直套上即可。”
唐焰被唬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照做,嘴里却念叨:“这又是为何?”
唐焰穿着的契丹装束,本就显得胖了三分,硬生套上员外的袍子后,显得越发臃肿。明静扫视了一圈,却分外满意,帮着将风帽戴到唐焰头上后,还特意将耳边的两块幅巾捋了一捋,以便助他遮蔽侧脸。
唐焰低头环视自己的奇怪扮相:“这,这……”明静不管唐焰的质疑,反而催得更急:“莫要多问,尽管按计划行事,这里我自有吩咐。”
唐焰穿戴妥当后,便跟着明静跨门而出。虽是在自家寺院,明静这回也故意选了一条穿堂小路,唯恐人多眼杂,被人发现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疾步而行,唐焰低头侧身,紧依着明静,明静则拿着个木鱼,边敲边行。
明静把唐焰到正门口,唐焰回身抱拳,使了个眼色。明静会意地眨了眨眼,轻挥右掌,示意他速速离去。两人就此作了个无声的告别。
“主持。”
明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心中猛地一惊,手中的木鱼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明静扭头看去,原来是宋效淹,那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又放了回去,一张一弛间,那额头竟然还沁出了几滴汗珠。宋效淹见状,才醒悟过来,明静这几日表面沉稳如水,心底恐怕一直激流回转,方才被自己不经意间的一唤,给吓得失了神。
宋效淹俯身捡起木鱼,送还到明静手中。明静尚未完全从虚惊中走出来,回话中还带着一丝愠怒:“你怎么来了?我叮嘱过多少遍,你现在也须小心提防,莫要抛头露面!”
宋效淹尴尬地笑笑:“主持所言允当,只是我看这几日,很是太平,主持是不是太……”
“太胆小?”明静突然提高了嗓门,额上的青筋因为愤怒而根根凸显。
宋效淹从未见过明静如此失态,他不认识似地看着明静,怔怔地呆立着。
自从入局以来,明静内外奔走,成了最关键的推动者,可在经历了种种惊悸、狂喜、畏惧后,他的心性也被一点点蚕食。有时候,他甚至有点后悔听从宋效淹的谋划,有时候,他又努力说服自己,这会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明静在和宋效淹的对视中停顿了片刻,转而换上一副和悦的表情:效淹,你可看过这栏外的景致?”说着,他踱到了一个石栏前,远眺山下。宋效淹跟到明静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你看,这山间烟霭重重,山下人看不清山上,山上人也看不清山下,唐焰此去,不知凶多吉少呢?我们怎可再走错半步。”
宋效淹感觉听懂了些,又不太明白。明静这才道出原委。自从那一男一女探寺后,他便格外留了心眼,近日发现外面多有可疑的公人巡徼,故对唐焰的出行做了此番特意安排。
“我说那两人来后,怎么反而平静了些,原来是想请君入瓮。”宋效淹听后,倒吸一口凉气,说完,他又警觉地抬起头,“既然如此,为何还让唐焰走正门?”
明静的脸上划过一丝狡黠:“亏你还是个秀才,岂不知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唐焰穿着牛员外的衣服,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不久便来到了那勾通村路的岔口。与此同时,素蕊正候在附近,目光不停地在往来的人群身上游走。身边的几位弓手虽也按照吩咐帮着看护,但几日来的劳顿,早已让他们显出疲态,更有几人,只是百无聊赖地做在石墩上,遇到素蕊催迫,才不情愿地上前问询几句。
“方才那位头戴风帽之人,你们可曾见得”,素蕊急切地询问一位弓手。
这村路虽偏僻,但到了佛诞节,也引来了不少兜售干柴、炊饼、茶水的货郎,一时间,各色人群也是川流不息。素蕊见那“牛员外”以风帽挡脸,步履匆匆,本想上去问询,却恰巧被几辆拉货的驴车挡住,就在分毫之间,错失了机会。
弓手只觉得素蕊大惊小怪,边打着哈欠,边应道:“牛家庄的牛员外,方才入寺时我便看得真切,那酒瓮般的肚腩,谁人不识。”
素蕊见弓手回答得那么肯定,也不好再多问。
唐焰离开众人的视线后,如约来到了一家香烛铺,此时一位僧人已经牵着一匹健马等候多时。因有明静吩咐在前,两人见面后,只换了个眼神,便心照不宣地行动起来。唐焰三下五除二,换掉外衣,扔与一个那位僧人,着一身契丹人的装扮,向东奔驰而去。僧人则裹好衣物,匆匆赶回寺院。
后院厢房内,可怜的牛员外已经在松木桶里整整泡了半个时辰,一身白花花的肥肉,经过这番浸泡,显得愈发光鲜透亮。小沙弥不断往桶里加着热水,已至桶里的水越积越多,几乎淹到了牛员外耷拉着的双下巴处。
牛员外被泡得浑身发涨,由于桶中水位上涨,他甚至感到有点呼吸困难,弥漫的水蒸气熏得他满脸热汗,那白萝卜样的手指都被浸出了层层褶皱。
“足矣,足矣。”员外讨饶似得说着,说着便用手撑在木桶边缘,试图站起来更衣。
小沙弥早被明静嘱咐过,不到他回来,决不能让员外停止沐浴。每次见牛员外要从桶中出来,便是兜头一瓢热水浇下,接着又在肩背上又搓又捏,口中还念念有词:“主持嘱咐过,这沐浴得越久,福报则越深,员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员外一听“福报”二字,遂咬咬牙,又乖乖憋回了桶里。
哐当,随着厢房木门的打开,明静终是回来了。
那牛员外正被浸泡得晕晕乎乎,听到响动,耳朵支棱起来。室内仍是水汽弥漫,几步外见不得人影,明静不动声色地将衣物放回原处,笑眯眯地在员外耳边说道:“员外真是至诚至善之人,来年定受菩萨厚赐,且容小僧亲自侍候员外更衣礼佛。”
牛员外闻听此言,如释重负地从桶中爬了起来,一手抹掉脸上的水汽,长舒了一口气:“噢,佛道艰深,还真如主持所言,殊不知这汤沐之事,也如此磨人。”
小沙弥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掩嘴偷笑,见到明静投来的凌厉目光,才咬唇抵舌,把笑声化成几声干咳。
牛员外穿戴完后,又在明静地陪同下,到庙前庙后各殿进香叩拜,煞有介事地忙到太阳西斜,才被礼送出庙门。
牛员外熬过这半日的“磨砺”,成了走出无相寺的最后一个香客,待其迈着鸭子步,挪到岔口时,家仆前来接应的车驾已经等候多时。
素蕊因为一天劳无所获,闷闷不乐地半倚在一棵老梧桐树下,手指捻弄着一根野草。几位弓手因为无所事事,竟和那家仆有一句,没一句地扯闲篇。
见远处人影晃荡,眼尖的家仆忙中止闲谈,迎上前招手吆喝:“牛老爷,车驾在此。”
牛老爷?牛员外?
家仆的喊叫立刻引起了素蕊和弓手们的注意,众人迅即快步上前,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
那藏青色的风帽实在太熟悉,素蕊一把拉住家仆的手臂,厉声问道:“来者可是牛家庄的牛员外。”
素蕊因为太激动,一把掐到了家仆的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
“哪来的野姑婆?”家仆狠狠推掉素蕊的手,不满地回呛道:“这方圆数十里,难不成还有第二个牛员外!”
素蕊无心理会家仆的态度,急切问道:“你家员外几时到此?”
家仆不屑地瞅了素蕊一眼,语气中更添了几分嘲讽:“你这姑婆,好生奇怪,我家员外午后过来礼佛,如今方才出来,这又关你甚事?”
“烂厮,坏我大事!”素蕊的语气中已然带着哭腔。
家仆认为素蕊无礼冒犯他,正要争吵,却见牛员外已经来到跟前,遂连忙扶掖员外上车,随后自己一跃坐到了车厢前首。两人坐稳后,家仆催促车夫赶紧起行,临了,还不忘回头对素蕊奚落一句:“若不是看你个女子家,且不饶你。”
车驾绝尘而去,瞬间变成了一个消失的黑点,素蕊无力地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在交叉的两臂间,肩膀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2)
素蕊将遭遇的情形诉与吕少游和徐伯后,先是低着头嘤嘤啜泣,徐伯劝了几句后,一股委屈劲涌上心头,泪水反而更加无法遏制,直落得梨花带雨。
“素蕊姑娘莫要自责,此事还怨我思虑不周,”吕少游递给素蕊一块手巾,“也怪我大意,想来你我第一次前去,已经惊了他们,他们如何不做防备。”
素蕊抽噎了一下,拿过手巾擦拭掉泪水,抬头看向吕少游。
“不过,也好,如此一来,至少做实了那无相寺定然和赵永圭有着鬼蜮勾当,只可惜,安肃县衙仍不肯缉捕赵永圭。”吕少游又在房中背手踱起步来,“那黄潜善,貌似恭顺,其实却是个两圆磨盘。”
听到“两圆磨盘”,徐伯和素蕊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素蕊的眼角虽还挂着泪珠,咧开的嘴却露出了白如扇贝的牙齿。
吕少游惊讶地望向两人,呆愣了一个弹指,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吐出了坊村俚语。
这“两圆磨盘”,本是坊间刺人的尖刻话,说某些人世故圆滑、自私推脱,如同圆圆的磨盘。反观那黄潜善,长得脑满肠肥,因惧怕牵连北珠案,又顾虑着和赵永圭有私交,迟迟不肯下令缉捕,还真如同一个难缠的磨盘。
吕少游不经意间的一个比喻,却是神形毕肖,难怪引来哄笑。
几人笑过后,素蕊琢磨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可否以提刑司名义抓了那赵永圭?”
“提刑司?”吕少游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依大宋官制,这提刑司主管纠察冤狱和官吏考核,那赵永圭并未定论成案,何来纠察之说呢?”
素蕊不管吕少游,在自己的行囊里摸索出一张空头移文,拍到桌案上:“参军这回可迂腐了,查纠州县的包庇宽纵,不也是提刑司的职责?刘提刑遣我来时,特给了我几份空头移文,现在倒可以派上用场了。”
徐伯听完直拍大腿:“素蕊姑娘说得也有道理,大丈夫不拘小节嘛。”
吕少游兴奋得又是挠头,又是连连拊掌:“倒是书生迂阔了,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素蕊收到吕少游的夸赞,得意之色如春风拂岸,从柳眉一直掠到了红唇:“你这个书生,难得在本姑娘面前谦逊一回。”
安肃县衙署大狱位于衙门西南面。
黄潜善不敢硬顶来自提刑司的压力,终究签发了缉拿令,赵永圭被押解到了一个单独的牢房。
这间牢房大约一丈见方,四面是墙,留一门一窗,狭小的窗口仅够透入一缕微弱的光线,墙壁由一块块粗糙的石头砌成,上面胡乱抹了一层泥灰,壁上布满斑驳的污渍血痕,潮湿的泥土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堆砌着一层茅草,草堆边还放置着一只粪桶,这里长年不通风,空气中永远散发着一股臭气和霉烂味。
吕少游拎着一盏油灯提审:“赵永圭,你若识得大宋律法,且将所知道的事由,悉数说出来。”
赵永圭刚被狱卒推入牢房,便已双膝发软,如今更是瘫坐在茅草上,失神的双眼不时环顾四周,狱中传来的每一次凄厉叫声,都会让他全身哆嗦一阵,再无了往日的精神气。
吕少游的话仿佛没有进入他的耳朵,赵永圭依旧耷拉着脑袋,不吭一声。
“赵永圭!你吃了牢饭,还敢死犟?怕不是不知道这里的手段?犯下如此大事,莫说这小小的安肃县,任谁都保不了你!”素蕊接过吕少游的油灯,在赵永圭面前晃了一晃,尖利的声音刺破大狱里的寂静,荡起了几层回音。
吕少游也被素蕊突如其来的喝问震住了,忍不住眉心一耸,他本不喜欢以刑讯逼迫犯人开口,可现在素蕊的这番话又不能不让他心底佩服,毕竟,非常之时,也缺不得些泼辣手段。
赵永圭闻言,瘫坐的身子又软了三分,他岂能不知道这里黑牢子手法,杀威棒、压布袋、灌凉水,这些个名字,想象都能让人脊背发凉。
“上官莫怒,我招,我招,我全招。”赵永圭顿时宛如断脊之犬,以近乎匍匐的姿态爬到吕少游跟前,额头的汗水混杂着泪水汩汩流下,沾到垂下的发髻上,声音里带着呜咽。
从唐焰盗取北珠到无相寺内的纷争,从早年勾结盗匪到诈称不认识胡图,赵永圭夹着哭腔抖搂出了所知道的一切,说话间更是以头抢地,直撞得前额发红。
“罪民确实勾结盗匪劫掠财物,但委实不知此次会遇到那要命的北珠,委实不知啊,委实不知啊!”赵永圭呼天抢地不止,激动地口角溢出了唾沫。
吕少游冷静地追问:“休要狡辩,既然盗货分赃,你怎会不知?”
见吕少游不信,赵永圭用袖子擦拭一把泪水和唾沫后,捶胸顿足着回道:“前几年的走货消息,都是罪民从榷场官员口中打听到,此次亦然,谁知却变成了催命的北珠。”
赵永圭答完,又呜呜呜地哭起来,吕少游又问:“那榷场官员缘何告诉你走货消息?”
“那榷场官员,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说到这里,赵永圭终于敢抬头看吕少游了,脸上还挂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此次辽国榷场来货的消息,也是酒盏间听人说起,谁知……”
说到这里,赵永圭猛然想到了什么,又拼命磕头诉冤起来。
那榷场平日里不过是走些绸缎布帛、金玉器件,怎料那女真供奉的东西,平白无故绕行了榷场,罪民只想捞点横财,却没想撞上这弥天大罪。”
这一回,赵永圭磕头如捣蒜,那印堂上渗出了两条血渍,鲜血顺流到鼻尖,一滴一滴,滴到茅草上。
吕少游用手势示意赵永圭停止哭嚎,接着又详细询问唐焰、胡图、明静等人的相貌,以及和窃珠案相关的其他细务,并让素蕊在旁一一记录在案。
审完赵永圭,吕少游和素蕊、徐伯又在馆舍内一番详实校对,确信那走掉的“胖员外”正是匪首唐焰,这又让素蕊嗟叹不已。
“明日即发榜文,缉拿唐焰、胡图等人,兵围无相寺!”吕少游挥起一拳,重重落在案上。
吕少游、素蕊、徐伯三人来到安肃县衙时,黄潜善正安坐后堂,翘着二郎腿等候。
吕少游扼要讲述了提审赵永圭的情况,并将拟好的榜文递上,继而静等黄潜善的答复。
黄潜善瞥了一眼桌上的榜文,都没有拿过来细看,反而慢条斯理地回道:“吕参军好大的官威,你与我两份榜文,我这里却也有两份札子送与你。”
黄潜善话音刚落,主簿取来两份札子,呈到了吕少游手上。
“给我?”吕少游急忙取过札子,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吕少游嘴唇翕动,面颊肌肉紧绷,手臂不住颤抖,连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捏着札子的手越攥越紧,指甲几乎要将文纸抠破。
素蕊和徐伯察觉到了吕少游的异常,也走到身后查看。
两份札子分别来自雄州和提刑司。
“右司理参军吕少游,查案经月有余,逡巡不前,恬嬉无功,不知进退之止,但闻纷扰民间之行,以致贼失刑宪,边有寻衅,……即命见文速还州衙,不得迟误……”
按照札子的意思,雄州已对吕少游迟迟无法侦破案件深感不满,指责他安于享乐,不思进取,除了扰乱民间,别无是处!更紧要的是,公文提到辽国官员马植已借着北珠失窃案对朝廷施加压力,扬言辽主冬季捺钵时要前来亲自过问。
对于那些污蔑的不实之词,吕少游纵然愤慨,却也没有太在意,但雄州命他此时返回,岂不是让他前功尽弃!
“黄知县,这破案已是指日可待,这……”吕少游由于太激动,竟然一时语噎。
黄潜善捏了捏右边的唇须,撇着嘴摇了摇头:“上司有命,可不是小县能置喙的。”
吕少游见黄潜善幸灾乐祸地神情,忽然记起那公文中的“纷扰民间”一语,继而又联想到公文先递送到了安肃县衙,立刻意识到其中的蹊跷。他转头瞪视着黄潜善,炽热的目光似要喷出一团焰火。
显然,这位颟顸的知县对自己几日来的行为不满,为了自己顶上长翅帽,告了黑状。
黄潜善心虚地避开吕少游的目光,嘴角微微上翘,冷冷地“哼”了一声。
素蕊在一旁早就按奈不住,一把夺过文书,扔到了地上:“什么州府,早不管事,晚不管事,却在这时横叉一杠!”
黄潜善不理会对素蕊的怒意,捡起文书,慢悠悠地重新塞回她的手上:“姑娘好大脾气,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素蕊这才发现,另一份来自提刑司的札子也对自己进行了薄惩,不但被收缴了使用提刑司文书的权力,同时严斥她只可“襄赞”吕少游,不可“自出主张”!
“参军的个中委曲,还是回去诉与张州听吧。”黄潜善对着呆愣的吕少游、素蕊,说完放肆张嘴大笑,满口黄牙。
“黄知县,这案件已到最后关口,你只消再助我一二日,便可大功告成,怎能,怎能。”吕少游回过神来,不甘心地说道。
“唉,此言差矣,不是我不助参军,是州府有命。”黄潜善故意在“州府”二字上下了重音,言毕做出了起身送客的架势。
素蕊还不甘心,气咻咻地赶上前争辩道:“你怎么……”
“怎么,你们要立功请赏,还要我替你们火中取栗不成!”黄潜善此时已经完全收起了笑脸,袖子一挥,大步朝后院走去。
黄潜善刚走,主簿已经走到吕少游等人跟前,作出了“请”的姿势。
(3)
素蕊埋头打理着行装,只是少了往日的念叨,每一次翻开箱柜,都要发出夸张的撞击声,有意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她的动作比往日还要麻利些,随着包袱行囊一个个堆到床榻上,眼中的水雾也浪涌出来,待到吕少游和徐伯步入房间时,那水雾瞬间冲破堤坝,汩汩流淌。素蕊赶紧用袖口擦拭了一下眼眶,但泪水反而更汹急了些,她想努力压制哭声,最终却变成了低沉隐忍的呜咽。
“我去备个车驾。”徐伯的话很短,却吞吐地异常艰难。
“哦。”吕少游好久才回答,他捕捉到了徐伯红红的眼眶,又忙转头躲避开去,免去尴尬。
徐伯走后,素蕊那瘦弱的脊背猛烈抽搐起来,压在嗓子眼的呜咽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吕少游望着素蕊的背影,想走上前去安慰几句。素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抽泣得愈发剧烈,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吕少游想伸手搭在素蕊的肩膀上,可指尖刚要触及,又停滞在了半空,最后还是缓缓收回。
“素蕊,你能为我抚琴一曲吗?”
素蕊转过身,擦拭一把泪水,惊疑地看着吕少游——这个时候,怎么会提如此奇怪的要求?
吕少游从素蕊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疑惑,轻松地笑了一笑:“相处这么久,还没欣赏过你的才艺呢。”
素蕊听吕少游这么一说,擦干净眼角的泪水,嗫嚅道:“这,这。”
“你看,这馆舍里的金钟琴,看样子是许久没人弹奏,都要蒙尘了。”
素蕊不解吕少游的意思,仍然怔在原地。
吕少游来到琴前,替她揭开了覆盖在上面的绸布:“人有喜乐得失,月有盈亏之数,素蕊姑娘不必介怀,凡是心到即可。待到了雄州,你我就要各奔东西,何不在此琴瑟一曲,吹散愁绪。”
素蕊听出“别离”之意,又忧心吕少游的前途,胸口顿觉巨石压身般慌闷。不过,她还是顺从地走过去,静静地端坐到琴前。纤手触弦的那一刻,琴音立时从指间流出,涓涓滴滴,蜿蜒回环,幻化成一股山间清涧,抚过溪石边的青苔,惊起低头啜饮的山鸟,继而又激起一簇小浪,扰动出深藏花蕊的蜂蝶。
吕少游听着琴音,两手不由自主地打起了节拍,脚步轻移,踩到穿透窗牖的月光之上。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吕少游轻轻吟出苏东坡的词,那是文豪苏子瞻寓居定慧院僧舍时所作的词。那时,词人受党争牵累,被贬谪黄州,孤苦郁闷之际以“孤鸿”自比,做成这首《卜算子》,后人慕其文采,争相传唱。
素蕊听到吕少游的吟诵,也不由调整琴音,以曲相和。
弹到尾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时,素蕊因景生情,不免再次感伤起来。
“那些个穿红戴绿的士大夫,竟如此好赖不分,愚昧荒唐!回到雄州,我誓要和他们辩个是非曲直!”素蕊由悲生恨,狠狠地推掉身前的琴,站起来为吕少游鸣不平。
素蕊的态度给了吕少游些许慰藉,但是,他不忍再让一个女子牵扯到这晦暗不明的朝事中,遂叹气说道:“那赵永圭,看似一个小小的里正,却也勾连着县衙上下,县衙又连着州府,牵一发而动全身呐。唉。”
重重的叹息声让素蕊愈发心焦,她径直走到吕少游跟前,直直地盯着吕少游的眼睛:“赵永圭这里不行,那无相寺呢?”
“无相寺?”吕少游的眼里闪出一丝光亮,可迅即又暗淡下来,“可如今空手无权,又调不得兵丁,如之奈何?”
素蕊听后,也转入沉默。
两人沉寂了半晌,素蕊再次抬头看向吕少游:“能不能以无相寺滥造阴阳文书,故意驱赶辽僧为由,再想想办法?”
吕少游再次摇头:“朝廷本就不喜辽僧入境,只因碍于宋辽盟约,才姑息迁就,此等小事,怎会放在心上。”
“可我总觉得那两份谢表怪怪的?”
“谢表?哪里怪怪的,不就是文意相悖吗?”
“我说的不是文意,我是说上面的字?”
“字?”
“哪里不对?”
“我也说不清,就是感觉。”
吕少游以为素蕊为了替自己想办法,钻进了牛角,笑着让她早点歇息,好准备明天赶路。
吕少游如此说,素蕊的拗劲更大了,不待分辨,又重新去打开整好的行装,边翻找边说道:“刚才我还见到了那两份谢表哩。”
吕少游这才想起,自己与黄潜善交涉后,无意中又把谢表带了回来,只因忙着捕审赵永圭,忘了将它还回去。
素蕊很快找到了两份谢表:“你看,是不是有点眼熟?”
“眼熟?”吕少游见素蕊一脸认真的样子,也接过谢表端详起来。
又过了片刻,两人突然同时想到了什么。
“脚店!”
“鸿缘!”
“对,那个脚店,那个,那个粗书生。”素蕊情不自禁地放大了声音,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吕少游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因为过于激动,连说话都不顺畅了:“对,快,还有那份,那份,快。”
素蕊心领神会,转身又在行囊里一番翻腾,以致刚整好的衣物被随手丢得满地撒花,也丝毫不予顾及。
“对,就是这个。”素蕊兴奋地拿出一张折皱不堪的泛黄纸——正是书生赠写的《渔家傲》。
素蕊迅速将纸铺平放到几案上,连带着将谢表也放在一旁。与此同时,吕少游快步上前,两人俯视着案上的两张纸,不时来回对比细看,如在观赏一件绝世珍宝。
宋朝文风浓郁,士人们最喜欢切磋的,除了诗词文章,便属书法翰墨。行草隶篆楷,若哪位士人没有一手拿得出的好字,即便是你文追韩柳,也像良驹少了金鞍,掉了一半身价。如今,最受宋人追捧的,莫过于“苏黄米蔡”四大家,从村舍巷闾到学院庙堂,人人都竞相模仿,以学到一二分神韵为荣。
吕少游不曾想,这模仿之风,如今却大大方便了字迹辨认。只因这“苏黄米蔡”的笔力,终究不是凡人能学,那些邯郸学步者,经常是精髓未能领悟,却丢掉了自己的灵动随性,每个字都如雕版印刷一般,一看便透着特有的僵硬呆板。
那两张纸上的字,虽是模仿大家米芾,一笔一划里却透着生硬,一望便知,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没错,正是出自一人。”吕少游重重一拳砸在几案上。
素蕊竟比吕少游还激动,还挂着泪痕的脸转眼成了吐蕊迎春的牡丹,欢跳雀跃之余,双手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吕少游的胳膊,直到吕少游的目光转来,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匆忙将手松开,那“迎春牡丹”却开得更艳了几分。
“鸿缘脚店?”吕少游眉头紧锁,陷入了思考之中,才两个弹指功夫,又转而以肯定的语气说道,“那条路可是只往雄州,再往北,便是辽境。”
“你的意思是?”
“对,这写谢表之人只能前往雄州!”
吕少游想到这点后,兴奋的再次拿起谢表观看,继而喃喃自语:“雄州乃边镇,平日除了商贩及行伍之人,极少会到那里,此人又会去干什么呢?”
“少游,你可还记得,我说那书生身上有一股子,一股子……”素蕊拼命在脑海中搜索残存的记忆,眉头也拧成了疙瘩,连自己改变了对吕少游的称呼也没察觉。
“一股子什么?”
“一股子,一股子……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嗯,香烛味,对香烛味!”
“你是说?”吕少游双手抓住素蕊的肩膀,瞪眼注视着她,眼中的光芒透出从未有过的炽热。
“你都把我抓疼了。”素蕊娇嗔了一句,吕少游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手。
“没错,他肯定和那个神秘的无相寺有关。”素蕊揉着肩膀,又拿起了那张《渔家傲》,嗅了一嗅。
“嗯。”吕少游点着头,再次在室内踱起步来,脚步时而轻快,有鹭点烟汀之致,时而又变得沉缓,如负千钧之重。
谢表,无相寺,雄州,书生,香烛味……吕少游使劲拼凑着记忆残片,如一个顶级的匠人,要拿出回天之力,将一个摔为数瓣的瓷盘,重新拼凑出来。
“将那辽文谢表取来,快。”吕少游急迫说道。
素蕊不敢怠慢,赶紧又翻出了那张辽文谢表,呈到吕少游手上。
吕少游接过谢表,几步走到油灯前,一字一顿地默念着,灯火掩映间,他捧着谢表的手不受控制一般,剧烈颤抖。
“对,回雄州,回雄州榷场!”
素蕊不明白,吕少游刚才还对召回雄州感到沮丧,现在为何却语带欣悦。
吕少游拿过油灯,照着辽文谢表,向素蕊简略说了自己的判断。
素蕊听过,回身重新收拾起行囊。
这一回,她的心情已然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