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主簿被吕少游催着来见黄潜善时,黄潜善正身着短袄,在后院修炼“八段锦”,第一式“两手托天理三焦”才练了一半,就被打断了。
“这书生,还真不让人安生。”黄潜善听到传报,嘴里嘟囔了一句,招手示意仆役取来官服换上,可还未及束好腰带,主簿已经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失魂鱼,何事如此惊慌?”黄潜善的脸色愈加阴沉,可还未来得及开口数落,主簿的嘴巴已经凑到了耳边。
伴随着主簿的嘀咕,黄潜善眼里渐渐浮出一线慌乱,话才听了一半,顾不得头上的长翅帽仍歪斜着,便一路小跑冲向大堂。
县衙正堂里,吕少游正站着等候,手里还捏着两份文书。黄潜善见到吕少游,堆起满面笑容,如见到多年不见的故人一般,热情地上前行礼道:“参军几日辛劳,黄某失陪了,罪过,罪过。”
吕少游简单回了个礼,随即转入正题:“这两份谢表,知县可曾见过?”
黄潜善一把接过文书,装模作样端详起来。
就在一盏茶的功夫前,主簿已在吕少游催促下,拿出了半月前无相寺辽国禅师递送的那份谢表。对衙门来说,这是再小不过的事情,连经手的书吏都全然忘了。吕少游经年寄身榷场,熟谙宋辽两国文字,拿到两份谢表后,很快看出其中端倪。
当吕少游指出辽文谢表和汉文谢表文意相悖时,主簿顿时傻了眼,他也算是吃了近二十年衙门饭,可还真未遇到过这等奇事。而两份谢表后的蹊跷,更不是他所敢猜测,于是火急火燎地禀报了黄潜善。
黄潜善拿着两份谢表,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竟如木桩一般僵在了那里。因为,辽僧谢表的事情,可大可小,说小,自然是将错就错,不了了之。说大,那毕竟事涉外邦,搞不好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主簿半勾起嘴角,蜷缩着肩膀靠近吕少游,以近乎谄媚地腔调说道:“下官失察,以致铸成大错,若不是上官博学通识、英明睿断,何以查此错谬。”
“这,这,本县亦有失察之处,”黄潜善赞许地看了主簿一眼,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安肃小县,比不得大州望郡,几人识得那番邦俚语?只是,只是,这时日已久,恐怕辽僧,已经,已经……”
从黄潜善断断续续地回应中,吕少游已然明白了八九分。事情和他预料得差不多。黄潜善虽然颟顸,却也没有撒谎,一个小县,哪能找出识得辽文的人,况且,这种无关痛痒的套路呈文,任谁都不会深究。
吕少游并不想揪着小错拿捏黄潜善,顺势接过话头:“知县是不是想说,那辽僧早已北归故土,不必劳神穷究。”
“正是,正是,正是。”黄潜善见吕少游没有要纠察自己公务过错的意思,连说了三个“正是”,说到高兴处,一把拉过吕少游的手,拍了几下,“今晚,若参军不弃,不妨和本官小酌几杯,洗洗几日的风尘。”主簿闻言,喜滋滋地表示要马上去筹办宴席,并试着伸手取回吕少游手上的谢表。
吕少游侧身避开主簿,顺势将黄潜善搭着的手慢慢挪下:“酒宴就不必了,只是另有一事,还望知县相助。”
黄潜善刚舒展的眉头又被遮上了阴霾,他原以为吕少游也如同寻常州吏,只不过想找点借口打秋风。如今看来,自己还是错看了这位书生。
“下甲村里正赵永圭,与失窃案有所瓜葛,需马上押捕,加以审问。”吕少游上前一步,用眼神征询黄潜善的意见。
赵永圭?
黄潜善听到这个的名字后,脸上的阴霾又厚了一重。
那赵永圭可是个非常“通情理”的人,逢年过节,从不忘带着黄白之物来表表“孝心”。就在一月前,赵永圭还为自己的小妾奉上了一对上好的葫芦滴珠耳坠。眼前这个小小的参军,怎么偏偏就烧到了自己的后院?
借着黄潜善思索的机会,主簿凑上前去,又咬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番。黄潜善平日从来不管庶务,此时才得知吕少游几日来询问里正、搜阅文牍等事情,如今听说赵永圭正被留审偏堂,眼角的褶皱拧出了数道沟壑。
沉默过后,黄潜善表示要亲自去看看。
赵永圭见到黄潜善前来,顿时胆气壮了几分,手脚并用,一路跪行到跟前,嗓子眼里随即挤出了一声刺耳的喊冤声,那夸张的音调直把素蕊恼得直努嘴,要不是场合不合适,恨不得上去拿块布头,给塞个严实。黄潜善并不想让自己过多牵涉进去,本能地想要后退,却不料大腿被赵永圭死死抱住,动弹不得,直到干咳几声后,赵永圭死拽着裤腿的手才略微松开了点。黄潜善转而扭头问吕少游:“参军办案,本县本不当干预,只是,要缉拿赵永圭,可有凭据?”
“似有关联,尚难做实。”吕少游平静回答。
黄潜善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故作为难地表示:“如此说来,恐怕爱莫能助了,这刑名要事,错谬不得,本县可担不起干系。”
吕少游以为黄潜善是害怕因此惹来麻烦,宽慰道:“知县宽心,如有差池,本人一力承担。”
黄潜善这时已经换了一副嘴脸,略带鄙夷地回道:“参军此言差矣,朝廷的是非论断,可不是那宴席上的酒盏,岂容你推我让。”
素蕊听着黄潜善的那副官腔,气得想从座位上站起来争辩,好在一旁的徐伯眼疾手快,将她拉住,示意她还是等吕少游表态。
吕少游抿着嘴,并不发话,背着双手不由握紧成了拳头,停了半晌,自嘲地笑了几声:“黄知县所虑甚是,下官唐突了。”
赵永圭见吕少游松了口,生怕他再反悔,忙不迭地向吕少游、黄潜善磕头道谢,还没等吕少游说什么,便逃也似地奔出了衙门。
在回馆舍的路上,素蕊破天荒地开始和吕少游套近乎:“看不出来嘛,你个呆书生还真有两小子,居然连那蝌蚪似的辽文也认识,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吕少游对素蕊的态度又好气又好笑,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能得到姑娘的赞许,还真不敢当,请教就不必了,还是管好你的胭脂、钗子吧。”说完,便加快了脚步,似要故意和素蕊拉开距离。
“哼,神气什么,”素蕊嘴上不服气,脚步却加快跟了上来。
待三人回到馆舍,素蕊仍然缠在吕少游的身边,霎那会“问道东南西”,霎那会“把酒话桑麻”,真化成了翠绿枝头的黄鹂,左右跳脱,叽叽喳喳个不停。
“嗯,啊,哦。”吕少游倒是石佛坐定,对身边的“黄鹂”视而不见,被追得紧了,才不着边际地敷衍几句,待问到生平过往时,更如泥牛入海,没了声息,这惹得素蕊渐渐失去了耐性:“参军好大架子,真个瞧不起女子。”
吕少游见素蕊又提到“女子”二字,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确实生冷了些,转身想好言安慰几句,却发现素蕊已经默不作声,眼眶隐隐泛红。见此情状,吕少游感到些许愧疚,遂尴尬地捏捏衣角,主动走上前去。
素蕊还在气头上,见吕少游走来,转身倚到窗前,痴痴望向空中,随着一阵清脆鸣啭,窗格前划过了一簇云雀,那簇云雀飞得忽高忽低,看似随意地泼墨写意,内里却是整齐划一的队列。
吕少游陪着素蕊共立窗前,长叹一口气后,吟出一句:“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素蕊扭头看向吕少游:“参军也喜欢晏元献的词?”
吕少游答道:“晏元献的词,我朝谁人不爱。”
素蕊又问:“参军心中的‘无限思量’,可是念着家人故旧?”
吕少游嘴唇微张,想说点什么,却又停了下来,当目光撞及素蕊期待的眼神后,忙不迭地闪避开去,肚子里的话头,经过百转千回,只吐出五个字:“家在何处啊。”
素蕊嘟着嘴,追问道:“你也没有家?”
家?
吕少游的喉结蠕动了一下。
那扇关闭的心门,分明已经布满蛛网厚尘,如今却被这不经意地一推,扑簌簌地扬起一片尘埃。
他第一次认真地直视素蕊,那是一双温婉的眼眸,眼尾微微上扬,长睫卷曲遮住眼底细碎的光,光影斑驳处,淌出一泓清泉,泉水不急不缓,一点点冲决着他心中的淤障。
吕少游将自己的经历,以及立功拯救父亲的心愿,无所保留地告诉了素蕊。素蕊此时才明白,这位看上去世故清高的书吏,身上竟还藏着如许家国情怀。
末了,素蕊发出一声叹息:“你我故事,亦相仿佛。”
在素蕊的倾诉中,吕少游得知,她本是明州人,祖辈亦曾在西北从军,元丰年间,宋朝五路伐夏失利,父辈两代人均亡于阵中。素蕊孤苦无依,只能独自到河北谋生,不幸沦为官府弹唱陪酒谋生的营伎,后因弹琴技艺高超,被选入了河北东路提刑司。就在一月前,提点刑狱刘豫以脱去贱籍为条件,命她以杂役的身份协助吕少游办案。
吕少游听完素蕊的身世,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女子颇为同情,但同时又生出了一个疑问:“如此朝廷要案,那刘提刑怎么派你来协助我?”
素蕊觉得吕少游还是看轻她,回道:“这我怎生知道,大概是提刑司拿小女子敷衍雄州吧?”
吕少游怕素蕊误解,忙解释:“姑娘勿怪,在下并无轻视之意,只是觉得提刑司此举,并不止于官场推诿。”
话题转到查案后,素蕊又提出了一个久藏的疑问:“那赵永圭身上明显还有隐情,黄潜善明着袒护,参军怎不力争?”
吕少游听到这个问题,低下头摆弄起桌上的笔搁:“那条大鱼,且让他再游一会儿。”
说话间,徐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馆舍。素蕊发现自己只顾着和吕少游说话,竟没有察觉徐伯竟已经离开馆舍许久。徐伯见到两人,不及卸下背囊,便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又到坊间察访了一遍,真如少主所料,那赵永圭端得不简单。”
据徐伯打探到的消息,赵永圭的母亲平时确实喜欢礼佛,但止于附近庙宇,却从未到过那无相寺。这个赵永圭,肯定是情急之下,撒了个弥天大谎。
无相寺?
这个寺庙已经又一次出现在吕少游的视野里。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究竟和赵永圭有什么瓜葛?
看样子,真有必要亲自走上一遭!
(2)
汴京,大内福宁殿。
王诚和、明静的目光都被勾到了香檀曲足翘头案上。更准确地说,他们如今恨不得把眼珠子取下来,放到那堆珠子上,好看个畅快。
“今日得见如此多的北珠,真是死了也值。”王诚和伸着呆头鹅似的脖颈,用袖口狠狠擦拭了一下淌出的口水,只因精神太过集中,嘴角还挂着一丝唾液。
“喀、喀”王贵妃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咳嗽,王诚和和明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然回过神来。
自打第一次入宫后,王诚和便又在京城逍遥了几日。他将自己和明静都安顿在了“竹贤楼”,那可是汴京城里数得上的名楼。
“竹贤楼”取“竹林七贤”之名,意在收尽人间风雅,忘却世俗名利。然而,这酒楼里的吃饮住宿极尽奢华,动辄靡费千金,完全是个人间销金窟,岂是那些酸书生和清望官来得起的?因此,这酒楼里少有“群贤”到访,倒是王诚和之类的天生富贵人,成天在那里厮混,享受着挥金如土的快乐。
王诚和几日里都忙着走街串巷,为妻儿购买京城里的新鲜物件,明静却没有这样的闲心,一来他囊中羞涩,二来事情只完成了一半,了无兴致。明静一直随身带着那个琉璃金匣,第一次入宫时他也本想带去,只因怕贵妃起疑心,方才作罢。好在宫里很快传出了消息,他便捧着金匣和王诚和再次面见贵妃。
贵妃特地命人关紧了窗牖,室内顿时暗淡如夜,衬得那桌上的十余颗北珠越发晶莹剔透,细腻柔润的光泽将华贵和纯净最完美地融为一体,任谁都会被撩拨得心神荡漾。
“光这一个珠子,都能换一街旺铺了。”王诚和讪笑着用手掌颠弄着一枚珠子。
贵妃没好气地瞪了王诚和一眼:“这些个珠子,也不全是本宫的,有些还是借着把玩的由头,从好姐妹及郡王、宗亲处借得,费了我好大气力。”
明静不敢向王诚和那样碎言碎语,只管小心地打开包袱,将琉璃金匣取出,捧放到案上。匣盖被轻轻掀开,露出了里面的黄绸软垫,软垫的凹陷处呈半球状,那空空如也的姿态,还真有副“虚位以待”的架势。
贵妃取过金匣,仔仔细细端量了几遍,接着又用纤长的手指沿着匣子边缘,上上下下摸了一圈,赞道:“这匣子倒是外邦的一个宝贝。”
得到贵妃的赞许,明静和王诚和相视一笑。
“不想竟需如此大的北珠,恐怕委实难办了。”贵妃的随后又用手指摸了摸凹陷处,立时娥眉紧锁,嘴里发出啧啧声。
王诚和一听这话,有点急眼,连忙挽起袖子,要拿着珠子试装,贵妃和明静也不忤他,权把自己当成了判官,看着他忙乱。
“太小了,看着便不合适。”
“还是不够,再换。”
“这已是最大的一枚,奈何还差着小半分。”
王诚和捣鼓了好一阵子,却都被贵妃和明静一一否定。
“这枚可惜了,大小倒是贴合些,可惜模样不周正,中鼓头尖,色泽也不透亮,沁着一片暗黄。”贵妃叹息着取出最后一个北珠,无奈地摇摇头。
王诚和丧气地将北珠一扔,说道:“要我说,费那破事作甚,不如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淘换一下,让那凹洞小上半寸,不就成了。”
“痴货,休要胡说,这供奉北珠,精贵处正是体大、色润,你这伎俩,岂能诓骗辽人?”贵妃狠狠瞪了王诚和一眼。
王诚和心虚地闭起嘴巴。
明静其实一进来就看得明白,那案上的北珠若在平时,也是一等一的宝贝,可比起那枚真正的北珠,却还是小了些,他故意不点破,只是为了找寻更合适的发话时机,眼下,火候已然到了。
明静歉意地立掌,随即躬着身子靠近贵妃:“看来,还是小僧和员外冒昧了,不知道这北珠竟然如此罕见,连宫中都不曾有,让贵妃枉自辛劳,罪过,罪过。”
王诚和一把拉住明静,额上青筋直跳:“就这么算了?那怎么成!”
王贵妃此时也显得有点着急,问道:“别无他法了?”
“嗯,嗯”明静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边摸着佛珠,边踱步思索起来。
王诚和被眼前晃来晃去的明静弄烦了,嚷道:“到底有没有法子,有……”话还没说完,王诚和又对上了贵妃犀利的眼神,这才把后半句粗鄙话咽回肚里。
“办法倒是有一个”明静抬起头,观望二位。贵妃和王诚和闻声立即也来了精神。
“不如重金购置一枚。”明静说道。
“嗐,我倒什么主意,这宫里都没有的东西,哪里买去,你当这是枣糕、酥饼?”
明静并不理会王诚和,只是看着贵妃说道:“太原府,毗邻辽国西京,那里或可一试。”
贵妃听到“太原府”三字,眼前一亮,只有王诚和还是一头雾水。
太原府乃河东路治所所在,勾连着西北和中原地带,也算宋朝一等一的繁华州府。最紧要的是,太原府毗邻着辽国西京大同府,辽国的落魄贵族经常窜访两地,售卖珍罕物件。故而,要想购得合适的北珠,去太原府再合适不过。
贵妃听着明静的介绍,频频点头,她本也不想在京城张罗此事,如果能在太原府办成,自是再好不过。
明静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只是需要贵妃遣一信得过的人,辛苦走一趟。”
贵妃看着王诚和,不容分辩地说道:“这差事想来非你莫属了。”
王诚和反觉得那是个闲逛的好差事,边搓手边觍着脸说道:“小娘发话,侄儿自当万死不辞,只是,只是,我那点碎银,可比不得宫中的富贵。”
贵妃知道王诚和是在担心钱财花费,没好气地数落:“瞧你那德性,还是脱不了穷酸气。所需用度我自有吩咐,只是这一路你须安生点,切勿耽搁误事!”
“遵命,遵命,小娘宽心。”
“好生切记,出了差池,小娘也保不了你。”
“记得,记得。”
王诚和与明静从宫里一溜烟出来,没敢在京城多逗留,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安肃县。这一路,车驾跑得比来时更加急迫,明静却比来时适应了不少,他甚至有点享受这种颠簸的感觉,相比终日沉寂的寺庙,这种不停歇地起起伏伏,似乎更有人间滋味。
明静一回到无相寺,唐焰和宋效淹便闻讯赶来。
宋效淹刚掩上房门,唐焰连声询问此行成果。明静也不答话,只顾着低头喝茶,直到被两人催问得急了,才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大事济矣!”
明静说得满面春风,却见两人没什么反应,心中生出点不满。因为那晚盗窃北珠的事情,明静对唐焰还是有所忌惮,故只能拿宋效淹来说事:“宋秀才,我这一路舟车劳顿,冒着天大的风险,说服了宫中的贵人,你们倒好,却没有一声慰劳,难不成,这是我一人的富贵?”
宋效淹为明静重新斟了一次茶,重新求证:“事情真的办成了?”
“那是自然,费了我多少口舌心机!”明静咕咚咕咚几下把茶饮尽,见两人还是没什么反应,愈发疑惑:“你们怎么还是一脸愁容,莫非信不过小僧?”
宋效淹又想来续茶水,却被明静用手挡了回去,遂放下茶壶,吞吞吐吐地说道:“赵里正又来过了。”
明静明白了宋效淹和唐焰行为反常的原因,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脸上却挂出了一丝鄙夷的笑意:“他来作甚?”这次,他把头偏向了唐焰。
“讨要北珠?”明静突然觉得刚才的问话有点多余,所以不等唐焰回答,自己主动求证。
唐焰抿抿嘴,说道:“比这还麻烦些。”
唐焰从来是个爽快人,虽然因为盗窃北珠的事和明静、宋效淹有了过节,但既然商定了计划,也没什么歪心思。此时,他也不再藏掖,将事情一五一十抖落开来。
赵永圭两日前曾到寺里寻他,声称州府正派人彻查北珠失窃案,并规劝他速速销毁物证,带人远走高飞。
“你如何回应?”明静警觉地发问。
宋效淹抢着说道:“唐兄只是把他简单打发了。”
明静见宋效淹替唐焰回话,又亲昵地称其为唐兄,心里感觉有点膈应,可转念一想,又豁然明白了,自己去京城的几日里,两人估摸着没少议论北珠的事情,这一来二去,或许混熟络了。
明静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约定的计划上:“事已至此,你们如何打算,我可是已经往悬崖迈出了一步!”
唐焰这时很仗义:“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接着干便是了。”说完,重重一拳砸到了桌案上,直震得茶盏倾倒,茶水洒了一地。
“你呢?”明静又看向宋效淹。
宋效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确实曾因赵永圭带来的消息而迟疑过,但一想到计划实现后的通天富贵,又念及自己几年来的孤灯苦读,心里的天平还是向利益倾斜过去。更何况,自己现在已经置身漩涡,纵然想抽身,眼前的二人恐怕也不会答应。
想到此,宋效淹扶正茶盏,一字一句说道:“箭已离弦,岂容回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唐焰不喜欢宋效淹的吞吞吐吐,又敲起了桌子。宋效淹按住唐焰的肩膀,盯着二人说道:“如今情势紧急,须速速走出下一步。”
对于这点,明静胸有成竹:“那憨员外已经被我诓去太原府,我们须马上动身!”
(3)
“我决定明日动身,去无相寺走一遭。”吕少游刚夹起一筷菜,又滞在了半空,心中若有所思。
徐伯知道吕少游几日来一直焦心查案,附和道:“既然决意已定,宜早不宜迟,我与你同去。”
吕少游放下筷子,摆摆手,表示此去是为探探虚实,并不想打草惊蛇,所以还是由自己孤身前去。
素蕊刚端着一盆鱼羹过来,想让徐伯和吕少游尝尝自己的家乡菜,可还未等开口炫耀手艺,却听见两人又在商量查案,玩笑似地插嘴:“不带徐伯,那就带上我呗。”
吕少游拿起汤匙,品了一口鱼羹,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味道真鲜啊,姑娘还是安居馆舍吧,我们也好长饱口福。”
“我说真的呢!又看不起人。”素蕊一把夺过吕少游的汤匙,一脸认真地盯着他。
吕少游以为素蕊只是戏言,却没想到她真要跟着去,慌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切莫误会,这次是微服探访,我怎能让一女儿家身处不测之地。”
徐伯也帮着说道:“少主确实为姑娘安危考虑。”
素蕊见吕少游不像是在搪塞自己,脸上的怒意才消散了些,嘴上却依依不饶:“参军不惧危殆,我奉提刑司之命协助参军查案,理当奉陪。”
素蕊故意摆弄出提刑司,想以此压住吕少游的话头。吕少游咬着筷头想应对之词,思忖过后,有了主意:“要去倒也无妨,只是一男一女同去,恐引来猜疑。”
素蕊没听明白吕少游的话,抬头狐疑地看着吕少游和徐伯。
“男女同去寺庙,终是碍眼,难不成,难不成是去求姻缘?”吕少游说完这句话,连徐伯都没绷住,失声笑了出来。
素蕊知道吕少游是找借口搪塞他,但这句话还是让她羞得脸颊赤霞映日,那骤然涌起的红晕直烧到耳根。羞愤之余,素蕊一手把筷箸狠狠拍在桌案上:“难不成不能兄妹同行?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依我看,你一个呆书生前去,才惹人猜疑!”
素蕊在情急之下,连珠炮似地抢白了一顿,反而把吕少游给噎住了。
徐伯见状,也转而帮素蕊说话,认为她说得不无道理,兄妹同去,倒显得有烟火气。吕少游不好再反驳,点头应承下来。
“光顾着说话,羹都凉了,还不快吃。”素蕊听到少游应诺,脸如六月的天,霎时云开雨霁,高兴得为两人添菜。
吕少游和素蕊边走边问,走了许久,才来到无相寺。倒不是路途遥远,全因那无相寺实在是“藏”得太深了。
无相寺建于安肃县西北的一座无名山上,山路盘盘转转,每到一处折弯处,需仔细辨识,才能不走岔路。引向山门的蜿蜒石阶极不起眼,歪斜地乱入山下的几处村落中,与村舍前的一条泥径相接,若不是询问当地村夫,都不知道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座庙宇。
吕少游和素蕊沿着石阶走了一段,终于见到了青灰屋顶和杏黄色的院墙,顺着山风,稀稀落落的钟罄声以及浓重的香烛味飘然而至,让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无相寺确实是个小寺,穿过寺院山门,便一眼望到了正殿。殿前四周用青石围栏括出的一小块空地,此处地势高耸,如果倚着石栏俯视,满眼尽是山间翻涌出的雾气,几间村舍在雾气间影影绰绰,恍如浮于云海的扁舟。殿前的大香炉飘着几缕细烟,加上里面隐隐的诵经声,让这座深山小寺显得更加沉静清和。
吕少游故作初来乍到,在寺中闲逛起来,发现这无相寺因地势所限,建造格局也不如其他寺庙一般规整,本该置于中轴线的藏经楼、迦蓝殿都偏向了左侧,右厢也不见惯常的斋堂、香积厨、职事堂,想必都被挤到后院的僧舍处。来回两趟,吕少游领着素蕊逛遍了无相寺的开放处,当回到正殿时,他顺手拉住了一个洒扫的小沙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师傅,敢问此庙建于何时?”
小沙弥回头看看吕少游,答道:“大约本朝咸平年间。”
“哦,也是深山藏古刹了。”吕少游客气地回道。
那小沙弥只当吕少游是一个问闲话的香客,答完便想走,却被吕少游再次拉住,攀谈起来。吕少游的问话也如同那山雾,缭绕来回,让人摸不着头脑,寺庙里有多少僧众,求签是否灵验,打坐诵经的规矩,凡此等等,犄角旮旯地问了个遍。小沙弥被问得有点不耐烦,却也不好得罪香客,只顾老老实实地作答。吕少游却不顾小沙弥的脸色,一点没有收敛的意思。
“这小寺里竟容着近百口僧众?”
“正是。”
“恕我冒昧,我观贵寺香火,终还显单薄,出家人可打不得诳语。”
小沙弥被这句话激怒了,颇不服气地回道:“鄙寺虽小,却也不少大香主。”说毕,还用笤帚柄遥指了石栏外一下,“喏,那山下可也有十余亩香客舍予的田产,也不逊大寺大庙。”
“我在这安肃县也识几个人物,贵寺的大香主有谁,可报与我听听。”吕少游语气里含着讥讽,故意继续激将小沙弥。
“赵……”小沙弥刚脱口吐出一个字,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全赖赵官家恩福,”明静从正堂疾步走出来,拉开被盘问的小沙弥,向吕少游鞠躬施礼后,双掌合十:“小僧不知轻重,信口妄语,还望施主宽贷。”
小沙弥见明静来,也双掌合十,念了声“主持”,继续洒扫去了。
吕少游正要从小沙弥口中撬出点东西来,却被眼前的明静给打断,心中懊恼:“原来是主持,在下冒昧。”
吕少游与明静互相施礼,又同时上下打量着对方。
“施主似乎不是本地人氏。”明静主动问道。
吕少游一点不怵,接过话头和明静攀谈起来。
按照吕少游的说话,他是河间府人,专做着往秦州运送军需草谷的生意,只因家父染病,这官府的生意又停不得,只能带妹妹前来帮衬。妹妹素来敬佛,为求得家父安康,许愿每到一个寺庙,都要敬上一炷香。这不,两兄妹走了好久,才来到这半山腰的无相寺。
吕少游越说越从容,一旁的素蕊却是眼睛越瞪越大。她还真没想到,这书呆子,平时看上去老实木讷,撒起谎来竟然眼都不眨一下。而且,这弥天大谎,真是撒得比中秋月还要圆润,为何男女二人同来,为何到这偏僻小庙?都编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明静在吕少游的话头中找不出破绽,吕少游却熟络地出击,继续问些香火、寺产的琐事,直把明静当成了那个小沙弥。明静心中哭笑不得,称自己虽为主持,却也不管柴米油盐的碎事。
吕少游不信,诘问:“岂有主持不知寺产?”
明静一时语塞,情急之下将寺名当起了挡箭牌,
“这‘无相寺’,取佛家三门中的无相门,无相者,‘以无相故,彼得清净’,明静心沉如水,所以难免不谙俗务。”
吕少游并不计较这番说辞,和明静攀谈之时,又闲逛似地朝寺庙深处踱去。明静一时也想不出理由阻止,竟然不自主地陪着走。
素蕊跟在吕少游身后,见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只觉得滑稽,遂用牙齿轻轻咬着舌尖,防止笑出声来。
吕少游“无意”地踱过藏经楼,来到一扇赭色木门前,他早已看过,穿过这扇门,便是后院的僧舍了。他还未及推门,明静已经上前阻拦:“此为小庙僧舍,还请施主止步。”
吕少游摸出一吊铜钱,不由分说地塞到明静手中:“我听说这寺庙的斋堂可接济众生,我们今日也乏了,讨口饭吃,主持总不会小气吧。”
明静拿着铜钱,还也不是,收也不是,只管一个箭步挡在院门前。吕少游不解地看着明静,明静咽了下口水,勉强又找了个理由:“前几日一些僧众连夜诵经,恐怕现在仍在睡着,不便打扰。”
吕少游可不管,一把拉开明静:“我只讨一碗斋饭,又不入屋舍,搅不到人。”
明静见吕少游已经伸手触到了门环,失态地把吕少游撞到了一边:“施主,施主不可造次。”
明静因为太紧张,力道用得大了点,差点将吕少游撞得跌倒,幸亏素蕊眼疾手快,才一把扶持住。吕少游身子斜靠到素蕊的那一刻,素蕊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妥,又赶紧把他往外推了推。
事已至此,明静拉下了脸孔,叉腰站成了一个“大”字,指着吕少游鼻尖呵斥道:“佛门圣地,不容撒野,我既不允,你怎可硬闯?”
明静的声音说得很响,直震得附近的几位僧人都闻声赶来。明静同时把身子倚到门上,故意夸张了肢体动作,把门板撞击得铿铿作响。
素蕊顾不得僧众围观,半真半假地要为吕少游讨公道,上前便要硬闯。反而是吕少游,上前一把拉住素蕊的袖子:“休要胡来!”
两人拉扯间,吕少游向素蕊使了个眼色,素蕊的吵嚷才渐渐消停下来。
此时,院内的两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在明静的故意高声传信后,本就打着十二分精神的宋效淹和唐焰迅速捕捉到了外面的异常。宋效淹最先冲到院门前,睁一眼,闭一眼,贴着门板看起来。唐焰赶到后,也急着想看外面的动静,无奈门缝前只能站一个人,好在他比宋效淹高大许多,可以直接把头伸到上方,来个叠罗汉式的窥视。
吕少游劝住素蕊后,没有再纠缠下去,而是找了个由头,脱身离开。
两人的身影刚消失在明静的视野,唐焰、宋效淹便来到他身边。
明静只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半分,宋效淹已经忍不住地说道:“这两人,好生眼熟。”
“眼熟?”明静和唐焰一人一手,拉住了宋效淹的胳膊,只攥得他皮肉疼。
“没错,就是他们,没错。”
宋效淹想起了鸿缘脚店的那次偶遇,他和吕少游攀谈了很多,印象太深,故而说得十分肯定。
“那女子好像还曾报过自己的来头?”
“什么来头?”
“好像叫什么提,提,提刑司。”
“提刑司!”
明静、宋效淹、唐焰已然明白,赵永圭说的话,并非只是故意恫吓。
“事不宜迟,我必须马上出发。”唐焰的拳头握紧后,又放松下来。
宋效淹也重重点了点头。
明静阴恻恻地看了唐焰一眼,说道:“只是稍微还需做些准备。”说完,他命小沙弥取来了一个大布囊。
布囊打开,唐焰和宋效淹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套契丹人的行装。
“你让我穿上这个前去?”唐焰不解地看着明静。
明静平静地说道,还不止这些,说着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剃刀。
又过片刻,宋效淹笑嘻嘻地拿来了一个铜镜,放到唐焰跟前,唐焰伸过头去,一看,嘴巴咧到了一边。
他头顶的头发已经悉数剃去,只有前额还留着一弯“月牙”,至于两鬓,则各挂着驴尾似地一缕。
唐焰本身就长得粗犷,再配上这身行头——活脱脱一个契丹人。
(4)
徐伯和素蕊都觉得吕少游很反常。
他背坐在横枨靠背椅上,双手交叉搭住椅背,下巴懒懒地磕在手臂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角。自打从无相寺归来后,他已经保持这种怪异的姿势,足足半个时辰有余。
鬼市子里的湿布、闪烁其词的赵永圭、被诓出境外的辽僧、神秘兮兮的无相寺,虚以委蛇的安肃知县,所有的事物似乎有所关联,却又隐隐约约,难见全貌。它们真的和北珠失窃案有关吗?如果有,彼此又是怎样的联系?
这些问题如萦绕在吕少游的脑海里,令他久久无法安神。让吕少游更为疑惑的是,自己接手北珠失窃案已经一月有余,他一直担心马上会接到来自雄州,乃至提刑司的压力。然而,他的这份担心却似乎成了多余,两边都安静得出奇,这简直比案情还要摸不着头脑。
素蕊见吕少游一直在发呆,本要上前问询,刚走到背后,却生怕断了他的思路,止步下来。此时,吕少游反而转过身,霍然站起,走到了桌案前。素蕊意识到他必然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帮着收拾桌案上堆积的东西,继而铺开纸张,拿出笔砚。徐伯听到响动,也循声走了过来。
素蕊刚想帮着吕少游研墨,却发现他还真是个随性的人,一般衙门里的文士,身边都有一套拿得出手的文房宝贝。在文治昌盛的宋朝,士大夫书阁里的东西更讲究了,徽州墨、宣城笔、端州砚,及至那些纸笺、笔架、镇纸、墨床,都穷极讲究,好像不弄出点花色来,便显不出主人的学识品味。
可这吕少游倒好,一支快分叉了的狼毫笔,一方最简单的灰石砚台,把墨块放好准备研磨时,连个像样的砚滴都没有,只能用个废弃的破碗将就。素蕊实在看不下去,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青瓷砚滴”。那青瓷砚滴,器型忒是别致,乃是一只小巧的三脚蟾蜍,蟾蜍仰头而立,背上留着个小孔,方便注水,蟾蜍嘴恰好用于滴水入砚。
“这可我老家明州的青瓷,我自己都舍不得用,它可藏着蟾宫折桂的好兆头。”素蕊歪着头说道。
吕少游瞥了眼砚滴,觉察素蕊说话间和自己靠得越来越近,局促地挪了挪身子:“嗯,还真是上等越窑青瓷。”
素蕊也感觉到了吕少游的局促,接话打破尴尬:“算你识货。”话还没说完,她的注意力却已被吕少游奇怪的举动吸引过去。
吕少游并没有纸上写字,而是做起画来,素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歪着头静看。
吕少游提笔在纸上干练地勾勒,笔走龙蛇间,素蕊明白过来:“无相寺?地形图?”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一幅无相寺及周边情况的地形图已经跃然纸上,坊村街市、山路田埂,寺庙轮廓,尽皆一目了然。
“难怪你一路都张来望去,原来是在琢磨这东西。”素蕊惊喜地夸赞。
“少主在榷场时,最喜欢研读山川风貌、人文地理,莫说这小小的一个寺庙,即便是千里宋辽边境,关隘、堡寨、粮道,也是了然于胸。”徐伯平日里不多话,这次也忍不住跟着夸道。
吕少游被两人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用笔尾戳了戳发髻,又在草图上的三处地方做了重重的圈点。
“无相寺的出入口?”
“正是。”
“你的意思是?”
吕少游把笔放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无相寺共有前、东、后三门,正前门自不必说,东、后两门都是后院偏僻小门,紧挨着逶迤山道,应是僧人平日取水、砍柴所用。若这无相寺与北珠案真有瓜葛,今天的到访想必会对引起他们异动,只需在各出口要道严加盯防,定会有所收获。
徐伯、素蕊听了吕少游的分析,连连点头称是。
“你、我、徐伯分守正门、后门、东门,另还需到县衙要些人手。”吕少游一边吩咐,一边以镇纸、砚滴、砚台为标记,重重放在图上。
徐伯应道:“此事我去,请县衙支派些诚朴的弓手,以免走风漏气。”
素蕊嫌吕少游下手太重,心疼地拿起“三脚蟾蜍砚滴”,嘴角却是上扬起来:“参军如此信任小女子了?让我去守那正门?”
吕少游笑而不答,拿起一本书卷,借故走开。
素蕊不解其意,又喜滋滋地扭头看向徐伯。
徐伯随口飘落一句,“哪个贼人那么憨直,走那正门”,说完,也忙着借故离开。
“你!”素蕊方才明白,吕少游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最简单的任务,嘴巴又嘟了起来,回头看向吕少游。
吕少游慌忙避开素蕊追问的眼神,逃也似地出了门。
十一月十七日,无相寺内人流如炽。
明静嘱咐正殿里的几位僧人好生打理佛事后,匆匆来到后院宋效淹住处。
宋效淹见到明静,上前奉承道:“主持选得好日子,一到这佛诞节,寺内香客数倍于往日。”
唐焰也难得地附和夸赞:“我说主持怎么沉得住气,让我又生熬了三日,原来是在等这佛诞节。”
明静得意地瞟了两人一眼:“几日前怨我的是你们,今日夸我的也是你们。”
这佛诞节,名为阿弥陀佛的诞生日,实为永明延寿大师的诞辰。相传,永明延寿大师是五代时一个大善人,后修行成佛家法眼宗的第三代祖师,吴越王钱俶亦曾尊其为国师。此后,永明延寿大师被传为阿弥陀佛的化身,他的诞辰也成了释门弟子尊奉的佛诞日。岁月迁延,到了宋朝,那些诚心礼佛的人都喜欢在这一日来入庙烧香,每到这一日,寺庙的香客常常多如过江之鲫,甚至市衢为止壅塞。
“主持,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既然让我剃了这孩儿头,为何还不让我出去?”
唐焰按照明静的吩咐,已经穿上了那套辽人装扮。那圆领窄袖左衽长袍、鹿皮靴,外加一袭银貂裘衣,配在他身上,还真一个有模有样的辽国贵族。只不过唐焰最不喜欢那只留两髻的发型,觉得这扮相和宋朝孩童相仿佛,实在难堪。
唐焰夸张地在明静和宋效淹前绕了两圈,惹得宋效淹肆意浪笑,明静也是忍俊不禁,不过随后还是正色说道:“我们既然已经被公人盯上,凡事须留一百个心眼子。”
唐焰还想再问,却听见了敲门声,遂立刻停止言语。明静起身,将门拉开了一道缝,一个小沙弥在门外说道:“牛员外已到。”
“知道了。”明静挥手示意小沙弥离开,随后又转身郑重告诫唐焰,“收拾停当,听我吩咐,准备动身!”
还未等唐焰和宋效淹再问什么,明静已经掩门而去。
明静急匆匆地来到正殿,见一个头戴风帽,身着云雁细锦旋袄,腰配锦囊荷包的中年汉子正毕恭毕敬地举香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唇上的两撇小胡须还有节奏地抖动着。
汉子站着叩拜完后,又屈膝跪到莲花垫上,举香过头,再行跪拜礼。只是那汉子的身躯实在太过肥胖,尤其是那肚腩,更是大如战鼓,即便是做一各如此简单的动作,也是非常吃力,跪拜之时,简直让人担心,他会如圆球一般,滚落到一边。
明静见此情景,喜上眉梢。眼前这位香客,系本地富户牛员外,
礼佛虔诚却又憨直愚笨,他算得此人会在佛诞节前来,如今果然候个正着。
“牛员外,小僧有失远迎。”明静亲热地上前搀扶刚行完跪拜礼的香客。
“哦,嗯,主持?”牛员外太过专注,根本没发现身边已经多了个人,见是明静,咧嘴笑道,“佛诞日,怎能不到?”
“员外真是个至诚之人,佛祖定会福荫百代。”明静送出一句恭维话,把员外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脑袋后仰之际,风帽都差点掉了下来。
“员外可否借一步说话。”明静故意压低声音。
“哦?”牛员外斜觑着明静,双手捻起胡须。
明静也不待员外答应,转身便走出了正殿,员外稍稍犹豫片刻,碎步跟了过去。
明静边走边用余光留意着身后的员外,一路将他领到了后院南角的一处厢房。
刚入厢房,牛员外结结实实被惊掉了下巴,那房间本就狭窄,里面则弥漫着腾腾水汽,云雾缭绕之中,让人辨不清东西南北。若不是被明静一把拽住,牛员外已经本能地退出门外。
明静推着牛员外前行几步,员外方才看清楚,房间里竟然放着一个硕大的松木浴桶,桶中热水充盈,桶边还站着一个侍应的小沙弥。
“主持,这是?”牛员外不解地望向明静。
明静拉着牛员外的手,神秘兮兮地说道:“员外有所不知,昔日四方诸侯朝圣,必先沐浴,这礼佛祈福,亦在心诚,小寺多受员外布施,一直无以为报,今特为预备,惟愿员外功德圆满,福报连绵。”
员外被明静这么一说,笑得两腮的颤动起来,忙不迭地解带脱衣,可刚脱到一半,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扭头问道:“主持为何独独厚待于我?”
明静没料到这憨员外还会有此一问,稍愣了片刻,旋即又敷衍道:“这佛缘也是机缘,小僧冒昧揣算员外的生辰年月、宅第风水,合该有此鸿运,故有此举,惟愿员外富贵后,莫要忘了小寺。”
牛员外被马屁拍得浑身酥痒,也不再分辨真假,立刻脱个精光,钻入浴桶中,眯起眼睛享受那热气氤氲的感觉:“嗯,舒坦,这水汽间,还杂着松木的清香味呢。”
“嗯,员外慢用,”明静向小沙弥使了个眼色后,抱起员外的衣物,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