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线索与谜云
野狐狸-2023-12-27 16:4415,122

  (1)

  吕少游发出命令后才发现,要召集全县里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里正多由一等户充任,平日帮着县衙课督赋税、催收钱粮,闲时还要打理自己的家业,公私事务汇杂,免不得四处奔走,要想寻到颇不容易。安肃县一个小县,却也有十三乡四十一里,一一跑马通传,非消磨个一日功夫不可。

  好在吕少游严令督迫,衙门里那些庸人懒马才不情愿地转动起来,直到晚间消息传来,他才放下心来。

  安肃县只为吕少游安排了一处闲散不用的小馆舍,为了同时查问如此多人,他不得不临时征用了县学讲堂。

  大堂本是讲学之地,正面高悬一副孔圣画像,画像前专设一套圈椅和书案,以供学官使用,余处梯次排布着数十张矮木桌,每个矮桌又配有一个蒲团。小县的县学,条件虽简陋了些,却浸润着干净、素雅的书卷气,总比酒楼茶店严肃些。

  吕少游一早带着徐伯和素蕊来到了讲堂。素蕊因连续几日的奔波困倦,刚入讲堂,便一屁股做到了圈椅上,捂嘴打了个哈欠:“参军又不是请客吃饭,那么早来作什么。”

  徐伯怕素蕊的唠叨又引起吕少游不快,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肩,素蕊几日里都受到这位善意老伯的“袒护”,经此一点醒,转头朝徐伯吐了下舌头,抿着嘴不再说话。吕少游见两人的小动作,报之一哂,继而在讲堂踱步转悠起来。

  暖日掀开云帘,晨光稀稀碎碎,沿着堂前的石阶爬升,爬过檐下,爬到堂前,直爬到吕少游的靴尖上。这里本是宋朝学子通往朝堂的起点,如今自己却要在这里办一件士大夫眼里的“粗事”,墙上的孔圣人,总不会怪罪自己吧?

  吕少游脑里闪过这个自嘲的想法,转身回到堂内,自己请的“客人”也该来了。

  里正们三三两两来到,初到时,相互熟络的几人免不了寒暄几句,有几个粗犷点的,因第一次来到县学,觉着新鲜,竟相互逗趣起来。衙役们尽是八面见光的人,最会掂量轻重,才和吕少游接触了几日,已领教了这位玉面书生的厉害,见堂内喧腾吵嚷,忙着向里正们挤眉努嘴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找地方坐下。里正们见吕少游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背手而立,看出这位便是州府派来的上官,忙识相地安静下来。

  学堂里的矮桌、蒲团,都是为学子量身定做,而里正们尽是些身形健硕的中年汉子,一旦盘膝坐到那蒲团上,那袍服完全遮住了蒲团,远望过去,几人都似坐在云端一般,颇为滑稽。素蕊忍不住在徐伯耳边嘀咕了一句:“学堂都快变佛堂了,尽坐着些胖罗汉。”

  这一说,连徐伯都差点笑出声来,碍于场合,才闭紧嘴巴,舌抵牙槽,不让自己失态。素蕊还在为自己的玩笑得意,耳边已经传来吕少游的声音:“都到齐了吗?”

  素蕊回过神,开始依次点数,一旁的衙役也拿着名册帮忙。很快,素蕊便向吕少游点头示意——尽数到了。

  吕少游走向桌案前,对着众人行了个礼:“在下雄州右司理参军,特为北珠失窃案而来,讨饶诸位,还望诸位知无不言。”

  里正们在赶来前,已对此行的事务有所耳闻,但待吕少游亲口说出,又不由交头接耳起来。吕少游打断众人的嘀咕,将北珠失窃案的来龙去脉,捡着紧要处,重复一遍。说话间,他向一旁的徐伯和素蕊使了个“以掌托物”的手势。

  徐伯和素蕊见状,各取出一卷画轴,从左右两边慢慢走过。两人用手捏着轴角,让画卷自然垂落展开,供各位里正观摩画上的人像。

  “画中人与北珠案有所干系,故特来询问诸位,万望如实告知。”

  里正见到画像,也有几份好奇,纷纷伸过头来细看,有些坐在中间,为了瞧得更真切些,还站起来凑到跟前。

  围绕着画像,有人只看了眼,便回到原坐,不再做声;有人观摩片刻后悻悻退回;另有些看完,仍回原座思考,似是在脑中翻检相关的记忆。

  徐伯见各位都看得差不多了,说道:“诸位里正,上连州县,下连乡里,对本地人丁户籍,最为熟稔。画上之人,是否本村人氏,是否曾于本村出没,若有所知,务必如实说来,不可有所隐瞒!”

  徐伯说完,素蕊补了一句:“朝廷要案,诸位还望倾心相助,也免他日自己吃上不白官司。”

  素蕊这番软硬兼施的话一出口,在里正中又引起了一片低声议论。

  吕少游对素蕊的话心中赞许,他无意打断里正们的议论,只管默默观察着在场人员的一举一动。静待了半柱香功夫后,吕少游踱到学堂中间,准备对诸位里正逐一垂询。

  “本村断无画上之人。”

  “我也未曾见得。”

  “确实未曾见得。”

  ……

  还没吕少游开口,身边的几位里正已经张口表态,且个个言之凿凿。吕少游见身边一位年长的里正若有所思,躬身问道:“老伯可曾识得画上人?”

  这位年长的里正诚惶诚恐地站起,拱手答道:“回上官,本村主客户共计九十有六,成年男丁二百余,老朽似乎……似乎……未曾见过此人。”因为上了年纪,加上有点激动,老人说完有点咳嗽,气息都变紧了。

  “不急,确实未曾见得,还是似乎未曾见得?”吕少游见老人语气并不肯定,补问一句。

  老者以为吕少游怀疑自己,更加慌乱起来:“这……这……画上人圆目尖腮、颧骨高突,与本村几人相仿佛,可细看这瘦脸细眉,又觉不副,故无法断言有无。”

  说着,老者的喘气更加急迫起来,吕少游忙叫人端来一杯茶水,安慰这位老者莫要激动。凭经验推断,眼前的老者不像是个说谎之人,众生万相,难免会有个相似的,单凭一张画纸,又怎能说得清。

  吕少游从首座一直问到末座,每个里正都要当面细问几句,然而,得到回答是大同小异。每丧失一份希望,吕少游的脸色便暗沉一分,言语中也逐渐少了谦恭,多添了几分怒气。

  悉数问遍后,吕少游嘴上嘟囔了一句:“空费了一日时光,竟个个似木偶泥胎!”这声抱怨,不大不小,看似在自言自语,又分明能让堂内众人听明白。

  有人见吕少游生气,哆哆嗦嗦地递上了几句解释:“这画中人,若是有个瘌头、刀疤,倒是能一眼认出,可如此寻常模样,着实让我等难说出个一二来。”

  是啊,是啊,这句解释赢得了不少附和。

  “若是长出个翅膀,恐怕更好认得!”吕少游恶狠狠地盯着那位发话人,吓得那人不敢抬起头来。

  徐伯觉得吕少游今天有些反常,这股火发得非常邪门,便想去劝说几句。可还未待他走到跟前,吕少游已经将他推开,径直走到桌案前,以戒尺为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一记。

  啪!

  响声平地而起,在堂内久久回荡,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素蕊见吕少游推攘徐伯,对他今日的狂躁非常不满,如今见到这番举动,也是被惊得心中一悸,呆愣在了那里。

  “你等坐收守乡里,却个个尸位素餐,出了歹人犹无所知,若本官查得谁包庇纵容,定要施保甲连坐之法!”

  吕少游满面怒火地呵斥众人,在座众人无不噤若寒蝉,有个别胆小者,躬起身子,缩下脖颈,刻意将自己躲藏在他人身后,唯恐自己的目光和吕少游相撞。

  吕少游将半个身体倚在桌案的一角,用手捶打着因久站而发酸的腰部,眼神却在几位里正身上游移不定。

  他的目光,每到右侧堂柱时,都会停留片刻。

  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赵永圭已经躲了很久。

  自从接到衙役的传报,赵永圭一宿未眠,进入学堂后,便刻意在堂柱旁找了个位置坐下,继而借着打理衣衫,故意将身下的蒲团向堂柱挪动了半分,好让柱子能多遮蔽自己一点。

  随着吕少游的斥责,赵永圭犹如被蜱虫撕咬了心尖,心神愈发慌乱,只能通过频繁变换坐姿来缓解紧张。他的双手无意识地在矮桌上擦拭,留下了几道长长的汉渍。

  那画上的人物,对赵永圭而言,已再熟悉不过。

  他每次和唐焰等人打交道,画上的人脸十有八九都会出现。今天若是事不关己,他必定会戏谑一下:画工终究是缺点笔力,根本没描摹出那小子眉宇间的匪气。

  如今,这画上的人简直如活过来一般,让他都不敢直视。

  胡图,没错,就是那个胡图,听到唐焰唤那人名字时,自己分明还曾在心中暗笑。胡图?糊涂?终究是乡野莽夫,竟取了个如此可笑的诨名?

  然而,这份清晰的记忆现在反而成了心中的巨石,赵永圭真想找一副灵丹妙药,能帮自己忘却一切。

  吕少游一一垂问时,赵永圭本想强做镇定,撒个小谎支应过去,可真到那刻,嗓眼中奔出的话头,宛如被绳索羁绊了一下的快马,“洪钟大吕”转眼成了“蝇声蚊语”。

  “在下未曾见得。”

  待吕少游转向别人时,赵永圭那颗快要跳脱出来的心,才略有平复,那矮桌的桌角因为一直被他抓握着,松开时,竟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指痕。

  好在油锅里翻转煎熬的时刻终究捱过了,当听到吕少游宣布结束询问。赵永圭勉力支棱起身子,松动松动早就麻木的双腿,逃也似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众人走尽后,吕少游拿着名册,在桌案上圈划起来。素蕊心中的不快已经压抑了很久,不等他圈划完毕,便斜着脑袋在一旁质问:“我原以为你是一名干吏,却未曾想,原来也只是个庸碌的酷吏!”

  吕少游丝毫不理会素蕊的态度,顾自在名册上做着圈划,每圈一个名字,还会停顿思索一会,似在重温刚才的场景。素蕊见吕少游无视自己,捏紧粉拳在案上敲了一下,桌案的震动让吕少游刚落下的笔尖剧烈一抖,墨汁溅出了名册。

  徐伯刚想去劝阻素蕊,吕少游把笔轻轻放到笔搁上,解释道:“素蕊姑娘是怪我只会用大话恫吓他们吧?”

  素蕊不服气,还想说些什么,吕少游继续说道:“还怨我滥施官威,竟对徐伯无礼?”

  素蕊心里想说的话都被吕少游猜中,气得语噎。

  徐伯不想两人尴尬,劝素蕊道:“少游如此行事,自有道理。”

  “这些个里正,半个衙门中人,半个江湖中人,若不以言语相逼,谁愿惹这种干系?若不挟以刑威,怎撬得开众人之嘴?想查案可用不得菩萨心肠。”说完,吕少游笑着看了眼素蕊。

  素蕊听后,心中块垒顿消,但发现吕少游在看自己,嘴巴又嘟了起来,不服输地顶了一句:“却也未见有什么收获。”

  吕少游这次对素蕊很耐心,扭头解释:“适才询问时,我观察了诸人的神色举止,有异于常人者,都已一一圈划在案。”

  “哦”,素蕊一把夺过名册看起来,脸上漾出了一轮淡淡的红晕。

  吕少游走近徐伯,仰头回忆道:“右侧堂柱旁所坐的下甲村里正,我观他眼圈发黑,神色尽显疲态,答话支吾不清,似乎心有所隐。”

  素蕊一听,赶紧顺着名册划找名字。

  赵永圭。

  

  (2)

  明静不止一次来过这极尽奢华的府邸,但每次跨入那朱门大院,都会禁不住发出感慨:

  同是大宋子民,人生穷达不同,竟至于斯!

  府邸的主人叫王诚和,安肃县一等一的形势户。宋朝地方上的形势户,不是国戚贵胄,便是退闲的勋臣,背后影影绰绰,都笼着汴京城轮廓,恰如那不息的汴水,从城内汩汩流出,又不断折分勾连,如蛛网一样密植到帝国的每一方寸,贪婪地吮吸天下财富。

  王诚和的源头是贵妃王氏,王氏的源头则可追溯到神宗钦圣宪肃向皇后。神宗皇帝晏驾后,哲宗皇帝以冲龄登基,却也只坐了十五年天下。哲宗死后无子嗣,朝廷只能在兄弟辈中择人继承大统,彼时的向太后力主端王继位,这才有了今日的官家。如此说来,向太后还是官家的大恩人。

  王氏本是向皇后身边的女官,后被赐给了官家。入宫后,王氏为官家带来了四位皇子、三位帝姬,尤其是皇三子赵楷,最为官家看重。王氏受尽官家宠爱,一路由美人进婉仪,由婉仪进德妃、淑妃,到了大观元年,已荣升贵妃,在后宫中,已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王诚和乃是王贵妃的侄子,原不过安肃县内一市井货郎,待王贵妃显达后,攀着这棵参天大树节节升高,未几年而富甲一方。王诚和素来崇信释氏,骤得富贵后,更觉着这是佛祖赐下的福报,由是愈发热衷修庙斋僧之类的事体,无相寺也没少受惠顾。几番交往后,明静和王诚和也算薄有交情。

  王诚和的府邸为三路多进四合院落,外呈北方典型的中轴对称格局,气派宏大,内置亭台楼阁、曲折回廊,兼收了江南的秀气精致。明静前番几次到来,都是和其他僧众一起被邀来做祈福法事,也没心思欣赏这富家宅院,这次主动登门,才得以细细品味。

  走过二门的小穿堂,上了抄手游廊,明静被眼前的一个花园子所吸引,那园子绕树穿花,草木异常繁盛,正中簇着一大丛檀香梅,灰褐色的遒劲枝干上,紫色花心的梅花骨朵正含苞待放,如果凑近细闻,已经能够嗅到一股沁人的幽香。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花木深处还藏着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暗连着穿过游廊的一淙小溪。

  真个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明静想到唐人常建的这句诗后,却又暗自神伤起来——此等美景,岂是禅房配得上的?

  若不是府邸仆役的催促,明静差点都了忘了自己今日还要办一件紧要事。经对方一提醒,明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来到正堂,明静刚端起仆役送过来的茶盏,一串咳嗽声从堂外响起。他连忙局促地站起,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游移起来,纵然来前已经将腹稿烂熟在胸,可事到临头,心又压抑不住地跳起来。这份紧张,丝毫不亚于被人用刀尖抵着脖颈的惊魂一刻。

  王诚和露面时的装扮,还真让明静惊诧莫名。这个富家一方的员外,头上歪斜地裹着一个蓝色头巾,身着翻领窄袖开胯袍,袍衫的前襟掖在腹围里,让那本就惹眼的大肚腩更显“富态”了一分。若再和那底下的褐色尖履鞋一对照,活像一个双柄拨浪鼓,极不协调。

  “刚和小厮们耍了会蹴鞠,发了身臭汗”。王诚和大大咧咧地和明静打招呼,说着两手一伸,任仆役们为他披上一件银边裘衣。

  明静立掌致意道:“贫僧讨饶了。”说完这句话,他又感觉自己回答得太生分,笑着补充,“王员外好雅兴,听闻京人也好蹴鞠呢。”

  明静明说汴京人,其实是说当今官家。官家嗜好蹴鞠,那高太尉正是凭着好身手,博得了圣眷,一朝升天。京城人都喜欢效法权贵,平日多有以蹴鞠为乐者。

  王诚和听到这句高妙的奉承,一脸受用的表情,待将肥大的身躯挪进财德椅后,顺手抄起旁边一块还散着热气的琼叶糕,塞到嘴里,边鼓动着腮帮子边示意明静,让他也坐下来品尝一下府上的特制糕点。

  明静坐下摆摆手,他原本预备着寒暄几句后,便迅速转入正题,被王诚和一通喧宾夺主的操作,却不知如何破题了。王诚和最喜甜味,一口茶水一块糕,嚼得糕渣子沾满了嘴角也不介意。对于明静的主动求见,王诚和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僧人拜访,无非为了几个香火钱,能破费多少银两?

  一口气吃下四块糕点后,王诚和舒服地打了个饱嗝:“主持到府上,有什么需要在下出手的,且抖搂出来。”

  对于王诚和的粗言俚语,明静心中腻烦,见他毫不避讳地把自己当成了乞讨僧人,更觉不舒服。不过,这个胖员外既然起了话头,倒不妨顺着说下去。

  明静故意忸怩地欠了欠身子,说道:“小庙多受员外惠顾,一直感念在心,近日本寺为主佛新塑金身……”

  “哦,原来是这杆子事,好说,在下定去捧个场。”王诚和粗暴地打断了明静的话。

  寺庙中的菩萨罗汉,不是泥塑便是木偶,时日一久,上面的彩漆便会剥落。因此,寺院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请人重新漆绘一遍。举凡主佛重塑,每个寺庙都会办个诵经法会,届时也会邀请那些大香主前来。一者,借机光大寺庙,二者,想必那些香主也不会空手拜佛,着实是一个“名利双收”的好办法。

  王诚和发现明静是为这等小事前来,嘴角倾斜着挑了一挑,双腿轻松地抖动起来,似乎还在回味刚才那场精彩的蹴鞠。

  明静听到“捧场”两字,内心的厌恶感又翻卷起来,可为了钓眼前这条大鱼,他的脸上仍是写满了谦恭:“员外真是爽利,无愧为天选贵人。”

  “哪里,哪里”王诚和见明静阿谀得有点过,摆手自谦一下。

  明静继续说道:“员外可不比那些郡守郎官,为了区区俸禄,不是忙于案牍,便是应付些捉贼捕盗的闲事。”

  明静这句话着实说到了王诚和心坎里,十年寒窗换来的一顶长翅帽,怎比得上皇亲国戚的安闲富足。

  王诚和咧着嘴巴,摸着下巴直点头,明静则说得更加起劲:“这不,前日还来了一队官差,查什么北珠失窃案,搅得佛门都不得清净。”

  “北珠失窃?”王诚和听后随口问道,“主持所说的北珠,该不是榷场丢掉的那颗?”

  明静瞪大了眼睛,直视着王诚和:“员外也知晓此事了?”

  王诚和撇撇嘴,回道:“这事州府都发了榜文,如何不知道?”

  明静忙着赔笑:“那是,那是,看贫僧说得糊涂话,如此大事,怎绕得开员外耳目。只是,这事听说内中颇有蹊跷,贫僧曾听一个香客说起……”

  正说着,明静装作口渴,拿起了一旁的茶盏,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王诚和平日里只干些斗鸡耍狗的事情,闲得很,对那些闾巷传闻,最喜欢打听。刚听到兴头上,明静却停了下来,心里痒得如爪挠,伸着脖子将身体凑了过来。

  明静放下茶盏,刚要开口,抬头看了一圈堂内站着的仆役、侍女,为难地闭上了嘴巴。

  明静的举动成了渔者垂下的钓饵,直把王诚和勾得心痒痒。

  待王诚和屏退众人后,明静才煞有介事地说道:“贫僧也是听一个香客说起,那北珠,来头可不小。”话说到这里,明静故作神秘地看了圈四周,再次验证堂内只有自己和王诚和两人后,才继续比划起来。

  明静把关于北珠的情状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尤其细说了那珠子和宋辽两国的关系,直把王诚和听得如痴如醉,张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王诚和听完后,拍了下大腿:“我说呢,若是寻常北珠,也不致如此兴师动众。”明静附和着拍拍王诚和的手背,玩笑似地跟了一句:“那是自然,我若捡到这北珠,朝廷还不赐个金佛给我?”

  王诚和听到这句话,笑得更忘形:“痴僧倒是想得美,哪有这等美事,你拿得北珠来,莫说朝廷,我便给你塑两座、三座金佛。”

  明静自嘲地摸摸头,也笑起来:“贫僧哪有这般福气,至多送员外一个盛放北珠的匣子,换个银木鱼足矣。”说罢,明静故作亲热般地拍了拍王诚和的肩膀,便要起身告辞。

  “放北珠的匣子?”王诚和抬起头,看了眼明静。

  明静一副自己失口说错话的样子,回道:“说笑,说笑。”

  明静越这般说,王诚和越不肯让他离去,一定要问个究竟。明静推却一番后,继续为王诚和编起了故事,声称寺内的辽国禅师曾赠与他一个琉璃金匣,正是辽人用来盛放珍稀物件。想来这女真人若要呈贡北珠,用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谎话扯完,明静打趣王诚和:“员外家若有此等宝贝,何不献出一个来,待为赵官家分了忧,这府第恐怕还得再大上十倍。”

  明静的话,如同丢进王诚和心湖里的一块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王诚和收起笑容,不停地用手摩挲下巴,眉头有节律地跳动起来。明静见王诚和陷入沉思,用食指叩了叩椅背,轻声细气地问道:“员外莫不是有意拿北珠做做文章?贫僧或许还真有个办法。”

  王诚和支棱起脑袋,两眼瞪得滚圆,一把拉住明静的袖子:“此话怎讲。”

  明静再次环顾一下大堂内外,附到王诚和耳边嘀咕了好久。

  王诚和听着明静的耳语,下巴紧绷,脸色潮红泛起,眼里射出一丝厉芒,双手反复搓磨着腰围,整个身子都如筛糠一般颤动不止。

  明静耳语过后,继续瞪视着王诚和。王诚和显然是进入了更加纠结的思考,迟迟没有回应。

  明静又劝道:“员外大可不必紧张,又不是干甚作奸犯科的事情,事若成,功劳赏赐自不必说,事不成,也表了公忠体国之心,官家岂会降罪?”

  王诚和收到这句话,凝重的脸色顿时冰消雪融,快意地击了一下掌。明静见王诚和被说动,不无得意地立掌自语:“阿弥陀佛,此为阳谋,实非阴谋。”

  王诚和重重地点了点头盯着明静的眼睛说道:“待计议妥当,你我同去,若出了差池,我踏平了你的无相寺。”

  明静惊惶地站起来,双掌合十:“善哉,善哉。”

  

  (3)

  瞅着这几层楼高的朱漆宫墙,明静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自那晚盗取北珠失手后,他愈发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淖之中,深不见底,又无法自拔,每一次挣扎都只能让自己越陷越深。一路陪着王诚和赶到京城,明静受尽了马车的颠簸,令他更难受的是,自己的心脏似乎比那车驾颠簸得还要厉害。

  这种不安的感觉,离汴京愈近,愈发明显。

  和明静不同,王诚和一路上过得异常轻快,京城对他而言,早就熟门熟路,大相国寺、桑家瓦子、丰乐楼,那些个能找乐子的酒楼瓦肆、集市闹衢,都曾是他呼风唤雨的地方。这次领着明静过来,更像是故地重游。

  有王诚和在,常人不敢企及的森严宫禁,也变得异常通畅。王诚和唤贵妃为“小娘”,只因他双亲去世得早,贵妃对这个亲哥哥留下的唯一骨血,尤为眷顾。如今,王诚和更成了王氏一族在老家的代理人,一头连着贵妃,一头连着族人。

  明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领入宫的。外城、内城、皇城,自穿过宣德门进入大内那一刻,他狂跳的心脏已经再也无法抑制。他开始懊悔自己的鲁莽和贪婪,王诚和毕竟只是个纨绔子弟,糊弄一下未尝不可,可如今到了这京城,自己的伎俩会不会马上露出马脚?所以,他根本没心思欣赏那普通草民一辈子都无法见到的殿宇楼阁,他现在的信念只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露怯。

  明静与王诚和先被内侍安排到偏殿等候。王诚和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时不时地向明静介绍下宫里的器物装饰,什么用料、有何用法讲究,乃至哪个州府入贡等等。这些阅历都成了他显摆的说辞,每当得到内侍的点头肯定,王诚和都要炫耀地向明静瞥一眼。

  令王诚和扫兴的是,明静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只是在圈椅上笔挺端坐,微闭双眼,一手立掌,一手捻动佛珠,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倒好,怎么到这里念起经来了”王诚和说道。

  “皇室重地,不敢造次,阿弥陀佛,”明静睁开眼,谦和地回了一句。

  随着几位贴身侍女的步入,王诚和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众人知道,贵妃来了。

  明静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贵妃的出场,待见到了真人,才发现自己终究是眼界狭隘了。他满心以为,皇家贵胄,必定是珠光宝气、光芒四射,而眼前的贵妃,一身灯笼纹锦缎袄加配织金白缎貉袖,下着印金白绮百褶裙,与寻常贵妇并无二致,你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那袄裙断不是寻常做工,而那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也不是凡人能鹦鹉学舌的。让明静眼前一亮的是,贵妃的胸前挂着一串金色念珠,看来确实是个佛门信徒。

  “小娘,”王诚和见贵妃出来,亲热地喊了一声,随后便找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来,待发现旁边还有一盘雕花蜜饯,嬉皮笑脸地拿来往嘴里塞了一个:“还是小娘疼我。”

  侍女见王诚和如此馋相,忍不住掩嘴偷笑,王贵妃却未见怪,只是硬生生地说了句:“都来了。”

  明静不敢像王诚和那样随意,连忙躬身施礼。

  王贵妃并不正眼看明静,只是微微抬起左手,示意明静坐下。明静诚惶诚恐地后退几步,坐到王诚和右侧的圈椅上,此时,身边的这位纨绔子弟仿佛成了他的一堵挡风墙,能够帮他隐藏内心的忐忑。

  “和儿,你且说说吧。”王贵妃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那些内侍和侍女见状知趣地退了出去。

  王诚和到京城后,已事前单独做了通报,见贵妃答应见一见明静,以为事情已经有九成把握,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依我看,这买卖还是做得,事若成,官家也得感谢咱王家。”

  贵妃柳眉一耸,啐了一口茶叶:“你这小厮,说话还是如此不分轻重!”

  “罪过,罪过,和儿唐突了,小娘宽恕,”王诚和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自己不该用如此轻佻的语气说话,连忙讪笑着认错。

  “高僧有何见教?”王贵妃把目光转向了明静。

  “岂敢,岂敢,”明静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回道。

  “依贫僧之见,此为‘李代桃僵’之计,有百利而无一害。”明静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继续站着回话。

  “不妨明言。”贵妃又吐了四个字。

  话说到这里,明静紧绷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富贵险中求的豪情。他清清嗓子,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依明静的想法,北珠失窃案,对于大宋朝而言,固然是天降横祸,但对于有心人而言,又不啻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探究朝廷的本心,只要有人能化解这次宋辽危机,便是造福社稷的大功一件。然而,要破解这场危机,不一定非找到那颗失窃的北珠不可,只要有人献出一颗北珠来,换得辽人的认可,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官家也必定因此龙心大悦,不吝恩赏。

  “没错,那北珠平常人家没有,宫里还会少得,咱们丢给他一颗便是。”王诚和不待明静讲完,便出口帮腔。

  贵妃愠怒地看了王诚和一眼,又转向明静:“东北女真虽系荒蛮,但这供奉之物,总也有讲究。”

  明静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忙将自己从辽国禅师出得到琉璃金匣的事情又扯了一遍,并言之凿凿地表示要贡献出来。

  贵妃听了明静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埋头喝茶。

  明静此时完全进入了“说客”状态,将自己的谋划分析得头头是道。一者,辽国只是借机讹诈,并非真心与宋朝兵戎相见,只要重新收回北珠,再辅以小贿,定不会深究。二者,女真供奉辽国,并非出于本心,两方相隔千里,亦不会一一对质。

  言下之意,献出一颗北珠,不过是为宋辽双方找个重修旧好的台阶,并无大风险。

  王诚和听着明静的话,不住点头,若不是见贵妃迟迟未表态,差点又想嘴插。

  “贵妃所虑,无非圣意而已,此等利朝利民之事,不妨明言,官家恐怕亦不会见怪。”明静的胆子越来越大,他边说边走到贵妃跟前,全然没有了尊卑的束缚。

  明静的这句话,也说到了贵妃的心坎里。实施这“李代桃僵”之计,最担忧的便是弄巧成拙,引来官家的怪罪。但是,若是先将这计策说与官家,得到官家的点头认可,自然也没了风险。

  有利无害的事情,何妨一试呢?

  贵妃摸着胸前的念珠,那珠子在她的两手间不断转动,愈转愈急,过了许久,才停止下来:“倒也不无道理。”

  王诚和听到这句话,高兴地一拍大腿:“甚好!”

  明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但迅即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官家定能体察娘娘为朝廷分忧的苦心,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王诚和不耐烦地抢问。

  “最好先备好那颗北珠,再说与官家。”明静讪笑着补充。

  “嗯,”念珠在贵妃的手里又拨弄了一圈。

  明静的用意很明显:贵妃须先备好北珠及其他物什,否则,即便官家首肯,那功劳也去了大半。

  “要寻得如此北珠,恐怕也不是易事。”贵妃的语气不再高高在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商量的口吻。

  王诚和嚼了一口蜜饯,拍手掸去掉下来的酥皮:“那玩意听说有鸡子般大小,我是没有,小娘也不曾有?”

  王贵妃没好气地回怼王诚和:“痴儿又胡说,你道是这盘中的蜜饯,随便有个十盘八盘,若是寻常物,还值得辽人如此寻衅?”

  王诚和被怼得噎住,嗫嚅着说:“那小娘的意思?”

  明静此时已经回到了坐位上,静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很想再插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显然,要吐出肚子里最后的一句话,还欠点火候。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贵妃终于开口了:“你们且先回去,容我再思虑几日。”

  王诚和见事到临头又卡壳了,抢白道:“小娘,这,这,这是为何?”

  “你呀,还是要管好自己的嘴巴。”贵妃说完指了指王诚和嘴边的蜜饯渣,转身离去。

  “贫僧谨记。”明静拉了拉王诚和的腰带,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明静心里明白得很,管好嘴巴这句话,既是说与身边的王诚和,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4)

  安肃县衙内,黄潜善再次不情愿地见到了吕少游。

  没办法,吕少游要求清查部分里正的田产庄园,地籍名册都藏在衙门的户房内,总不能搬出去任他折腾。

  为了方便吕少游查阅,黄潜善特意安排主簿和两名大小押司帮衬着,倒不是他对查案有多大热情,只是心中想着早点完事,好送走这位“大神”。

  吕少游和徐伯、素蕊三人各自搭配一名衙门人员,分头钻进了案牍之中。衙门里的档案,地户人丁,林林总总,任是安肃这样一个边陲小县,也堆砌了十余个箱柜,要对着人名按图索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户房里一下子涌入六个人,狭小的空间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加之众人还要铺开各类册籍翻阅对比,连找个安坐的地方都成了困难。吕少游知道徐伯腰不好,把唯一的一套桌案让给了徐伯。素蕊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堆积的本册上,一边的押司本想说几句,但见到她柳眉横挑,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把话又咽回了肚子。

  一行人天色刚亮便开始查阅,直干到午后巳时,也没发现太多有用线索。两位押司站着侍候了半天,一会儿帮着搬册籍,一会儿被唤去问东问西,心里已经滋起厌烦的心思,纵然口中没有言语,但也不时交流个眼神,泄泄怨气。

  主簿一直亲自陪在吕少游身边,脸上的谦恭神色从未少过一分,见日头爬到正空,才走到他身边,轻声提醒:“衙门里已经备下了简单的饭菜,参军半日操劳,不如会食后再行查阅,也不耽搁那一时半会。”

  吕少游正聚精会神地翻阅册籍,听到主簿的话,才抬头看了眼窗格外的日头,推辞说:“不急,再过片刻也不迟。”

  主簿并不气恼,反而殷勤地又递过一本册籍,阿谀道:“参军劳而忘食,令我等钦佩之至。”

  又捱过半个时辰,吕少游终于放下了手中最后的一本田册,腹中也响起了肠鸣声,主簿不失时机地再次靠近说道:“鄙县主客一千零二十三户,民田九万七千四百一十六亩,果园茶庄两百一十七处,已尽为参军阅审,而今,当可饱餐矣。”说完,主簿还揶揄地用手背碰了碰吕少游的肚子。

  吕少游歪过头,笑着回主簿道:“仁兄还真是员干吏,这县里的一丝一毫,都烂熟于胸。”

  主簿谦虚地摆摆手:“参军谬赞,谬赞,卑职分内事,岂敢不上心。”刚说罢,主簿来到户房门前,躬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徐伯和素蕊见状,也站起身来,活动筋骨,就等着吕少游一点头,便去填饱肚子。

  吕少游扫过一眼满屋子的册籍后,按下主簿的手臂,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今日打扰许久,我却曾见到盐钞、茶钞,此类交引凭信,恐怕也少不得吧?”

  主簿听到“交引”二字,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迟疑,但很快反应过来,忙愧疚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看来也是朽木昏眼了,竟然忘了这些。”说着,主簿便命小押司从墙角的一个木柜底层中,抱出了一摞册籍。

  这茶钞、盐钞本是市井惯称,到了朝廷公文里,当称为茶引、盐引。茶、盐两项,历来是朝廷税赋中的重头,为了垄断茶盐厚利,宋朝历来实行专卖之策。即任何茶户、盐场不得自行售卖茶盐,须待官府依照官价收买。官府收买茶盐后,再高价转售商人,以此赚取利差。朝廷专卖茶盐,也少不了定额、运输、检验等环节,不但空耗人力物力,而且赚取的利差,大都进入地方州府,朝廷却只拿了小头。

  蔡京入相后,改行茶盐法,废除官府专卖茶盐之制,允许商贾到京师榷货务去购买茶引、盐引,商贾可凭引到茶户、盐场购买茶盐,再按“引”上课定的期限、地域和数量出售。若行销外路,限期一年,则称为“长引”,若行销本路,限期一季,则称为短引。如此一来,这茶盐之利尽归朝廷,且少了中间的耗费。蔡相推行此法后,朝廷茶盐之利数倍于往年,深得官家赞许。

  然而,新法风行以来,这茶引、盐引竟然成了商贾手中的硬通货,等同白银、缗钱,各地甚至出现了交引铺子,供交易贴现。不少商贾瞅着空子,投机倒卖,套取厚利,故而有了盐钞、茶钞的说法。

  依照朝廷规定,各地官府对本地贩售盐茶的商贾,都有核查引买记录的职责,各项信息亦需抄录在册,吕少游熟知其中的路数,故提出要查阅相关册籍。

  不过,纵是一遍搜山检海似的查阅,吕少游等三人仍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蛛丝马迹。素蕊揉了揉眼睛,也有点气馁,直呼自己白忙活了大半天。此时,户房内所有人都看向了吕少游身,就等着他松口,好让自己赶紧离开这充满书卷霉烂味的房间。

  吕少游似乎没在意这些萦绕在身上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合上一份册籍,交到了主簿手中,客气地说道:“有劳主簿了,不知可否再讨扰片刻,下官想再看看此地的度牒售买记录。”

  度牒?这回连主簿脸上都闪过了不耐烦的神色。

  度牒本是朝廷发给僧尼的凭信,得到度牒者不但可以成为官府认可的僧尼,同时可免去些徭役、赋税。朝廷在赋税吃紧时,也经常发售度牒取利,可这毕竟是细琐小项,眼前这位九品参军,竟然也不放过。

  也罢,今天算是栽在这拗相公手里了。主簿一个眼色下去,小押司又将一摞册籍堆到了吕少游眼前。事情办到这个份上,几位公差反而没了催促的意思,他们已然明白,今日吕少游若不把户房翻个底朝天,即使告到阎王那里,自己也是个饿死鬼。

  吕少游接过册籍,撩起衣袍,坐到一个矮柜上,捧起一册,逐页细看起来。那一笔笔枯燥的记录,在这位书生眼里,似乎藏着无穷的魅力,他一手捧卷,一手以食指点字,生怕错过分毫,若是遇到存疑处,还要回头翻检,前后核对。那低头仰头间,恰如一个为博取功名而皓首穷经的举子,又形似闺房中工于刺绣的女子。

  此时的户房,吕少游蹲居在案牍中,众人又围观着吕少游,形成尴尬又滑稽的一幕。少顷,吕少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忘形,歉意地请众人先去会食,留自己在此即可。

  主簿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吕少游这话也不是客套,便如遇大赦一般,领着一众人等疾步离去。

  徐伯、素蕊因为心里还是惦记着吕少游,只是胡乱扒了几口,便又赶回户房。

  素蕊怕吕少游饿着,特意为他揣了两个葱饼,嘴上却没闲着,一直在徐伯耳边数落:“天可怜见,竟让我摊上这么个疯书生,看饿不死他。”徐伯只是笑着,并不答话。

  徐伯、素蕊刚走到户房门口,吕少游已经循着脚步声,迎了出来,手里还捏着三本册籍,:“速来,速来,徐伯,真是不虚此行呐!”

  徐伯听后,赶紧凑上前去,素蕊因为吕少游没喊她的名字,有点懊恼,但也紧着跟了上去。

  吕少游兴奋地戳着留了折痕的卷页,说道:“这赵永圭,崇宁、大观年间买入度牒五次,合计三十七份!”

  “那又如何?”素蕊还在为刚才的事情不高兴,嘟囔了一句。可是话刚说完,她立刻想起了前几日在学堂中表现反常的下甲村里正,“莫不是就那个赵里正,赵永圭?”

  徐伯连忙去重新翻检那些田籍文册,吕少游则兴奋地直搓手,素蕊趁机递过去一个葱饼:“瞧你冒失样,还不快吃点。”

  吕少游全然不管双手已经沾上了不少墨迹,一把接过葱饼,狼吞虎咽起来,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文牍。

  很快,徐伯拿过来了几份田籍:“你看,这赵永圭撒起香火钱,倒是出手阔绰,自崇宁二年起,共计向庙宇施舍良田二十亩有余。”

  吕少游一边嚼着葱饼,一边接过田籍,问道:“向何处庙宇舍田。”

  徐伯拿着田籍看了又看,肯定地回道:“无相寺。”

  吕少游一听,扭头取过徐伯手中的文册,想亲自求证一下。

  此时素蕊见他已经吃掉了一个葱饼,便顺手又递过去一个。吕少游一手拿着文册,一手接过葱饼,只因太过专注,竟然把文册当做葱饼往嘴巴里塞去。

  这副窘样,惹得素蕊再也顾不得女子体面,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直笑到用手捂住腹部,也未止住。一向稳重的徐伯受素蕊感染,也绷不住咧嘴失声。

  吕少游可顾不得这些,边将葱饼几口并做一口,塞进嘴里,边嚷着跑了出去:“速速传唤赵永圭。”

  

  (5)

  第二日,赵永圭便被拘到了安肃县衙。

  吕少游借着县衙的一处偏堂审问赵永圭。

  “赵永圭,本官问话,你需如实招来”。吕少游一上来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赵永圭自在学堂被惊出一身冷汗后,已如惊弓之鸟,这次发现自己被单独传唤,更是惊惧到了极点,上下牙齿都不受控制似地磕碰着,连回话都成了困难。

  “可知为何传你到此?”吕少游捕捉到了赵永圭的异常,决定乘胜追击。

  赵永圭毕竟不肯束手就擒,在狠狠吞咽下一口口水后,一脸无辜地看了眼吕少游,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徐伯、素蕊以及两位襄助吕少游的衙役,硬生生吐出四个字:“委实不知。”

  吕少游走到赵永圭跟前,犀利地瞪视着赵永圭,只把他盯得低下头去。赵永圭倒像极了笼中的困兽,虽慌了心神,却仍不断挣扎,希冀能找到一个缝隙,让自己脱身。

  “里正赚得许大家业?”

  “蒙祖上福荫,略有薄产。”

  “就没有朝廷的恩德?”

  “小民愚钝、愚钝,全赖圣朝恩德,圣朝恩德。”

  “莫不是还需佛祖庇佑?”

  “那是,那是,佛祖保佑。”

  三问三答间,赵永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为了那北珠之事,他原本预备了不少说辞,却不知眼前的吕少游不循平常勘问路数,反而绕到了些不相关的事上。狐疑时刻,赵永圭却又不能不马上作答,只能顺着问话回过去,回过后,更觉自己坠入云雾之中。

  “祖上福荫,朝廷恩德,佛祖保佑,说得好。”吕少游背着手,走到赵永圭右侧,哂笑着凑近他的耳边:“既是如此,缘何族人饥馁,不见你接济?州县灾荒,不见你捐米纳粮?”

  赵永圭见吕少游尽问些不着调的东西,又只会打官腔唬人,紧张感反而少了些,一脸委屈地回道:“草泽也有善举,多曾舍田产于本县无相寺,也算些许功德。”

  “嗯,舍田于庙,倒是善举”,吕少游附和了一句。

  赵永圭得到赞许,点头如鸡啄米,可还未等他发应过来,吕少游话锋一转:“那好多度牒却是为何?莫不是,里正唯恐寺内无人诵经念佛?”

  “度牒,这,这,这”赵永圭被中突如其来的一问打乱了方寸,言语再次结巴起来,“草民只是为了,为了……”

  赵永圭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眼前的年轻官吏拽入了一个语言陷阱。之前的交谈,都是吕少游故意施的障眼法,真正的箭簇,还是落到了度牒上。

  那度牒自从成为朝廷一项聚敛手段后,既是僧尼手中的凭证,更如交引一般,也成了替代银钱的流通货。更为人鄙夷的是,很多盗匪贼人也将度牒相当做护身符,籍此冒充僧尼,藏身庙宇中。

  吕少游见赵永圭几乎年年买入度牒,便猜度他或许与贼人有所瓜葛,那些度牒,正是帮助贼人逃脱刑律所用。

  赵永圭原以为吕少游也和其他公差一样,只会刑罚恫吓,却没想到此人竟如此思维缜密,能从这般小细节中,撕开一道裂缝。唯一庆幸的是,眼前之人只谈及了施舍田产,却并未提及“无相寺”,或许,他们的敏感,还未触及到最核心的地方。

  “那些度牒卖于何人?”吕少游追问,话音刚中带柔。

  赵永圭伏在地上,身子几乎躬成了一尾河虾,头深深低垂,幞头几乎触到了地面,他感到大脑嗡嗡作响,如被置入了一个抽紧的陀螺,飞速地旋转,却不知转向何处,只是在地上交错出几道歪歪斜斜的轨迹。

  “还不如实招来?”素蕊着急催逼。

  “速速说来,莫要妨了公事”,徐伯帮腔催促。

  赵永圭全身颤栗,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嗯、啊”声,他已经想到了什么,却又怕露出什么破绽。

  “赵永圭,为何一言不发?”吕少游穷追不舍。

  突然,赵永圭抬起了头颅,哭丧着脸嚷道:“草民不敢欺瞒,买入度牒,只因草民贪婪悭吝,想着官价买入,高价卖出,赚些蝇头小利。”

  “既要这蝇头小利,缘何又舍田于寺庙?”吕少游诘问道。

  赵永圭叫屈道:“参军前不敢遮丑,小人也心疼田产,只因家母笃信释氏,不敢违拗。”

  这个回答让吕少游猝不及防,历朝历代都高举“孝道”大旗,赵永圭的回话一时半会似乎也找不到疏漏。

  趁吕少游犹豫间,赵永圭哭得更加起劲:“想这大观年间以来,天下贫贱者多欲入庙宇以避赋役,这度牒之价与日俱增,草民方有此举。”

  赵永圭说破了民生凋敝的实情,吕少游也不好反驳,只能低头沉吟。素蕊并不买账,直接呵斥:“休要胡说。”

  赵永圭把头扭向素蕊,哭腔更重了,眼角还真泛出了几滴泪珠:“小民句句属实,本朝百姓为了逃避赋税,常有人自愿剃度为僧,故而度牒供不应求,除非是来自辽、夏的外邦僧人,才能免费领取凭信。”

  吕少游仍是默不作声,显然,这番解释更加圆润严密、无懈可击。显然,这头将要被制服的困兽,又将狡猾挣脱。

  徐伯、素蕊都看出了情势的变化,心中焦急,却又无计可施。

  衙役们几日来一直替吕少游帮闲,却又没捞到什么额外油水,只盼着这份差事早点结束。看到堂内的僵局,一名衙役居然替赵永圭帮腔:“里正说得实诚,除了这外邦僧人,谁能少得了一份度牒?”

  “确实,这不,前几日衙门刚批办了无相寺内一辽僧的谢表,将他发遣回了北辽。”

  辽僧?无相寺?

  吕少游正陷入痛苦地沉思中,“辽僧”二字一入耳,眼神里又闪出兴奋的光芒。

  

继续阅读:第五章 狡黠与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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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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