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争执与合谋
野狐狸-2023-11-28 19:0215,623

  

   (1)

   从雄州的治所到安肃县,路并不算远,雇辆马车不消一日半便可抵达,吕少游带着徐伯、素蕊于十月十六日一早起行,黄昏时已经到了葫芦岭下麓一个名叫“鸿缘”的脚店。

   这“葫芦岭”,原本唤作“胡虏岭”,意在震慑那些北方的异族。只是自从宋辽缔结盟约后,敌人变成了朋友,才把这“胡虏”改成了“葫芦”,也是因为那山岭起伏曲线,看起来像个卧倒的葫芦。

   吕少游本想绕过这脚店,再走上一程,直到遇到那口吐莲花的酒保,方才改了主意。

   这脚店着实选了个好地方,正坐落在山岭小路的折弯处,店前恰有一丛密林,盘边掩着一口水井,过往客商若在这里驻足,只消为马匹找一棵树栓着即可。更绝的是,不知是店家所为,还是哪位有心客商的主意,竟找了一段中间朽空的粗木头,做成了个简易马槽,方便客商喂些草料。客商在店里吃食,透过轩敞的窗户,就能看到自己马匹和货物,也不必担心丢了东西。

   三人刚入店后,店里已经是乌泱泱的一片,唱喏的、传菜的、沽酒的,堂倌忙得似没见到吕少游三人一般。吕少游见这里竟连个落脚的桌凳都没有,便起身想走,却被眼尖的酒保给拦了下来:“客官莫走,那左手第三桌客人快吃完了,你候不了多时,我且给你后厨招呼着。”

   吕少游摆摆手,走出店来,徐伯在后面婉拒那仍在喋喋不休的酒保:“店家不必烦心了,我们自有商量。”

   酒保不以为意,赔笑劝道:“客官过了这到岭,便是安肃县境,路上可再寻不着这三十文一盘的烧羊签,更何况这天色。”

   说完,酒保又望了望渐渐变暗的天际。吕少游三人觉得也在理,转身又进得店内,酒保刚才所说的那桌客人正准备结账走人,倒也恰到好处。

   素蕊跟着行了一天,也感觉浑身乏力,径直走过去,刚想落座,却被人从身后挤了个趔趄。恍惚间,眼前的餐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素蕊见那个抢座的之人头戴方巾、内着白色襕衫,外面披着见一件青色褙子,一副书生打扮,便没好气地质问:

   “哪来的酸秀才,如此无礼!”

   宋效淹自和明静商量妥当后,也没耽搁时日,简单整束一番便朝雄州进发。这一日,正在饭点上赶到了“鸿缘”,刚忍着饥渴进得店来,发现店家刚打理出一个空桌,忙不迭去占了,怎晓得,却惹恼了眼前这位女子。

   素蕊和宋效淹的争执很快被吕少游叫停下来。吕少游这次出行,怕走了风声,三人都是素服装扮,更不想中途惹些事端。徐伯怕出差子,先上前将素蕊拉到了一边,打个圆场。

   吕少游弄清争议原委后,施了个礼:“客官看样子也是一读书人,适才言语冲突,莫要介怀。此店名为‘鸿缘’,或许你我在此相会也是有缘,不如凑成一桌,不知意下如何。”

   宋效淹也不想横生枝节,爽快应承下来。

   四人落座后,素蕊心中还有点不愉快,故意赌气不言语,只顾自己埋头吃饭。

   宋效淹见吕少游身上也透着书卷气,又感念他刚才替自己解围,便热络地攀谈起来。

   宋朝文人的攀谈,永远绕不开科举功名,两人的话题很快从餐桌飞到了明年的科考大比。

   言及科考,两人思绪飘逸,由欧阳文忠公谈及新旧党人,由新旧党人谈及边防军务,由边防军务谈及了宋辽、宋夏之争。

   因为身处边境的缘故,吕少游对边防军务最有研究,话匣一开,再也收不住。吕少游认为,宋朝和辽国缔结盟约后,已经和好百年,但就是因为天下承平太久,导致朝廷武备松懈,埋下了巨大的隐患。宋效淹佩服吕少游的见识,却又觉得他有点过虑,直言当今辽国皇帝耶律延禧昏聩无能,恐怕不能对宋朝产生威胁。

   吕少游听后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只怕宋朝他日面对的敌人,比契丹还要可怕”,说到此,吕少游自觉今天说得有点过头,又打趣说自己可能杞人忧天了。

   两人的交谈很是投机,宋效淹说到高兴处,将包袱放到桌上,从中取出一张草黄色纸笺摊到桌上,又唤店家拿来一方笔墨砚台,填了一首《渔家傲》来赠给吕少游。吕少游接过《渔家傲》,赞赏宋效淹的词是步韵范仲淹的名作,兴之所至,也追喝了一首。

   素蕊见吕少游起初急着赶路,现在遇到了一个“抢座”的,反而谈得忘了时辰,心中有几分懊恼,趁着店小二上来一盘八卷煎饼的时候,把盘盏推了过去:“公子好兴致,现在倒没有什么时辰不时辰了!”

   吕少游一听这话,知道素蕊是故意讽刺自己前几日在街市上的做派,顿时感到脸颊发热,故连忙取过煎饼,胡乱啃起来。素蕊本只想嗔怪几句,见吕少游当了真,对着他的狼狈吃香,扑哧笑了出来。

   宋效淹不知道素蕊是在故意讽刺,只听到她亲昵地称吕少游为“公子”,误以为两人为伉俪关系,恭维了一句:“姑娘好生体贴,仁兄有此佳人,真是多福。”

   素蕊误以为宋效淹故意拿自己打趣,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摔:“真是鹦鹉多舌,再瞎绕舌,他日送你去提刑司吃几天牢狱饭。”

   提刑司?

   宋效淹听到“提刑司”三字,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迅速扫了一眼三人。

   吕少游见素蕊嘴里冒出了“提刑司”,立时也停顿下来,毕竟这提刑司并不是普通机构,平常人并不会挂在嘴边,遇到要请人吃官司,至多说个县衙、官府。

   吕少游赶紧用眼神示意素蕊,并立刻岔开了话题:“都怪我的不是,竟然谈得忘了时辰,天色不早,先饱餐果腹再说。”

   此后,几人再没有多余言语,只是匆匆用完餐后,作揖告别。

   上路后,吕少游还对素蕊的失言心有余悸,边走边对她告诫道:“刚才若不是我点醒你,差点说漏了我们的身份。”

   素蕊心知理亏,却也不肯认错,听到数落,嘴巴翘了起来:“适才你都差点和那呆书生烧黄纸了,现在反来归怨我?”

   吕少游见素蕊还不上心,笑着摇摇头:“那位书生看似面善,但脚店人多嘴杂,我们终归小心为上”。

   素蕊嘴巴一撇,鼻子故作夸张地嗅了嗅:“就那书呆子,身上一股子怪味,我还以为是店家的饭烧糊了呢。”

   徐伯经过几日接触,对这个快人快语的姑娘倒是有几分喜爱,乐呵呵地插了一句:“人说姑娘有脂粉味,庄稼汉有汗味,一个行路书生,能有什么怪味?”

   “一股子香烛味。”

   三人一路向安肃县疾行,走得辛苦,素蕊不时停下揉捏下脚踝。徐伯见状,在一边安慰道:“雄州到安肃,就这段山路不舒服,也不方便车驾,待入了县境,便有雇马车的地方,姑娘还得坚持下。”

   吕少游听后,停下来直皱眉头,看见赖在地上的素蕊,总觉得有点娇气:“这其实也怨不得山路,要怨须怨你那提刑司,办案大事,怎么舍得让你这女子吃苦。”

   素蕊何尝听不出来,吕少游一口一个女子,名面上是在埋怨提刑司不懂怜香惜玉,其实是在怪自己当了累赘,嘴巴又不觉翘了起来。

   好在前行一段后,三人终于看到希望——几处旗幡。

   这里的脚店、酒楼,为了多揽几个客人,都习惯将自家的旗幡高高立起。吕少游三人见到旗幡后,平添了几分动力,都加快了脚步。

   三人进入安肃县境后,先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稍是休息后,便要准备轻装赶赴鬼市子。因为,这鬼市只在夜间开市,若错过了,需得再白白空等上一天。

   吕少游对这鬼市其实已有耳闻,只是未曾亲见。

   鬼市,其实也是一个集市,只是这集市只能藏身在幽暗处,见不得阳光。因为,那里售卖的尽是些来历不明的货物。

   安肃县的鬼市,最初脱胎于雄州榷场。

   话说宋辽两朝虽然互设榷场,允许民间行商贩货,但为了维护本朝利益,双方都制定一些律法,规定某些物品严禁出境交易,这些物品成了所谓的“禁榷之物”。

   譬如,皮革、铜铁、硫磺等都是宋朝明令的禁榷物,只因这些都是制备铠甲、兵器、火雷等的原料,宋辽纵然和好了百年,却终究要提防着辽人。对于辽人而言,则最怕宋人买走它们的骏马。只因宋朝若是没了良马,要想组建对抗辽人的精骑,恐怕只比登天还难。

   然而,正因两朝有了律法,那些“禁榷之物”成了市场上奇货可居的稀罕物,胆大者反而为了谋取暴利竞相以身试法。宋人从辽国贩来的“禁榷物”,大都要就近转售,宋人想贩给辽人的“禁榷物”,也需要一个中转处。

   于是,鬼市便成了这些货物猥集的地方。

   久而久之,这鬼市里的货品也是越聚越多。除了“禁榷物”,更奸商为规避商税而贩来的私盐、茶叶,盗贼鸡鸣狗盗来的物件,乃至官员的贪贿所得,都流入了鬼市。官府久禁不绝,也就听之任之了。

   徐伯略知鬼市行情,成了带路人。

   吕少游和素蕊跟在徐伯身后,兜兜转转行了十多里路,来到了几处打铁作坊前。作坊里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壮汉在埋头煅烧、捶打,却从不招揽客人,形如木偶一般。

   徐伯走到一处坊前,向一个大汉递上一吊钱:“走货枭儿,但行方便。”

   大汉将铜钱收过,扔到一边,向徐伯点了点头。徐伯向大汉行了个礼,低头进了匠铺。

   吕少游和素蕊虽然有点疑惑,却也没多说,只是紧紧跟着。

   那看似低矮逼仄的作坊,进去后,却通着一条幽深的木廊,廊间的不少犄角旮旯处,胡乱堆积着一些物品,物品上都盖着些破麻布,麻布上横七竖八地描着些符号。这些杂物使得本就狭窄的走廊更加难以下脚,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侧着身子才能倚过。不知打了几个弯,吕少游等三人才走过了木廊,来到一处开阔庭院。

   见到里面的情景,吕少游和素蕊才深深体会到“别有洞天”这四字的真意。

   

   (2)

   乍一看,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院落。

   它由正房和左右厢房包围而成,约摸半亩见方,就在这方寸之地,排着两列货摊,每个摊点前,都支棱着一挂小灯笼。灯笼散出的光线并不足,只能照亮摆放出来的货样,却让你看不清楚摊主的形貌。和这静谧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摊前攒动的人影却不曾少,只是摊主和客人之间的讨价还价不像平常街市上的那么热闹罢了。

   其实,“鬼市子”在汴京和洛阳曾是特定夜市的称呼,而传到这里,味道全变了。吕少游想到这一层,不禁哑然失笑,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这个“鬼市”比想象中的要小很多。所以,他刚进来便伸着脖子四处打量,只可惜光线实在太暗了,即使眼睛睁得生疼,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客人想要点什么,尽可往里处走着。”

   吕少游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三人刚才都看得入了神,竟然未发现门口收钱的壮汉已经来到了身边。素蕊被身边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一退,一脚踩到了吕少游脚上。

   哎呦,吕少游轻轻哼了一声。素蕊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躲到一边。吕少游下意识地挡在素蕊前面,壮汉见他们藏着戒心,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客人莫要惊慌,方才见你似是第一次来,故来帮衬一下。若是寻不到满意的物件,穿过东西厢房,尽可看看。”说着,壮汉向着东厢房的正中处,指了一指。吕少游三人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了许久,才发现这东厢房的中部实是一个过道,不时有人从中进进出出。

   原来,这联排的几进院房都内有过道贯通,眼前的院落仅仅是鬼市的一段而已,而此前所见到的商铺,都是立在外面的幌子。怪不得那里尽是打铁坊、骡马店、钉掌铺等发出大响动的铺子,想必是为了掩盖里面的声音。

   还真是一个鬼市。

   观望间,素蕊却突然又“啊”地叫了一声,只因她顺着壮汉的手指看时,发现那人的中指和食指都较常人短许多,明显是少了一截。素蕊的大惊小怪,再次引来吕少游的皱眉,“打铁人家,难免会有些外伤。”

   壮汉一点也不介意素蕊的态度,大咧咧地补充道:“早年西军中所伤,可不是锻铁所伤。”说完,又跟上了一串爽朗的笑声。

   吕少游见自己也说了错话,报以歉意的一笑。

   逛入鬼市后,吕少游、素蕊、徐伯三人分头到各个摊点前寻访,希冀能尽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鬼市的物品比正常集市还要丰富许多,羚角、蜜腊、麝脐、毡毯、玉石这些外邦的物产尤其多,除了党项人和契丹人的,甚至还有来自西域的新鲜玩意。在这里,连少见的马匹都能买到,不过不是活物,有意者须出一点引钱,再由专人领着你去看,若双方成交了,这点引钱还可冲抵价款。

   吕少游在鬼市里足足来回逛了三趟,始终未发现可疑的线索,他原以为这些在鬼市里混营生的人,大抵都是些刀头舔血、匪气十足的绿林汉子,为此还悄悄在靴子里藏了把短刀。不过经此一遭,他发现多数摊主并非凶神恶煞之辈,走出行伍的伤兵、失了田地的闲汉,更多的,还有外地赶来的流民……比起朔望街的花团锦簇,此处的昏暗和鬼魅气氛,宛如两个世界。

   可惜,吕少游这一回终究不是来体察民情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点有助于办案的东西。只是,在如此场合,他不能一五一十地询问,至多是搭讪式地旁敲侧击,否则会引起摊主的反感和警觉。

   很快,素蕊和徐伯相继都来到了吕少游身边,两人同样一无所获。素蕊不好意思再抱怨,仅是不停用袖口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徐伯问道:“是不是今日先回去,改日再来看看。”

   吕少游想点头应允,却又有点不甘心,就在几人犹豫的当口,有几位客商推攘过来:“几位到底买不买?不买烦请让个道。”徐伯见有人来,忙拉着吕少游和素蕊避开,拉扯之间,素蕊不小心碰掉了摊位上的一段布匹,吕少游忙不迭俯身拾起来,放回原位。

   三人刚要离开,吕少游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止住了脚步,素蕊刚要开口问,吕少游先喃喃自语:

   “这布匹怎会湿哒哒的?”

   素蕊不明所以地站在那里,徐伯一听,却来了精神,回身过去,伸手去验证了一番。果然,那是一匹典型的契丹布,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如果用手触摸,能明显感受到一种潮湿感。

   这个时候,吕少游也重新走到了摊前,再次翻捡起起来,除了那些契丹布,旁边的几捆羊皮也夹着一股湿气,如果仔细拨开羊毛,这种潮湿的手感更加明显。

   吕少游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擦,又捏摸了一遍摊位上的其他物件。这种潮湿感只来自于那堆契丹布和羊皮。吕少游的奇怪举动惹来了摊主没好气的疑问:“我说你们摸来摸去,到底为了哪般?”

   吕少游抬头看了看摊主,客气地回道:“哦,没什么,就是想问问,这布和羊皮,不知哪里来路,怎似浸过雨水。”

   摊主一听这话,拉下了脸:“看来客人是第一次来鬼市,鬼市,鬼市,但问价格,不问来路,这是历来的规矩,这也不懂?”

   素蕊听后想要帮腔,却被徐伯一把拉住,将她和吕少游都带离了摊位。

   吕少游对徐伯的举动心领神会,只是临走前用心记住了那摊主的相貌。待三人匆匆离开鬼市,已经接近子时,吕少游却因为这个新发现而忘却了疲惫,嘴角不自觉地荡漾出了一丝笑意。徐伯也很高兴,走得健步如飞,只有素蕊不明白这二人为何如此兴致,在后面嚷着:“你们走得那么快,也不等等我,白忙活了一天,有什么好高兴的?”

   吕少游还是抿着嘴笑,并不答她,只有徐伯不忍心卖关子,停下来说了句,“拒马河。”

      雄州安肃县县衙。

   吕少游带着徐伯、素蕊一早就来拜谒知县黄潜善。由于事先并未通报,三人竟然被衙吏拦在门外,吕少游取出官凭,想上前说明几句,反倒是素蕊耐不住性子,一把夺过吕少游手上的文书,在衙吏面前使劲晃了一晃:“奉命查案,还不快去禀报!”

   衙吏一下子被素蕊的气势给震住,刚才的盛气凌人瞬间变成了毕恭毕敬,连忙接过官凭,一路小跑着进去报告。素蕊不等衙吏出来,便拉着吕少游、徐伯先走了进去,一旁其他的几位衙吏面面相觑,也不敢阻拦。

   吕少游等人刚穿过屏门,一位头戴立帻,身着圆领青袍,自称县主簿的官吏已经踩着碎步迎上来。主簿满脸堆笑,一脸谦恭地躬身向吕少游等三人行礼,同时双手奉还官凭。主簿陪着吕少游等人疾步向前,一边忙着解释道:“黄知县不知上官到来,正打理些俗务,恕有失礼。”

   吕少游并不介意这些官场虚礼,只是客气地应付几句。在主簿的引导下,几人向后堂走去。

   三人入得后堂,主簿请吕少游坐了上座,并呵斥杂役们快点奉上好茶。又约莫过了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随着几声“失礼、失礼”的唱喏声,一个五短身材,头戴长翅帽,身着绿色官袍的官员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因为走得太急,提衫跨过门槛时,脚底还被磕了一下。好在主簿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这才没让人摔跤。

   吕少游想到来人定是知县黄潜善,连忙起身致意。黄潜善站稳身子后,扶了扶有点歪斜的长翅帽,自我解嘲地说道:“小县不曾想到,今日迎来上官到访,见笑了。”

   几人重新落座后,主簿接过杂役给黄潜善端来的茶水,亲自递到黄潜善跟前,趁着送茶的功夫,向他耳语报告了吕少游等三人的身份。

   黄潜善在得知吕少游仅仅是九品司理参军后,刚组织起来的尴尬笑容逐渐消散开来。他缓了一口气,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询问吕少游等人的来意。

   吕少游将查办北珠案简略说了一遍,然后又拿出一份雄州的牒文,呈到了黄潜善眼前:“有关查案事务,还要讨扰知县。”

   趁着黄潜善看牒文的当口,吕少游客气地提出了请安肃县支派人手、设卡排摸、调阅案牍等数项请求。

   黄潜善拿过牒文上上下下,反复看了几遍,眼珠子打转了数圈,方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参军原来是为这北珠失窃案而来,如此要事,按理说,本县自当全力支持。”

   主簿见黄潜善发了话,起身来为吕少游续上茶水,并表示前几日已经接到雄州的榜文时,黄知县和县衙属吏们也是感慨,何方盗贼,竟然胆大包天,犯下如此要案。

   素蕊听了主簿的话,却想起了什么,质问道:“既然已经接到了州府的榜文样式,为何在这安肃境内,却从未见到一张告示?”

   主簿自知失言,双手捧着茶壶,局促地站在那里,只是从喉咙底里挤出“这,这……”几声。

   黄潜善脸色僵硬如石板,别扭地挪了挪身子,斜眼觑了一下主簿。主簿会意地坐回原位,手里却扔捧着茶壶,直到坐定后,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又把茶壶放回到几案上。

   黄潜善将牒文放到桌上,用中指轻轻地按压着,推还给吕少游,轻叹一口气后,摆出了一脸苦相:“诸位都位居上衙,不晓得小县的苦楚啊,安肃虽小,兵民刑户,事务可一样不少,就这点人手,有些个事情,难免就拖沓了。”

   吕少游接过牒文,心里泛起了嘀咕,眼前这个一脸和善的知县,显然也是个官场老手,轻轻松松几句话,把迟发缉拿榜文的责任撇清了,还把自己提出的数个请求塞了回来。

   吕少游不甘心空手而归,遂“善意”地提醒道:“黄知县的苦楚,下官岂能不知,只是,这毕竟是朝廷发了省札的要案。”

   吕少游故意在省札二字上做了个停顿,黄潜善听了,狠狠咽下口茶水,嘬嘬牙花子,点头表示:“既是如此,本县可派几名精干的衙役供参军驱使,参军莫要嫌弃。”

   说完,黄潜善侧着身子靠近吕少游,补充了一句:“至于其他要求,姑且再行商议嘛。”

   那主簿刚才犯了个小错,一直在寻找将功补过的机会,黄潜善话音未落,便自告奋勇要去安排衙役,主动退出了后堂。

     从县衙出来后,素蕊止不住地抱怨,瞧那黄潜善出来时的嘴角的哈喇子都没擦干净,指不定听到我们赶到,才从床榻里爬出来,还嚷嚷什么“事务繁杂”,整个一不干事的懒鬼。

      吕少游和徐伯只是笑她少见多怪,还是办事要紧。

   有了几位衙役的帮助,吕少游当日晚间便截住了那位售卖契丹布和羊皮的摊主。

   摊主见是公家人来,以为又要借机勒索,很是委屈,一上来就想争辩。待知道眼前几人并不是冲着钱财而来,心稍稍放宽。

   众人到场后,吕少游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那契丹布和羊皮手感潮湿,说明这些货物堆积许久,且未来得及曝晒,货主不顾惜财物,却只想低价快速出手,必然是盗掠之物!

   而布匹和羊皮之所以手感潮湿,是因盗取者无法走正常关防,从拒马河泅渡而来,这才沾了水汽!由此可知,这些货物极可能来自辽国榷场!

   言毕,吕少游呵令摊主如实交代这货物的来路。

   一番恫吓后,摊主哪里还敢有半点造次,遂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交代了个底朝天。

   然而,贩子也只能大体说清楚贩货者的身材、相貌,至于具体来由,他也委实不知。

   衙役们见状想要动粗,却被吕少游制止。以他的经验和观察,这摊主想来已经没什么隐瞒,做这些黑色生意,互相不问身份来路也是稀松平常的情况。

   素蕊在听吕少游的推断时,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一见线索又要掐断,心焦起来,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吕少游问完话,低头抿嘴思忖片刻后,果断下了两道命令:

   “速去寻找一个画师来,依方才摊主所述,将盗贩者的样貌画下来。”

   “速去通知本县各村里正,三日后午时,至县衙集中,无故迟误者,必有严惩!”

   

   (3)

   宋朝对于榷场的管理,延续了它一贯的风格,政出多门,架构复杂,所属州府、提刑司、安抚司都能插上一手,而其中的日常事务,反而是朝廷另行派遣的主管官负责。这主管官本是有其他头衔的差遣职位,干不了太久。所以,到头来,还是那些办事的吏员负责。

   宋效淹来到雄州榷场的时候,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个贩茶商人,只因手头捏着一张明静赠予的茶引,被问对起来,容易有一个说辞。

   宋效淹刚摸到榷场的门头,便被役卒拦了下来。榷场虽不是什么军事要地,但也须有牙人做保或州府签发的凭证方能进入,好在宋效淹对这类情况早有准备,只推说是第一次来问询通关手续,再奉上了点碎银,便摸索了进去。

   榷场职责繁多,有稽查榷货、征收商税、评定榷货等级、兜揽承交等诸多名目,每项职责都对应着内设官署,秋冬之交,正是双边贸易最繁盛的时候,里面的官吏、杂役、牙人、兵丁、客商也是穿梭往返。人们都忙着打理自己的事务,谁都没注意到宋效淹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宋效淹事前虽已经有过种种设想,真进得榷场官署,却全然没了方向,只是不住地四处观望,估摸着哪里才能见到自己想要的“宝贝”。也不知兜转几回,宋效淹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埋头抄写的书吏身上。

   “上官,讨扰一下,不知此处孔目房位于何处?”

   书吏正埋头案牍,忙活得细汗涔涔,见有人问话,极不情愿地抬头打量了一眼。

   宋效淹躬身走到案前,利索地从包袱里摸出了一片金叶子。这金叶子实为金箔,也算宋朝的通行货,早在仁宗天圣初年,朝廷税赋充盈,官家在祭祀大典后,循例犒赏禁军时,曾特以金片藏于蒸饼中,当时被称为一件美事。此后,人们竞相效仿,喜用金箔作为通润关节的小礼,再往后,金箔被铸成了叶子形状,更添加了点文雅气。

   那书吏本是榷场点算押发房的一名司案,见到金叶,熟练地用文书遮住,脸色也温和了不少:“过了右翼回廊,径直到底便是。”

   真个是“公人见钱,犹如蚊蝇见血”。宋效淹转身出来,心里不禁嘀咕起这句民间俗谚,刚走几步,又为自己的大意懊恼起来。

   这孔目房本是用存放典籍档案,平时又不常用,自然在官署最深处,真是白费了那片金叶。

   来到孔目房后,宋效淹未曾料到,纵是他又耗费一片金叶,翻遍了各类书簿,也只见得写通关呈文、禁榷规制等寻常文书,并没有找到那能帮人辨识番汉文字的书籍。

   那孔目官在官署中最为清闲,平日里也少有油水进项,这次收了宋效淹的金叶子,显得非常热情,知晓了他想寻找的东西,好心提醒了一下。

   “这番汉文字书籍,恐怕只有点算押发房才有。”

   宋效淹一听,又是皱眉撇嘴,又是敲击桌案,心里暗暗叫苦。

   点算押发房?

   这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远处!

   宋效淹原本预备了四片金叶,事至此,两片已经被秋风吹了个干净,心疼得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却也只能一路往回跑。

   万幸,那书吏仍在原处。

   经过一番折腾,宋效淹的胆子倒大了不少,都说官人脸色不好看,看来只要肯舍得孔方兄,也好说话。

   再见到那位书吏时,宋效淹径直走进去,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圈椅上,翘起二郎腿,从容打理了一下衣衫。

   书吏未及发问,宋效淹已经倾着身子凑了上来:“大衙门真是内藏乾坤,还得再来讨扰小哥。”

   宋效淹故意让自己的腔调散出一股痞气,也好掩饰下心虚,说着又从包袱中掏出了一片金叶,塞到堆积的文牍下。

   书吏见宋效淹出手阔绰,嘴角抖了一抖,挤出一丝笑容。宋效淹称自己本在西北经商,靠着买卖夏人的青盐和中原的茶叶,从中牟取差价,自童太尉用兵西北后,生意不太好做,想转头赚辽人的钱,所以要弄本辨识辽国文字的书籍看看,以免订商契的时候被欺瞒了。

   宋效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速,但一紧张,说话还是快了起来,嘴角都闪出了唾沫星子。书吏其实并不在意宋效淹的说辞,发现他并不要求自己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已经放下心来。

   关于宋辽文字的书籍,除了礼部和河北诸军外,也就在这榷场才能看到,这小子还真会找地方。

   看在两片金叶子的份上,书吏放下纸笔,亲自到一旁的书橱翻检起来,猫着身子搜寻片刻后,从书橱底部抽出一本,扔到了宋效淹眼前——《番汉合时掌中珠》。

   这是一本蓝色页、蝶形装的木刻版书籍。宋效淹欣喜地一把接过,翻开衬页,上面赫然写着一句:

   不学番言,岂和番人之众;不习汉语,岂入汉人之数。

   没错,应该就是这本了。

   宋效淹取到书后,寻了一个角落处,忙不迭地翻阅起来。原来,这《番汉合时掌中珠》本是辽国境内的汉人所做,流入宋朝后,几经修订删改,逐渐成为朝野通行的实用书籍。

   此书以辽文词组为纲,再用中原文字一一阐释,若出现难解歧义,还另加注释阐明。书尾另配有常用句式,用起来十分方便。宋效淹第一次见这新鲜玩意,看得入迷,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来意。待到想起此行的任务,才急忙从包袱中拿出笔砚纸张,匆忙摘抄起来。

   书吏见宋效淹似是要“大动干戈”,皱起了眉头,可想起刚入囊中的两片金叶,也不好意思马上翻脸,只是干咳一声提醒道:“看归看,莫要弄污了书页。”

   宋效淹抬起头来,奉上笑脸:“小心便是,小心便是。”

   宋效淹见书吏再打理自己,心中窃喜,连忙偷偷取出包袱力里的那份锦帛文书,然后小心地折成几折,一行一行地对着《番汉合时掌中珠》查阅起来。宋效淹对得十分仔细,每翻检到一个字词,都用心地在纸上记录下来,随着锦帛文书上的“怪符号”一个个现出原形,他的脸色也愈发阴晴不定,时而凝重如霜,时而又浮出一丝夹杂着兴奋的红润,连握笔的双手也不住地抖动起来。

   平日里,宋效淹读那些“之乎者也”,不多时总有倦乏之感,这回却到了神形俱忘的境界,全然跌进了书墨之中,直到那书吏赶过来催讨,才觉察自己腹中也冒出了“咕噜”声。

   书吏用笔尾敲敲桌案,表示他们已到了会食的时辰,那《番汉合时掌中珠》也该物归原处了。

   宋效淹一听,心中焦急起来,那锦帛文书倒是译得差不多了,可自己还有一件要事未办,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

   眼看书吏已经走过来取书,宋效淹迅速将锦帛文书塞进了包袱里,起身说道:“还望小哥再宽恕些时辰。”言毕,宋效淹走到书吏跟前,咬咬牙,将最后的一片金叶塞到了书吏手中。

   书吏接过金叶,朝四周张望了一番,见同僚们都在忙着整理自己的文牍,便勉强说道:“也罢,看你远来不容易,不过,只许在此暂留,不可随意走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宋效淹虽心疼自己的金叶子,口中却仍不停称谢。

   书吏将金叶收入袖中,转身去侧室会食,临了还不忘揶揄了一句:“看你一个行商人,倒有赶考学子的劲头。”

   待宋效淹忙完所有活计,已是日入时刻。他刚直起身子,便发觉腰部传来阵阵酸意,两条腿也麻木地无法动弹,刚才躬身抄阅时全神贯注,倒也没什么感觉,现在突然站起来,还真有点不适应。

   宋效淹走出榷场时,外面早就没有了白天的热闹,穿梭不息的人群似秋风扫落叶一般,吹了个干净。放眼望去,落日余辉下,远处的山峦被勾勒出了一个光亮的轮廓。

   终于办成了一件大事!

   想到这里,宋效淹心头轻松了许多,一天的疲劳和饥饿被忘到了脑后,来时只顾着办事,现在反倒有兴致看看四周的新鲜物。

   榷场大门外,一张榜文皱起了一个角,冷风吹过,纸角拍打着墙面,发出“扑扑”的声音。宋效淹走过去,踮起脚来,伸手按住那个被风吹起的纸角,想寻点榷场的新鲜事瞧瞧。

   这一看,宋效淹如同被秋风吹醒了一般,一股凉意从脖颈顺流而下,直淌到脚面,让他不住哆嗦起来。

   “缉拿盗北珠者告示”!

   自宋效淹走后,明静每日都处在心神不宁之中,往日打坐念经时,都少不得训诫那些不专心的小沙弥,如今自己也经常是口到心不到,连敲木鱼时都敲不到点上,好在自己毕竟是主持,僧众就算在下面窃窃私语,也没人敢当面说什么。

   唯一不同的是,明静对辽国禅师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总会找些由头到僧舍里去看望,虽然老禅师只懂得几个简单的中原词汇,但也不妨碍两人虚应客套一下。

   除了宋效淹,另一件事情更让明静辗转难眠——琉璃金匣。

   几日前,小沙弥在后山捡拾柴火时,为自己捡来这个金匣,看外相做工,绝不是等闲物品,究竟用来干什么,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后山除了本寺的僧人,少有人至,如今突然冒出一个金匣,更不知是福是祸。

   越是月色好的夜晚,明静越无法入睡,那金匣似有魔力一般,总让他不由自主地去取来翻看。

   在烛火掩映下,明静轻轻抚摸着金匣上凹凸的纹理,直到有一点困意袭来时,才准备将它重新放回柜中。此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主持,是我。”

   “宋效淹?”

   

   (4)

   门刚打开,宋效淹便一个跨步,挤了进来。

   见是宋效淹,明静侧身让过后,赶紧把门关上,回身关切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宋效淹把包袱甩到桌上,脸上的兴奋再也无法抑制:“大事济矣。”说完,他已经打开了包袱,取出了一份拟就的文稿,交予明静手上。

   明静拿着文稿,在房中踱步默念起来。宋效淹呷完一口茶水,拿起油灯来明静身边,好让他看得更加真切一些,与此同时,还不无得意地观察着明静的表情。

   光影在灰白色的墙壁上来回挪移,许久之后,才重归平静。

   几日后,明静和宋效淹一起来到禅师的僧舍内,两人到时,那老僧正双眼微闭,在蒲团上打坐诵经,身上披挂着那件褚色暗花袈裟。

   辽国的佛家宗仪虽和中原大体相同,但僧人的穿着还是略有差异,中原僧人的袈裟多是红底金格,少有纹饰,辽国僧人却更喜欢着暗色袈裟,上边也常绣些花草。

   对此类外邦的奇装,明静一直很反感,偏偏那些俗家子弟见到这种中原少有的装束,反而会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故而,明静一见到这件袈裟,便又泛起酸意。

   辽国禅师见是明静前来,起身施礼,并示意他和宋效淹坐下。明静还礼后,向宋效淹递去了一个眼神。宋效淹会意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来。

   接下来的一幕,宋效淹成了人生中最尴尬的表演。他一边拿着文稿向禅师展示,一边忙不迭的用手脚比划,每点到一个紧要处,都免不了手舞足蹈一番,直到禅师点头示意了,方才继续下去。

   万幸的是,宋效淹要向禅师说明的事情并不复杂,综合起来就一个意思:

   按照宋朝的规矩,外邦僧人来到中原,虽然无需像本土僧人那样呈递度牒,却也要到寺庙所在地的官府登记。无相寺的僧众都属安肃县管辖,眼前这位辽国禅师也不例外,但禅师自入庙以来,从未向当地县衙呈递谢表,这和中原的礼数不合,现在应该有所弥补。

   辽国禅师靠着纸上的几个词汇,加上明静和宋效淹的一通胡乱比划,终于明白两人的来意,心里陡生感激之情。

   在这异域他邦,还能得到如此关照!老禅师枯瘦如同核桃似的脸难得地舒展开来,唇上那一撮疏疏的花白胡子微微颤动,浑浊的眼神闪出了少见的光芒,在鱼尾纹深嵌的眼角间,竟隐约见到了晶莹的亮色。

   明静见火候差不多了,不失时机地扯了扯宋效淹的衣衫。宋效淹心领神会,迅即拿出了两份代拟的谢表——一份为辽文谢表、一份为汉文谢表。

   辽国禅师万万没有想到,明静和宋效淹居然考虑地如此周全,如接过珍贵的圣物法器一般,将谢表捧到手上观看起来。

   老禅师已到了眼花耳背的年龄,看谢表时恨不得将双眼悉数贴到纸上。一旁的明静见禅师拿着谢表一字一句细品,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宛如心被绳索揪住了一般,紧张不停地用脚磨搓地面,更不时地将头偏向宋效淹,报以求助的眼神。宋效淹的目光也不敢和明静相对,他同样被老禅师迟缓的动作弄得焦躁不堪,想说点什么,又顿觉口舌干哑,只能不住地舔拭嘴唇,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谢天谢地,老禅师终究看完了,似乎也没察觉什么异常,宋效淹不是时机地取出笔墨,递到禅师的眼前。

   老禅师见到递过来的毛笔,先是一愣,后又马上明白过来,遂慢条斯理地在两张谢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落笔的一刹那,明静和宋效淹相视一笑,心中的千钧重担方才落了地。

   明静和宋效淹接过签好字的谢表,准备告辞离去,可一脚刚迈出大门。老禅师又赶了过来,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还有何事?明静和宋效淹惊悸之余,本能地攥紧了谢表。

   老禅师笑眯眯地示意两人留步,后又颤巍巍地踱回室内,从一个藤箱内翻检出了一样物件,送到明静手上——长柄引罄。

   明静、宋效淹醒悟过来,原来老禅师是想用这引罄表达谢意。

   两人慌忙再次立掌致意。

   回到僧舍,明静仍心有余悸,对着宋效淹只喘粗气:“秀才,今日可是在神明底下做了暗事,这一份辽文谢表称禅师致谢朝廷照应,要继续在我中土弘扬佛法,一份汉文谢表称禅师思念故土,要回到辽国。两相矛盾,莫要露了破绽!”

   “主持放宽心,这官府不识得辽文,这禅师又不识得中原文字,咱这叫天衣无缝。”宋效淹倚在座椅上,回了一句,像是在安慰明静,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明静知道事已至此,也没了回头路,遂点头首肯宋效淹的话。

   “事不宜迟,唯恐夜长梦多啊。”宋效淹从椅子上坐起,正告明静。

   明静也横下了心,唤来一个心腹小僧,耳语叮嘱一番后,将弥封好的两份谢表交到了他的手中。

   第二日,明静以远行做法事为由,称自己要离寺几日,将寺中大小事情全都托付了出去。宋效淹则罕见地恢复了闭门读书的姿态,一日也见不到出僧舍几回。

   而正是在这几日里,官府的办差人员赶到了无相寺,寺内僧人但见官差入寺后,便找到辽国禅师,双方一阵比划喧闹后,这老禅师竟收拾起了行当,坐上官府预备的车驾,一路向北远去。

   僧众不明就里,只觉得老禅师来去如风,煞是奇怪。

   惟有那位相官府呈送谢表的小沙弥,在寺门口挠着头皮,若有所思。

   无相寺宋效淹住处,刚回寺不久的明静和宋效淹再次聚首,明静还破天荒地带来了一瓮素酒和几碟小菜,两人边酌边谈,尽情回味着将老禅师哄出无相寺的妙计。

   说到高兴处,宋效淹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桌案,意识到可能为外人听到,才减小了敲击的幅度。

   “书生妙计安天下,贫僧真是感佩之至。”明静热情地为宋效淹斟上酒。

   又几番推杯换盏后,宋效淹醉意上头,脸色在酒意和兴奋地交持下,变得愈发红润。明静见他已喝得差不多,便劝说几日来奔波辛苦,好好休息几日。

   宋效淹听后,刚要夹到嘴边的半片蘸酱羊肉停在了半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明静。明静以为自己吃得失态了,下意识地摸摸嘴边和下巴。

   宋效淹放下筷箸,盯着明静哂笑道:“此行虽辛苦,却收获颇丰。”

   明静以为宋效淹还在为自己表功,连声应道:“那是,那是。”

   宋效淹拿起筷箸摆了一摆:“我说的是,另有收获,更大的收获。”

   明静听到这句话,也放下了筷箸。

   宋效淹见明静将信将疑,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宋效淹喷着酒气,在明静耳边一番啰嗦,将自己在榷场看到官府缉拿告示、自己得到锦帛文书等事情尽数抖落出来。

   末了,宋效淹还斩钉截铁地表示,根据他核对《番汉合时掌中珠》的结果,那锦帛文书正是女真部落供奉罕见北珠的呈文!

   明静听完以后,眼睛瞪得浑圆如灯笼,嘴巴张得宛如簸箕,痴痴然好久,才坐了下来,口中喃喃说道:“你的意思是,这窃走北珠的大盗,正是……”

   明静用手指向唐焰等人所住的方向,宋效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明静顿时大惊失色,说道:“我要速去报官!”

   宋效淹见明静起了高声,连忙用筷箸示意他小点声。明静此时已经酒醒了大半,恢复镇定后,又盯着宋效淹问道:“你为何没有报官?”

   宋效淹呷了一口酒,又夹了一筷菜,并未作答。

   明静更加焦躁起来:“你以为我和这些贼人有干系?若不是那赵里正,我可不……”

   宋效淹止住明静的话头:“住持莫急,我信不信你勾结贼人不打紧,这官府信不信才打紧。”

   明静听宋效淹如此说,豆大汗水从额头滚落下来。沉寂片刻后,明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撂下一句“姑且稍等”,匆忙走了出去。

   宋效淹见这一幕,不明就里地看着这和尚的反常举动。

   不一会儿,明静抱着一个包袱闯了回来。还不待宋效淹发问,明静已经推开碗盏,将包袱打开,琉璃金匣赫然呈现在了桌案上!

   明静此时也回忆起,据小沙弥描述,捡到金匣之处正临近唐焰所住僧舍。

   两厢一核对,唐焰盗取北珠的事情彻底做实!

   明静收起金匣,问道:“报官不可,不报官,又不是长久之计,该当如何,还请秀才赐教。”

   宋效淹故意沉默了一会儿,回道:“书生也只是想帮主持除去一烦心事,却不曾料逢此大祸。”

   明静听出宋效淹的话中意味,忙补充道:“秀才若能再襄助小僧,大恩永记,佛眼相看!”

   宋效淹见明静把话点到了,也不再遮掩:“北珠大案,定深不可测,此时报官,徒生是非。但此事纸不包火,也不可坐以待毙。”

   见明静点头肯定,宋效淹合盘托出了自己的计策:

   “如今之计,不如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可盗辽人的北珠,我们也可盗他的北珠。”

   明静听到这里,惊恐地摇起了头。

   宋效淹并不介意,只顾自己继续说:“那盗匪丢了北珠,自然不会在寺院久留,待他出了寺庙,此事自然和无相寺脱了干系。而罕见北珠,可是价值连城啊。”

   明静听完宋效淹的计策,心中掀起了万尺巨浪,经久不得平息,胸前的佛珠在手中磨搓地越来越快。他想否决宋效淹这个大胆的提议,但是眼前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当目光碰触到桌上的金匣时,脑中又臆想出了那个硕大的北珠……

   “本来无一物,何事惹尘埃?”

   思虑良久,明静吐出一句诗来,盯着宋效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遥夜沉沉,新月如钩。

   床榻上的唐焰已经熟睡,一根细长的木棍从窗的缝隙中挤入,横斜着抵到门闩,待确定吃力位置后,木棍在外力作用下,猛地一捅。随着,咔哒一声脆响,那老旧的门闩立时脱离了凹槽,木门也发生了轻微的晃动。

   吱呀,门在黑暗中露出了一道缝隙,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进入了室内。唐焰睡得很死,这一连串的响动并未将他拽出梦乡,一个翻身后,鼾声再次均匀响起。黑影听后,继续向床头摸索过去。

   自定下盗取北珠的事后,明静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份“鸡鸣狗盗”的活,其实这也没有选择,交给他人,如何放心?而且,又有谁比明静更熟悉这僧舍里的东西?

   明静本想把唐焰支出后再动手,但偏偏唐焰等人整日不是在僧舍内厮混,便是在附近闲逛,反而下不得手。确实,这群贼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好在明静对僧舍了如指掌,那个简易的住处,除了床边的柜子外,并没有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奔着那里过去便是。

   佛祖保佑,起初一切倒还顺利,明静借着月色顺利摸到了床柜。只是这唐焰睡相不好,一只长满黑毛的粗腿抵近柜门,使柜门无法完全打开。

   明静已然触到了里面的布囊,用手摸索一圈后,更加确信那浑圆的物体正是自己想要的北珠。此时,明静拼命压抑着狂乱的心跳,屏住呼吸,想努力把那珠子取出来。

   无奈,缝隙太小了,握着北珠的手根本伸不出来,他想换做用手指来夹,却又无法夹住。更要命的是,唐焰似乎被声响扰到,腿又蹬了一下,柜门更被闭紧了些,生生把明静的手臂给夹了一下。

   一阵痛意袭来,明静下意识地将手一缩,伴随着哐啷一声,柜门应声打开,明静被惊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谁?”

   唐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顺手摸出了藏着枕头下的短刀,盗匪的本能让他反应迅速,电光石火间完成了起身、摸刀、下榻的一系列动作。

   明静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得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大脑一片空白。

   唐焰单腿压住明静的身子,随后用刀刃抵住他的脖子,借着月光,他也看清了明静那张被吓得煞白的脸。

   明静以为唐焰会取了他的性命,语无伦次地哭嚎讨饶。唐焰拎起明静的衣领,逼问道:“为何深夜到此?”

   明静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道:“不关我事,是那秀才,那秀才……”

   说话间,一道烛光照进了僧舍。

   在外等候的宋效淹见明静败露,且又供出了自己,赶紧拿着烛火走进房内。

   “好汉休怒,好汉休怒”宋效淹闪入房内后,转身便关紧了房门,连声向唐焰求情。

   唐焰见来者是明静和宋效淹,而不是什么官差,神情缓和了点,随即提着短刀质问来意。

   宋效淹扶起软泥般的明静,又胡乱拍下身上的尘土,以此压制内心的慌乱,待定下神后,才颤抖着坐到了椅上。

   到了这般田地,不把实情脱出,是万不能脱身了。宋效淹缓过劲后,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知道的情形和自己的计划悉数说出,只求唐焰不要做出粗莽的事情来。

   唐焰只知道自己盗取了一个罕见北珠,却不知到这北珠还有如此来头,更想不到引起了朝廷的震动。唐焰的注意力也被宋效淹的话所吸引,手中的短刀慢慢放了下来。

   天际一片乌云移来,遮蔽了月光,室内的光亮暗淡了许多。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之中,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翻江倒海、狂风呼啸。如同烛光中的人影一般,摇曳不定。

   打破沉默的还是宋效淹。

   “我倒有一个主意。”

  

继续阅读:第四章 线索与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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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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