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道工见那二人都停了嘴，不再言语，他也想尽快甩脱这两个烦人的青年。
于是，转过脸也不搭理他们，拎着自己的扳手，慢悠悠地自顾自沿着铁轨往前走去。
这次宗烨没有再出手相拦，而是收回观察山脉的视线，对着顾行歌简洁明了地说道：“回去吧。”
顾行歌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巡道工，有些疑惑：“这就看完了？”
宗烨点点头，率先往回走，他抬眼望了望泛着潮气的天色，喃喃自语道：“明日很可能有雨。”
顾行歌觉得宗烨这来去皆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确实不堪疲惫，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自己有些发胀的肩膀和脖子，默默地跟在宗烨身后。
因着现在无需再花时间观察周遭的环境，行起路来便顺畅许多，他二人一路无言，一门心思地加紧步伐，所以回去比来时快，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便回到了新车站。
站长得了消息，屁颠屁颠地带着站员跑过来，奉上茶又想对顾行歌巴结一番：“辛苦咯……”
话未说完，便被顾行歌挥手打断：“没你什么事了，散了吧，别在我跟前晃了。”
见顾行歌不领情，站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虽然心里不悦，但但仍旧笑嘻嘻地说着：“有撒子事儿，顾警官你就喊一声，我们保管随叫随到。”
说完，他便退了开去。
待闲杂人等离开之后，疲惫不堪的顾行歌两条腿八叉地坐在候车厅的木椅上，垂着手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待全身的酸痛感略消后，这才抬眼，她对着还跟块木头一般杵在那儿的宗烨说道：“你不累呀？坐下说说呗，我们沿着铁轨走下去那么远，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宗烨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垂眸瞧见顾行歌眼下有隐隐的乌青，一双丹凤眼也不如往日那般神采飞扬。
他心想，毕竟顶着一宿没睡的身躯走了这好远的路，一个姑娘家多少有些遭不住。
于是，宗烨便转了话头，没有顺着顾行歌的问话继续说案件的事情，而是劝说道：“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明日见面再议。”
嘿！枉我又信了他一回，这闷葫芦怎么还是藏着掖着的！
顾行歌倏然眯起眼盯着面前的宗烨，想从他脸上瞧出些又想要对自己隐瞒的痕迹。
但她发现此人平静的脸上坦坦荡荡，没有眼神飘忽，欲言又止，顾行歌便压下了自己想反驳的话。
没想到，是自己多心了？这家伙真的就是纯粹的关心而已！
索性她确实也累了，顾行歌一反自己大喇喇的性子，乖巧地点点头，应了下来：“行，那就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二人同行至新车站门口的广场处，顾行歌高声喊来不远处的两辆黄包车。
离开前，她朝宗烨挥了挥手：“明天见。”
语毕，两位车夫各自拉着车上的乘客，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快步跑去。
他们身后的圆顶钟楼，准时地敲响了下午两点的钟声。
***
顾行歌下了车，在巷子口的餐点铺子，开心地要了份燃面，就着一碗海带蹄花汤，呲溜呲溜地填饱了肚子，这才迈着她那有些打圈儿的双腿回了自己住的小洋楼。
推开黑漆的铁栅门，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盛，顾行歌屈指轻轻弹了弹鲜嫩的花瓣，惹得那一簇海棠花枝乱颤，落红飘飞。
她嘴角挂着笑意，迈步上了二楼的卧室，随意踢了脚上的高帮靴，仰面躺倒在铁架床上，舒服地放松了手脚，感慨道：“这一天一夜，可算是躺下了……”
连眉眼的疲惫都因为这一趟，而渐渐消散。
她翻个身，眨巴眨巴眼睛，在脑中仔细地思起这两日案件调查所得的线索。
首先，火车上的四具尸体皆是中毒身亡，而且凶手在暗格里放冰块，是为了误导死亡时间。只是，他们还没弄清楚，凶手究竟为什么要把黄开烈的头给砍了呢？
再者，行驶在通往新车站铁轨上的专列，是如何凭空消失又再次出现在旧车站的？他们沿着铁轨走了半天，宗烨显然心中有了猜测，但却未明说。
对哦，宗烨……
她两指绕着床幔上垂下来的流苏，想着那个不苟言笑，似乎置身在谜团中的闷葫芦。
没想到短短几天的时间，自己与他不打不相识，不仅一起在停尸房内过夜，还跑到铁轨上去研究凶手运火车的手法！
真是不可思议，这可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经历过的。
只是想着想着，她的眼皮终究是支撑不住了，意识也逐渐涣散，垂下手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而宗烨那边，自昨日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后，也在卧房内补了会儿觉，不过他向来浅眠，日落西山之后便悠悠转醒，脑子里也始终萦绕着那凭空消失的火车。
反正睡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身出了门，几步便走出了院落，跨过去便是连着小院的蜜饯铺子了。
可他却忽地停住了脚步，折返身望向东侧那间还未来得及落锁的房间，那里堆满了已经落灰许久的戏法道具。
他愣怔在原地，整个人木木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提起脚尖，似是在心中下了好大的决心，缓步走向东侧的房间，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他“吱呀”一声推开半扇门，望向门内昏暗的杂物，过往的记忆汹涌而来，她的身体仍是不自觉地有些发抖，脑中又像是被人用双手撕扯着一般，夹杂着尖锐的痛苦。
他闭上眼哆嗦着扶住门框，想要撤步逃离，可耳畔猛然响起顾行歌温言软语的安慰：“宗烨，你不要怕，那些伤害你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握紧了扶住门框的手，缓缓睁开眼睛，感觉那个目光关切的少女正站在他的身旁，温柔地陪着他。
宗烨深吸一口气，提步走进了这个他从不愿意迈进的房间。
他自角落的箱子内翻出几个书匣子，盘腿坐在屋子中间，点了一盏星星豆火的煤油灯，就着灯光认真翻阅着手中的书籍。
直到听见几声鸡鸣，他才从书中抬起了头，揉一揉坐得有些发麻的双腿，起身走出屋外。
外头不见日光，只有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在房前屋后。果然如他昨日所想，今日天气潮湿，大雾昭昭，隐隐的就要落雨。
宗烨抬眼，往新车站的方向有意无意地望了一望。
依那巡道工所言，案发当日他见到火车时也是雾气滂沱，那今日这天气正合适，可再去铁轨处一探究竟，验证他心中所想。
思及此，宗烨转身给屋子落了锁，便走出院门。
步行良久，他孤身一人来到了昨日遇到巡道人的那节铁轨。此处因为山峰林立，温度偏低，所以雾气比外面更浓一些，山脚下也弥漫着很浓的白雾，空气湿润。
白茫茫的雾团飘忽不定，阳光很难照射到地面上来，一切都如同坠入烟海，虚无缥缈。
浓雾吸尽所有的光线，视野一点儿也不晴朗，细看也只能瞧见前方一小步远的地方。
长时间置身于此间，人的感官也会受到影响，会逐渐失去辨认方向的能力，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看不清道路、树林和人影，唯余眼前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宗烨依旧着一身长袍，垂着手独自沿铁轨走着，恍若一抹游魂，天地间似乎只得他一人，茫茫间不见边际。
看不见前方，容易让人心中无端地生出些许茫然之意，而宗烨却神情平静，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处境。
他眯起眼四顾周边的群山，只见云雾迷蒙，铺天盖地，浓雾中只能见得隐隐绰绰的山形，其上的树木却是一点儿也看不真切。
他停住脚步皱眉思忖，心中有了一些揣测，正待要继续向前走去时，他的左手边猛然闪过一道影子。
浓雾之中，这道影子必然离自己极近，否则自己也不会看到！
不及多想他抬脚便追了上去，但这样的浓雾可见度极低，一旦拉开距离，那道影子只一瞬便消失于茫茫雾霭中。
宗烨有一种感觉，那道影子，躲在浓雾之后，也正悄悄地注视着自己，有一道犀利的视线如针一般刺着他的后背。
这时没有一丝风，浓雾像凝固了一样，包裹、吞噬着一切。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定了定神找准方位，想再去搜寻那道影子。此时，他的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咔嗒”声——是鞋跟摩擦在石子上发出来的声音。
然后，他眼前的迷雾旋即被劈开，一道蓝色的身影蓦然冲出，犹如一柄冷冽的长枪，裹挟着冰寒之气袭面而来。
宗烨被惊得后退了半步，也被那似有若无弥漫开的气势，逼得屏住了呼吸。
而那道身影堪堪停在了离他一臂之远处，他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来人。
是面庞秀气，脸上犹带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的顾行歌！
顾行歌额前的散发因为沾染了雾气而微湿，闪着琉璃一样的光泽。她的眼睫毛也湿漉漉的，仿佛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蝶，轻扇羽翅，有几滴水珠沾在她的军服上，平增了几分凉意。
隔着眼睫毛上沾染的两团水雾，顾行歌的眸子一亮，她习惯性地扬起眉，得意地笑着说道：“我就猜到你会来！”
宗烨一眼不发地看着她，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因着她的出现，似乎都变得跟之前大不一样了。
一阵阵微风吹散了郁积的潮气，也吹散了宗烨方才因追逐黑影而浮起的几丝急躁。
顾行歌看着愣在原地的宗烨，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怎么？吓傻了？”
倏忽之后，宗烨勾起嘴角，浅笑出声：“我知道了。”
声音带着恍然大悟的通透，落在这迷蒙的雾中，竟有几分空灵。
顾行歌没有紧追着问他知道什么了，而是定睛愣愣地看着宗烨。
这样一个一直面无表情的男人，居然笑了？
虽然只是笔触勾勒时那种一笔带过的笑，但在顾行歌眼中，这个笑就如寒冬结冰的湖面，因为春意的降临，而慢慢消融，露出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湖水，干净清澈。
“你……”宗烨犹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顾行歌这才收回木楞的表情，想起宗烨刚才所言，便着急地出声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宗烨语气又恢复了淡淡的语调，平静地说：“我大概猜到凶手让火车变道的手法了，只是还需要验证。”
听得此言，顾行歌也来了兴趣，追问道：“什么手法？”
而宗烨又变回了一贯沉默寡言的性子，闷声不吭地走近浓雾深处，顾行歌赶紧跟了上去。
只见宗烨微弯着腰，眼神紧紧地锁在被浓雾覆盖的地面之上，似乎在试图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顾行歌问。
无言，答复她的是宗烨默然的单薄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