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山涧漂浮的浓雾和天上压着的厚厚云层全部消散,日头已经完完整整地高悬在了他们的头顶,宗烨才收回了胶着在顾行歌脸上的视线,坐起身,掸了掸袍上沾湿的杂草屑,轻声说道:“走,下山。”
顾行歌悠悠地睁开眼,明亮的日光在她眼睫洒下一层闪闪的银色光晕,她抬起左手揉了揉晒得温暖的眼睛,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事实上,他们能够在山顶上逗留和眺望的时间非常短暂,也就只是那日出山头的十来分钟。
顾行歌借着宗烨的相扶起了身,还未及道谢,这人便迈开步子率先走到了山顶的斜坡边缘,开始往山下走。
她愣怔了几秒,回过神,提步跟上,又在宗烨身后喊道:“哎,闷葫芦,等等我!”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他们爬的这座山头几乎是一条直线,上山时是艰难地手脚并用,而此刻则是弓着身蜷着腿,小步小步地往下走,也分不清到底是上山更难,还是下山更苦了。
反正都是一条没有路的山路。
因为顾行歌受了伤,只有一只手能攀扶或拖拽身边的灌木枝丫,在极陡峭的山坡处,是很不方便也不安全的。
所以她支使宗烨在离她半臂远的前面开路,顾行歌将左手搭在宗烨的肩头,半边身子的力都靠在宗烨身上,这样即使脚下失足也能有个人挡一挡。
原以为这番有些亲密的动作,按宗烨的性子一定会抗拒,但没想到他这次一反常态,默默地接受了,而且遇到崎岖陡峭的地方,还会主动伸手搀扶。
顾行歌心下嘀咕,怎地上个山,这闷葫芦还转性了?
这一路走走停停绕着山头,足足费了小半日才又回到山脚下,二人均是身心俱疲,衣裳也累得半湿。
到得山下,顾行歌伸了伸变得软弱无力的腿,而且下山时脚尖一直顶着鞋头,被挤压得很不舒服。
他便在原地二人停了半刻,顾行歌才略缓了过来,这会儿倒想起在山顶时因为受伤忘记了正事,于是又好奇地对着宗烨追问道:“你刚刚在山顶找什么?还有作案物品到底是何物?”
宗烨看了她一眼,又抬头望向西边天空,答非所问道:“你看,明天怕又是个大雾天吧?”
顾行歌依言也抬起头看天,虽然此刻艳阳高照,但依旧能看到阳光下丝丝聚集的水汽,而空气中也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她很不满宗烨又岔开话题,所以语气不善地回道:“肯定啊,你看这水汽都开始聚了,庆城又是三江交汇,明天的雾肯定不小,估计城里早上都得是浓雾弥漫。”
宗烨点点头,表示肯定,随后说道:“你受伤了先回去,明早来铺子,我告诉你火车消失的真相。”
顾行歌听完眼睛都亮了,便没有再计较他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朗声道:“真的?”
她一方面因为宗烨一直记挂着她的伤势而感到心中一暖,另一方又因为总是藏着掖着的宗烨终于决定要揭秘了,而略感激动。
虽然她恨不得现在就随宗烨去铺子,但自己受伤了确实不方便,而且宗烨这性子,除非他想说,否则打死都吐不出一个字儿。
“真的,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宗烨依旧不苟言笑,回应得简洁,说完也不等顾行歌答话,便先行离开了。
这次顾行歌对着宗烨的背影没有再怨声载道,而是笑了笑,心绪也少了些之前的急躁,慢悠悠地晃到了火车站门口,叫了辆黄包车颠颠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一到家中她赶紧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闷在汗湿的衣服内蒸了半上午,早就黏糊糊得厉害了。
待清清爽爽梳洗一番后,顾行歌才拿出药箱,舒坦地坐在了贵妃榻上。
她自小在军营长大,而且从习武开始,这身上的小伤小磕就没有断过,况且她也不是矫情的人,所以手掌那点儿伤口她也没打算大动干戈地去医院,只自己用碘酒和纱布重新清理包裹了一番。
收拾好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左手握着的那块帕子。
除了沾染上她血迹的斑点之外,就是一方白白净净的棉手帕,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图纹字绣缀饰,倒是跟它的主人一般,冷冷清清。
现在自己右手不便,无法将帕子洗净,而且血渍本就不易清理,她只能拿着帕子,又下了一趟楼,准备去到对面街上的众美洗衣局,找老师傅好好洗熨一下。
本想着不过就是块帕子,今天应该就能弄好,正好明早顺带着还给宗烨。
但洗衣局的师傅却满脸为难地知会她:“现在等到洗的衣物多嘞很,要排队,就算小小嘞一块帕子也得等到两天后咯。”
顾行歌不想等,便说:“我给加钱,你帮我先清洗,我明儿一早就要用。”
那位师傅只略抬了抬眼睫,便又低头顾着手上的活计,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会加钱也不得行,人手不够噻,大家都是急要的,只能先来后到了!”
顾行歌瞧着布帘后手脚不停的洗衣工,只得悻悻答应,想着宗烨那边,只能下次找机会还予他,于是付了钱,拿了洗衣条,约定两日后来取。
***
第二日清晨,顾行歌因着脑子里皆是火车离奇消失的真相,所以睡得也不踏实,又起了个大早,天刚擦亮,便睁眼起床洗漱。
在早餐铺子买了份油饼,她心急如焚地坐上黄包车,边走边吃。
果然如他们所料,今日大雾弥漫,即使城内也未能幸免,黄包车夫的脚程比往常慢上许多,因为既要辨认方向,又要仔细小心别撞到浓雾里乍然出现的人影。
到得蜜饯铺子,顾行歌轻快地跃下车,一刻不停地准备往铺子里走,却在铺子门口意外见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赫然是他们在铁轨边遇到的那位巡道工大爷。
只是大爷今日未穿制服,而是穿了一身深色的短卦夹袄,瞧着倒是比之前容易亲近些。
顾行歌面露疑惑,他怎么会在此处?如此想着,她便走上前招呼道:“大爷,你怎么来了?”
巡道工看着顾行歌,面带烦闷,不耐烦地答道:“同你一道的那男人喊我过来的噻。”
顾行歌也是不明所以,进了铺子随意捏了颗蜜饯仍嘴里,唇齿酸爽可口,她这才提了嗓子喊人:“宗烨,宗烨,我来了!”
可是喊了几遍却不见宗烨出来。
那巡道工见顾行歌一个人在那吃吃走走,优哉游哉,而那位喊他过来的年轻人却不见踪影,他便待得愈加不自在,也不招呼一声,扭头就想出铺子,哪知铺子临街的那两扇木门却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巡道工一脸的苦大仇深,嘴巴一张一合地无声抱怨:“烦球死个人!”
这会子的功夫,顾行歌听到后院传来声响,只当是宗烨,便跨步率先往里走去。
出不去的巡道人转身见她正在往内踏入,也撇了撇嘴跟在她身后。
过得院门才刚进入院子,就瞧见院内亦是浓雾重重,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顾行歌在原地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宗烨?”
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她心里不由地泛起嘀咕:“喊我们过来的是他,现在可他倒好,自己不见人影!”
此刻顾行歌心里着实有些厌烦今天弥漫的雾气了,她对这个院落本就不算熟悉,此时到处模糊一片,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找宗烨。
顾行歌望了一眼巡道工,见那老汉儿正跟在她身后,直愣愣地看着她,面色不虞,一言不发。
算了这位大爷也是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顾行歌心想。
她只得在院子里随便转转,看能否碰到宗烨。先到了北边的屋子,里面乌漆嘛黑空无一人,顾行歌叹口气又往西边走。
正穿过迷雾望见西厢房的门扉时,可算是看到宗烨推门而出了,顾行歌凤眸一紧,蕴着薄怒,边走上前边一顿数落:“你搞什么名堂?喊你半天了也不吱个声!”
可是,她凑到近前却发现门口哪里有人?明明是空无一物!
西厢房的门也是闭着的,雾气萦绕在周围,吸进肺里都是潮湿的冷意。
顾行歌心想,难道刚刚是自己看错了?然而总还是觉得不对劲,于是转过头问身后的巡道工:“你刚刚也瞧见他了吧?”
巡道工也是一脸诧异地点点头。
“这就是了,咱俩都见着了,总不能两个人都眼花吧!这人还凭空消失了?”顾行歌心里有了计较,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无法,只能继续往别处寻一寻了,等找到了宗烨,她定要将此人好好收拾一顿!
只是还没等得及他们往别处走,便有一个瘦长的黑影悄然接近,如鬼魅一般森冷的言语在顾行歌身后响起:“在找我吗?”
原本浓雾中一切都冷静而神秘,此时赫然响起一声阴森的低喃,饶是再大胆的顾行歌也不由头皮发麻,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透过迷蒙的白雾,顾行歌看见了站在巡道工背后隐隐绰绰的黑色身影,不是宗烨又是谁!
他一身黑衣,沉冷如墨,周身都被雾色笼罩,倒是显得连晨雾都被染上了冷冽的黑。而他整个人的气质有些飘渺,有些虚无,如幽灵如鬼魂,反正浑不似一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