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曛晚照时的老街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影,随着落日渐渐西下,影子也一点点漫过街道,爬上两旁的门户,再一点点吞噬,将整条街都笼罩其中。
顾行歌和宗烨并肩行走在街边的阴影下,沉默围绕在他们周身。
静谧的长街中,只有两人行走间靴履踩踏砖石地发出的啪嗒声,声声清脆回响。
好半晌后,顾行歌放慢脚步,抬头看向街头尽处,那只剩下一弧仿佛下弦月般的夕阳。她握了握拳,满是愤懑地扬声对着宗烨去说:“张成为了她杀了四个人,可她如今却好似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竟然只一心想着离开!”
急冲冲的话声里细听,除却不满之外,也能听出几分欷歔之意。
说话间,小牛皮的军靴狠狠地踏上了地上的一片落叶,顾行歌发泄心中憋闷的情绪似的用力辗了辗,踩出几声恼人的嘎吱声。
“这个女人还真是薄情。”顾行歌嗤声翻了个白眼,带出几分不屑地说。
想不通董廷芳的所作所为,也有一些为了张成抱不平,顾行歌心里头憋了一团火似的,不上不下,让人烦躁不已。
本以为这会是个两情相悦的悲凉唯美爱情故事,结果却只有一个痴情人吗?
一旁的宗烨在顾行歌放慢脚步时,也跟着慢了下来,一双长腿慢腾腾的小步挪动着,闻言他侧首垂眼看向身旁的人,语调平缓,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说道:“但这或许就是张成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吧。”
相比起顾行歌的情绪化,宗烨便显得十分平静了。
转头对上顾行歌快速转来的一双隐含不满的视线,宗烨淡然地勾了勾嘴角,又道:“张成从始至终的愿望,都是希望董廷芳能够过上好日子而已。”
一言入耳,顾行歌有些惊愕地站住脚步,仰首看着宗烨,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怎么会这么想?明明是董廷芳的态度和做法太让人心凉!”
“因为如果我是张成,我也会这样想的。”宗烨也跟着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正对着顾行歌。
“其实无论是多年前他为了董廷芳从军,还是现在为了她杀人,本质上张成的心意都是一样的,从未变过。”宗烨温声说,“他只想董廷芳能过得好。”
“就是因为张成的心意从没有变过,董廷芳的反应才显得尤为冷情啊。”撇了撇嘴,顾行歌又道,“如果是我,肯定不会就这么离开,我肯定选择和他同生共死,好的坏的都一起面对。”
说着顾行歌似乎越发不忿起来,仰着脑袋和宗烨四目相对,又震声去说:“生不能同衾,死总要同穴啊!”
顾行歌话音落下时,最后一抹夕阳也沉了下去,只有一轮散发着朦胧幽暗光线的月亮悬挂在天边。
银辉披洒在相对而立的两个人身上,萦绕出了一种莫名的尴尬氛围。
顾行歌眨了眨眼睛,不自然地收回望向宗烨的视线,抱着胳膊搓了搓,想要把冒出来的诡异感觉揉搓掉一样。
旋即她更是刻意地不去看宗烨,目视前方,一边提步快走,一边摆手招呼着宗烨说道:“走了走了,天都黑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好,今天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再去张成住的地方查一查。”
没有意识到自己话多了许多的顾行歌耳根浮上了一抹薄红,几步便将宗烨甩在了身后,从而自顾地离开了小巷。
而宗烨在她收回视线的时候,便耷拉下脑袋,垂眸凝滞般的站在了原地,待她渐行渐远的声音传来,才抬头看向顾行歌的背影。
他目送她转过街角后片刻又闭了闭眼,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也提步离开了这条月色缱绻的巷子。
***
一大早,熹微的晨光还没有叫醒柔软大床上的人,楼下便响起了刺耳的门铃声。
嘀嘀嘀急促的一声声催命般的响着。
将被子蒙住整个脑袋,还是阻隔不了这恼人的声音,顾行歌无法,只能摔开被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穿上床边昨日穿了一整天的衣裳,披着皱皱巴巴的军装外套,哒哒地走下楼去开门。
神色不耐地打开门,却见扰人清梦的是警署的一个年轻警员,顾行歌见到那身熟悉的警服后,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定睛看去,问道:“警署出什么事了吗?”
若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这么一大早警署的人绝对不会来找她,所以顾行歌心中不免微微有些紧张。
果不其然,顾行歌的话刚刚问出口,门外边的小警员便怯怯地开口道:“密斯顾,昨天你抓回来的那个张成,自杀咯!”
轻飘飘的一句话钻进顾行歌的耳朵里,让她为之一愣,不自觉地反问,语气里满是错愕,“什么?张成自杀了?”
“对,昨晚他留了一封认罪书后就自杀咯,今早咱们才发现,王署长就赶紧让我来通知你!”毕竟是你抓回来的人,将这句没出口的话咽下去,小警员有些紧张地看着顾行歌,生怕她因此发脾气。
按了按额头,顾行歌却没有发火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应了句“知道了”,而后就让小警员自己先行离开了。
关上门后,顾行歌三步并做两步回了楼上的卧室,迅速地盥洗换衣后,便出门要赶紧赶往警署。
然而,就在她刚刚打开房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拎着早餐的宗烨正好迎面而来。
看到顾长青着急忙慌的模样,宗烨神色微凝,上前关心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有些惊讶于宗烨这么早就来了,但此时顾行歌却无暇多想其他,一想到张成的事情便心头发紧,因此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紧着嗓子应道,“张成自杀了,我们先去警署。”
狭长的眼眸猛地一睁,紧接着宗烨眉头紧皱,心里的念头来来去去百转千回,却并未多言,沉默地跟着顾行歌一并向警署而去。
***
很快,两个人到达警署后,便径直进了关押着张成的那间审讯室。
昨日审讯中断,顾行歌和宗烨离开后,审讯室里的张成也无人敢插手去管。
毕竟案子是顾行歌负责的,人也是顾行歌抓来的,别的警员都生怕被这桩案子牵累,更不敢得罪身为司令之女的顾行歌。因此大家便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无视这间审讯室,放任张成一个人待在里面。
想着反正也就一个晚上而已,明天密斯顾就回来继续审问了,只要他逃不出去,那就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结果却没有人想到,张成居然会在此自杀。
顾行歌和宗烨推门进来后,她看着垂头坐在审讯椅上的张成,紧紧地拧着英气的长眉,好似那里能夹死蚊子一般。
审讯椅上的张成就仿佛正在低头睡觉一般,但僵硬的身体,和顺着他脖颈流下的斑驳血迹,却无一不说明——张成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
走近审讯椅,顾行歌看到张成的脖子上一片血肉模糊,喉咙上插着一根钢笔,埋进了去半截,胸前的衣襟上已经被鲜血染透,扑鼻的血腥让顾行歌皱了皱眉,神色震惊中还带着两分茫然。
张成怎么就这么死了?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疑惑和不解充斥着顾行歌的思绪,让她无法思考。
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顾行歌清空了脑子里的杂绪,恢复了冷静后,便开始观察起审讯室里的情形。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看起来,张成应该是昨天夜里就死了,但由于他的姿势看起来很正常,导致一直无人发现。
喉咙上的钢笔瞧着似乎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支,顾行歌曾经见过一次,还有印象。
张成的两只手垂落在身前,手上也都是血迹,看起来的确像是他自己拿着钢笔捅进了喉咙自杀而亡。
然而,顾行歌却不是只看表面的人,她绕过张成的尸体走到审讯桌前,拿起张成留下的认罪书时,又看向了一旁的小警员,吩咐道,“你去通知一下警署刚刚入职的法医陈正道,让他来给张成验尸。”
小警员闻言连声应好,随即转身便去找陈正道了。
这时宗烨也走到了顾行歌的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低头看着张成所写的那封认罪书。
只有寥寥几字的认罪书看下来,却让宗烨也蹙起了眉头。
“有点奇怪。”宗烨从顾行歌手里接过认罪书,刚刚开口,却突然被抑不住笑意的王耀德打断了。
“密斯顾,黄外交官的案子终于水落石出了噻,我准备去交结案报告咯,你要不要跟我一路去嗦?”王耀德走进审讯室,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尸体,但表情却是肉眼可见的轻松愉悦,即使一大早被吵醒,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
毕竟这么一桩要案奇案,他们李子坝警署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侦破了,上面肯定是要嘉奖他的,想到升职在望,他又怎么会心情不好。
“结案?”顾行歌却没有王耀德好心情,听到他的话皱眉说道,“这案子还有疑点,怎么能就这么结案了。”
王耀德的好心情因顾行歌的话戛然而止,他叹了口气,仿佛一个长辈语重心长地说教道:“这凶手子都畏罪自杀咯,认罪书就在你手里头摆到起噻,还有啥子疑点嘛?密斯顾,不是我说你,我们警察办案是要严谨点没得错,但也不能扭到扯瞎较真,是不是噻?”
“好啰,那就啷个定咯!”王耀德不容置喙地说道。
一时间想不到反驳王耀德的理由,顾行歌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耀德拿走了认罪书。
王耀德拿着认罪书,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而后和顾行歌招呼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审讯室。
看到王耀德离开,警署里的警员都有些兴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案情。
作为李子坝警署的一份子,虽然不是他们办得案,但毕竟受害人的身份不简单,案子若是真的没有在限期内破获,他们也得跟着吃挂落。
而且他们警署已经出过了太多悬案,要是再有解决不了的案子,怕是从上到下都要遭!
于是听到王耀德表示要去上交结案报告,一个个都很激动,甚至有些欢天喜地的模样。
除了顾行歌。
一旁的警员过来要带走张成的尸体,顾行歌没有理由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成的尸体被带走。
和宗烨对视了一眼,一筹莫展的两个人不愿继续留在气氛热烈的警署里,便沉默着相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