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郁金香次第盛开，萦绕着浅淡芬芳的小院。
顾行歌与宗烨到时，董廷芳正在收整明日去往香港的行李。
听到叩门的声音，董廷芳将叠了一半的衣服放在一旁，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护着圆滚滚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慢吞吞地走过院子去开门。
打开门见到顾行歌二人时，董廷芳面上有一霎的惊讶，随即含笑问道：“顾警长，宗顾问，你们怎么有空过来？”
听到董廷芳的话，顾行歌偏头看了一眼宗烨，率先开口道：“有点事儿想要来问问你。”
“快进来吧。”顾行歌话落，董廷芳才发现自己还堵在门口，便连忙侧身让开院门，浅浅笑着将他们迎进院子内，却没有带着他们进屋子，而是在廊下就停了脚步。
“我在收拾行李，屋子里有些乱，我们就在这儿凑合坐吧。”董廷芳笑着将两人引入座后，自己也在对面缓缓坐下。
两厢入座后，董廷芳斜斜地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低声询问，“是案子还有什么要我说的吗？”
顾行歌看着身怀六甲的董廷芳，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难免有些犹豫，支吾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宗烨见状侧了侧眸，看向董廷芳便启唇主动要说，然而还没开口，就被顾行歌拦了下来，示意还是自己来说。
顾行歌觉得宗烨性子太过耿直，为人又冷淡，怕是不能很好的照顾到董廷芳的情绪，所以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她还是决定自己来跟董廷芳说，“你和张成的关系，我们都知道了。”
一言入耳，董廷芳动作顿了顿，抬眼去看说话的顾行歌，随即又将头埋在胸前，喃喃重复了一句，“你们知道了啊……”
“是张成告诉我们的。”顾行歌又轻声说道。
听到这句话，董廷芳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手，却没有开口。
见状，顾行歌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黄开烈一案的凶手其实是张成……”
只是她一边说，还一边仔细注意着董廷芳的情绪，生怕她因此太过激动，从而出事，“因为他发现黄开烈虐待你，为了保护你，也为了发泄恨意，所以他设计杀害了黄开烈。”
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后，顾行歌看到董廷芳面色惨白，唇瓣儿也失了血色，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半垂的眸子里满是错愕的神色。
但除此之外，董廷芳便没有了更多的情绪。
对此顾行歌略微放下了心里的担忧，但又觉得有些奇怪。
董廷芳的反应怎么这么小？按理说她对张成的感情那么深厚，得知此事后的反应不应该如此平淡啊。
缓缓吐息了几回，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的董廷芳眉眼淡然，没有去说张成，也没有去说案子相关的任何话，反而兀自站起身，抿着唇角去说：“瞧我，都忘了给你们准备茶水。”
说着，董廷芳便起身向屋里走去，一边走还回头说着，“我之前晒了些干花，我正好去给你们泡两杯花茶来吧。”
话落，董廷芳也转身进了屋子。
看到董廷芳的行为，顾行歌和宗烨都有些疑惑，他们都没有想到董廷芳在得知一切真相后居然会是这般镇定的样子，一点也不吃惊，仿佛毫不在意。
毕竟，一个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旧情人，一个是自己不幸惨死的现任丈夫，她到底是真的不在意张成做过什么，还是在故意伪装情绪？
可她又何必要伪装自己的情绪？不可置信也好伤心绝望也罢，总是正常的，可她现在的平静模样却很不合常理。
视线里没有了董廷芳，顾行歌偏头与宗烨对视了一眼后，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怀疑的神色。
院落中一时无声，只有清风吹动郁金香枝叶带出的沙沙声响，轻轻送进两人耳中。
顾行歌与宗烨二人各自无言地思索着，没有人开口。
不久之后，董廷芳端着一盘茶具走了出来。
大着肚子的董廷芳，端着一盘装了茶壶茶盏、颇为沉重的茶具托盘，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的紧张感。
顾行歌见状虽然对董廷芳抱有怀疑，但还是不忍孕妇为他们操劳这些琐事，便起身上前去帮忙，“你身子不便，就不要忙活这些了。”
董廷芳没有推拒顾行歌的好意，莞尔柔柔一笑，让她接过托盘，嘴里却说着，“总不能因为你们通情达理，我就忘了待客的礼数。”
说着话两个人再次入座，董廷芳为他们二人斟过两盏茶水后，这才端起自己身前的一杯，小口呷了一口。
茶叶的苦涩入喉转为甘甜之际，她又主动开口说道：“既然二位已经知道了，那也算我们有缘，不妨听我讲一段陈年旧事罢。”
闻言顾行歌敛神正色，越发觉得董廷芳的态度值得怀疑。
她的反应太不对了。
即便是多年过去，她对张成已经没有了感情，但是当她得知故人为了自己竟然杀了人后，又岂会如此冷静？
将视线落在董廷芳的面颊之上，顾行歌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态，须臾后正准备开口询问的顾行歌，却被董廷芳打断了将要出口的话。
董廷芳看到了顾行歌的动作，却仍然兀自启唇淡声讲道：“我和张成两家是邻居，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说着，董廷芳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小时候我长得瘦瘦小小，经常会被人欺负，他们拿石子儿丢我，把我千辛万苦采来的野果野草抢去。”
“每一次，都是他，像个英雄一般出现在我面前，把欺负我的人打回去，把我被抢的东西抢回来……”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董廷芳唇角带笑，眸子里盛满了温柔澄澈光芒，仿佛蓄了一泓清泉般潋滟动人。
“我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我十五岁那年，弟弟生病，为了能有钱给他治病，爹娘便准备把我卖给镇上的一个老财主做妾，我当时心灰意冷，只觉着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还好有张成在，”董廷芳双手捧着茶盏抵在唇边，一边回忆着，一边幽幽说道，“是他拿着不知攒了多久的钱，给我弟弟治好了病，这才让我没有早早地就落到那般田地。”
虽然几年之后，她到底还是给人做了小，但好歹也是晚了几年，让她多做了几年不切实际的美梦，“也是因为这件事，张成决意要去参军，想要给我们谋个未来。”
董廷芳闭了闭眼，似乎有些不忍回想，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说着：“他临走前，给了我一条坠着玉佛的项链，让我等他三年。可是，我却最终没能等到他。”
一边讲述着，董廷芳一边摸向自己纤长细腻的脖颈，随着她的动作，领口里也顺势滑落出一根坠着玉佛的银链子。
紧紧攥握着那一枚小小的玉佛，纤细的银链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同时，也将董廷芳的手指勒出一条深深的白痕。
半晌后她才松开紧握玉佛链的手，喉头微动，语气有些哽咽，“他也知道我家里人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出来，还特意拿了钱让我爹娘好好照顾我。可是，他一走，我爹娘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卖给了戏班子，还兴高采烈地拿了双份的银钱，给我弟弟娶上了媳妇。”
戏班子里没有心善的人，她为了活下去，为了等张成回来，无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之后几年，她辗转来到庆城，因为唱戏的技艺越发娴熟，她顺利地进了戏园，算是安稳下来，日子也稍微好过了一些。
但说到底，戏子又哪有真的能过得如意的呢？不过是抱着那个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的梦，一日一日地得过且过熬日子罢了。
好在她的梦成真了，张成真的来了，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英雄。
就像一束光，张成再一次照亮了她的人生。
可这束光到底还是太弱了，很快就被阴暗吞噬殆尽。
黄开烈出现了，并且用张成的前途来威胁她。
她毫无办法，不得不就范。
以前都是张成在保护她，这次，便换她来保护张成吧。
而且她也认命了，几年前因为张成，她侥幸没有去给人做小，如今时间到了，她终究还是要走上这条路的。
命运的安排，谁也逃不过，这就是她的命。
她最终还是嫁给了一个老男人做妾。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让人作呕的肮脏小人的面孔，董廷芳恶心地掩了掩嘴，差点吐出来。
看她如此模样，本就因为听了她详细讲述而心生怜悯的顾行歌更是心有不忍，上前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抿着苍白的唇，董廷芳勉强一笑，“没事，就是这个孩子有点折腾人，到现在了还让我时不时地恶心反胃。”
顾行歌虽没见过别人生养，但也知道女子怀孕后会有孕吐，因此并未多想，只是为她斟了一盏茶，“怀孕的确是辛苦，你先喝口水压一压吧。”
放下手里空掉的茶杯，接过顾行歌递来的新茶，董廷芳微笑着道谢后，又继续说道：“后来的事，你们应该就都知道了。”
董廷芳放下只喝了一口茶水的杯子，摩挲着脖颈上挂着的玉佛挂坠儿，低声细语。
“本以为我们两个马上就能重新开始，过上幸福的日子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事。”苦笑一声后，董廷芳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说的出事，是指黄开烈强娶你，还是说张成杀人被捕？你们不能再同去香港了？”一直没有做声的宗烨突然出声询问道。
“都有吧。”董廷芳睁开眼看向宗烨，淡声说着。
宗烨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视线落在董廷芳身上，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你之前知道张成杀人的事情吗？”顾行歌见宗烨不在说话，便开口询问道。
端起茶盏，董廷芳抿了一口茶水后，才慢声柔语去说，“知道不知道的，也都晚了，事已至此，都没必要了。”
说着董廷芳端着茶水做出端茶送客的架势又道，“时间不早了，我去香港的行李还没收拾完，就不多留你们了。”
话落，董廷芳起身看向对面的顾行歌二人，是准备送他们离开的模样。
一脸错愕的顾行歌看着隐在廊下阴影里的董廷芳，一时无言。
奇怪，得知真相的董廷芳，怎么会是这个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