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的眼神有些涣散，虚虚地望着墙角，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在默默地发呆。
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中又透着几分冷凝，慢慢讲述着他和董廷芳的那些青梅竹马的过往，“我和廷芳是邻居，自幼一起长大。”
“互许终身后，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决定要去参军，”张成说着，面上不禁透出了几分怀念的神色，“离开前，我让她等我，等我功成名就回来娶她，可她却没有等到我……”
低徊的话语一句句传入顾行歌与宗烨的耳中，让他们在张成的讲述下，渐渐了解了董廷芳与张成的那段往事。
比邻而居的张、董两家原本生活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地方，而张家与董家因为种种原因，不仅仅是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极其贫穷。
董廷芳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几个弟妹，作为大姐，她一向都是被家里压榨的那个，什么都要她来做，什么委屈都是她来承受。
而张成家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所以两个人从小就过得很苦，但好在因为有彼此相依相伴，也算是苦中有乐。
但好景不长，年岁渐大的董廷芳因为出落得越发漂亮显眼，她家里人便动了歪心思，想要卖了她好赚上一笔，补贴家用。
张成无法，为了救下董廷芳，只能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请求董家给他几年时间，他一定会出人头地，回来迎娶董廷芳。
张成想，他这辈子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那场导致他和董廷芳此生不停错过的分别。
那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天阴沉沉的日子，他站在董家门口和董廷芳告别，薄雨打湿了他的发，将他满是补丁的衣裳也洇出一片片濡湿的痕迹，宛如一片片泪痕。
“廷芳，你等我回来。”他其实有无数的话想要和董廷芳去说，然而最终出口的却也只有这么一句。
董廷芳泪眼朦胧却还依旧温婉轻柔地笑着，一如他们平时相处的模样，“好，我等你回来。”
两人依依惜别之际，董家的人就在董廷芳身后的窗下静静地看着他们。
张成说完话，视线从董廷芳身上移开后，落在她爹娘身上，神色郑重地缓缓退后一步，向着他们恭恭敬敬地弯腰鞠了个躬，而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董廷芳，便背着行囊转身离开了他们的家乡。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就此分别。
张成为了能给董廷芳更好的生活，背负着两个人的未来跋涉千里，投身西南军区，顶着炮火的威胁，不顾生命安全，从一个小卒做起。
而本应该在家中殷切等候张成归来的董廷芳，却没有机会再等到爱人回来娶她了。
因为张成走后不久，贫穷的董家为了几个大洋，就悄悄地将长相标致、声线柔媚的董廷芳堵了嘴，捆了起来，卖给了一个在十里八乡各处游走的戏班子。
他们觉得张成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说不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承诺，留董廷芳这么一个大活人在家吃白饭很不划算，于是便不顾董廷芳的哭泣挣扎，直接捆了她送去了戏班子。
戏班子一向是走南闯北的，哪里有活儿便去哪里，并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时间逗留，因此董廷芳这一走，辗转走过许多地方，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渐渐地就和过去彻底断了联系。
而等张成九死一生拼尽全力，终于在西南军区闯出了名堂回到家乡后，却早已经没了董廷芳的消息……
他没有报复董家的人，只是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回去。
张成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董廷芳了，却不想他们竟然在庆城的戏园子再次相遇！
久别重逢的两人心里依旧有着彼此的存在，而失而复得的张成，更是想要直接带着董廷芳离开——
离开戏园子，找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过他们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生活。
可是董廷芳却拒绝了他。
因为黄开烈看上了董廷芳，而这些年一直身陷戏园的董廷芳很了解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多么的狠毒残忍，枉顾人命。
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她不想连累张成好不容易来取得的事业，让他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所以她含泪同意了给黄开烈做小。
“她嫁进黄公馆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我不想她为难，毕竟只要她能过得幸福，我怎么样都可以。”随着张成的讲述，他的嗓音也越来越低哑。
在说到董廷芳嫁给黄开烈后，更是红了眼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可是，黄开烈那个畜生！”
张成抓着审讯椅扶手的手忽然青筋暴起，只见他身子前倾，红着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的光芒，“他竟然虐待廷芳！平日里拳打脚踢都是轻的，他简直不把廷芳当人！他是把她当什么了！”
虽然张成为了避嫌，从不和董廷芳私下联系，但他毕竟是黄开烈的秘书，总有机会能够去到黄公馆，从而“偶然”见到董廷芳。
之前几次他见到董廷芳身上的些许伤痕时，虽然他心有怀疑，但因为董廷芳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的异样，他也就没有深想。
直到那天他又去给黄开烈送文件，亲眼看到黄开烈举着椅子狠狠砸向董廷芳，他才知道，他的廷芳在黄家都遭受了什么罪。
那天他强自忍耐下来心中的恨意，没有惊动黄开烈，而是径自悄然离开了黄公馆。
后来他另外寻了机会，私下和董廷芳见面后，才亲自从董廷芳口中得知了一切真相。
原来，黄开烈看着人模人样的，却是个有着家庭暴力倾向的畜生！
“他不仅动手殴打廷芳，还……”张成说着却紧咬牙关深呼吸了两下冷静下来，没有继续多说黄开烈是怎么虐待董廷芳的，许是那遭遇实在泰国惨烈，他实在开不了口，但他额头的青筋和沉重的喘息，无一不是说明他只是不忍回想。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张成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淡漠沉肃，“看到廷芳遍体鳞伤的样子，我实在忍无可忍，便设计把他杀了！”
对杀害黄开烈的事情，张成直言不讳地承认了下来，但却没有多说，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带过了。
一直沉默着听张成讲述的顾行歌，此时看着他的眼睛里满含同情之色，英气的长眉也无意识放平了，嘴角轻轻地抿着，待他话落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这么看来，张成与董廷芳倒是一对苦命的有情人，错过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重逢，却又被黄开烈横插一脚。
可是他们虽苦，但专列上的其他人也很是无辜，说到底，他还是太过极端了。
宗烨垂着眼眸静静思索着张成刚刚的话，须臾后，抬起眼凝视着审讯椅上的张成，沉着的问道：“你说是你杀了黄开烈四人，那你倒是说说，专列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听到宗烨的问话，张成放在扶手上的拳头攥紧后又缓缓松开，低着头说道：“戏法罢了。”
听到戏法两个字，宗烨和顾行歌对视一眼，纷纷有了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看来这次是真的没抓错人。
“许久之前我无意中看过一本杂书，上面有用镜子折射影子的手段，当时觉得有意思就记下了，所以这次我就是用了这个法子。”张成语调平缓，甚至有些轻松地说着，对于自己杀了人毫无心理负担的模样。
食指敲了敲身前的桌案，宗烨视线落在张成的头顶，略作思忖后便又继续问道：“那本书呢？”
“时间太久了，早就遗失了。”满不在乎的张成随即应道。
蹙了蹙眉，宗烨有些怀疑那本书和他的师父有关，但却没有继续追问，眼下还是在时限内将案子破了最为重要。
“你是用什么武器砍下了黄开烈的头？”宗烨继续审问道。
“专列顶上有风扇，旋转起来的扇叶比刀片可锋利多了，只要把人吊起来，再打开风扇，”张成淡然地讲述着，仿佛丝毫不觉得这有多么的残忍血腥一样，“一瞬间就能把他的头割下来。”
原来如此！
顾行歌暗自拊掌而叹，恍然大悟般地轻轻点了点头。
这就合理了，别的武器根本达不到将头砍得那么平整的效果，但是要是风扇的扇叶，那一切就都讲得通了！
“那你又为何要多此一举的将黄开烈的头砍下来呢？”然而宗烨却没有那么好打发，虽然张成所言处处都毫无破绽，但他仍旧存有疑虑，因此故意试探道。
“多此一举？”张成抬头看向发问的宗烨，慢悠悠地开口，“毒死他岂不是便宜了他，他这种人渣畜生，就应该死无全尸不是吗？”
宗烨在听到张成说出毒死之后，便略略放下了心中的疑虑。
黄开烈一案的细节一向是对外保密的，而身首异处的死法又极为可怖，流传甚广，若张成不是凶手，此时怕是说不出毒死他这样的真相。
“而且我也要为自己摆脱嫌疑，砍头既能呼应专列消失，制造恐怖氛围，又能发泄我心里的恨意，多好的办法啊。”歪了歪头，张成面上毫无惧色，冷淡中还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看起来像是：他终于可以说出真相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一直无言的顾行歌看着张成此时的表现，微微皱了皱眉，然而她正要开口时，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将要出口的话被迫咽下，顾行歌与宗烨对视一眼后，一同起身，前后走出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