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烨说完他师傅的意外后,脸色如灰败的枯木,颓然而没有生气,眼神也变得非常奇怪。若是硬要形容的话,那是种游离于尘世之外的迷茫、冰冷。
顾行歌见他应是不想再提及任何与他师傅相关的事情,而且顾行歌也担心他想一些有的没有的,把自己又困在死胡同里,便立刻止住了话头。
她左右瞧瞧这一室冷冰冰有些渗人的道具,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宗烨再待下去,免得触景伤怀。
顾行歌见外面日头不知何时已升得老高了,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洋怀表,才发现时间已然是十一点差一刻钟,没想到在小院中竟耽搁了这么久。
她拉住宗烨垂在身侧的一条手臂,假装有些娇嗔地说道:“闷葫芦,我饿了。”
宗烨不动。
顾行歌撇撇嘴,松了手继续说道:“我这一饿吧,看谁都像烙饼,咱快去寻个吃饭的地儿,否则保不齐你这小命就要葬送在我腹中!”
她有意调节一下氛围,然而宗烨面色依旧不为所动,一副淡如止水的样子。但好在他的身子却并未再僵持,而是沉默着踏出道具房,关门落锁。
顾行歌心下松了口气,宗烨这心理毛病得想办法给他治一治,否则就是颗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彻底爆炸了,伤人伤己!
顾行歌跟在宗烨身后,瞧着他枯吊着的背影,不免无奈地耸耸肩,心想,这人可真难哄,我可是一门心思为他着想,他还是一副见谁都碍眼的模样。
两人经过门口的食架时,顾行歌又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伸手捞了两袋梅子,还往铁罐里头顺便扔了两块银元。
宗烨见了,突然说道:“你想吃便拿,无需付钱。”
顾行歌一听,“咦”了一声,她倒是没料到宗烨会这么说,听着还颇为体贴。
“这可是你说的哦,”她挑眉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人贪嘴,到时候把你铺子吃光了,可不兴赖我!”
宗烨面色如常地道:“无妨。”
“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开蜜饯铺子的,祖传手艺?”顾行歌对于他为何开这样一间铺子一直很好奇,此时便趁机问了出来。
宗烨面无表情道:“不是,我爹娘死得早,什么都没留下。”
顾行歌心下咂舌,责怪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想着转移话题时,两人已经走出了铺子。
宗烨转头看着身后“暖阳”二字的牌匾,幽幽说道:“因为我曾经欠了一个人一袋蜜饯。”
顾行歌愈加好奇,想问问他欠着的人是谁,可宗烨已经默不作声地先走了。
***
宗烨的铺子坐落在不太繁华的老城区,处处是斜坡和台阶,而且又在巷子的尽头,所以并不方便叫车。
直到他俩走出了崎岖的巷子,来到了平坦的大路上,这才见到了几个停车等客的车夫。
顾行歌喊了两辆黄包车,招呼车夫道:“去天宝街36号,秦妈火锅。”
“要得,做稳当咯,走起!”车夫吼了一嗓子,拉着车头,有干劲儿地往天宝街跑去。
顾行歌是个无辣不欢的人,她来庆城短短的日子里,已经将这里的火锅店都吃了个便,上到装修华丽的大雅厅堂,下到环境恶劣的简易脏摊,也就这家秦妈火锅甚合她意。
这家店是个老字号了,倚着人工河而建,是幢两层高的竹楼,外观瞧着朴素了些,也没有挂上红红火火的招牌,着实算是不起眼了,却因口味绝佳而口口相传,多得是慕名而来的人。
顾行歌刚入门便闻到了喷香的油辣椒,搓了搓鼻子,深吸一口气,感叹道:“就是这个味儿!”
这个点儿,一楼已坐满了嘈杂的食客,跑堂的热络地将他们二人引到了二楼临河的窗边的一个座位,将密密扎成一捆的竹签子奉上:“您二位看看要吃个什么锅,点些什么菜?”
顾行歌看了一眼对面的宗烨,宗烨却直接说道:“你点,我随意。”
顾行歌砸了咂嘴,她记得上次一起吃早餐时,宗烨吃得味淡,只能皱着眉很是不情愿地说道:“来个鸳鸯锅吧,辣锅那边重辣,清汤锅那边味道淡些。”
宗烨听了她这话,斜着看过来,但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望向窗外。
“麻辣牛肉,鲜鹅肠,毛肚……”顾行歌手指生风,迅速且熟练地抽了数根竹签,“再给我来一份冒脑花和冒鸭血,两碗冰粉,行了就这些吧。”
“要得,您二位稍等哈!”跑堂的抓了满满一手被顾行歌点中的竹签子,麻溜地下了楼。
顾行歌开始吃起了手中的梅子,这餐前吃蜜饯能开胃。他俩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窗外静静流淌地河水,等着锅上桌。
这店内虽然生意火,但伙计们手脚都麻利,没等多久,浮着一层红油的锅底便上了桌,菜碟也都一一在桌子四周围成了一个圈。
顾行歌瞧着宗烨那半边的清汤锅底,只觉得索然无味。
她将侍立在侧的伙计打发下去:“我们自己烫,你忙去吧。”
伙计得令,便应声离开,招呼别桌去了。
锅底的煤炉烧得正旺,汤很快便咕噜咕噜冒起腾腾的热气,顾行歌急不可耐地捡了荤肉扔下去,还点了点一动不动地宗烨讲解道:“这毛肚鸭肠不能煮太久,嫩的好吃,你别光夹蔬菜啊,这么瘦,多吃点肉!”
鲜辣的熟食下肚,顾行歌满足得连眉眼发梢都支棱起来!
她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向对面的宗烨,见他虽然默不作声,但至少东西是一口一口在吃了,脸色也比之前缓和了不少,终于把心放下了些。
顾行歌夹起一块牛肉送进嘴里,斟酌了一番,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宗烨,你现下可好些了?我们聊聊案情?”
宗烨放下筷子,道:“你说。”
顾行歌思索片刻,方说道:“如今因你的聪慧判断,我们已经知晓了犯案手法,接下来便该找凶手了。”
借机夸一波宗烨,免得他情绪又受影响。
旦见宗烨点头,顾行歌则继续说道:“我之前不是说看过几本侦探小说么,我记得书里面案件的凶手,一般都是死者周遭的人,因为他们有充分的杀人动机,以及作案时间。”
宗烨点点头,道:“嗯,不无道理。”
得了宗烨的赞同,顾行歌有些得意地放下筷子,自包中拿出卷宗。这几日她一门心思扑在探案上,这卷宗也是走哪儿带哪儿。
顾行歌索性直接坐到了宗烨身旁,指着卷宗上证词那一页,煞有介事地说:“警署找黄开烈的秘书张成录过口供,这张成说庆城的李副市长案发前几日曾在公开场合与黄开烈发生过争执。两人政见不合,黄开烈此番来庆城只怕最不想见到他的,便是这位李副市长了。”
宗烨自顾行歌坐过来了,便往旁边挪了挪,又顺着顾行歌手指的位置也看了看卷宗,他有些疑虑地说道:“有人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
顾行歌说:“那是先前了,现在不是知道了是暗格内的冰造成了误断,实际死亡时间提前了两至四个小时,那这个不在场证明可就作废了!所以,我觉得此人嫌疑很大!”
宗烨摇摇头,严谨地说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顾行歌了然,收起卷宗,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而宗烨却因顾行歌的离开神情有些怅然若失。
“要我说啊,凭空臆测确实做不得数,”顾行歌端起筷子,又往锅里下了一些菜,“那不如吃完这顿饭,我们去会会这个李副市长,找找真凭实据,你同我一道,如何?”
宗烨点点头,算作默认。
顾行歌也不着急,惬意地享受着一桌的美食,反正这个点,市政厅的工作人员也应该在用餐午休,去了也是扑空。
直等到桌上的菜都被横扫一口,冰粉里的最后一滴甜水也融到顾行歌胃里,她才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一脸满足地喊道:“伙计,结账!”
付好钱,顾行歌拿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下午一点。这个时间可谓刚刚好,这是刚打起精神准备工作的时间。
宗烨问:“现在去吗?”
顾行歌神秘一笑,说:“不,先去个地方。”
***
市政厅。
走至近处,入眼可见便是极为醒目的一幢大楼,飞檐走壁,罗马廊柱,是时下最流行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正门口恢弘气派的大理石台阶两侧,竖立着民国政府的旗杆,旗帜飞扬,风中烈烈,很是威严。
顾行歌领着宗烨拾级而上,在大厅的接待处自报家门:“李子坝警长顾行歌,请见李副市长。”
那位接待员露出板正的微笑:“请问您有预约吗?”
顾行歌冷哼一声,收回自己的警长证,敲了敲接待员的桌面,颇有些不可一世地说道:“你且先给李副市长挂个电话,再与我说需不需要预约。”
接待员颇为尴尬,从上到下打量了顾行歌和她身边的长袍男人,随后不情不愿地拨通了办公的电话,在那边低语几句,顾行歌没听清他说什么,旦见他连连点头。
接待员挂了电话后,立马换了副表情,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好意思,顾警长,怠慢了,您稍等。”
话刚说完,他们身侧便响起一个殷勤而响亮的声音:“哎哟,密斯顾,新来的接待员不懂事,您不要见怪哦。“
顾行歌转头之间,便见一个白白胖胖穿着一身中山装的中年人,驱步而来:“我是李副市长的秘书,您喊我小汪就行。您随我来,我带您上去。”
顾行歌心里发笑,见此人如此笑面狗腿,与那胡大有的一拼。
他二人跟在小汪身后,沿着大厅一侧的回旋楼梯上了二楼,走到了左边最里间,小汪躬身推开门说道:“您二位请!”
待顾行歌他们进去之后,他又退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言行举止都极为周到。
顾行歌环顾四周,这个办公室的装修和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套红木的办公桌椅和两列文件柜,一组会客沙发加茶几。
而李副市长就坐在沙发上,也正看着顾行歌。
顾行歌瞧他估摸着五十出头,眉间有几道很深的皱纹,头发虽梳得精神,但脸上疲态尽显,颇为憔悴。
光这么看着,倒真像一位兢兢业业的好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