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至会客厅,黄时英自行落座在壁炉前正对着的主位上,微扬下巴,吊着眼梢,很拿着一副当家作主的派头。
而顾行歌和宗烨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左下首的双人沙发处,也不由端出了审问的姿态。
“黄小姐,”顾行歌不愿与此人多做斡旋,便直截了当地出声问道,“黄老爷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和你丈夫在哪里?在做什么?”
黄时英抬起挂满珠串的手,有些恹恹地自下人手中接过一只雕花精致的白铜水烟斗,闭着眼先是浅浅吸了几口,这才缓缓说道:“顾警长,先前警署已经派人问过咯,我都说了噻,吃过饭打过牌,我就跟我丈夫回房间困觉咯噻,一夜到天明,还能做撒子嘛?”
这黄时英面上虽是神色不变,但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顾行歌挑眉问道:“回你自己房间睡的?一觉睡到天亮?”
黄时英拿铜签拨弄了一下烟草里的木炭,掀起眼皮瞄了顾行歌一眼:“顾警长在跟我说笑嗦,不睡自己房间,那我睡哪里噻?”她似乎觉得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你们要是莫得撒子正经事要问嘞,就搞快走,我还要去打牌嘞!”
说着,她将那水烟斗塞回下人手里,竟是起身就要走。
能看得出来,黄时英是真心实意想赶顾行歌他们走,一刻也不想多留。
顾行歌的黑色皮靴轻点着提花地毯,她见这般十分不客气的行为也不急不恼,而是对着黄时英欲走的背影冷哼一声,悠悠道:“黄大小姐可知,录假口供是个什么后果?”
黄时英闻声顿住脚步,转头呛声道:“撒子假口供?你莫要诽谤,小心到我要去告你!”
顾行歌冷冷地瞧着她,声音里透露着一丝阴寒,道:“事发那晚下着雨,不要忘了你下雨天可都是被自己房间里的魔鬼吵得睡不着觉呢,怎么可能一夜到天明?”
黄时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仍嘴硬地狡辩道:“我那天太累咯噻,困嘞要死,哪里听得到撒子声响!”
顾行歌挑眉,无所谓地说道:“你若不愿说实话,那我只能请你到警署走一遭!到时候看丢谁的人!”
顾行歌毕竟是在军营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审犯人的那套阴狠手段,使得是行云流水,对付黄时英这种花架子,最是十拿九稳。
果然,黄时英方才还趾高气昂的脸色,这时候表现出了难堪的裂痕,她绷紧了嗓音道:“我……我是撒咯个小谎,但我那天晚上确实一直待在家里噻。”
顾行歌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黄时英似是很纠结,她是要面子的人,不光彩的家丑她不欲说,但看顾行歌咄咄逼人的神色,又担心要被带去警局,面子上更挂不住。
纠结之下,她只能沉着脸,退步重重地坐回沙发,艳丽的丹蔻长甲陷进沙发扶手,一咬牙,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道:“我那日同那混账吵了一嘴,吵完想着好好睡觉不管他噻,但是屋里头太吵咯,吵得我头发昏,我就去咯客房。”
“有人证吗?”顾行歌问。
黄时英揉了揉太阳穴,回忆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道:“我半夜醒咯一哈,还喊王妈给我送咯温水,她可以替我作证。”
说罢,黄时英又着人将黄妈喊来,黄妈一番证词果然与她所说无二,证实她所说确不作伪。
顾行歌又追问道:“那你离开房间之后,你丈夫呢?去了哪里?”
黄时英冷笑:“我啷个晓得那个混账去咯哪嘿?可能又跑到哪个小婊子那里快活咯!哼,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他是越发嘞猖狂,甚至经常几日都不见踪影!”
“顾警长,”她猛然抬眼盯着顾行歌,尖利地喊道,“你倒不如替我去问问他哈,他不分昼夜嘞,死到哪嘿儿去鬼混咯?”
一时之间,黄时英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疲态尽显,似是不甘,似是怨怼,哪还有半分大小姐的矜贵骄傲姿态。
顾行歌心道,难怪她要说谎,原是要给那不成器的丈夫打掩护?生怕家丑外扬?
她瞧着黄时英现在一副凄哀怨妇的模样,估摸着这位大小姐现在心里应该气得浑浑噩噩了,再问下去也不定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便识趣儿地告辞离开。
出了黄公馆的花园,顾行歌才与宗烨交流起方才从黄时英那里得来的消息:“照黄时英和她家下人所言,她那晚确实是一直睡在客房内没有出去过,倒是她丈夫,不知所踪,着实可疑!”
宗烨不置可否,平静道:“那只有找到他本人亲自询问,才能知晓了。”
顾行歌锁眉思忖:“这黄公馆的人没一个知道他们姑爷的去处,呵,这倒有些无从下手了!”
她朝身后虽华丽气派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郁的黄公馆又望了一眼,突然顾行歌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影,她狡黠一笑:“不过,兴许有个人能知道这位黄公馆姑爷的讯息!”
***
约翰神父坐着黄公馆的私家车到达教堂后,和善地谢过司机,并拒绝了司机想帮他搬运皮箱的好意,他站在原地面带笑容地目送了司机开车离去,这才提着皮箱,抱着俩盒子悄默声地回到了教堂内自己的房间。
确定四周无人后,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一转身便把手中的皮箱与食盒潇洒地扔到了地上,并且活动了一下自己板正得有些僵硬的四肢和五官。
脱了这一身繁复厚重的神父黑袍,又自衣柜里取出一件青色夹袄长袍换上,带上一顶崭新的报童帽,他耸了耸肩膀,面露无奈之色:“板挺着腰板,举了一天的十字架累死了!”
只是这话语却哪里还有半点儿洋人口音,一字一句可都是清清楚楚的国文。
约翰神父又将手中铜盒内的银元悉数倒在了另一个黑色钱袋内,他便穿着这一身青色长袍,一手提着一袋银元,一手压低了帽檐,悄悄从教堂后侧的一个小门迅捷地蹿了出去,越过一条街,走进一处幽深的小巷。
四下里环顾一番,他方得意洋洋地颠了颠手里的钱袋:“嘿,这黄家人出手就是大方,次次都让我赚不少!”
他将银元从袋内抛出,咧着嘴一枚一枚地数着,一门心思地沉浸在数钱的爽快中,这番贼眉溜眼、见钱眼开的模样,哪还有在黄公馆时道貌岸然的装相。
约翰神父不担心被人发现,因为这是教堂临河的后街,荒无人烟,这条小巷又偏僻,来做礼拜或祷告的人根本不会走到这里,故而每次从教堂转移财物时,他都会选择这条僻静小巷。
但今日他出门没看黄历,似乎有些背运,因为这条从无旁人经过的小巷,此刻在他前方却出现了一道身影。而那人背光而战,被日光拖长的影子直直延展到了他的脚尖。
约翰神父直觉情况不妙,立刻收起钱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可他跑出没两步远,就被此人追上拽住了后领,接着,那人一把掀翻他的帽子,气势凌人地问道:“跑什么?”
约翰神父一看,抓住他的那人不正是黄公馆出现的,自称警长的女子?
“上帝是仁慈的,上帝保佑你,”他立刻恢复正经,神父上身,临危不乱地开口道,“这位警长请不要随意动粗,我是教堂的神父,受租界政府保护,你不可伤我!”
抓住这位便装神父的正是顾行歌。
刚刚她在黄公馆门口灵光乍现,想到黄时英如此推崇约翰神父,此人定然会受邀时常出入黄公馆,也许黄家的事他能略知一二,便想着找他来问上一问。
于是他们二人便叫了辆车,一刻不停地来到了教堂,谁知教堂内一个正在洒扫的执事说,未见神父回来,许是还在外布道。
顾行歌心下疑惑,那神父明明比他们先出门,怎么会晚到?难道真的半路去了别处驱魔诵经了?
她叹了口气,今日不巧,既是如此,只能下次再来找人。然而,她和宗烨出门正欲离开,顾行歌直觉后侧方有脚步身,她绕过教堂主楼,却扫到一个戴着帽子的青色身影,在墙边一闪便消失了。
顾行歌二话不说追了上去,发现墙边开了一个小门,眼见青色身影进了一处巷子,她只觉青袍之人身高似与神父雷同,而与宗烨对视一眼,他也有同感。
于是,顾行歌便与宗烨合意,宗烨跟在青袍身后,她则绕道值巷子的另一口,前后夹击,瞧瞧这个鬼鬼祟祟的到底是何人。
现下这一抓,发现果然是那神父!
顾行歌眸光一聚,将穿着中式长袍的神父从上到下审视了一番,最后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钱袋上,冷笑一声:“你一个洋神父,为何不敢正大光明地出门,还要如此乔装打扮,偷摸从小门出?”
“上帝是仁慈的,上帝给予了我人生的自由,你无权干涉!”约翰神父应是察觉到了顾行歌的视线,他将拿着钱袋的手背到身后,略显不悦道,“你速速放开我,否则我要告到政府,告到领事馆……”
顾行歌可懒得听他扯呼,二话不说就自他手中抢过钱袋,然后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抛给了宗烨。
宗烨默契接过,打开一看,顺手掂了掂钱袋的重量,说:“差不多五十枚银元,若没猜错,这应是今日在黄公馆驱魔所得的。”
顾行歌不怀好意地笑道:“哟,神父,你偷了上帝的钱,你说上帝还会对你仁慈吗?”
约翰神父一边上手扒拉顾行歌的手臂,想要挣脱她的钳制,一边激动地大喊:“上帝是仁慈的,你们是恶魔,是恶魔!”
顾行歌只觉他张口闭口都是上帝,调子又洋歪歪地吵得很,上手就想堵住他的嘴,谁知宗烨却突然上前,望着约翰神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游仙斯宝威阮都十查理。”
约翰陡然闭嘴,眼珠子转了转,登时一脸祥和道:“告德步来斯油,阿门。”
他自以为宗烨说的是洋文,便用了句洋文的“ 上帝保佑你”来回复,反正不管宗烨的洋文是什么意思,用这句话来回复准不会出错!
“我说的并不是洋文,只是信口胡诌了几个类似的音节。”宗烨却勾起嘴角,笑得一脸冷漠,“所以,约翰神父,你根本不懂洋文,这个假洋人的身份,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