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飞宇问石家乐要到沈氏夫妇的地址后,直接换了目的地。
沈萱养父母所住的小区年头更久远,但位置繁华,地段极佳,房价也是只高不低。前段时间,渊市政府整改老旧社区,把这附近所有落建三十年以上的小区都重新刷了漆。
三人徒步进了小区里,赵飞宇望了望四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能在三十年前住到这里来,没点儿本事是不可能的。”
岳怜安显得很不安。她走在最后,眼神有些飘忽,倏然道:“我要喝水。”
没等赵飞宇和高远说什么,岳怜安径自走向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她甚至没有走远,直接站在小卖部门口,就这么咕咚咕咚地仰头灌自己。
高远心思细腻,开口问道:“怎么了?”
岳怜安没搭理高远,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巴。赵飞宇“啧”了一声,伸手去抓她的马尾,“说话啊!你这一天天的!”
高远语气温和,他走到岳怜安身边,低声问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岳怜安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马尾,有些错愕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男人。
岳怜安垂下眼眸,终于淡淡开口:“在孝慈的时候,我和沈萱的养父母见过几面。”
赵飞宇有点儿意识到什么了,他张了张口,但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高远看了看他们即将要上去的那幢居民楼,目光又重新回到岳怜安的身上,“你和沈萱……”
岳怜安已经恢复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仰头喝下瓶子里最后一口矿泉水。
看着岳怜安把所有的水喝完,赵飞宇伸手夺过她手里那两个空矿泉水瓶子,然后抬手丢进旁边的大垃圾桶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走吧,我们上去。”
三人站在楼道里,赵飞宇来回只敲了两遍门。门那头回应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来了!”
当那道防盗门被打开,那中年男人狐疑道:“你们是谁?”
岳怜安淡淡开口:“警察。”她说完,一个中年女人也出现在了门后,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住了他们。
这对夫妇已经过了退休的年纪许久,他们穿着斯文得体,气质也温和文雅,是明显的知识分子的模样。
虽然还不知道岳怜安他们的来意,但这对夫妻还是把三人邀请进了家中。
赵飞宇站在玄关处,还在斟酌着怎么表明来意,高远倚靠在防盗门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只有岳怜安毫无顾忌地走进了人家家里。
沈德厚显然也没意料到,这个女警察竟会如此不见外。他转头问赵飞宇:“几位警察同志,你们上门是为什么事儿?”
赵飞宇也不好当外人面骂岳怜安,他只好先和沈德厚对话:“那个,沈萱是你们的女儿对吧?”
听到赵飞宇提到沈萱,沈氏夫妇的神情明显从疑惑转到了怨怒。沈德厚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愣愣地反问道:“她怎么了?”
“她死了。”
岳怜安声音很轻,也没有回头。她走到客厅中央的三角钢琴旁,用食指敲下其中一个琴键。顿时,那突兀的音符在死一般沉寂的空间里四散开来。
蒋蕙兰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什么,死了?”
后来沈氏夫妇和赵飞宇说了很多话,在场的三人这才得知,原来沈萱早在半年前就离家出走,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夫妇二人前两个月去了国外走亲戚,这两天回国又换了新的手机号码,所以石家乐才联系不上他们。
岳怜安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家中的一切。
她看见三角钢琴上放了几个相框,上面是不同时期的全家福——穿公主裙的沈萱、穿钢琴演出服的沈萱,还有穿学士服的沈萱……
靠墙有一个立式的展示柜,里面放满沈萱从小到大获得过的奖状、奖牌和奖杯。她侧头看向旁边半敞开的储物房,里面堆放了很多杂物——粉红色的脚踏车、半高的洋娃娃、成捆成摞的辅导书和教科书等等。
看来离开孝慈以后,你过得很好。岳怜安想着,心底后知后觉地萌生出一丝异样。
沈德厚帮妻子擦拭眼泪,声音又低沉了几分。他对赵飞宇说:“有十五六年了吧,我们把小萱从孝慈带回家以后,她一直很听话,也很努力,上学的时候还连跳了好几级,从来没有让我们操过什么心。”
高远挑眉,“她这么听话,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似乎都悲愤交加。
蒋蕙兰摇了摇头,“其实我们也想不明白,小萱读博士以后性情大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们以为她谈恋爱了,可是根本没有任何征兆,我们……”
蒋蕙兰再说不下去了,还是沈德厚接过了话,“我们有好几次想和小萱谈谈,可是她好像变得讨厌我们,渐渐地,她开始不再回家,半年前更是招呼也不打,直接收拾东西就搬了出去。”
岳怜安坐在三角钢琴前,双手悬停在黑白琴键上,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那一瞬,岳怜安把自己想象成了沈萱,竟有些忘我。直到她十根手指重重砸在琴键上面,不堪入耳的噪音,瞬间惊动了屋子当中的另外四人。
赵飞宇愣了一下,“小岳!”
现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大家竟都有些不知所措。
蒋蕙兰也转过头,看向了这个奇怪的女警察。她不由问道:“你姓岳?岳警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赵飞宇正要上前,却被高远拉住了。
岳怜安微怔,双手从琴键上抽回。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在琴凳上。
蒋蕙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岳怜安身旁,仔细看了她许久,又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孝慈见过?我好像记得你。”
“你叫亮亮对吗?”蒋蕙兰说着,手心朝下,在自己身体侧旁比划了一下,“我记得你当时只有这么高,也像现在这样不爱说话。”
岳怜安终于说:“你……记得我?”
“你真是亮亮?”蒋蕙兰眼睛又红了,她有些发抖,伸手去摸了摸岳怜安的额头,“当时,当时我和德厚是想把你带回家的……”
沈德厚失声叫自己妻子的名字,“蕙兰!”
岳怜安平静地问:“为什么?”
究竟是在问蒋蕙兰为什么想要把她带回家,还是在问为什么最后又没有把她带回家,岳怜安自己也不知道。
蒋蕙兰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当年的事,岳怜安听着,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原来十六年前,沈氏夫妇在孝慈福利院先看中的是岳怜安。
他们对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她看起来很安静,眼睛看向他们的时候一片清明,如水一般纯净。
于是,那时候的沈德厚和蒋蕙兰决定,要给这个小姑娘一个家。
他们甚至已经和孟如琴说好要办岳怜安的领养手续,直到沈萱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个时候沈萱还姓孟,只有九岁,但已经活脱脱像个小大人了。
她走到沈德厚夫妇面前,笑着说:“叔叔阿姨,你们是不是要领养亮亮?太好了,我真替亮亮高兴,亮亮其实很乖,只是缺乏点儿爱心,所以才会经常和其他小朋友冲突,不过我相信叔叔阿姨那么好,一定会感化亮亮的。”
蒋蕙兰听罢,狐疑地看向站在旁边的孟如琴,问道:“这是……”
孟如琴低头看了一眼孟萱,然后朝夫妇二人柔声开口:“孟萱这孩子就是善良懂事儿,到现在了,还在为调皮的亮亮说好话。”
蒋蕙兰皱眉,侧头看向站在教室外一动不动的岳怜安,“亮亮不是这样的孩子吧。”
这时候,孟萱拿出了自己的画册,又递到蒋蕙兰的手中。她说:“阿姨,你看我画的好吗?我的愿望就是成为钢琴家,有朝一日能在好多人面前演奏!”
蒋蕙兰的目光落在孟萱的画纸上,果然看见上面画了一个小女孩儿,坐在舞台中央演奏着三角钢琴,底下还有许多鼓掌的观众。
蒋蕙兰合起画册,客气地鼓励孟萱,“你画得不错。”
把画册还给孟萱后,蒋蕙兰对孟如琴说:“我们下次再来吧。”
可是从那以后,沈德厚夫妇再没有见过岳怜安了。直到他们办好手续,来带走孟萱的那一天,才看见岳怜安走进冰天雪地里相送。
此刻,蒋蕙兰已经是泪眼婆娑。她看向岳怜安,“亮亮,如果当时,我们坚定地把你带回家,你和小萱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坐在三角钢琴前的岳怜安,那一瞬间只觉得手脚冰冷,她盯住蒋蕙兰,紧抿住嘴唇,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和沈萱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岳怜安不知道,也想象不出。
从沈德厚家中出来,三个人一路沉默。
岳怜安还是那副不说话的样子,赵飞宇和高远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些什么。直到走到楼下的花坛边,岳怜安才终于停下。她站在台阶上片刻,最后抱膝坐了下来。
赵飞宇和高远又对视了一眼,默默坐到岳怜安旁边的台阶上。
他们只是陪岳怜安坐着、沉默着。
直到赵飞宇忽然想起什么,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一个塑料袋,然后递给岳怜安,“小岳小岳,我这儿有粘豆包,你要不要吃一个?”
从塑料袋里拿出粘豆包,岳怜安的神情却变得越发黯然。
高远皱眉看向赵飞宇,忍不住白他一眼,“你就用粘豆包哄人?”
赵飞宇觉得讶异,挠头道:“奇怪了,你平时不是挺喜欢吃这粘豆包的吗?我上午特地去食堂给你买的。”
岳怜安握住那个早已经凉透了的粘豆包,有些恍惚地开口:“我对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印象,我只是一直记得,在我被人抱走以前,有一个女人总是给我买粘豆包吃。”
听罢,赵飞宇和高远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岳怜安。
“粘豆包——”岳怜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喃喃,“我的家乡大概有很多粘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