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王家惨案,男丁齐亡(下)
屿今夕2024-08-23 19:4210,068

  

   水泥路的颜色很深,像是新铺的。

    

   周诗韵一路走来,不少民居院墙白净明亮,在午后树荫下反射出若有若无的太阳光。也有人家翻新了斜顶上的青灰瓦,在檐角挂上灯笼,又或在瓦隙间插入小国旗。虽说地处沿海小村,远离大城市的繁华与喧哗,可村里的居民们却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美好生活的追逐。

    

   “这一排边有三四间院子都可以租售。”走在身旁的宋婶介绍道。

    

   “这么多空屋子?是因为村里年轻一辈都进城了吗?”周诗韵问。

    

   “是啊,这年头年轻人都想往外跑,有去城里有去县里,再不济也会搬到镇上住。其实放在十几年前,出去的人还不算多,主要这十年来村里收益下降,还遭到了海公爷的诅咒,村里老人小孩时常生病。要我说,当年那个坝桥就不该建,既毁了咱村的船运公司,又镇住了海公爷的神灵,换我是村支书肯定一早就去镇上抗议了。好在坝桥终于被炸掉,这不,坝桥才拆没几个月,海公就上身显灵了。多准,多灵。”

    

   宋婶喋喋不休,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嘴皮子不停翻动,周诗韵顿时感觉找对了人。只要她问一句,宋婶便能回馈数以十倍的信息量。 

   “生病?你是指前两年疫情?”周诗韵问。

    

   “当然不是。”宋婶摆摆手,那场席卷全球的口罩事件对于她仿佛不值一哂,“大概是在坝桥建成之后的一到两年,也就是2012年左右,村里生病的小孩和老人开始增多,有发热感冒,也有呕吐拉肚子,严重点的精神出了问题。”

    

   “去医院看了没有?医生怎么说?”周诗韵问。

    

   “当然看了。就拿我自己家孙女来说,四五岁那会儿连续发高烧,镇上的门诊,县里的医院,包括市里面都跑过,可医生也说不出具体原因,最后也就挂个水开点感冒药打发走了我们。所以后来再生病,我们也不去外面看了,就找村里的医生,或者干脆自己煎点中药。说到煎中药就不得不提我们家老板了,我们老板真是个大好人,不但准我在后厨煎药,有时外出还会顺手摘一些药材送给我。”

    

   看着唇角止不住上扬的宋婶,周诗韵道:“你们老板也太优秀了吧,居然还会采药。该不会是清晨义务捡垃圾途中采的?”

    

   “当然不是,他早上是去海边捡垃圾。药材只在东边山上的林子里有,我们当地人把那叫作青峰岗,像蒲公英啊、车前草、雷公根、白花菜随处可见……”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宋婶合上嘴,一脸古怪地盯着周诗韵:“什么老板,那是义工小徐。”

    

   周诗韵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是你说漏嘴的,再说了,我也住不了几天。我只是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隐瞒身份,明明是老板为什么非要对外自称是义工?”

  

   “啊,你都知道啦。不清楚,可能为了防止客人讨价还价吧……周小姐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人有时管不住嘴,说话不经大脑。”宋婶眼角褶子里渗出浅浅的尴尬,补充道:“我知道你是开公司的大老板,不差钱的。”

    

   “我可不算大老板,只是一名创业者。”周诗韵笑笑,与前天相比,眼下宋婶的态度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这一切,只因宋婶无意间在短视频上刷到她的视频号,知道她经营着一间公司。

    

   可见,身份作为一种标识,能给人带来便利,改变感观,甚至扭转局面。那徐清呢?他放弃老板身份,自称义工,又有怎样的目的?

    

   “煎点中药就能治愈那些病吗?”见宋婶陷入局促,周诗韵主动缓和起气氛。

    

   宋婶苦笑:“没法彻底治好,这可是海公爷的诅咒。不过吃了总比没吃好。周小姐,我知道你不太相信海公,可是咱们村里有证据。”

    

   “什么证据?”周诗韵问。

    

   “这十年来,村里老人只要生病,晚上几乎都能梦到海公。而两个多月前,镇压海公神灵的坝桥被炸毁,神奇的是,这两个月来生病的老人小孩明显减少许多。当然,最明显的证据是昨天下午在剧院里,海公突然显灵,上了一个唱戏男人的身,据说那个男人把手伸进火盆里却安然无恙。并且海公还借男人的嘴巴留下了一段预言,证实了漩村之前一直风水不好,是因为坝桥下埋着一具石尸。”

    

   面对煞有介事的宋婶,周诗韵毫不留情地打击道:“那有没有可能,老人生病梦见海公,只是因为白天思虑太多?这两个月漩村生病的人少,我想是因为夏天到了,一些传播疾病被高温杀灭。至于昨天下午剧院里的那场庙戏,我也去看了,并且在网上找到了对应的火焰魔术视频。所谓的请神上身,大概率就是一场魔术表演。”

    

   “不可能。”宋婶表情不知何时变得宁肃:“周小姐,你要是知道那个被海公上身的人的身份,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身份查出来了?他是什么人?”周诗韵问。

    

   “他是一个民工,之前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周小姐,不是我看不起民工,可要不是被神灵附体,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工怎么可能在剧院里又唱戏又预言,还会像神灵一样控制火?”

  

   “民工?”周诗韵愣了一下,她万万没想到,昨天下午将数百名漩村人包括村干部们戏耍于股掌的男人,他的身份竟然这么朴素。

    

   “他后来醒了没?有没有问过他?”周诗韵追问。

    

   “在医院里醒了,问他什么都不知道,听医生说他现在还在观察中。失忆,外加身体虚弱,这就是请神上身过后的两大后遗症。在我小的时候,曾听说过有一个隔壁村的神婆,也是在一场庙戏过后,因为预言太准被海公诅咒死了。”宋婶逐渐压低声,语气也变得诡秘莫测,“最要命的是,他之前干活的工地,正是挖出石尸的跨海大桥施工现场。海公选他上身,警示村民,这完全说得通的哇。” 

    

   午后的阳光绕过路口树荫洒落,有些晃人,周诗韵低下头,盯着手臂泛起的密密麻麻小疙瘩。

  

   宋婶的话令她一时无从反驳。一旦反驳不了,潜意识便会自动容纳下对方观点,哪怕内心是反感和抗拒的,可潜意识的力量往往是内心无法控制的。

    

   周诗韵不愿相信这一切都与神灵有关,也不想潜意识贸然去接纳这些荒诞不经。

    

   “报警了没?警察怎么说?”她问。

    

   “报了,去的就是昨天下午维持秩序的派出所民命,听说问了几个问题就走了。这件事情村委会不想闹大。”宋婶道。

    

   轻描淡写“嗯”了一声,周诗韵没再接茬。

    

   她脑海中忽闪过一个念头,男民工请神上身的事,该不会和那桩还没侦破的石尸案有关?可旋即,这念头便在脑海中化为乌有,相比起那具与她毫无瓜葛的石尸,她此时更好奇的是王娴。

   身为一名利己主义者,她继续留在漩村的目的也很单纯——找出当年真相,打开那个干扰她情绪的心结。

    

   拐过路口,又走了几步,周诗韵来到那间熟悉的小院前。

    

   她已经来过三次了。分别是十三年前的晚上,前天的雨夜,以及现在。

    

   白日的阳光下,年迈的院子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灰白气质,它的屋顶也翻修过,却少了几分别家院子的明亮与生机。

    

   “屋顶应该是七年前翻新的。”宋婶顺着周诗韵目光望去,解释道:“那会儿村里面改建,亮子打电话回来,安排人重修了屋顶,之前屋顶都塌掉一半了。对了,你怎么会看中这间院子的?” 

    

    

   “位置不错,大小也合适,我挺喜欢。并且我看隔壁院子好像也空着,要是能一起拿下就更好了。”周诗韵一边说,一边打量宋婶的脸色:“只是有一点,据说在这间院子里发生过不太好的事。我担心以后会影响生意。”

    

   宋婶脸上挤出笑:“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网上还搜到了户主的信息,是叫王娴对吧?出于谨慎,我让公司的人去查了一下,才知道她以前曾在这间院子里遭受过侵犯。”周诗韵盯着宋婶闪烁的眸,语气平静道:“这笔生意要是成了,少不了你的居间费。但是,我需要知道有关户主的全部信息,包括她过去的经历,并且真实可靠。当然,我也可以问别人……”

    

   “不用不用,你问我好了。”宋婶连忙道,“我可是看着娴子长大的,她老娘在的时候就喜欢找我唠嗑,我对她家的事情比村里任何人都清楚。”

    

   “是吗?”深深看了眼宋婶,周诗韵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托人找了过去的资料,发现王娴如今的照片,和十三年前报纸新闻里刊登的并不怎么像。报纸上似乎是双眼皮,高鼻梁。”

   宋婶愣了愣:“不会啊,这怎么可能。娴子一直都是单眼皮,这女娃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长相就没变过。不过就算是单眼皮,娴子放在咱们村也算长得标致了。估计是当年报纸上的照片没拍好吧。”

   听着宋婶笃定的语气,周诗韵心底最后的一丝希冀落空。报纸刊登照片纯粹是她瞎编的,事实上,当初她虽然拍了王娴的照片,可出于保护受害者隐私,照片并未见报,一直保存在她旧手机里。

    

   即使漩村所有人都坚称十三年前的王娴,就是两天前回到漩村的王娴,可周诗韵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记忆,以及十三年前拍到的那张照片。

    

   漩村这么多人,包括宋婶在内,都是从小看王娴长大的,显然不会认错。

    

   而她自己则有照片为证,也不会有错。

    

   那么错的,究竟是什么?

    

   又或者是谁?

    

   “好,我信你。”周诗韵笑笑,语气放缓道:“能和我讲一讲王娴的身世或者经历吗?”

    

   宋婶眼中泛起奇怪之色,显然有些不理解,看个房子为何还要打听户主的身世。

    

   “在这个时代,人气与流量背后,往往都是一个个好故事。”周诗韵对宋婶解释道:“知道院子原主人的身世背景,我才有可能将其中的卖点提取出来,从而编织成一个故事,增加地产的商业价值。”

  

   宋婶似懂非懂,眼里的怪异之色消淡。

    

   “好吧,我想想看,该从哪说起。其实吧,在嫁给小董老板之前,娴子过得挺惨,是个苦命姑娘。”

  

   “为什么这么说?”周诗韵故作平静问,心底却犹如爬满虫蚁,痒感与恶心同在。

    

  

   “怎么说呢,他们一家的条件放在村里原本是挺不错的。尤其在公社解体后,王娴的爷爷是第一批跟着村支书兄弟俩偷偷干船运搞水产的村里人,后来还捎上王娴她爸。那会儿应该还是八几年吧,私自做买卖就是投机倒把,见不得光,这爷俩也算是村支书他哥的左膀右臂了。”

    

   “村支书他哥?”周诗韵问。

    

   “对,村支书还有个哥哥,叫董冠忠,他要是还活着,现在该有七十四五岁了。船运和水产生意最早的带头人其实是董冠忠,并且当时董冠忠还是村委会主任。那件事具体发生在哪一年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八几年接近九零年那会儿,大概也就是娴子出生后没两年……”

  

   荒废的旧居前,老树未经修剪的枝桠与厚密的藤蔓犹如枯朽垂臂,搭在砖石脱落的斑驳墙头。 炽烈的阳光似乎灼痛了宋婶的眼睛,她转身避开阳光直射,直到眼鼻间忽起的潮红变浅,才继续开口讲述。

    

   ……

    

   在我们村子里,自古就有一个风俗。

    

   凡是娶了外乡媳妇,如果怀上身孕,就必须得把媳妇给藏好。不能让外人看出她怀了孕,甚至不能让外人知道她在漩村,绝大多数发生这类状况的村民,都会声称自家媳妇回了外地娘家。

    

   大伙对事实真相心知肚明,谁也不会说破,因为说破,就触犯了大忌。

   在漩村甚至海东镇的传说里,海公一直是惩恶扬善的神灵,可由于某种缘故,祂格外痛恨来自外地的孕妇。一旦被祂发现,便会对孕妇施以诅咒,夺走孕妇腹中的孩子。

    

   这真的不是封建迷信,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并且发生了不止一回。

    

   自打我记事后起,不止一次听说过,怀了身孕却依旧抛头露面的外地媳妇流产的消息。而那些遵守传统风俗,怀孕后就被婆家人藏起来的媳妇,她们往往能逃过海公的诅咒,有惊无险地生下小孩。

    

   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 也就是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间里,漩村的外地媳妇逐渐多了起来。她们中有的来自县城,整天把自己当作城里人,眼睛都翻到头顶上去了,对漩村的风俗压根看不上眼,怀了孕后还整天在外面耍。

   那段时间里,镇上有几个外来媳妇陆续流产,她们流产后也不告诉家里人,可能是出于自责吧,她们中不少人竟选择了跳海自杀。直到尸体被路过的渔船发现,打捞上岸,才发现她们已经流产。

    

   当时的村支书董冠忠对这件事很重视,特地让联防队队长,也就是他亲弟董冠义组织联防队员,每晚轮流去海边巡逻。由于漩村海岸线长,联防队人手不够,董冠忠便动员村里其他男丁一起加入巡逻队,甚至有时候,他自己也会亲自带队巡逻。

    

   兴许是受到海公诅咒,又有一名外来媳妇想不开,在流产后选择了跳海。

    

   那一夜,正好轮到王家父子去西角崖。西角崖位于漩村最西侧,与西面的大陆隔海相望。那是一座陡峭的山崖,崖下二十多米就是大海,无论是已被拆除的坝桥,还是如今正在修建的跨海大桥,起点都是在西角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想必周小姐你已经能猜到了。

    

   王家父子在西角崖下发现了投海的女子,他们奋力营救,却没有救上来。第二天清晨,他们以及那名女子的尸体,被水产公司的人发现。

    

   王家父子都是老好人,在漩村甚至海东镇上都拥有极好的人缘,他们的意外身故让村里镇上许多人陷入震惊和悲痛,当时的村支书董冠忠特意为此召开大会,批评那些跳海的女人以及管不住自家媳妇的村里人。我清楚记得,一向素质很高的村支书,在那天当众爆了粗口,之后连续去了几天海公庙。

    

   王家父子死后,再也没有人跳海自杀。村里人都说,是因为海公听到村支书的祈愿,暂时收回了对那些外来媳妇的诅咒。

    

   然而这些事情却丝毫安慰不到王家遗孀。王家父子死后,王家就只剩下媳妇莫玉珍,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王娴,以及不满五岁的儿子王鹤。家里没了男人,偏偏还有余粮,隐于阴暗之中的人心,就像茅厕里的蛆一样缓缓蠕动起来。

    

   开始有王家的亲戚登门找到莫玉珍,起初只是来吊唁哭丧,完事后免不了吃上一顿。莫玉珍心善,临走前还会找几件王家父子的衣服或是鞋子,送给亲戚。可直到丧礼结束后两个多月,依旧还会亲戚上门,以吊唁为名,在王家大吃大喝。有些更过分的,隔三差五就会来蹭吃蹭喝,莫玉珍稍微懈怠一点,他们就对莫玉珍破口大骂,表示莫玉珍和她女儿现在住的用的都是王家的东西,逼迫莫玉珍变卖家当去换米面和猪肉,否则就把莫玉珍母女赶出去。

    

   没错,就是过去农村常有的吃绝户,夫家人联合起来欺负孤女寡母。

    

   莫玉珍和亡夫还有一个儿子?对,我是说过,他们的儿子叫王鹤,是王娴的哥哥。

  

   不过有一件事村里谁也没有想到,王娴她爸和爷死后,前来吊唁的人里有个来自县里,也姓王,是当年插队时借住王家的知青。插队期间王家人对他很照顾,他一直心怀感激。在吊唁完后,他找到莫玉珍,说自己和老婆这么多年都没能生个一儿半女,如果莫玉珍不介意,他希望能收养王鹤。

    

   莫玉珍虽然舍不得儿子,但也知道能去县城生活,无论对于儿子王鹤还是他们家都是一件幸事,于是便主动和王姓知青认了亲戚,将儿子王鹤过继给对方。而被王家亲戚吃绝户,是在王鹤走了之后。

    

   在当时那个年代的农村,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村民们虽然看不过眼,在背后指指点点,可也没人会出面制止。两三个月后,家当被变卖得差不多,莫玉珍已经一穷二白,彻底撑不下去。眼瞅着她整日里精神恍惚,连女儿都顾不上,我怕她想不开,于是便建议她去找村支书说明情况。

    

   莫玉珍听了我的建议,她背着两岁大的王娴,来到村委会门口,扑通往地上一跪,任凭谁劝也不起身。直到董冠忠来了,他听了莫玉珍哭诉,大发雷霆,直接叫来弟弟董冠义和其他联防队员赶到王家,把正在大吃大喝的王家亲戚堵在里面。

    

   董冠忠兄弟俩在村里很有威信,可王家那些亲戚不止有漩村的,还有来自外村甚至镇上的。他们叫嚣着这是王家自己的事,还说董氏兄弟都是外人,和莫玉珍母女无亲无故,无权过问他们王家内部的事。别说董冠忠只是村支书,就算是镇长来了也管不着。

    

   看到董冠忠一言不发,我和莫玉珍都感到没希望了。然而就在这时,董冠忠做出了一个惊人决定,他让弟弟回了趟家,将他那个六七岁的小孙子带了过来。

    

   随后他当众人的面,问莫玉珍愿不愿意和他家定个娃娃亲。莫玉珍惊喜不已,怎么可能不同意。和村支书一家结了娃娃亲后,王家的亲戚再也不敢来吃绝户,莫玉珍和女儿王娴终于保住了她们的房子。不得不说,老村支书当年是真把娴子当成自己的孙媳妇,不仅经常把王娴接到家里玩,后来还给了莫玉珍一笔额外的分红,使她们母女衣食无忧……

    

   “这么说来,王娴和董亮感情应该很好吧?”周诗韵突然打断道:“毕竟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算是青梅竹马吧。”

    

   “那是当然,就算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他俩最终还是结了婚。嫁夫随夫,相濡以沫,感情当然好。”宋婶感叹道。

    

   浓浓的恶心感再度从周诗韵胃底泛起。

    

   之前宋婶话中透露王娴在嫁给董亮之后过得很好,周诗韵还不以为然,她知道王娴一直在被董亮家暴,也看过王娴发来的自拍证据。

    

   可听完王娴的身世经历,周诗韵却不那么笃定了。毕竟她先前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和王娴的聊天,未曾亲眼目睹。

    

   有没有可能,真正一直在骗自己的人,其实并不是董亮,而是王娴?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周诗韵便觉得胃底剧烈翻涌。

    

   “不过可惜的是,他们小时候呆在一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宋婶的语气里隐隐透露出一股感伤。 

  

   “为什么?”周诗韵问。

    

    “九几年的时候董冠忠被人刺死,哎,那时他还不满五十岁,正当壮年,也是可惜了。后来他弟弟董冠义成了村支书,并且接过了船运和水产生意,正式开办公司,据说这也是董冠忠临终时的意愿。那阵子,董冠忠的儿女们都没空忙其他事,全都一门心思扑在打理船运公司的业务上,也就没人再把王娴接到家里来了。”

    

   宋婶说得很隐晦,周诗韵却听明白了。兄长董冠忠在世时,兄弟俩感情兴许还不错,可兄长死后,到了下一代,如何分配父辈创下的基业,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

    

   “那会儿王娴多大?”

    

   “王娴也就五六岁吧,董亮比她大四五岁。反正那会儿都还是孩子。”宋婶唏嘘道。

    

   “确实都挺小。不过就算后来王娴不怎么去董家,可漩村就这么大,孩子在村里玩总会遇到吧?他俩应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还有,王娴的丈夫他从小是个什么样的人?”周诗韵契而不舍追问。

    

   她迫切需要一些线索,来证实自己的怀疑。倘若王娴和董亮从小就是青梅竹马,自幼感情就好,那么成年结为夫妻后,就算因为某些变故感情变淡,正常情况下也不会发展到家暴的地步。

    

   而这样,基本就能证明,王娴存在对她撒谎的嫌疑。无能家暴的丈夫,只是她通过网络这个虚拟频道,所杜撰出来虚假形象。

    

   “这么说吧。董冠忠在世时很喜欢董亮这个孙子,去哪都喜欢把董亮带着。董亮也的确很聪明,我记得村里镇上的娃子都喜欢跟他玩,连比他大几岁的男孩都服他,他就是孩子王。对了,我记得有次他带几个孩子去海边玩,游泳还是耍浪,具体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玩到一半时突然少了个孩子,发现之后所有孩子都慌了神,唯独董亮最冷静,他分析那个孩子可能是被海浪卷走了,于是便带上几个水性好的孩子分头寻找,最终在不远处的海滩边找到了昏迷过去的孩子。那是个大孩子,比董亮还大五六岁,算了这个人就不提了……”

    

   似乎有些口渴,宋婶摇开随身携带的水壶,喝了一大口水后才继续说:“其他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办,只有董亮第一时间给那个大孩子做急救,人工呼吸,才保住了一条命。事后,董亮还主动找到那个大孩子的家里人,向他们认错,道歉。周小姐姐你说说看,这是十岁左右大的小毛孩能做出来的事?”

    

   随着宋婶讲述,一个与王娴聊天中判若两人的董亮,逐渐呈现。尽管只有寥寥几句,描述的也只是董亮少年时的事迹,可俗话说三岁看老,十岁的董亮就能如此冷静、机敏且有担当,如今能在城里创业成功,当上老板,也算有迹可循。

    

   所以,王娴和董亮之中,必有一个人在撒谎。如果董亮的房屋中介老板身份是真实的,那么只能说明是王娴……“哎,不过奇怪的是,王娴小时候和董亮关系并不算特别亲近。”宋婶再度响起的叹息声阻断了周诗韵思绪,“我记得小时候,娴子似乎很怕亮子,可能是因为年龄相差了四五岁,外加小女孩又不爱和小男孩玩。嘿嘿,也是我这人那个啥,有点八卦,所以对他俩的关注比别的小孩多了一些。”

    

   从宋婶讲述中,周诗韵很快提炼出了重点——董亮打小就与众不同,而王娴则与指腹为婚的董亮并不亲近。

    

   不过,既然两人关系不好,为何又要结婚?指腹为婚放在八九十年代或许管用,可他们结婚应该是在2010年以后,那时候婚姻自由的观念早已深植进每个人心底,何况还有法律武器可以依仗。

    

   闷热的空气里,周诗韵心脏跳动加快,通过与宋婶的聊天,她隐约捕捉到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充满矛盾的问题——王娴和董亮,到底为什么要结婚?

    

    

   “哎,娴子的不幸可不止这些。”宋婶又开始叹气。

    

   “后来她还被侵犯了,我知道。”周诗韵道。

    

   “不不不,还有另外一件事。在她被坏人祸害的前半年,她哥王鹤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据说是遭到入室抢劫,在城里租屋被几个毛贼捅刀子杀死。”

    

   周诗韵愣住,记忆深处隐约泛起模糊的印象,在后续的报导里似乎曾有记者挖出过这件事,不过那时候的她忙着更进一步,已经不怎么去关注了王娴的事了。

    

   “你之前不是说,她哥小时候被当年借住的知青领走收养了?” 周诗韵。

    

   “是啊,可也就过了七八年吧,她哥就又被送了回来。原因是收养者和之前无法生育的老婆离了婚,换了个新老婆,后来新老婆给他生出了个儿子。”宋婶脸上多出几分戏谑,“听说收养者还是个干部。可能是出于亏欠吧,把娴子她哥送回来后,起初逢年过节收养者都会寄点礼物和红包给莫玉珍。可是又有什么用吗?孩子又不是阿猫阿狗,就算猫猫狗狗和人呆久了也会有感情的对吧?”

  

   “还有这事,那王娴呢?她和董亮感情从小一直不好对吧?”周诗韵重新将话题带回正轨,“而且在发生了那件事后,董亮的家里人,或多或少会反对他们的婚事吧?”

    

   “他俩的感情也不能算是不好吧,就是王娴总会躲着董亮。我记得王娴因为抗拒订亲还曾经翻墙逃过学,最后被学校劝退,高考都没参加。小女孩嘛,打小家里没有男人,缺乏安全感,又处在叛逆期,难免会这样。”宋婶顿了顿,“至于那件事……确实,对娴子的影响太大了。我记得娴子以前也是个很傲的姑娘,自从那件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胆小敏感。董亮父母当时反对他们结婚也很正常,换成任何家庭恐怕都很难接受吧,哪怕之前有过婚约。” 

    

   “那后来,他们到底为什么又结婚呢?”周诗韵问,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娴子被祸害后,董亮还是想娶娴子的,可他父母都坚决反对。最后是村支书董冠义出面,支持董亮娶了娴子。我记得那个时候,坝桥已经在开始建了。也许是猜到船运生意会受影响,将来还得靠董冠义,也有可能单纯就是因为董冠义面子大,总之董亮父母后来全都妥协,同意了这场婚事。”

    

   那件事后董亮竟然还想娶娴子!

    

   周诗韵再度捕捉到一个关键细节。

    

   类似的说辞,她之前从剧院老乡口中也听说过。只不过当时老乡强调的是董冠义做主,替他俩完了婚,并没有透露董亮其实也存在“想娶娴子”的主观意愿。

    

   那么问题来了。

    

   人与人结合,无非出于利益或是感情。

    

   谈利益,董亮出身海东镇“名门”,家庭背景和经济实力远优于王娴,所以大概不可能是出于利益。

    

   而论及感情,从目前搜集到的信息来看,从小到大王娴就不喜欢董亮。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董亮一直单方面爱着王娴,所以才会不顾世俗和家里的压力,坚定不移地选择爷爷董冠忠生前为他定好的娃娃亲,可这又与王娴口中的“家暴”产生了矛盾。

    

   除非王娴是在撒谎,董亮并没有家暴她。那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包括王娴这两个多月在微信上对自己的哭诉,难道都是假的吗?

    

   王娴没必要对一个陌生人撒这种谎吧?

    

   按照正常女人的逻辑,既然丈夫又爱你对你又好,哪怕感情基础淡薄,可也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污蔑诋毁自己的丈夫吧。

    

   老旧的院子前,周诗韵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指尖轻抚过墙上的绿叶。那一条条细节与假设,正如眼前的藤蔓般纠缠不清,让她无从触摸到真相。

    

   不过幸好,她已经找到了两个突破口。

    

   一个是王娴的身份问题。

    

   另一个,便是十三年前,王娴会和董亮结婚的原因。

    

   失身后被迫嫁给自己不爱的人。董亮一腔热血的真爱。以及来自村支书董冠义的支持。

    

   这些看上去,都像是他们结合成为夫妻的原因。

    

   可周诗韵却有种莫名清晰的直觉——这些都只是滋生繁衍出来的藤蔓。而她苦寻的真相,正被它们所掩盖。

    

   ……

    

   缠绕住两条生锈门框的链条锁被宋婶用钥匙打开。看得出来,宋婶与王娴家的确走得很近。

    

   周诗韵跟在宋婶的身后,走进这间十三年前曾经不请自来的院子。院里的一切都已破败不堪,随处可见的成堆枯叶,在阳光的暴晒下,似乎随时会碎裂成齑粉。

    

   院子很大,除了三层楼外,还有一间平房,以及后院摆放着棉网的仓库。仓库倒还算干净,可能因为不完全是露天的缘故。不难想象,王家曾经在漩村也算是大户人家,这或许与王娴的爷爷与父亲当年的辛勤工作有关。

    

   宋婶卖力地介绍着宅院的地理位置和格局,看得出来她很想促成这笔交易,以获得一笔可观的居间费。一个接连死过三个男人的家庭所拥有的旧居,在信奉神灵与风水的漩村,或许早已被印刻上某种晦气的符号。村里人避而绕道、敬而远之,更别提接手了,而最好的办法,无非让它在一个不信风水且毫无偏见的外乡人手里重复生机。

    

   “周小姐,你看得怎样啦?如果觉得还行,我就帮你去向房主询价了。” 

   宋婶与这个季节一样火热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再考虑考虑。”周诗韵回答道。

    

   转眼黄昏已近,她在这间老旧的院子里走走逛逛许久,也没能再发现点什么,无论是信息还是记忆都已经枯竭,这里除了荒凉,似乎便只有荒凉。

   不过她也终于想明白,她其实没必要去费老大劲扒开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想要撷取真相,最简单的方式,便是直接找王娴问个清楚。

    

   而这间院子,以及她的租买意向,便是再一次接近王娴的借口。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以“阿言”的身份。当然,也不能太着急,避免引起王娴夫妇的怀疑。

    

   转身看了眼稍显沮丧的宋婶,周诗韵笑笑:“明天或者后天给你答复,行吗?”

    

   “也行。”宋婶强颜欢笑,“我也可以再带你看看其他人家的院子。”

    

   “等明天吧。”

    

   说完,周诗韵掏出手机,准备拍几张照片。这时她才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并非来自社交软件,而是短视频软件里的私信。

    

   那是公司的视频号,起初交给手底下的员工运营,里面内容大多和公司业务有关,偶尔她也会出镜。公司裁员后,她亲自接管视频号,可毕竟精力有限,有时想起来才会发上一两条。 

    

   并没有想太多,周诗韵点开私信,当那行文字映入视网膜,她的呼吸微微停滞。

   ‘我是王娴。抱歉,微信不能用,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系你……我知道,周总您其实就是阿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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