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心民宿顶层露台。
蒙蒙亮的天光洒向躺椅,周诗韵用毯子挡住胸口,蜷起膝盖,与大腿形成一个斜坡,正好能搁住手机。
手机里正在播放的,是一段名为【掌中火+御火术】的魔术视频。
表演者戴上白手套,摊开手掌,火焰从掌心升起,原本只是细细的一束,很快越燃越旺。第一个魔术结束,进入到第二个魔术,就见表演者先是握紧拳头,旋即迅速打开,一团火球从他掌心飞起。随着他手指摆动,火球竟在空中下坠,飘浮,犹如一只充满灵性的火蝶。
视频的结尾部分,表演者拿出几件魔术道具,对两种火焰魔术分别进行了揭秘与拆解。
首先揭秘的是第二种魔术,道具很简单,是一种魔术火纸。这种魔术火纸所具备的特性,就是迅速燃烧,且燃烧完后不留任何灰烬。表演者需用手指夹住火纸,将火纸藏于指缝,以免被观众从正面发现。在表演者隐蔽地点燃火纸后,将它迅速向上空抛出,便会形成火球的既视感。只要操作娴熟,那在观众们看来,表演者就仿佛拥有了神灵般的驭火能力。
而第一种魔术则稍显复杂,需要用到两副手套和两瓶火机油。
表演者先将其中一副手套用水浸泡,湿透后戴上,再戴第二副干手套,并将火机油涂抹在外层干手套的掌心部位。 做完这一切后,表演者同样以隐蔽的方式将掌心点燃,于是便出现了视频开头火焰从掌心升起的一幕。由于内层还有一副湿手套,表演者的手掌并未烧伤。
在视频的最后,表演者作出解释,这种魔术的物理原理其实就是吸热与放热。火焰在燃烧时,会释放出大量的热量,而水存在的意义,便是在挥发时能吸收大量热量。 一来一回,保护住了表演者的双手。
“为什么手不会被烧伤?是因为水牺牲了自己,保护了手。”
……
看完视频,周诗韵脑中不由浮现出昨天下午在剧院见到的一幕。
她和徐清趁现场混乱,登上舞台,近距离查看被“上身”的男演员。
男演员昏迷不醒,双眼紧闭。他的皮肤粗砺且呈古铜色,近乎黝黑,手臂肌肉结实,五指粗长且关节厚大,导致他的手指发生了不正常的生理弯曲,看起来不像是戏剧演员,倒有些像体力劳动者。
在上台之前她就想到,或许存在魔术道具,于是上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男演员附近寻找可能遗落的道具残留。他们趁乱寻找了五六分钟,结果一无所获。之后他们和上台的村民们一样,检查起男演员的双手,与老乡描述的一样,男演员手掌微微发热,但没有到滚烫的地步,并且毫无烧伤痕迹。
此时台上已经挤满了人。有演员站出来解释,昏迷的“男演员”并不来自他们戏团 ,只不过由于体型相似,又画了同样的妆容,外加拜神、娱神环节时太过专注,一时没能认出。很快,人们在剧院后面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不知怎么昏睡过去的演员本人——被脱得只剩短裤和汗衫。
一部分董家人试图带走男演员,却被几名年长的村民拦住,坚称男演员是神灵的使者、海公代言人,要等男演员醒来再说。
双方发生了激烈争执。从口角到谩骂,再到肢体冲突,就在即将上升到拳脚层面时,一直没吭声的村支书董冠义突然抽搐了一下,捂着胸口当场昏厥。
这一下所有人都被吓住。人们停止争执,手忙脚乱地将董冠义送往县医院,顺带也把那名男演员一起给捎上。也不知谁报的警,派出所的民警们来到剧院,一边维持现场秩序,一边询问村民,然而此时却没几个人愿意搭理民警。
吵闹喧哗的剧院里,人们自觉地向两旁分散开,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投向被抬起的两人。
那两个人,一个是在漩村拥有极大权力和声望的村支书,另一个则是承载漩村千百年来唯一精神寄托的存在,神灵海公。
“你觉得,他会不会真的是被神灵上了身?”耳旁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周诗韵不置可否道:“我怎么觉得不重要,毕竟我又不是漩村人。”
“也对。”
“不过我想,漩村人大多数都会深信不疑吧。”
……
海边的晨风比周诗韵想象中要凉快,也更提神。
又是整整一宿,她几乎没怎么睡着,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在想王娴的事,一会儿又不由自主想起男演员被海公上身的场面。此时,薄雾从海面飘来,周诗韵总感觉雾里似乎隐着一条人影。
很快周诗韵意识到,她没有看错,雾里的确有个人。是徐清,那位自称义工的民宿老板,他正慢悠悠地骑着电动车往回走,车把手上挂着装满垃圾的塑料袋。
大清早去海滩义务清理垃圾?看来他是真心喜爱这个村子啊。
周诗韵心中暗想。
前天登记时,徐清不假思索地同意给她优惠,并且还能够随意进出剧场,又被漩村老乡称呼老板……别说周诗韵了,换成任何人,估计都能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虽不知什么要隐瞒自己是老板的事实,可周诗韵也懒得拆穿他。低调,热心,有格局,长得也干净帅气,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民宿老板还真挺难得。
目光中多出一抹赞赏意味,随即周诗韵低下头,指尖划走视频,打开手机相册,从中选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十三年前的旧照片,也是她初遇王娴时所拍,照片中的王娴被绑在床上,眼神凄惶。
另外一张则是前天晚上,她藏身于村口电线杆后,隔着雨幕,偷拍的“王娴”照片。
同一个人的身份信息,却长着截然不同的面孔。
有那么一瞬间,周诗韵怀疑王娴是否整了容。转念她便排除了这种猜测。十三年后的王娴,比起十三年前的王娴,个头高出了将近十公分。
她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脑壳开始发胀,周诗韵用大拇指紧摁住丝竹空穴,缓慢搓揉。经验告诉她,头疼来自于糟糕的睡眠状况,而糟糕的睡眠,则与她不但没有解开反而逐渐加重的心结有关。
心理治疗中,有个著名的脱敏疗法。它鼓励患者,直面引起恐惧和焦虑的场景,直至耐受力增强,负面反应完全消退,从而达到治疗目的。
她前来漩村,约见昔日的受害者王娴,何尝不也是一种脱敏治疗。而实际上,从几年前开始,她就已在尝试面对那个心结。
划走王娴的两张照片,周诗韵打开小说网站,点击进入故里的小说专区。没有关于新书的消息。时隔两个多月,评论区的骂声早已小了下去,作者却仿佛人间蒸发了,qq群不冒泡,微博也不再更新。
看着qq群里,那个标注为【作者】的灰色头像,周诗韵心跳莫名加快了一拍。
她是故里最早一批读者,也是付费较多的土豪粉丝之一。她从未在私下联系过故里,故里也不大可能知道她现实中的身份,因而更不会知道,他们其实在很多年前就有过交集。
现如今,故里却突然从网络上销声匿迹。这会儿他又在做什么?
海雾逐渐融散,风增添了一丝暖意,不知过了多久,周诗韵耳旁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你好,周小姐。”
她转过头,就见自称义工的年轻男人端着精致的小盅以及一盘形似柚子的水果走过来,“这是石莲糊,还有文旦,当地特产水果。老板特意嘱托我准备的,感谢周小姐连续订房。”
“捡完垃圾后有没有洗手?”周诗韵问。
“当然,洗了至少两遍。要不我再去洗一遍?”徐清的笑容有些腼腆。
“开玩笑的,谢了。你们老板还挺神秘,来两天了都没见他人。”周诗韵调侃道。见徐清没有接茬,放下炖品和水果便要离开,她心中一动,从手机里重新翻出王娴的照片。
“小徐,你认识这个人吗?”周诗韵举起手机,“她也是漩村本地人。”
徐清停下脚步,盯着看了会儿:“抱歉,不认识,我刚来漩村不到半年。”
“这样啊。”
周诗韵笑笑,指尖刚触上瓷盘,就听徐清问,“周小姐你是找她有什么事吗?”
“嗯,有事。”周诗韵目光从露台的石雕围栏上滑开,道:“旅游经济不是正在复苏吗,漩村目前虽然不算出名,可当地自然风光和人文条件相对优越,具备市场潜力,现在正是入场的好时机。”
用叉子挑起一块文旦,见徐清面如平湖,周诗韵继续说:“我来之前稍微解了一下,漩村有不少老宅正在租售,其中就包括照片里这位小姐姐家的老宅。前晚我去实地看过,位置和院子大小都很合适,无论做餐饮还是开民宿都是不错的选择。”
“那你可以直接去找她聊聊。”徐清道。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周诗韵放下不锈钢叉:“不过现在却发现了几个问题,算是潜在风险吧。”
“是什么?”
“在她家里曾发生过一起强奸案,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而漩村又是一个笃信风水的地方,我担心如果真去投资了,即便民宿或是餐饮能做起来,也会被当地人的闲言碎语给搅黄。”
说话时,周诗韵紧盯徐清的双眼。徐清并未流露出戒备或是不自然的神色,相反有几分雀跃。这位自称义工的老板,看来也是有格局的,明白只有更多投资者来到漩村,才能更有效地推动当地旅游经济发展。
遗憾的是,她内心其实并没有投资漩村的打算。对徐清说这番话,纯粹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做铺垫——她必须有个合适的借口,去接近王娴和她丈夫。昨天下午在老街,徐清告诉那两个盯梢者她的工作与房地产有关,也算是误打误撞,为她计划埋下伏笔。
“你是从哪知道强奸案的?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徐清问。
“我有我的消息来源,至于那起强奸案发生的时间,大约是在十三年前。”周诗韵道,“你今天要是不忙,可不可以再陪我去看一下那个院子?”
“可以是可以,不过得等到下午了。”徐清道:“至于那间院子的潜在风险,你倒是可以咨询一下管家宋婶。她是漩村当地人,人很热心,和村里干部是亲戚,之前老板遇上村委会刁难还是她帮忙疏通的。”
“太好了,宋婶在民宿里吗?我现在就去找到她。”
“不在,她一大早就去海公庙升元宝了,估计得到中午才会回来。周小姐要是有空,也可以去海公庙转转。虽然有点陈旧,可也算是历史古迹,漩村和周边村里都十分信奉海公。”
“尤其昨晚过后,村里人估计会更加信奉海公。”周诗韵接住徐清的话,而后笑笑:“我就不在这种时候去海公庙凑热闹了。看完昨天的庙戏,我的感受是,海公虽然属于封建迷信,不过惩恶扬善的立意还是好的,这或许也是它能被人们认可的原因吧。”
徐清微微点头,“唯一有点不好的地方是,它惩恶的方式,稍显残忍。”
“什么方式?”周诗韵好奇问。
“吃人。”年轻男人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微笑着说:“在当地的传说中,海公是一名将军死后,坠海所化的神灵。并且,祂还有另外一种类似于蛇尾海怪的化身。传说,海公在听到冤者的陈情后,就会派出使者前往人间验明真假,一旦确定了为恶之人,海公便显现出人面蛇尾的化身,将那人的魂魄从肉身中抽剥出来,再一点点吞食掉恶人的血肉和魂魄。”
晨风扑面,夹杂着一绺幽冷,周诗韵打了个轻颤。却是回想起了昨晚第二场梦里,那头从海中升起,无声凝视向她的海怪。
“周小姐,那我先去忙了,下午在前台等你。”
直到徐清身影即将没入楼梯道,周诗韵才回过神,朝背影说了声“好的”。
徐清对于海公可怕传说的讲述,却在无意中,帮她唤醒了一个被记忆之海深葬已久的答案。
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她为何会乘上轮渡,前往位于环玉岛的漩村?
正是因为……“食人的海怪”。
虽说在刚刚,她第一次听到海公吃人的传说,可有着类似背景但不同价值取向的小说,她倒是看过。
她第一次看《海怪》,并非是在故里的微博上。
那是在更早之前,早在故里还没有开始写作,甚至还没有成年的时候。
闻着文旦的清香,周诗韵捻起调羹,搅拌着石莲糊,那些沉积黏腻的过往也随之一层层剥离开。
2010年,她毕业后进了报社,成为连载小说类专栏的实习编辑。她不甘只做校对一类的杂活,时常会针对来稿向副主编提出个人建议。副主编表面对她说会考虑,背地里却嘲讽她不知深浅。她急于证明自己,试图从被拒的海量投稿里,寻找出被埋没的珠玉。
结果还真就让她找着了。
那是一篇克苏鲁风格的小说,主角是头怪物,这类小说兴起于美国,属于小众题材,国内文坛几乎空白。她如获珍宝,逐字逐句品读,越读越惊喜。第二天,她带着稿子迫不及待地找上副主编,迎接她的却是一盆冷水。
副主编告诉她,这篇小说太小众了,读者如果上来就看不懂,根本不会往下看。
周诗韵不想放弃:现在的连载小说大多千篇一律,说不定这篇能别开生面,让读者产生兴趣。副主编不耐烦打断:哪个读者会代入一头海怪?这个作者估计心理有问题吧,居然将主角写成海里的怪物。
走出副主编办公室,周诗韵心情低落,她在退稿信中委婉解释,自己很喜欢这篇小说,但希望作者能写一些主流题材,这样更容易发表。一周后,她再次收到了那位作者的来稿。作者并未采纳她的建议,反而发来了《海怪》的第二章。章末,作者表示,他的心愿就是这篇小说发表,希望编辑老师能够看到最后。
之后每隔四五天,周诗韵都会收到作者的来稿。对方的执着令让她动容,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心中逐渐生出担忧,甚至可以称之为恐惧。明明是一篇虚构的,发生于未知大海深处的故事,可她却从作者的笔触间感受到一丝难以形容的真切。
‘女人不幸被海怪盯上,为了保全丈夫和孩子,她跳入大海,以身为饵……’
‘海怪吃饱了,放弃男人和孩子潜进海底。孤岛上,男人逼着男孩学习生存技能,等待救援……’
‘四年后,男孩已会独立生活,男人最后一次亲吻男孩的额头,趁着夜色恋恋不舍地离去,驾起孤舟带上武器驶入大海深处……’
‘男人朝海底怒吼,他誓与刚刚苏醒的海怪决以死战,哪怕付出被吞噬的代价,以命相换,也要为此生无比珍爱的妻子讨回公道……’
看到这里,周诗韵已经意识到,小说主角并非海怪,而是那个失去挚爱的可怜男人。她隐约地瞥见在某个黑暗的角隅里,作者正忍受着孤独的啮噬,奋笔而著。
接下来几天,周诗韵满心期待着故事的结局。然而半个月过去,都没能等到作者的来稿,她忍不住发了封邮件给作者询问进度,还在邮件里留下自己的qq号。
某天深夜,作者突然加了她qq好友,并且发来消息——
‘你能帮我阻止他吗?’
周诗韵看着奇怪的文字,只觉莫名其妙。
‘阻止谁?’她问。
‘面谈,你来了就知道。’
周诗韵:‘许老师,您现在在哪?’
‘台市,环玉县,漩村。’
两天后,周诗韵乘坐颠荡一路的巴士,抵达漩村。月光下,海水黎黑,远处隐绰飘荡轮船的汽笛声,像极了故事里的怪物之海。不同的是,这座海边的小村,四处透着祥和与宁静。
周诗韵将目光从远处大海边拎着红色塑料桶挖沙子的小村少年身上收回,拎起背包走出站台,向村里走去。她不知道许老师住哪,给许老师打电话、发消息,都石沉大海,只能找当地村民打探。许老师是村里的名人,提起许老师,村民们主动攀亲蹭故,语气透着炫耀。
周诗韵一路打听,一路涉过泥泞难行的村道,想象与许老师相见的场景。当她终于赶到许老师家的老屋时,两旁聚满了人。女人的叫骂,少年哭泣,以及村民的争论声混杂在一起,却压不住警察低沉的嗓音——
“我们警察办案都讲究证据。受害人身上提取到的DNA样本,经过比对,正是来自嫌疑人许平和。”
周诗韵盯着警车里戴着手铐的矮瘦中年人,内心犹如发生了一场十级大地震。大腿震颤,她掏出手机,是副主编。
接通后,副主编一顿瘟骂,骂她脑子有坑,竟长途跋涉去采访一个无法过稿的作者,还问她还想不想要这份工作了。周诗韵恍惚地说出发生的一切,承认错误,诚恳地向副主编道歉,希望能保住工作。
没等她说完就被副主编打断: 好啊。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中学老师,回到故乡后,暴露真面目,化身自己小说里的怪物,强奸了一名邻家女孩。这可是个吸引眼球的好新闻!小周,你呆在村子里暂时别回来,今晚也别睡了,给我连夜挖掘内幕,最迟到明晚我就要看到成稿,越早刊登越好。
周诗韵愣住。似乎猜到了她的不愿意,副主编柔声劝说:多少媒体人一辈子都在祈求能遇上爆炸性新闻而终不得,而现在,这样的机会就在你眼前。
周诗韵依旧犹豫,副主编许诺道:你要是能完成这篇报导,反响又不错的话,我给你升责编,让你少奋斗好几年。
小周,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啊。那个作者,看他写的东西就知道是个怪人,没必要同情他。记住,你是一个媒体工作者,真实阐述嫌疑人的罪恶,以及罪恶背后的成因,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周诗韵缓缓放下手机,抬头望去,载着强奸犯的警车呼啸而去,道路远端,只剩灰白一线的微痕。
耳边传来村里人的议论声:许平和这是被海公吃了魂吧……海公不是专吃恶人吗……没错,他是个强奸犯啊。
冷栗通过周诗韵的全身。
许老师,难不成你给我发消息,想要阻止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到底是故事中的海怪同化了你,还是说,那个怪物原本就是你呢?
不远处,几名还没离开的警察,正和受害者母亲做着笔录。末了,一名高个子警察提出,想再见一下受害者。抽泣的受害者母亲愣了愣,没等开口,旁边稍矮点的警察说:受害者情绪不稳,暂不适合接受笔录。
周诗韵目光从警察身上移开,顺着村民们的指指点点,落向受害者“娴子”所在宅院。从村民们口中得知,受害者姓王名娴,今年二十四岁,是从小被这方海水养大的姑娘。
人群喧嚣,周诗韵悄然挪步过去,打开半掩的木制后门。既已下定决心,去做犯罪嫌疑人许平和的新闻,那就尽快获得第一手的资料吧。对于受害人而言有些残忍,可却是一名记者必须过的关。
院子不大,里面是两层小楼,受害者亲属都在院外,院和楼略显得空寂。突然,周诗韵听见一阵低沉的呜咽。顺着声音,她攀上二楼,蹑足来到最东头的房间门口,双手合十深吸口气,推开门。
“你好,我是记者……”
周诗韵嘴唇绷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被绑在床上,潮湿的麻绳将手腕和脚踝勒出血痕,嘴里塞着布条。看到周诗韵进来,女人怔了下,旋即眼底迸绽曙光,开始拼命挣扎,喉咙里挤出幽抑的哀嚎。
“你是娴子?”周诗韵快步来到床边,见女人点头,她赶忙摘下女人口中的布条。“怎么了?谁对你这么做的?”周诗韵一边问,一边尝试解开绑住王娴手腕的麻绳。
“帮我报警,求求你了。”王娴仰面疾喘,声音沙哑。
“警察已经来过。”使尽全力也无法解开麻绳,周诗韵感觉肺部被一股阴冷湿气堵满,只能安慰着说,“他们已经抓走了许平和。”
嘴上如此说着,她心中却充满疑虑。
那场侵犯罪行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王娴身为受害者,为什么反而会被绑着?
是谁把她绑在这里?
警察既然来过,又为什么不管?
太多的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逐渐化作兴奋。疑问越多,写出来的新闻也能越曲折,引发读者的兴致与联想。
这时,周诗韵就听王娴一边大口喘息一边问:“许老师?为什么要抓他?”
周诗韵愣了下:“为什么不?他不是侵犯你的人吗?”
王娴带着哭腔的声音回荡耳边。
“怎么可能,你们搞错了,许老师不是强奸我的人。”
……
不知不觉,盅里的石莲糊已见底。
凝视一览无余的平滑盅底,记忆之中的场景逐渐清晰。“怎么可能,你们搞错了,许老师不是强奸我的人。”昔日王娴的声音不断重复着回荡在周诗韵耳畔。
她真正的心结,其实并非王娴的不幸遭遇,而是王娴在十三年前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来自受害者的真实口述,最终却并未被身为记者的周诗韵,写进那篇新闻报导。当时的她也曾有过犹豫,可最终选择了相信警察,相信最有利于引发舆论共鸣的真相,这才有了那篇轰动一时的新闻——《恶魔教师:论先进道德楷模如何一步步沦为强奸犯》。
在当时看来,她无疑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哪怕现在回头看,她的做法也无可挑剔,顺应警方,迎合民意,并且大利于自己。
周诗韵自认为是理性的利己主义者,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潜意识之中,竟一直都没能遗忘王娴的那句话。
她不断告诫自己,哪怕当年,她向警方提出疑点,警方大概率也不会采纳,一来受害者精神状态堪忧,二来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许平和。即便如此,她依旧无法拔出那个已经在心底生根的结。
时间如同泛黄的书页,一年年翻过,看似页页不同,实则从未改变。
六年前,她玩微博时,无意间刷到了《海怪》。再次看到这篇风格诡异的小说,起初周诗韵以为是许平和出狱了,将自己旧作上传到网上。直到后来她才渐渐察觉,发布那篇微博的人,并非许平和,而是许平和已经长大的儿子,许宁。之后,许宁用“故里”的笔名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周诗韵也是从那时起,开始追读故里的小说,之后每篇小说都她坚持订阅和打赏,也就成了别人眼中的铁杆粉丝。
早在两个月前那次景区吃饭时,好友小叶就已经一语道破真相。
成为故里的粉丝,并非是什么巧合又或缘分,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认出了故里,知道故里就是当年的恶魔教师许平和之子。
十三年前的受害者王娴,是她的心结,而她未能“挽救”的许平和,何尝不也是?
书页翻到十三年后,当年的疑点,却突然如同小说里喝下诡秘药水的怪物,在她眼前迅速膨胀。
昨天下午离开剧院后,她在村里分别找上了一名小卖部老板、本地网约车司机和海鲜排档的阿姨,她以寻找房源为名义,旁敲侧击打听起王娴。
这三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漩村人,几乎都看着王娴长大的。他们给出的答案,也和剧院里那名老乡一致——昨天回来参加寿宴的王娴,就是十三年前强奸案的受害者王娴。王娴生于漩村,成长于漩村,在那件事发生后,没过半年便随着丈夫去了邻市,从此很少回来。
虽然周诗韵只询问了三个人,外加剧院老乡,四个,可样本已经足够。
熹微的晨光从海面尽头铺洒过来,却驱散不尽周诗韵心中的寒凉。她离开躺椅,从露台上起身远眺,目光所及的海滨村落,似乎正陷于一团雾气里。
她很确信,前天晚上见到的王娴和当年被强暴的王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为何当地村民们都坚称她们是一个人?
是像科幻小说里那样被集体篡改了记忆?
还是说出于某种缘故,整个漩村的村民,都在试图隐瞒某个关于王娴的秘密?
想到这里,周诗韵心底的寒意越发浓重。
她仿佛正身处一座孤岛,无意中发现了岛上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却不敢向任何人倾诉。偏偏这个秘密背后的真相,又是她孤岛之行的唯一目的。
不,也许有一个人会相信她。
清晨的海风,撩拨着周诗韵某个蠢蠢欲动的念头。
她打开书友群,点中故里的头像,在临时对话框里输入:‘两个多月前,在书评区里留言,揭露你父亲是强奸犯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吧?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打完这段字,周诗韵没有马上发出。
思索片刻,她将这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重新输入:‘我是你的铁杆粉丝,从第一本书开始,就一直很关注你。我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对你影响很大。可你父亲不是你,他做的事也与你无关。如果需要什么帮助,请尽管告诉我。’
反复默读了两遍后,周诗韵点击发送。
故里没有回复,头像持续灰暗着。
这个时间点,故里应该还没起床,等起床后,看到自己给他发的信息,他一定会回复。
周诗韵对此尤为笃定。
这六年来,许平和儿子给她的感觉,都是冷漠而现实。身为作者,故里从不掩饰对高昂稿酬的渴望,还会主动和消费能力强的土豪读者打成一片。
书评区里也有人嘲讽故里过于商业和势利,蝇营狗苟,没有文人风骨。
身为创业者的周诗韵却觉得很正常,这本就是一个被金钱与流量洗脑的时代,人们把无利不早起视作理所当然,甚至成了“美德”。
像筑心民宿老板徐清这样,低调且不争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派。
……
中午民宿突然闯入了一波客人,没有预约,是前不久的一名客人入住体验好,特意推荐来的。
结束完登记,客人们直接点名徐清做向导,带他们游逛漩村。
“周小姐……”
“没事,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去就行。”大厅前台旁,刚点了杯手作咖啡的周诗韵对面露歉意的徐清道。
筑心民宿总共有十个房间,平时除了徐清,就只有管家宋婶,和一名短期女义工在。据徐清说,宋婶是漩村的万事通,平日里人缘很好,一旦民宿里忙起来,只需一个电话就能喊来几个能干的阿姨,按小时付费即可,不愁人手不够。
“对了,宋婶下午要是不忙的话,可不可以请她陪我去?”周诗韵问。
“等她回来我问一下。你要真看中了那间院子,请她陪你去倒也挺合适,说不定还能当中间人帮你还还价。”
“那太好了。”周诗韵兴致勃勃说:“帮我转告宋婶,若是能成,我付她居间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