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自然醒,贺家海睁开眼,已是早上八点多。
县城宾馆单人间的陈设充满年代感,贺家海有点恍神,他盯着大红色塑料水瓶看了会儿,随后起身走进卫生间。这些年,他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夜里睡不着,到了凌晨三四点还会早醒,醒来后再难入眠。
印象里,他上一回睡得这么好,还是十五年前,儿子没有患病的时候。
洗手台旁布满暗黄水渍,墙壁瓷砖还算干净,上面粘着一面用胶布掩住裂痕的镜子。贺家海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眼袋浮肿的“糟老头”,脸上不禁露出自嘲的笑。
现实不是笔友的小说,不存在什么穿越重生,他当然没有变回十几年前的他,能收获一场好眠,或许只是因为换了环境。
洗漱完,在宾馆楼下狼吞虎咽了几个煎饺,贺家海动身前往县公安局。可当来到公安局后,他却遭了闭门羹,县局保安队长以未接到上级通知为由,拒绝他进入办公楼。即便他出示了身份证和工作证明,对方依旧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紧盯着他双腿,不容多挪半步。
其间,他打了电话给老友,老友没接,应该是在开会。顺手检查了邮箱,贺家海才发现,老友一大早就发来了封附件名为【漩村村委会人员资料】的邮件。
返回宾馆途中,贺家海戴上老花镜,将老友提供的村委会干部资料大体过了一遍。
漩村的村委会由四个人组成:村委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董冠义,村委副主任兼妇女委员邱洁,村委委员兼会计黄振毅,村委委员兼联防队队长赵兵。
村委会,是村民自我管理、教育、服务的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实行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用句大白话讲——漩村村委会全体成员,都是由漩村村民自己选出来的。
根据法律规定,村委会每五年换届一次,成员可以连任。漩村村委班底中,联防队长赵兵连任时间最短,可也已经连任了两届。会计黄振毅连任四届,妇女委员邱洁连任四届,村支书董冠义则已经连任六届,任期超过了二十五年。
回到宾馆,贺家海坐在桌前,借助老花眼镜,从头分析起这份将长达万字的资料,不时在纸上记录摘要。在县公安局吃到闭门羹,并不影响他提前对案件背景进行分析。
此前十几年的刑侦生涯中,他所经历、听闻的发生于村镇的刑事案件,九成以上都是熟人作案。亲戚、同学、情人、发小……就拿十三年前同样发生在漩村,轰动一时的强奸案举例,罪犯就是受害者的邻居。
结合老友提供的现场照片,以及目前所知信息,贺家海初步分析,遇害“石尸”并非来自今年修建跨海大桥的施工队成员。
照片里,尸体呈现白骨化,老友也透露了,受害者已经死亡多年。可偏偏,“石尸”又是在跨海大桥炸坝打桩的过程中被发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尸体此前,一直被长埋于原先的坝桥底下,直到为了修建跨海大桥必须炸毁坝桥,这才令它重见天日。
而这样一来,也进一步排除了网传的那个谣言。
失踪女民工马知英,及其前后两任丈夫,他们都和大桥石尸案无关。
直到快中午时,贺家海已经将漩村村委四人的资料翻来覆去至少看了五遍,整理出的信息也摘抄了三张白纸,可惜并未发现有用线索。
摘下老花镜,贺家海抬起右手食指指背,轻轻搓揉起眉骨,缓解眼部的酸涩。
手机铃声响起,是老友。
“刚去市里汇报了一下工作,怎么样老贺,村委会资料看了没有?”
“看了。现在局里办事效率真高。”贺家海由衷说道。
老友声音带笑:“大数据筛查,外加资料库搜罗个人信息,堪比火眼金睛。听说现在ai发展也快,说不定再过个几年,光凭人工智能就能抓住罪犯,警察只需要跑跑腿,甚至都用不上警察了。”
贺家海没有附和:“我觉得不太可能,除非你说的ai,能模拟出人性中全部的恶。”
“呵呵,也许吧,不说这些了。对了,那位女民工和她丈夫的资料还要再等等,估计要到下午。”
贺家海正想说不用了,突然想起一事。
“既然我已经正式参与此案,那案情资料应该也能对我公开了吧?你之前给我的照片远远不够,我要知道那具石尸的化验结果,以及具体死亡时间。”
“你还没去环玉县公安局?”
“去了,不让进。估计怕我是假冒的专家。”贺家海语气略带调侃。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隐隐听到些许杂音,像是在低声和别人说话。不久,老友声音重新响起,“可能是某个环节出了误会,一会把你住的地址发我,我让县局派人来接你。关于那具石尸的化验结果,我先大概和你讲一下吧。尸骸只剩三分之一,已经白骨化,且发现了些许皮下组织皂化后形成的蜡状物质,经过技术侦查初步分析,推测死亡时间为十二三年前。而县局在dna全国数据库里,也并未比对到相关人员。”
“十二三年前?”贺家海目光一滞:“发现石尸的地方,如果我记得没错,之前是一座坝桥。”
“没错,尸体就是被丢入进那座坝桥的桩基里,据办案人员分析,这也是它石化的原因。”
莫名的一股寒意钻入贺家海心窝,他低声道:“所以……真的是打生桩吗?十三年前,为了修筑坝桥,而进行的活人祭、打生桩?据我所知,一些沿海地区都存在浓厚的迷信情节,漩村应当也在其列。”
“县局之前也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从四月到五月中旬,他们曾花了大量警力,对了漩村乃至整个海东镇和附近乡镇进行走访调查,然而并没有发现十二三年前在坝桥修建过程中,存在打生桩等封建迷信的证据。”
“那当年坝桥的修建人员是否都联系上?其中是否有失踪者?”贺家海又问。
“县局也是按照这个方向开展调查的, 当年坝桥修建人员以及周边流动人员较多,且分布复杂,目前尚未排查到有失踪人员。这案子目前就卡在这了。老贺啊,这也是这桩案子的难点所在。”
“的确,一零年那会儿人口信息登记远不如今天这么完善。何况修桥筑坝的都是来自外市甚至外省的民工,调查起来确实存在困难。所以,更需要找出另外一个突破口了。”
说着,贺家海将目光投向白纸上,一条他被画圈并打出问号的信息摘要。
那是漩村村支书董冠义个人履历中的一段事迹——2010年,董冠义承包并且主持修筑了连通环玉岛和大陆的坝桥工程。
也就是说,在过去十来年间,给环玉县岛上各村,尤其是漩村居民带来便利的坝桥,是出自董冠义的手笔。
然而最大的矛盾点也出现在这里。
董家本身就经营着船运生意,在有坝桥之前,环玉岛上各个村镇数以万计的居民每天都是乘坐董氏船运公司的轮渡,往返于岛和内陆。可以说在当时,董家几乎垄断了进出环玉岛的交通。
后来也正是因为这座坝桥,给董家的船运生意带来致命打击,到如今船运公司已几近倒闭。虽说这两个月进出环玉岛,靠的依旧是轮渡,可所有人都知道,新的跨海大桥建成通车只是时间问题。
在老友提供的资料里显示,坝桥竣工后没过大半年,董家就因公司效益不好,去县里抗议过。然而填海造坝利国利民,是大势所趋,县里不可能因为他们一家公司亏损,就开历史的倒车,遂董家心愿去拆除坝桥。
虽然资料里没有详述,可贺家海大概能猜到,这件事情后续应该闹得挺大。因为董家派去县里闹事的几个人,分别以寻衅滋事、扰乱社会治安等罪名,被判刑入狱。
董冠义不可能不明白,坝桥一旦修筑完成,将会给他的船运生意带来毁灭性打击。
那么在十三年前,董冠义为什么还要承包漩村坝桥的建设工程?如果光是为了赚取那笔工程款,就弃自家公司的主要业务于不顾,那无异于杀鸡取卵。董冠义的眼界不可能这么短浅。
站在董冠义的角度,他应该做的,并非是在坝桥建成后去进行无意义的抗议,而是从一开始就设法阻挠坝桥的修筑。
偏偏董冠义没有这么做。
在贺家海看来,这是极度不合常理的行为,令他如鲠在喉,当即便在电话里对老友讲出。
“你怀疑这桩案子,和那漩村的村支书有关?”老友问。
“受害者被抛尸,是在坝桥修筑的过程中,而当年承包主持这项工程的,就是董冠义。我并没有怀疑谁,只不过,单从逻辑上来讲,他有理由被列入可疑范畴。”贺家海道。
“行,我再帮你问一下,看看县局是否对董冠义进行过调查。”
电话挂断,贺家海再度打开村委的人员资料,将文档拖动到董冠义部分。
雨后宾馆的空气里,飘着发霉的陈旧气味,眼前资料里的主角,同样也是来自那段旧时光。
……
1953年,董冠义出生于华东地区某市。
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比他大三岁,名叫董冠忠。兄弟俩一忠一义,似乎蕴含着父母某种期许与表态,然而用处并不大。1966年,他们的父亲被关进牛棚,兄弟俩的生活急转直下。1968年,国家号召所有知识青年,无论学历高低,都去往农村参加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按照相关规定,家中如果有兄弟两个,只需要一个人去下乡便可。
董冠忠是老大,并且已经上完高中,原本他已经做好了服从分配下乡的打算,不曾想接到的通知却是兄弟俩必须一起下乡。这种并不公平的安排,显然与他们的家庭成分有关,在那个特殊年代,兄弟俩也只能选择服从。
1969年,兄弟俩离开了所生活的城市,前往台市环玉岛漩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内陆与环玉岛之间的海湾,又被称为漩门湾,因海浪间布满了漩涡与暗流而得名。当时,董冠义刚初中毕业,董冠忠也还不满20岁,从内陆前往环玉岛还没有轮渡,所乘的船皆由大型渔船改造。风浪将渔船高高掀起,在浪尖打转,董冠义只觉天旋地转,也不知呕吐了多少次,全程浑浑噩噩。
好不容易平安下船,他对董冠忠说:哥,我再也不想坐这种船了,等将来离开后,我也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他哥董冠忠同样吐得不行,不过倒没有这么悲观,笑着对他说:我们只是不适应,你看当地人在船上睡睡吃吃,什么事都没,说不定过段时间等你适应了,你都不想走了。
一语成谶。1978年,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被叫停,大部分知青陆续返回原先所在城市,然而董冠义和他哥哥却都留在了漩村。
早在来到漩村的第三年,哥哥董冠忠就不甘寂寞,和村里一个姑娘好上,之后奉子结婚,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嫂子家里世代捕鱼为生,家里的男人都是捕鱼和走船的好手, 整个漩村将近两百条捕鱼帆船,嫂子家就占了三分之一。漩村的人民公社成立后,生产队的队长和副队长都是由嫂子的父辈担任。在哥哥的带领下,董冠义也加入了生产队,跟着学起了捕捞。稍会点后,他便开始跟着哥哥以及嫂子家的兄弟们,乘坐捕鱼船前往近海渔场,随便一网下去便能拉上许多海螺、对虾和大黄鱼。等帆船靠岸,再和众人一起取下桅杆,以防船被风吹跑。
嫂子在家里排行最小,打小体弱多病,还有些口吃,却也因此颇受家中长辈和兄姐的疼爱。哥哥董冠忠来自城里,高中毕业,在漩村人看来是一个标准的知识分子,外加他对嫂子格外宠溺,又能放下身段与嫂子家人打成一片,他在生产队中的地位与日俱增。
来到漩村第七年,嫂子的家里人,在海公庙前举办了一场庙戏。虽说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强调科学和唯物主义,反对封建迷信,可漩村生产队的队员们,似乎从没有将信奉海公当成是迷信。对他们来说,供奉海公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董冠义却接受不了,他虽只念完了初中,可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医生,来自书香门第的耳濡目染使他对于漩村诸多风俗打心底里看不起。更何况,如今全国上下提倡破四旧,在董冠义看来,海公庙便是这座岛上的四旧之首,甚至是源头。可惜,这儿四面环海,红卫兵上不了岛,自然也砸不了庙。在董冠义心中,漩村人对海公的信仰,就是偏远、封闭和愚昧的象征。
庙戏开始,拜神,娱神,酬神,前面三个环节进展得异常顺利,生产队队员和村民们看得叫好连连。很快,进入最后一个环节,请神。
草药燃烧,散发着特殊气味的青烟在海公庙前升腾舞动,一同起舞的还有那名神婆。董冠义皱眉,同时伸手捏住鼻子,余光里却见哥哥董冠忠正一眨不眨盯着神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神婆突然站定,眼皮上翻,露出大片眼白。与此同时她抬起手臂,白玉般的手掌穿过燃烧的草药,那火,如同受到某种召唤,瞬间爬满她手臂,似乎转眼便要将她吞没。
人群尖叫,向后方退避,唯有哥哥董冠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入迷了般,痴痴盯着火中的女人。董冠义见势不妙,大喊着拨开人群,冲上前去便要将哥哥拖走。
就在这时,神婆双臂突然一抖,如同振翅高飞的水鸟,触目惊心的火焰竟腾空而起,宛如柳絮般在空中飘浮。
“吾乃宋玉飞。”神婆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缓缓抬头。
在围观的几百号村民鸦雀无声的注视下,神婆伸手指向场中一人,脸上肌肉抽搐着,露出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而后她淡淡说:“此子,当兴我漩村。”
话音落下,她晕倒在地,手臂却依然朝向刚才所指的那个人。顺着她的指引,村民们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前方的董冠忠,眼中有震惊,有怀疑,有激动,也有理所应当。
犹如海啸般铺天盖地的议论声中,董冠义心头狂跳不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已被村民们团团围住的哥哥,从始至终,哥哥的表情都十分平静。在董冠义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哥哥似乎都是如此。
庙戏结束,当晚嫂子的爷爷就宣布,让哥嫂的儿女们认祖归宗,改为董姓。哥哥仍是上门女婿,可地位已经完全不同了,吃饭坐主桌,嫂子家里大小事务和决策他都会参与,在生产队里,他还当起了会计。董冠义也因此沾了光,被派去管公社食堂,油水多又不用风吹日晒。
他和哥哥过上了好日子,却也惹来了一些人的眼红,首当其冲的便是和他们一起来漩村的知青们。那十来名知青要么被安排在海边补渔网,要么被安排看船,风吹日晒,又吃不惯海味,人变得又黑又瘦,整天嚷着要回家。看到他和哥哥在漩村如鱼得水,这些个知青嫉妒不已,便开始在村里散播谣言,说那天的庙戏,神婆根本没有请到海公上身,是哥哥董冠忠和神婆私下勾结,自导自演欺骗了村里。
一开始他和哥哥都没放在心上,村里也没有人相信,可几天过后,议论这件事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人言变得可畏。他和哥哥走在路上时,经常会有村民朝他们指指点点,就连嫂子家和村委的人,说话时也会拐弯抹角探询此事,看哥哥的眼神越发不对劲。
董冠义忧心不已,他私下对哥哥说,当初就不该举办庙戏,吃力不讨好,漩村人对海公的迷信就是害死人的封建糟粕。哥哥却笑着说,村里人信奉海公是好事,尤其对他们兄弟俩来说,日后你要当上生产队队长,一定要将这个风俗发扬光大下去。
董冠义听不太懂,他也不觉得自己会长留在这个偏远愚昧的小渔村。
随着事件愈演愈烈,短短一周后,哥哥董冠忠在漩村的名声便从一个极端渐渐走向另一个极端。在村民们口中,董冠忠已经成了沽名钓誉的虚伪小人。
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哥哥董冠忠在队里开会时主动提出,由生产队出面将那名住在邻乡的神婆请来,他会当着全体村民的面,与神婆公开对质。对此,董冠义倍感不解,众口铄金,一旦人们心里形成了偏见,光是对质又能有什么用?
然而在董冠义心里,哥哥沉着冷静且足智多谋,他虽困惑,但也没有说什么。
生产队同意了,第二天便邀请了十多位村民代表,以及几位知青,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神婆家中。还没靠近神婆家,隔着老远,便看到院里聚满披麻戴孝的人群。
谁也没想到,这位据称能与神灵沟通的神秘女人竟然死了。
据神婆的同村人说,那日神婆从漩村赶庙戏回来后,便出现了呕吐、腹泻、昏迷等症状。村里人想把神婆送往镇上治病,却被神婆家人阻拦,说神婆有神灵庇佑,不会有事。可没曾想,当天夜里神婆就呼吸困难,疼痛难忍,最终死在床上。神婆家人原本还想掩盖,几天后被闻到臭味的邻居揭发,村长带村医上门察看,村医检查后分析,神婆死因很像是误食了钩吻。
钩吻,草药的一种,黄花绿叶,外形清新颇具迷惑性。然而在民间,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断魂草。
听到神婆同村人的描述,董冠义只觉手脚发麻,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哥哥董冠义。在向神婆家人表示哀悼后,哥哥便一言不发,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人死了,自然无法再当面对质,第二天,神婆去世的消息便在漩村不胫而走。只不过从那以后,村民们再也没有对哥哥指指点点,相反,他们看向董冠忠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不久之后,另外一种说法在漩村流传开——神婆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窥探了天机。但凡请神上身者,事后多少会生点病受点伤,正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请神上身做出预言,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福祉,预言越准,损伤越大。
神婆之死,不仅粉碎了知青们制造的谣言,更让哥哥在村里的声望达到顶峰。甚至有不少村民主动找上董冠忠,暗中表示支持他竞选生产队队长。
对此,董冠义只觉得十分滑稽。受到哥哥影响,他也开始放下身段,主动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不过他心里始终藏着一个念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和哥哥一起离开漩村,回到城里,与父母团聚。他坚信,哥哥也是这么想的。
1978年,上山下乡运动被叫停,国家安排知青返回城市。董冠义迫不及待将这一好消息告诉哥哥,哥哥的反应却很冷漠。董冠义只当哥哥舍不得嫂子,说可以带嫂子和孩子们一起回去。然而哥哥却说,他不打算回去了,他觉得漩村挺好,想要一辈子留在这里。
董冠义无法理解,而就在这时,哥哥告诉了他一件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
早在来到漩村的第二年,哥哥便收到姑父寄来的信,信里姑父简单告诉了他两件事。第一件事情,他们父亲被折磨得精神出了问题,在某天下午偷偷逃走,一路向北出了城,爬进一座水塔,之后从水塔顶部坠落,摔死在塔下。那座水塔是用来抽取和储存地下水,为铁路沿线的蒸汽机车加水而建,四周人烟稀少。直到第三天,父亲腐烂发臭的尸体才被一名铁路工人发现。
至于第二件事,也和第一件事情有关,他们的母亲因为父亲惨死生了场重病,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最终也随父亲去了。父母的葬礼是姑父一家帮忙办的,虽说一切从简,可还是花了不少钱。为了凑这些钱,姑父不得已,只好将他们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变卖光。
听完这些,董冠义当场崩溃,他嚎啕大哭,扯着哥哥衣领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为什么等爸妈都已经去世了七年后才说?
哥哥解释说,那时他还小,担心告诉他后接受不了。现在他长大了,也该一起分担这些痛苦。最关键的是,父母留给他们的家当已被姑父全部变卖,回去也是一无所有,还不如留在漩村。
董冠义笑了,他边笑边流泪,用嘲讽的语气说:你是怕爸妈死的消息从我嘴里泄漏出去,引起嫂子一家怀疑……怀疑你从一开始接近嫂子,就是看中了他们家在生产队的权力。
令董冠义意外的是,哥哥没有生气,而是用很平静的目光望着碧海蓝天,许久才道:以后别说这种话,尤其在你嫂子家。
董冠义被哥哥这番话气得不轻:所以你承认了?不仅嫂子一家被你骗了,整个漩村都被你骗了。我想起来了,那个神婆也是和你串通好的,她的死根本不是因为遭受天谴!庙戏前几天,我亲眼看你从山上采了几株钩吻回来。
哥哥转过身,盯着他。暮色下,哥哥身体轮廓的边际有些模糊,像是被某种肉眼可见的气体笼罩住。 董冠义突然有些心慌,一股可以称之为愤怒的气体,正从瘦弱的哥哥体内涌出,仿佛要将他一同引爆。
“以后不准再胡说八道。”哥哥说。
心虚地低下头,董冠义轻声回了句:我知道了。
收到安排反乡的消息后,知青们奔走相告,无不在为即将到来的崭新人生欢呼庆祝。而当得知董冠义和哥哥计划留在漩村,所有知青都感到困惑,无法理解。哥哥没有解释,他让生产队为知青们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多年来的嫌隙在最后的日子里,被哥哥从容化解。
也是在那一年,董冠义在哥哥的安排下结了婚,女方家不在漩村,是海东镇上人。而女方的父亲,则是镇上人民公社的负责人。
转眼到了第二年,董冠义的大儿子呱呱坠地,国家政策也在那一年发生剧变。从1980年开始,一些地方开始尝试取消人民公社,恢复乡级政府建制。1983年,中央印发《当前农村经济的若干问题》,文件规定了取缔人民公社体制,转而实行生产责任制,特别是联产承包制。
刚刚萌芽的农村土地承包制,让董冠义和哥哥隐约窥探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在嫂子家以及董冠义老丈人帮助下,兄弟俩人承包了漩村的几处荒滩,带着村里人建起码头,同时偷偷摸摸做起海产品交易。
时代的间隙里充斥着危机与风险,可就像潜入深海沟里去捕鱼,上面漩涡越大,底下鱼虾就越肥美。兄弟二人走私贩私,投机倒把,几年下来倒也平安无事。
进入九十年代后,改革开放的春风,让几经噩梦的民族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而董冠义也和哥哥正式在漩村开办了董氏船运公司与水产公司,规模也越来越大。兄弟俩给村里人安排工作,发工资,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入股,年底可参与分红。哥哥董冠忠每年都会出资修葺海公庙,大办庙戏、庙会,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一丝不苟,甚至比漩村本地人还要细致虔诚。
而此时,哥哥董冠忠已是漩村的村主任,同时兼任村支书,董冠义则被选为联防队队长。
经济发展过快的同时,也激化了一些矛盾。在社会某些阴暗角落,利益的温床之上,孵化出一些灰色规则。在一次纠纷导致的斗殴事件中,时任漩村村委书记的董冠忠,被人用刀砍伤,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在那之后,董冠义便顶替他哥哥,成为新任村主任兼村支书,同时也当上了董氏船运以及水产公司的董事长。在董冠义的带领下,漩村村民仅凭船运和渔业,便能自给自足,并且大部分村民家中条件都还不错,董冠义也因此颇受拥护,连续多年被村民选为村主任。
……
“董冠义很干净。环玉县公安局对他进行过调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可以说,你目前发现的问题,县里同志也都考虑到了。”
午后,老友的声音穿梭过手机听筒,带着一丝困乏。
“在董冠义身上,就没有发生过一起有关土地等资产纠纷的投诉?”贺家海问。
“你是指暗箱操作,将村里的公有资产侵吞,转变为自己的私有资产?应该不存在,否则至少会有当地村民投诉举报的材料,我刚才帮你问得很详细,据说这位村支书在当地威望很高,就连附近的几个村都对他的事迹赞不绝口。他是当年跟着知青下乡来的,和当地人结了婚,就再也没有回去,本身觉悟就高一般村民一头。这几十年来,他带着当地村民共同致富,在漩村开枝散叶,融入乡里,估计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
贺家海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位村支书倒像是一个完人。可世界上真有完美无缺的人吗。”
手机那头沉默起来。
短暂的寂静过后,老友道:“你对这位村支书,似乎成见很深啊。怎么,不放心县局之前的调查?非得自己再走一遍?我是没什么意见,可这次和你搭伙工作的,是县局同志。”
“你的意思是,县局会有意见?可他们不是已经对我的到来有意见了吗。”贺家海笑呵呵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大不了我调查我的,不给人家添堵。主要是我对资料里写的,董冠义在坝桥建成后几次去县里抗议的行为,始终有些看不太懂。”
“总之,你先和县里负责案子的同志碰个头,了解一下案情,事先通个气再做决定。至于你提出的这个疑点,我刚也特地找人问过,找的还是你我的一个熟人。事情的真相与我早上发你的资料略有出入,也不能叫真相吧,准确来说是那份资料上没有写全的部分。”
“那真相又是什么?”贺家海问。
“和你说了,没有什么真相假象。资料里缺少的部分是十三年前坝桥建成后,董氏船运公司曾假借乡政府的名义,在坝桥上私设关卡和收费站,向来往的外地车辆收取过路费。期间有人拒交过路费,还因此发生了冲突。大约持续了小半年后,董氏船运被人举报,关卡被拆,董氏船运也遭受了相应处罚。董氏船运不服,于是才选择去县里闹事。”
“那就更奇怪了。身为一个有着很高觉悟的村干部,他竟然会选择私设关卡,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而且还是过了小半年,被举报后才被拆除。在这小半年间,乡里和县里都不闻不问吗?”贺家海冷笑,“要说这其中没有一些特殊原因,我可是不太相信的。”
“贺家海。”老友语气加重,“你是来调查命案的,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十三年前,董氏船运去县里闹事,最终被定性为寻性滋事,带头闹事的人被判处了三年到五年有期徒刑不等,其中就包括董冠义的一个儿子。这桩案子还是小陆到县局后,办的第一桩案子。我刚电话里也问过,他和我说了,当年办理董家寻衅滋事的案子期间,没有任何人和他打过招呼。”
“小陆?陆委隆?”贺家海问。
“嗯。”电话那头声音沉沉,“人家现在已经是环玉县公安局二把手。一步错,步步错,你当年要不是太任性,调去县局的人本该是你。而以你的资历,如今位子比他只会高,不会低。”
“都多少年了还提这茬呢?”贺家海语气轻松,“再说了,人小陆被提拔去县局当领导,是因为主持侦破了当年那桩案子。等等,这么说来,董家去县里闹事被抓,就发生在许平和强奸案后没多久?”
“许平和强奸案?我查一下……没错,过了大半年。当年的强奸案轰动一时,我还记得那个强奸犯,他也是漩村人吧?也是巧了。”
积云在县城上空龟行,午后的空气和温度,都令人昏昏欲睡。
贺家海挂断电话,然而和老友的这通电话,却将他记忆再度拉回到了十三年前。
2010年春,他的儿子贺晓星病情加重,住院进行治疗。他本已答应了老婆,会向单位请长假,花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儿子。然而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却偏偏在最不应该发生的节骨眼上发生,市局大领导点将,命他三天内拿下此案。为了能尽快破案,也为了尽早回去陪儿子,他几乎不眠不休,最后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抓到了嫌犯。
领导亲自攒局,为贺家海庆功,贺家海却没有到场,他整晚都在医院陪儿子。事后老友埋怨他不懂规矩,他平静地解释说,自己没有向驳领导面子,只是听岔了庆功宴的日子。
老友当然不信,私下里透露,领导原本打算安排你去底下县城的当个领导,结果被你自己给搅黄了。贺家海笑着说,幸好搅黄了,不然我哪有时间陪儿子。
几个月后,市局110接到一名女子报警,说有人遭到强奸,而她给出的地址是在台市下辖的环玉县海东乡漩村。
虽然是一起强奸案,不过局领导还是希望,能由贺家海带队负责此案。老友私下透露,局领导是看中他能力,想给他机会,帮他更进一步。谁又不想进步?可贺家海心里却知道,比起向上爬,他此时更愿意陪伴在儿子身旁。
于是他再一次婉拒了掉领导的好意,另一名工作表现优异的同事得知此消息,主动请缨,率队去了漩村。在老友的坚持下,贺家海最终加入了案件调查小组,身份只是普通成员。
案子难度并不大,同事那边很快有了线索,贺家海干脆就留在市医院陪儿子。
没过两天,组里就已经锁定犯罪嫌疑人,下午四点多贺家海收到收网通知,组里即将前往漩村抓捕嫌疑人。
贺家海明白,信息是特意发给自己的,无论怎么说,这个时候他也得去现场露个脸。又陪儿子说了会话,等到妻子过来后,他便匆匆离开医院。
那一晚,他从位于市区的医院马不停蹄赶到漩村时,犯罪嫌疑人已经落网。警车载着目光呆滞的中年男人,从他眼前驶走。
也是在这时,他看到了嫌疑人刚上初中的儿子,那个名叫许宁的少年。从同事口中,他了解到许宁家庭的不幸。当许宁跑走时,他原本打算追上去,却被一个记者模样的女人吸引了目光。
目睹着那名不合时宜的女记者从受害者家中鬼鬼祟祟离开,贺家海暗生好奇,于是趁着同事不注意,进入受害者家的院子。
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贺家海发现了一名被绑在床上的年轻女人。看他走进来,女人挣扎,并大喊救命。贺家海有些震惊,问道:你就是王娴?女人正要开口,这时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转头就见负责本案的同事走了进来。
同事一脸严肃:老贺,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贺家海指着床上的女人反问:是谁把她绑这里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贺家海的质疑,同事解释说,受害人精神出了点问题,家属没办法,担心她伤害自己才这么做。床上女人大声反驳,说自己精神没问题,还说自己被绑架了。动静闹大,女人的母亲也跑进房间,满脸憔悴地安慰着被绑的女人,同时向贺家海说明缘由,印证了同事的说法。
同事拍了拍他肩膀说:受害者有个亲哥,几个月前刚死于一桩命案,还没走出悲痛,自己又被侵犯。走吧,别再刺激受害者了。
贺家海问:这么巧?这起强奸案和她哥的被杀之间会不会存在联系,关于这点你们调查过没有?
同事叹了口气,压低声道:两起案子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不过和你倒是有一点联系。受害者王娴的亲哥,就是你之前侦破的417入室抢劫杀人案里的死者。
贺家海心脏犹如被猛撞了一下,全身血液仿佛都被堵在心窝,难以流淌。
为什么厄运总是会一而再地降临到同一个人身上?
比如眼前的王娴,又比如刚刚的许宁。
这时,他的诺基亚手机响起,是儿子所在医院护士打来的。没等护士开口,他的心便提到嗓子眼,从背景声音里他听到妻子的哭泣和吼叫,隐约还有对他的控诉,骂他是个无能废物,整天不着家,却还挣不到钱。
护士苦笑:贺先生,你也听到了,你妻子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贺家海心情既烦躁又沉重,随着儿子病情加剧,妻子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糟糕,经常突然间崩溃,不分场合,歇斯底里。
他泡在医院陪儿子,其实也是在陪妻子。只要他去单位,妻子便会哭着打电话催他早点去医院,从上午一直催到下午。他解释手头还有任务,妻子不听,还跑去局里找领导告状。
儿子的治疗费用部分是由医保报销,大多都是向亲戚朋友借来的,即便如此,也只能进行最保守的治疗,效果并不是很好。妻子许多次当众向他咆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管儿子跑出去办案,就是想逃避责任!你办再多的案子又有什么用?屁钱挣不到,连自己儿子都治不好,算什么男人!
贺家海没有辩解,妻子说他挣不到钱是事实。没有能力救儿子,是个废物,那也是事实。
房间里,同事安慰:贺哥,案子进入下一个阶段,你也可以早点回去陪老婆孩子。
似乎看出贺家海的顾虑,同事压低声道:我媳妇就是环玉县人,我也算是半个老乡,你放心,这案子绝不会有纰漏。
贺家海目光停留在女人被绑住的手腕和脚踝上:就算精神失常也不能这样对待。说完,他掏出警用刀具,走上前割断麻绳。手腕忽地一凉,却是女人伸出手紧紧抓住他,四目相对,女人眼球血丝密布,猩红得令人发瘆。
在同事催促下,他挣脱开女人的手离开房间,直到走下楼耳边依旧能听见那歇斯底里的哀嚎。
离开漩村返回市里,贺家海请了长假留在医院陪儿子。在他的看护下,妻子没有再闹,儿子气色恍若好转。后来他才知道,那只是回光返照。
儿子病逝后,妻子彻底崩溃,躺在医院走廊上大哭大闹,被保安绑起来,送去精神科。在贺家海找领导了打招呼后,最终只是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
儿子走了,妻子疯了,贺家海只觉筋疲力尽,睡眠质量也越来越差。白天偶尔犯困时,恍惚间,他也会想起漩村那名受害者悲凉而绝望的眼神。可此时的贺家海明白,他已经没资格再去同情别人,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回忆也逐渐从醒目的彩色变成了平淡无奇的灰白,最终彻底淡去。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负责许平和强奸案的同事。
一篇刊登在报纸上关于许平和强奸案的新闻,让案件闯进大众视野,很快便引起了社会轰动。舆论在声讨“恶魔教师”的同时,也对只用几天便迅速破案的刑警队给予高度赞誉。同事作为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名声大噪。上级领导也予以肯定,很快同事就调去了环玉县公安局,不久便被任命为副局长。
后来老友常对贺家海说,局里最被领导看好的人是他,原本指定侦办强奸案的人也是他。那个县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就是被他自己给亲手送人的。
每当这时,贺家海都会制止老友继续说下去,都是为人民服务,谁坐那个位子又有什么区别。儿子要是能回来,妻子要能恢复正常,别说县公安局副局长了,哪怕市公安局局长给他他也不干。
话虽然这么说,可究竟有没有遗憾,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这多年过去,他当年的同事陆委隆,已从小陆变成陆局,再到如今的陆政委,妥妥的环玉县公安局第二人。
而贺家海则转头扎进社区,成了所谓的“警风旗帜”。
……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贺家海的回忆。
他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依旧停留在老友传来的资料上。
敲门声持续不绝,过了许久,贺家海才慢吞吞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年轻民警,“您好,是贺警官吧? 领导派我来接您。”
贺家海微微点头:“没错,请问你怎么称呼?”
“陈江,叫我小陈就行。”年轻民警毫不掩自己的饰崇拜之情,“八年前我在市里进修时看过您的刑侦笔录,您不仅是局里第一的神枪手,对于刑事犯罪者的心理解析更是发人深省。”
“哪里,那都是大伙的功劳。”
贺家海摆了摆手,曾经的风光早已如同上个世纪的老黄历,每当从别人口中听起,不仅感到陌生,而且还很膈应。
看了眼手机,贺家海主动岔开话题:“你们总算收到市里通知了,都快下午四点了,怎么现在才来?”
年轻民警表情略显局促:“我刚才在出警,去处理了一桩家暴举报。”
贺家海微微皱眉:“你们怎么还管起家暴来了?也是发生在漩村吗?”
年轻民警点着头道:“报案者举报的被家暴受害者,是我高中时期一名校友,她是漩村人,不过常年和丈夫在外市生活工作,这两天刚回来。”
“这样啊。”贺家海看了眼年轻民警,“那么,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吗?”
“线索?”年轻民警表情略显迷茫。
贺家海眉头再次皱起,和这个年轻民警说话,总感觉有些费力。
“你们去调查这起家暴案,难道不是因为发现了和石尸案有关的线索?”贺家海问。
“石尸案?”
年轻民警愣了愣,随即脸庞微红着道:“抱歉贺前辈,是我没解释清楚。我不是县局负责石尸案的民警,我只是海东镇一名派出所民警,叫陈江。”
“派出所民警?那为什么是你来接我?”贺家海问。
“这我不清楚,也许是局里太忙了吧。”年轻民警道。
天头的积云仍未消散,空气依旧沉闷,贺家海拍了拍略显局促的年轻民警,笑着道:“是我误会了。走吧,先带我去局里。”
环玉县公安局。
这一次贺家海终于顺利走进办公大楼,他跟随名叫陈江的派出所民警,来到一间烟味弥漫的办公室前。办公室门没关,一扇半敞的窗户前,几个民警正一边抽烟一边议论着什么。
“贺前辈,这里就是石尸案办案小组办公室,中间那个领口挂着墨镜的就是刘祥刘队,石尸案由他负责。”陈江低声道。
贺家海瞥了眼陈江,好奇道:“你不是派出所民警吗?怎么对局里这么熟?”
陈江挠头:“之前被借调过来一段时间,上个月才回所里。”
“关系不够硬,所以没留下?”贺家海毫不避讳地问。
两人说话的声音,吸引来了办案小组众人的目光。陈江没有回答贺家海,他弓起食指关节,轻轻敲了两下门,“打扰一下,我把贺前辈带来了。”
没等贺家海走过去,领口挂着墨镜的中年男人主动迎上来,“贺前辈,久仰久仰。”说着,他转头向众人介绍:“这位是贺家海贺前辈,市局派来指导我们侦破工作的专家。贺前辈可是咱们市有名的刑侦专家,我记得当年好多大案重案都是贺前辈侦破的。比如那桩417入室抢劫杀人案,市领导给了三天,您只用了两天就抓到了嫌疑人。”
“过奖,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
贺家海握住刘队伸出的手,感受着对方陡然加大的手劲,他略感意外,就听刘队笑呵呵说:“据说在那起凶杀案后没多久,贺前辈就调离刑侦队,去到社区了?”
没等贺家海说什么,不远处烟雾缭绕的窗台边传来几阵轻笑。
“十几年的社区老民警跑来当专家?”“现在的刑侦技术他还懂吗?”“果然,上面关系硬就是不一样。”
“闭嘴。”刘队回瞪了眼那几名组员,转过头面露歉意,“抱歉贺前辈,都是乡下来的孩子,说话糙了点。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您别放在心上,就是破案心切,外加天气热,都有些上火。”
上火?贺家海只觉好笑,编个借口都这么不用心,看来办案小组从上到下,都不怎么欢迎他的到来,否则也不会让一个派出所的小民警来接自己了。
办案时额外的阻力,让他感觉仿佛回到当年,只不过在当年,他唯一的阻力来自于家庭。
“确实,这天太热了。”贺家海脸上堆满笑,缓缓抽出手。
刘队眼中流露出少许意外,窗台边抽烟的民警们也安静下来,彼此间交换着眼神。贺家海大概能够猜到他们的心情,江湖传闻中脾气火爆就连大领导都敢不放在眼里的他,眼下却表现得这么怂,多少有些出乎他们意料。
“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关于石尸案,不知道刘队你们目前掌握了多少线索?”贺家海问。
刘队道:“目前正在排查十三年前参与坝桥施工的女性民工,以及周围的流动人口。贺前辈想必也已经了解过具体案情,不知道您有什么高见?”
“刘队的思路我很赞成。石尸死亡时间是十二三年前,又是在坝桥底下发现,还是女性,的确应该以排查当年的女民工为主。”贺家海说着,话音突然一转,“不过据说当年承建坝桥工程的是漩村村支书董冠义,是否能以他作为第二个突破口?另外……”
他还没说完,就被刘队打断:“对于董冠义,我们早已经做过详尽调查,他的确承包了十三年前的坝桥工程,可根据目前已知线索,董冠义和石尸案并无瓜葛。”
贺家海微微点头:“既然刘队这么说,那应该确实没有关联。不过年纪大了,人就会有点迂,能不能让我看一下调查记录和笔录?”
“也行,就用我的电脑看吧。”
电脑前,贺家海戴上老花镜,察看起相关记录。
县局针对董冠义的调查,主要集中在经济和人情往来两大方向,换成是贺家海,他也会从这两点入手,毕竟大多数犯罪者的杀人动机,无非出于利益与情感。
虽说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可大数据技术依旧将董冠义这十几年来的经济状况,完美呈现在贺家海眼前。
董冠义身为董氏船运和水产两大公司的董事长,鼎盛时期资产已达九位数,即便因为坝桥的修建影响到船运生意,公司亏损,可那也是从坝桥建成两年后才逐步显现。在那之前,董氏的经济状况十分良好,甚至还因承包坝桥工程,小赚了一笔。单从经济层面,董冠义并不存在谋杀任何人的动机。
而对董冠义人情状况的调查,则是通过走访完成的。在这方面,刘队做得也足够到位,他们前后问询了三十多名村民,几乎涵盖了漩村以及海东镇各个层面。在笔录里,几乎每个人都对董冠义赞美有加,他所创办的董氏船运和水产公司不仅带动了漩村经济,年年税收指标超额完成,还让村民们享受到了实际利益。除此之外,他对于漩村的风俗也十分尊重,经常组织各种活动,满足村民们的精神需求。
摘下老花镜,贺家海轻轻搓揉起眉骨。
作为一名村干部,董冠义的所作所为,近乎完美,无可指摘。
“前辈看完了? 有什么不足的地方,还请指正。”刘队问道。
“没有。”贺家海转头笑笑:“你们对于董冠义的调查,比我想象中还要完善,没有任何能够挑剔的地方。”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县局的调查工作足够认真,一直没有进展,看来和能力无关,纯粹因为这件案子太过离奇。也不怪他们会对自己的到来心怀不满。
刘队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贺家海这么好说话,语气也缓和下来,“不知贺前辈对接下来的工作方向有什么建议?”
想了想,贺家海道:“没有,你们还是按原来的方向继续调查吧。”
“那你呢?”
“我想去找董冠义聊一聊。”
闻言,刘队脸色沉了下来,“贺前辈还是觉得我们对董冠义的调查得不够细致?”
“当然不是,我说过了,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些迂。”贺家海笑着说:“对了,我看笔录里提到一个人,名叫董冠忠,是董冠义的哥哥?”
“嗯,董氏船运和水产公司,是他们兄弟两人一起创办的。不过董冠忠早在九十年代就去世了,‘石尸’死亡时间推断为2010年年底前后,两者更不可能存在关联。”
刘队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董冠义承接坝桥工程,就是为了埋尸?”
贺家海转头看去,开口的是派出所民警陈江,听了陈江的假设,办公室里不少民警当场笑出声。
“这怎么可能,你小子悬疑片看多了吧?”
“就是,现实可不是那些瞎编的剧本,从准备竞标到正式施工,少则几个月,真要杀了人怎么可能来得及。”
“根据化验结果,‘石尸’死亡后没多久,就被抛入坝底。从死到埋不超过十二小时,你小子不懂就闭嘴。”
瞪了眼陈江,刘队道:“这么着吧贺前辈,您要是坚持调查董冠义,我也不阻拦。不过我们组里人手有限,工作任务繁重,您要是去的话,就只能自己单独行动了。”
“没问题。”贺家海微微点头,伸手指向年轻民警:“把他借给我行吗?” 目光落向一脸惊讶的陈江,刘队鼻子里发出轻笑:“没问题。小陈,你这几天就跟着贺前辈吧。回头我和你们所长说下。”
走出环玉县公安局,明月当空,星星却稀稀落落。
贺家海走在前面,身后是抑制不住兴奋的年轻民警。
“贺前辈,您真的觉得漩村的那位村支书和石尸案有关联?”
贺家海停下脚步,笑道:“不是你说的吗,怀疑他当年建造坝桥,是为了埋尸。”
陈江挠了挠头:“没有没有,我只是假设,顺着你们的话题说下去而已。可能因为平时犯罪电视剧看多了。”
“你的那个假设,基本上是不可能实现的。没有动机和证据,也不符合现实情况。”贺家海端详着略显尴尬的年轻民警,“然而,即便是错误的假设,那也是潜意识里捕捉到某种讯号后,做出的推断。我刚才看调查记录时,你也在旁边偷看,告诉我,你感觉到的是哪种讯号?”
陈江沉默片刻,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可我总感觉,那位村支书的履历太完美了。”
贺家海赞许道:“有时候过于完美,也是一种破绽。整个漩村,竟然都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这不符合常理。我想,也许有人对他不满,但是面对警察的问询,却不敢说出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很简单了,找出对他有意见、心怀不满甚至有敌意的人。这样一来,才能更全面地了解这位坝桥修建者。”
走出几步,年轻民警却没有跟上。“怎么了?”贺家海转身问。
“我想到一个人,他或许对董冠义抱有敌意。”陈江面露思所,掂量着说道:“不过那个人,应当不是漩村本地人。”
“是谁?”贺家海问。
“是一位参与跨海大桥建设的民工。就在今天下午,漩村发生了一桩怪事,恰好与他有关。”
说话间,陈江掏出手机,打开一段视频后递给贺家海。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类似剧院的地方,几名穿着民俗服饰的男女正围着尊神像唱戏。大幕之下,灯火通明,戏子俯仰舞袖,视频近处,是一大片黑黢黢的后脑勺。观众们仿佛看得入迷,一个个纹丝不动。
“这是下午在漩村剧院举办的一场庙戏,一名男演员疑似被当地崇拜的神灵海公上了身,说了一些类似预言和诅咒的话,然后昏死了过去。村支书董冠义也在场,据说他也是当场被气晕过去。而诡异的是,后来查出,演员竟然是这位民工冒充的。”
陈江边说边拉动进度条。
视频的末尾,那名盘坐于神像前的男子,犹如被赋予了神灵之能,手臂扬起时,竟能驭火而舞。
“他叫什么名字?”贺家海微眯起眼眸,问道。
“不知道,我也是在群里看见同事发的视频,大家都在聊这件事。据说这位民工的老婆和他一起来漩村的,就在两个多月前,他老婆和当地一个做水产的个体户跑了。我反正是不相信什么请神上身,我猜,他这么做是为了报复。”
贺家海神色微动:“就是之前网上谣传的失踪女民工?叫马知英的那个?”
“贺前辈原来也知道这件事啊。”
“最开始我想跟的就是这条线索。不过我听说,那位民工和马知英,只是临时夫妻。”说着,贺家海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如果真只是临时夫妻,那他犯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吧。”
突然想到什么,贺家海打开手机,查看邮箱。果然,老友在半个多小时前,新发来了一封邮件。
‘马知英……婚姻状态为已婚,今年三月份,跟随其配偶一同来到台市海东镇漩村,参与漩门大桥建设工程……’
贺家海目光微凝。
他被骗了。
昨晚在漩村集市上,那个自称是村委会会计的黄姓男子告诉他,马知英的原配丈夫在老家,和工地上的“丈夫”只是搭伙夫妻。然而事实上,他们原本就是正式夫妻。只因为自己的老婆被漩村的村民抢了,所以那位民工,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进行报复吗?
可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为什么现在才展开报复,并且还以这种装神弄鬼的方式,兜这么个大圈子?
“贺前辈?”年轻民警面露探询。
“你提供的这条线索很不错。今晚加个班,帮我去打听一下那位民工,也就是马知英原配丈夫目前的下落。我们明早就去找他。”
“可‘石尸’死于十三年前。而那位民工和他老婆的事,发生在两三个月前,他们又都是外地人,和石尸案应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贺家海停下脚步。
“从表面上看,或许没有关联。不过有些时候,破绽和线索,往往就藏在一些看起来和事件毫无关联的边缘之处。就好比,你想把一张照片从固定死的相框里取出,又不想破坏相框,那就只能从边框处着手,一点点把它抠出来。”
年轻民警道:“我明白了,失踪女民工和村支书董冠义,就相当于石尸案的边缘之处。”
“但愿吧。”
抬头望向被移出云层的皎月,贺家海若有所思。
无辜石尸,惨葬桥底。上人作恶,下人遭殃。此乃弃土,风水散尽。若欲吾归,自陈罪孽。
一位外来民工,不仅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戏班,说出这样一番话,还能当众驭火,的确像是被神灵上了身。
今夜漩村的海公庙,怕是会香火炽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