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还在下。
王娴蜷在床铺内侧,脸对着边缘翘起的墙纸,双腿不时调整姿势。剧痛自小腹辐散,如潮水般席卷,内脏似乎快要脱落。
她曾在网上看人说,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经历次数多了,阈值就会提高,从而变得麻木迟钝。她不太懂什么叫阈值,可她总觉得网友的说法并不准确。就拿被丈夫打这件事来说,每次被打部位和轻重程度都不相同,可每一次,她都痛不欲生。
今晚直到十二点,阿言也没有出现,勒索计划宣告失败。丈夫的发小们离开后,她便沦为丈夫宣泄的靶子,回家后仍不解气,等公婆和小叔走后,继续对她拳打脚踢。
她嘴巴被捂住,公公和小叔应该是没听见。中途婆婆路过房间门口,不过没有吱声,站了会儿便走开。
对于她被董亮家暴的这件事,婆婆应当是知情的,可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当初那起强奸案发生后,婆婆便一心想要撕毁婚约,还是叔公董冠义出面说和,最终促成了她和董亮完婚。
后来只要私下提到叔公,婆婆都会破口大骂,骂董冠义这个老货故意要想毁他们大房一系的名声。可笑的是,婆婆说这些的时候,她一般都在场,明知婆婆是在怪自己毁了他们一家名声,她还得小声附和婆婆。
轰隆!
银白的电光映亮天际,王娴身体绷紧,未干透的雨水顺发梢滴落脖颈,冰冷入魂。
自从十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她就没有单独在村里过过夜,哪怕母亲葬礼那年她回来,也是和亲戚一同于灵前守孝,熬过漫漫长夜。
耳畔隆隆作响,恍惚间,她听到一阵绝望的尖啸。黢黑的影子爬上墙壁,覆盖上一团团涤除不尽的蚊子血,在她眼前不断拉长变大。她捂住耳朵,闭紧双眼,依旧无济于事,直到丈夫的谩骂声从门外传来——
“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烂货。”
粗鄙的声音将她从浑噩中拽出,拖回到现实世界,尖啸和黑影一同化为乌有。房门外,丈夫一改面对外人时的儒雅,正用极尽恶毒的语言攻击着她,婆婆陪着低语,窸窸窣窣,不知是在劝和还是附和。
这个十三年前,被迫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竟然成了自己安全感的来源。
王娴心中自嘲。雨声渐小,她也听清了婆婆的讲话。
“你都四十多了,真的一点不急吗。”
“我有我的打算。”丈夫道。
“呵呵,多少年了,你女人还没有个动静。光打鸣不生蛋,村里人都等着看笑话。这两天你们抽空去海公庙升个元宝,求子嗣。”
丈夫回道:“得了吧,那庙早不灵了。再说我也不想生。”
“不准说这种话!”
王娴压紧肚子翻过身,目光穿透墙壁,落向已被拆除的大坝方向。
海公庙,一度曾是漩村的信仰。逢年过节,村里人都会去海公庙烧元宝,祈求福祉。在海公庇护下,这座拥有几千人口的村落,千百年来风调雨顺,村民安康,鱼米不愁。直到最近十年,海公庙似乎突然不灵了,非但海产品数量逐年递减,一些老人和小孩也时常生病,高烧不退,夜夜被噩梦缠绕。
村里许多人都在传,是因为坝桥的建立,镇压住海公的神灵。海公不满,因此降下灾祸,警告世人。
这一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且有理有据——海公不再灵验,似乎正是从坝桥建成之后开始的。
然而在王娴内心深处,却藏有一个永远不敢对任何人诉说的怀疑。海公降怒于漩村,是否因为那件事?那件发生于强奸案之后的,折磨了她十三年的罪恶之事。
如果没有那件事,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吧?
可惜现实之中没有如果。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睡着过去。
再醒来时,雨已停,屋外传来喧闹声。小腹的坠痛感仍未消失,王娴伸手摸向枕边,才想起自己的两只手机都被丈夫拿走。目光落向床头柜上的闹钟——14:43,已是第二天下午,她心一紧,撑起身正要下床,从隔壁传来公婆和小叔的声音。
“昨晚你哥还说海公不灵了。我就知道,海公早晚会显灵!”
“不是好事情。我听去剧院看庙戏的二伯家说,被那个唱戏的请上身的海公,是在替桥底发现的那具无名石尸伸冤。当时剧院里许多人都被吓着了,包括董冠义也是。”
“之前工程队挖出的那具石尸?呵呵,董冠义那老货亏心事干多了,心里有鬼。不过那石尸到底是什么人?都两个多月了,警察还没个说法吗?”
“不清楚,听说警方也是没有办法。”
桥底石尸……请神上身……海公鸣冤……王娴心跳加速,一条腿僵在床上,另一条腿悬在床边,迟迟没有落地。
屋外响起敲门声,三人的谈话被打断,似乎有人走进屋子,在和公婆他们说着些什么。紧接着,几阵脚步声向她的屋子趟了过来。
房门被推开,王娴身体向后蜷缩,抬手护住面门。不过很快她意识到,昨晚丈夫有意放过了她的脸,施暴部位集中在小腹和胳膊。
手从两颊落下,若无其事地环抱住双肩,王娴看清了来者是两名身穿警服的男人。她的胃部忽然开始抽动,恐惧和紧张感从心底深处泛起,犹如昨晚的梦魇,再度将她淹没。
警察的来访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村民,他们聚集在小院门口,议论纷纷。
而屋里除了两位民警,只有王娴,她的公婆,以及刚被小叔叫回来的丈夫董亮。
年长些的民警端详着王娴道:“是这样的,我们接到举报电话,有人看到你丈夫殴打你,我们过来了解下情况,做个笔录。”
王娴怔了下,随即暗松口气,继而便感受到丈夫好似刀刃般刮过面颊的目光。
“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人乱报警,害警察同志你们白跑一趟。”婆婆率先开口。
“我疼我老婆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她动手?”董亮笑着说。
“是啊,我儿子对媳妇好,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公公附和道。
“我问的是王娴,你们都别插嘴。”年长警察毫不留情道。
“好的。”董亮面露微笑:“老婆你别愣着,赶紧和警察同志解释一下。”
年长民警不满地瞪了眼董亮,一旁年轻些的民警始终没有吭声,目光停留在王娴脸上,像是辨认着什么。
感受着丈夫柔情款款的目光深处那一抹隐匿的威胁,王娴只觉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以前在4s店工作时,就曾有同事发现她的外伤,怀疑她丈夫家暴,帮她报了警。那一次她没说实话,谎称摔伤,帮丈夫圆了过去。本以为丈夫会对她好点,不想刚回到家,丈夫便一脚狠狠踹上她肚子。
——别以为我会感谢你。人家报警,还不是因为你故意暴露,想要我难堪?
“王娴,你不用怕,如果真有家暴的情况,你尽管说出来,我们和法律都会替你做主。”年长警察放慢语速,目光中已然多出了几分锐利。
王娴低着头,一言不发。无论承不承认,事后都难逃丈夫的毒打。多年来积蓄的痛苦宛如一道道冰冷的疾流涌上心头,某个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蠢蠢欲动。
“你高中是在县三中上的?”年轻民警突然开口问。
王娴一愣,抬头看去,就见对方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道:“看来我没认错,我也是三中的,我叫陈江,你高三的时候我才上初中,勉强算是你学弟。”
悄悄观察了眼丈夫的脸色,王娴对年轻民警说:“我是三中的没错。抱歉啊,我不太记得你了。”
“可我记得你名字。”年轻民警笑了笑:“当年那个以死相逼校长,凭一己之力整顿学校风纪的三中传奇人物,就是你吧?”
除了董亮,所有人脸上都浮起惊讶之色。
见年长民警面露探询,年轻民警娓娓说道:“我们中学是初高中一体,并且是寄宿制,管得很严,除了周末都不能外出。记得那年我初一,听说有位高三的学姐向学校请假出校,理由是家里有急事。学校当然不允许,她连夜翻墙头出去,被保安堵住后送去保安室,结果她趁保安不注意抢下桌上的一把剪刀,抵住脖子,以死相逼。据说连校长都被惊动,赶过来苦口婆心地劝说。最终没能拗过她,不得已,只能派了一名老师陪她去车站。那之后,学校开展宿舍整风运动,后墙全部装上了钢丝网,再没有学生成功‘越狱’过。”
说着,他目光投向王娴:“我们和老师说个话都唯唯诺诺,你却敢一个人硬怼校长和全校保安,着实令当时的我们钦佩得五体投地。如果真的遭遇人身伤害,你就该大胆说出来,就像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一样。”
看了眼刚发完信息正抬头朝她微笑的丈夫,王娴转头对民警道:“我丈夫真没有打过我,应该是有人恶作剧报的警。抱歉,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年轻民警皱眉:“王娴,你到底在怕什么?那你告诉我,你手臂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
“撞伤的。”王娴答道。
“撞伤?”年轻民警冷笑,目光随即落向董亮:“伤得这么不均匀,她说是撞的,身为丈夫的你信吗?”
董亮关切地看了眼王娴:“我对我媳妇绝对信任,她说的话我当然相信。”
“你……”
这时,年长民警的手机响起。
“没错领导,我是在漩村。”
说完这两句,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不时看一眼对面的董亮,眼神森冷。
“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已不再去看董亮,目光飘向屋外,同时拍了拍身旁的年轻民警,“走了,是有人报的假警。”
年轻民警:“可是……”
年长民警打断:“没有什么可是,服从领导指示。另外所长说了,县局有任务,要去接一个市里来的专家。你跑一趟吧。”
年轻民警皱了皱眉,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位慢走,我送你们。”董亮站起身,客客气气说,不顾两位民警推辞,硬是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
屋里,王娴心脏咚咚直跳。民警接到领导的电话,是在丈夫发完信息后。只用一条信息,丈夫便打发走了前来调查的民警?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王娴抬头,就见丈夫已经走回屋,正沉着脸凝视自己。公婆和小叔察觉到气氛不对,陆续离开。她原本也想跟着走,却被丈夫堵住,反手关上了门。
午后的阳光爬过掉色的窗格,坠满了屋子,王娴却只觉四周一片冰冷,漆黑。她抬起头,丈夫的手掌如期而至,却没扇落,而是五指紧箍,揪住她那张本就没多少肉的脸。
“是你报的警?”
“我手机都被你收走了,怎么可能报警。再说我怎么敢?”王娴战战兢兢道。
“也是。”丈夫缓缓松开手指,慢条斯理说道:“你和我早已经是一体的,向警察举报我,遭殃的是你自己。这个道理,你明白?”
“我懂,我明白。”王娴点头如捣蒜。
“你明白?明白个屁!”
没等王娴作出反应,丈夫的巴掌抽了过来。她趔趄着后退,面颊火辣刺痛,半张脸庞仿佛都已不属于自己。果然,所谓的阈值根本就不存在,无论被打多少次,依旧还是那么疼。
“刚才那个警察问你话,你为什么要犹豫?你是不是知道是谁报的警?”
脖子被丈夫掐住,不断发力的五指让王娴呼吸困难,脸色迅速变红,良久才憋出:“难道是……叔公他们家?”
丈夫松开手,盯着王娴:“你为什么不说是那个阿言?”
连咳了好几下王娴才缓过劲来,她看了眼丈夫,小心翼翼问:“他不是放了我们鸽子没来漩村吗?难道你还在怀疑昨晚那个女的?”
“她是有点问题,不过应该不是。总之,有人盯上我了。”说着丈夫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以为这对你是好事,十三年前的真相,你我都清楚。无论我发生了什么,我背后的那个人,他一定会保我。”
听着丈夫充满警告的冷笑,王娴心头一寒,旋即意识到两名警察的匆匆离去,定和丈夫背后“那个人”脱不了关系。当年那件事发生后,她便怀疑丈夫背后有人,否则不可能瞒天过海,让所有疑点都人间蒸发。
即使到今天,知道十三年前那起强奸案真相的人,也只有她和丈夫董亮,以及丈夫口中的“那个人”。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敢去问,只知道那个人应该在漩村乃至台市都很有能量。
而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那么一个神秘的大人物,竟会为一事无成的丈夫撑腰。
“那个人为什么一定会帮你?”王娴壮着胆子问。
“因为我有他的把柄。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跟着我才是最安全的。在这个世界上,你唯一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我。除我之外,哪怕是神灵也保护不了你。你明白吗?把刚那句话重复五十遍,现在就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你……”王娴犹如一台复读机,不断重复说道。
丈夫的脚步声远去。
重复念了五十遍后,王娴抬起手,擦去嘴角血迹,心中生出淡淡的自嘲。
她居然在同样的坑前,连续跌倒了两次。一次是多年前在4s店认识的那名客户,另一次便是阿言。对方从一开始就在耍她,可笑她还一度对阿言抱有过某种幻想——以为阿言是男的。
蓦然,她眼前飘过昨晚那名风姿绰约的女游客。
事实上,从她看到女游客的第一眼起,便已确定了她的身份。
哪怕习惯了在暗中观察,料事如神的丈夫,恐怕也不会想到,昨晚这位自称游客的优雅女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的“阿言”。
通过刚才和丈夫的交谈,王娴几乎能断定,丈夫还不知道这件事。阿言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成功打消了丈夫的怀疑。
所以,接下来她所要做的,就是在不惊动丈夫的前提下,尽快拿回手机。
重新联系上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