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十二点左右就停了,按说海浪的白噪音也有不错的促眠功效,可直到凌晨两点周诗韵都没能入眠。
又是一阵翻来覆去过后,她索性从随身携带的药盒里取出佐匹克隆片,含了口矿泉水咽下。
即使服用了效果极好的催眠药物,周诗韵这一觉也睡得并不踏实。
她反复做着同样的梦。
梦里的她背着相机,站在一群人的外围。人群中央,是几位身穿深绿制服、头戴大盖帽的警察,骂咧咧的中年女人,以及一个正在哭泣的少年。人群嘈嘈杂杂,时而警察说话,时而有村民大喊大叫。她听着耳朵胀疼,之后双腿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不受控制地走进不远处的一间小院。小院有三层楼,五六个房间,她却仿佛拥有先知能力,径直走向了二层东南角的一个房间。房间门的紧闭着,好在没有上锁,被她用力推开。
紧接着,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身材修长的年轻女人被捆绑于单人床上,手腕和脚踝被紧缠的麻绳勒得通红,嘴里紧塞着分辨不出质地的布,将她沙哑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察觉到有人进门,女人挣扎得更加激烈,单薄的白色衬衣下,扭动的身躯愈发显得凹凸有致。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诗韵回过神,她赶忙走到床前,想要帮女人松绑。然而下一秒她愣住,心跳瞬间蹦弹到嗓子眼,就见床上转过头的女人赫然生张熟悉的面孔——几个小时前,她在漩村老宅见到的,那个自称王娴的女人。
猛然坐起身,周诗韵从梦中惊醒,窗外雨声淅沥,她大口喘着粗气。
过了许久,她才恢复镇定。刚才梦中所见,皆源自于她真实的记忆,十三年前,她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趁所有人没注意,悄悄潜进受害者家中。最终在二楼的偏僻房间里,发现了被捆绑在床上的受害者,王娴。
而在那个时间节点,强奸案已经发生过。甚至院外的警车里,就坐着已被抓住的强奸犯——已被辞退的中学教师许平和。
受害者王娴,却被用麻绳捆绑在自家的床上,还被塞住了嘴,无法出声。
无比反常的一幕,犹如烧红的烙铁,自此被深深印入周诗韵脑海。
是谁对王娴这么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此刻,周诗韵躺在床上,正闭起眼睛努力回想。
她应该是知道答案的,就藏在她的记忆里,甚至就在嘴边,可任凭她如何苦思冥想,就是回想不起来。
距离答案,仿佛只差一个提示。
就譬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她为何会乘上轮渡,前往位于环玉岛的漩村?
雨声裹挟着汹涌的海浪,冲击向这幢离海本就很近的客栈。
忽然,周诗韵听到某种声音,某种不可名状的生物在发出低鸣,似要将梦中谜题的真相告知于她。
正当周诗韵满怀期待时,海浪突然止住呼啸,雨声也不再扎耳,整个世界陷入死寂与静止。一头庞然大物陡然映入周诗韵的视野,它像是来自大海,又仿佛凭空出现。它庞大而雄伟,一对血色竖瞳冷漠且狰狞,用不带丝毫生物情感的目光,冷冷俯视周诗韵。
在它凝视之下,周诗韵只觉身下大地平沉,远处海山粉碎,整个世界都将与她一同分崩离析。
她赶忙收回目光,不敢直视那个怪物,四周的晃动却越发剧烈。
……
再度睁开眼,阳光透过洁白的纱帘缝隙,织入民宿的海景套房,周诗韵缓了缓神,扭头就见枕边的手机停止了蜂鸣震颤。
未接来电:小叶
时间:9:24
周诗韵看了眼床头柜上的药盒,又重重掐了把小臂上的软肉,这才确定自己已经彻底摆脱梦境,回归现实。
压力过大不仅导致她入睡困难,甚至还做起了梦中梦。
第一个梦,其实就是她初逢王娴时的真实记忆。
第二个梦里见到的那个怪物,倒是有些像网络上流行的克苏鲁小说里的古神,不过最近没有看这一类小说。
这两个梦的确无比真实,可惜没能仿效那些借助梦境突破伟大成就的科学家、音乐家们,帮她破解现实之中遇到的谜题。
等等!
周诗韵心跳陡然加速,一个名字从脑中蹦出——海怪。是那名作家的父亲,在入狱之前所写,却未能完本的小说。也是她第二场梦里,所看见的那个怪物。
这两个多月来,周诗韵偶尔也会关注一下那个叫故里的作家。自从作家承认他父亲是强奸犯后,便遭遇了网暴,读者倒戈,甚至有几部作品被平台屏蔽,再也无法搜索到。而作家仿佛也忘记了此前承诺开新书的事,两个多月来,了无音讯。周诗韵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找到份别的工作,告别了写作生涯。
对于故里疑似使用小号,自爆黑料,断送前程的做法,周诗韵至今无法理解。事实上,她也可以给故里发消息,问清楚状况。可她始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做。
两个多月前,好友小叶的问话回响耳畔——“你一开始,是怎么发现那名作者的?”
还记得当时,她装作很漫不经心般说道:就是网上随便刷到的,可能是缘分吧。
在谎言世界中,早已游刃有余的她,丝毫没感觉到心虚。
想什么来什么,叮,小叶发来微信:‘我在外地出差,刚看到信息。等我下午回到台市,帮你去找那个旧手机。韵啊,你没遇到啥问题吧?’
‘没什么,你先忙,等你回来再联系。’
消息发送过去,周诗韵将头埋在手机旁的靠枕下,试图让乱糟糟的大脑恢复正常运转。
在第一个梦里,她所看到的十三年前的王娴,身型与她记忆中的受害者吻合,然而脸孔却替换成了昨晚见到的王娴。
难不成,真正的受害者王娴,就是长这个模样?
难不成,她昨晚以为王娴被替换掉,是大脑记忆出现了偏差?
真正有问题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打住!”周诗韵尝试通过自言自语,阻断大脑里不停翻涌出的念头。
“不要慌。”她对自己说道:“等下午小叶回到台市,帮我回家找出那台旧手机,就能够知道真相。”
床头柜上的电话座机恰逢其会般响起,化作一股外力,帮周诗韵一起压制住了混乱思绪。
“你好?”周诗韵捡起话筒。
“是我,义工。冒昧打扰一下,早饭时间快要结束,我给您留了一份,您是下楼去餐厅吃,还是我送到房间?”
“送上来吧,谢谢。”
挂断电话,周诗韵右手插入额发,向后束拢,用头绳简单扎了一个马尾。她刚穿好衣服,门铃声响起,开门,自称义工的高瘦青年捧着托盘,盘中是一份滑蛋三明治,以及一碗黑乎乎的糊状饮品。
“这是……”发现周诗韵的目光停留在那碗糊中,义工想开口解释,就被周诗韵打断。
“是青草糊吧,我知道,漩村特产,中草药熬制而成,有祛湿降暑功效。对了,我再续住一天……两天吧。”
周诗韵接过托盘,转身走进房间放在小桌上,余光里那位义工并没有离去,在房门口低着头,似有些踟蹰。
“还有什么事吗?”周诗韵问。
义工抬起头,用商量的口吻说:“是这样的,午饭后在漩村剧院有一场庙戏演出,只对本村人开放。之前老板的一个朋友有兴趣,托老板搞到一张外票,老板朋友本来也是计划昨天入住的,后来临时通知有事不能来漩村,这张票就空来了下来。老板花钱买的,也不能退,不知道周小姐是否感兴趣?”
“哦?你老板的朋友。”
周诗韵深深看了眼自称义工的青年,也不知对方是否能品出她腔调中的促狭。“庙戏演出是什么?”随后她又问。
“庙戏算是当地一种特殊风俗,为了取悦神灵,安排给神灵看的大戏。漩村的神灵就是村西庙里供奉的海公爷。”
“行,反正没什么事,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周诗韵笑笑,走到门口接过票。是一张桃红色的纸片,上面印着“入场券”三个字,以及圆珠笔写的日期,旁边还盖有糊了边的红色公章。
“海东董氏船运有限公司?”周诗韵脱口将公章里的简化宋体字念出,眸中渲起浅浅的诧异,“漩村的剧院怎么归船运公司管?不应该属于村集体的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义工挠了挠头,羞赧笑道:“好像听宋婶说过,村支书早些年在村里开办了两家企业,一家船运,一家水产。由于土地流转政策,村里不少人能有分红。对了,我想起来了,昨晚那个在超市门口买鸡蛋的男人,他就是船运公司董家的人,寿宴上听别人介绍过,按照辈份,他还是村支书的侄孙。”
周诗韵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起初没反应过来,房间桌上看起来十分可口的三明治令她食欲暴增,只想赶紧关上门享受早餐。
然而下一秒,她心头猛颤。
“等等,你是说昨晚那个一路跟踪我的人?个子不高,颧骨有点高,四十岁多一点的样子,戴黑框眼镜的那个?”周诗韵问。
义工点头又摇头:“昨晚估计是我搞错了,他大概就是碰巧路过。听人说他和他老婆昨天才回漩村,本身又是开房产中介的老板,没理由跟踪你。”
村支书兼董氏船运公司创始人董冠义的侄孙,对外宣称是中介公司老板,昨天刚和王娴赶回来庆寿……完全对上了,周诗韵心脏怦怦直跳。
“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周诗韵问义工。
义工想了想,摇头·:“不记得了。当时应该有人说过,我给忘了。”
“是不是叫董亮?”周诗韵紧盯着义工的眼问,就见年轻义工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连连点头:“没错,就是叫这个。”
“我记得你昨天晚上和我说过,村里人都夸他对老婆好,是模范丈夫?”周诗韵问。
“对,大家都这么说。”义工再度点头。
一瞬间,浓浓的寒意从周诗韵心底涌起,侵入四肢百骸,令她通体冰凉。
她曾亲眼目睹王娴发的那些被家暴的照片和视频,胸部深紫色的淤青,被劣质皮带抽出一道道血印的小臂,以及来自医院的ct影像证明。为防王娴利用网图博同情,她甚至还将那些照片扫描上传,以比对网上会否存在原图。
以她这两个多月来的慎微观察,并没发现王娴在家暴这件事上存在撒谎的迹象,王娴也没理由对她撒谎。但也不好说,毕竟来漩村之前,她从未怀疑过王娴有可能是冒充的。
所以现在有两种可能,要么王娴一直以极高明的手段撒着谎,伪装出一个家暴受害者的形象。要么就是,董亮他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骗子,将整个漩村上下蒙蔽戏耍,并且一骗就是多年,始终未被拆穿。
无论哪种可能性,都令周诗韵心底寒意加剧。这对夫妻,必有一个人在撒谎。不过直觉告诉她,第二种的可能性,要高于第一种。
当然,前提是,义工所提供的信息属实。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周诗韵再度凝视义工。
“我姓徐,叫徐清,三点水的清。”义工笑着说,姓氏的第二声咬得很重。
“谢谢你,徐清。”周诗韵发自内心说道,对方刚才说出的那番话是无心之举,可对于她,却实属意外收获。
倒是徐清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很快周诗韵回想起来,在她关注的那名作者第一本书里,主角那位罪孽深重的父亲,就叫徐清。不过这也算是一个大众化的名字。
“那你一会儿有空吗?可不可以陪我一块去看?”
周诗韵视线扫过徐清浅灰色的宽松衬衫下,隐约勾勒出锻炼痕迹的肩部,随后不留痕迹地收回,笑着补充道:“你和你老板再要张票呗,多少钱,我回头转你。”
徐清没同意也没拒绝,他抬腕看了眼表,说:“上午有客人住店,下午的话,目前没什么事。我回头找老板问一下,他有票我就陪你去,钱的话就不用了,他应该不会收的。”
“好,那我等你消息。”周诗韵微笑着说,心底越发确定眼前自称义工的青年,就是这间民宿的老板。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的谎言,会让你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而有些人,即便知道他在撒谎,你也会感觉无伤大雅,甚至有点可爱。
……
‘抱歉,我昨天有些失态,可能因为太想见到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明明答应和我见面,最后却没有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我希望你没出任何事,赶紧回复我,好吗?’
午后,街角咖啡馆,又看了一遍王娴发来的信息,周诗韵转头将目光投向玻璃窗外那片宁静的海滩。
这是她在上午十点半时,收到的信息。
字里行间依旧是熟悉的口吻和语气,放在之前,周诗韵绝不会有半丝怀疑。可如今,她并不确定,这条信息是王娴在她丈夫监视下发的?又或者就是王娴丈夫拿她手机所发?
周诗韵脑中浮现出男人在小超市门口打伞张望过来的眼神,除了平静,很难找到其它词来形容,那张脸庞更是普通得一眼看过便会遗忘。
可正是这张藏在黑框眼镜后的模糊面庞,此刻却让周诗韵心底发凉。王娴的丈夫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昨晚他没有现身,莫非因为一直躲在暗处观察,并且一路尾随至民宿?
深吸口气,周诗韵拇指抚上手机屏幕。
‘我昨晚临时有急事,回公司处理事情,没来得及看手机,到现在才空下来。实在抱歉。’
编辑完信息,周诗韵点击发送,低头含住吸管解决完杯中剩余果汁。
叮!王娴回复得很快:‘你已经在台市了吗?’
‘是的,要忙一阵子。我们有空再约。’
点击发送,周诗韵又从收藏里翻出台市市区某处写字楼的位置信息,一并发送过去,随后退出小号,重新登陆回主号。
距离庙戏开场不足二十分钟,徐清仍没有发来信息……等等,好像没加过他微信。周诗韵懊恼地拍了下额头,真的是年纪大了,连这都忘了。
“忙完没小徐?”周诗韵拨通了民宿前台的号码。
“周小姐? 我忙得差不多了,您到剧院吗了?”
“还没去,我刚吃完午饭,现在老街的森屿咖啡馆。”
“那我骑电瓶车来接你?”
“行。”
挂断电话,周诗韵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将紧绷的腰背舒展开,旋即起身去前台买单。
余光里似有人影在晃荡,周诗韵心脏陡然上提。压抑住转头去看的冲动,她继续向前走,目光不动声色地寻找到墙上的装饰镜,视线通过镜面的折射,投向身后的透明玻璃窗。
咖啡馆外的街角,两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朝她所在的咖啡馆里张望。其中一人估计嫌热,将短袖T恤卷起到腋下,暴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以及一条从左肋延伸到肚脐的疤痕。
一瞬间,周诗韵只觉四肢发凉,全身血液都在心口和脑壳翻涌。那是昨晚站在王娴身旁的疤脸男人,当时她还以为是王娴的丈夫。
他们在跟踪监视自己?王娴丈夫派来的?他们想做什么?
半晌,周诗韵稳住心绪,佯装毫无察觉,打开手机支付软件,扫向吧台上的付款码。
吧台后侧,两名女服务员一边玩手机一边窃窃私语。
“咦,你们村有人在直播哎。这些是啥?传说中的游神吗,我还没看过呢。”
“游神日子还没到呢,就是一场庙戏,演给神灵看的,估计是因为最近村里风水不太好。”
“是哦,听说那起石尸案到现在还没破呢。”
“嘘,村里不兴讲这个,千万别在外面提这茬。”
石尸?
周诗韵脊背绷紧,夏日里的暖阳也驱散不尽此时萦绕周身的寒意。她没有立刻走出咖啡馆,目光逡巡于吧台旁的透明厨柜中,欣赏起那一个个精美可爱的甜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铃声从门外响起,紧接着镶嵌玻璃的木门被推开。
“周小姐?我们出发吧。”
在两名服务员诧异的目光中,周诗韵深吸口气,转身走到换了件卡其色短袖T恤的青年身边。
“小徐。”她压低声道:“左边街角那两个人,你认识吗?”
徐清目光扫了过去,两人似有所觉,立马移开视线,不过依旧停留在原处没走。
“不认识,怎么了?”徐清收回目光问。
“他们好像在跟踪我。”周诗韵道。
眉毛挑了挑,徐清再度望向两人。“你们村是不是发生了杀人案,警方到现在还没破案?”周诗韵问。
缓缓点头,徐清道:“是。怎么…… ”
“那就没什么好怕了,陪我过去一趟。”
说罢,周诗韵推开门,步入老街的青石板路,蒸腾的热浪扑面涌来,如同走进另一个世界。
那两人似乎也没想到周诗韵会主动找上门,正要转身就被周诗韵叫住:“二位跟了我这么久,要不要进来喝点饮料?”
疤脸男皱眉:“谁跟你了?别自作多情。”
“是吗?”周诗韵盯着疤脸男:“昨晚我就说过了,我只是来旅游的游客。你们漩村人就是这么对待游客的吗?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疤脸男冷笑:“呵呵,昨晚那么巧出现在那个院子旁?你还说你是游客?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再强调一遍,我就是来旅游的。爱信不信。”迎向疤脸男不善的目光,周诗韵态度强硬。
她回复王娴,谎称已经回公司,目的就是为了将自己隐藏起来。
她必须让王娴夫妇相信,此刻身在漩村的她绝不是那个微信上的阿言,只是一介普通旅客,如此她才有机会寻找出这对被谎言重重包裹着的夫妻背后真相。
“喂,你怎么和军哥说话的?”
疤脸男的同伴瞪大眼,手臂霍然抬起,食指向前似要戳中周诗韵鼻子。
一道人影来到周诗韵身侧,反手将她挡在身后。“我是筑心民宿的,周小姐确实是来旅游的,她是我家客人。”徐清语气平静说道。
“哦?”疤脸男语调拖长,似笑非笑问道:“那她是什么时来的?该不会正巧就是昨天下午之后吧?”
周诗韵心道不好,手指悄悄抬起,暗戳了一下徐清的后腰。虽说昨天下午入住也不能证明什么,可无疑会加深对方的怀疑,甚至让对方内心坐实,她就是临时赶来赴约的“阿言”。
“嗯,是对。她应该是昨天下午到的,晚上办理的入住手续。”
听到徐清如实回答,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暗示,周诗韵心底的一丝期待落空,对面的疤脸男和同伴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外地游客来咱们漩村,要么去海边,要么逛老街集市。你一来就跑到村里没人住的老宅子旁边,还冒着雨呆上那么久。”疤脸男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扯着嗓子吼道:“这他妈的是巧合吗?臭不要脸的,你当我三岁小孩骗着玩呢?”
“是啊,你赶紧老实交代,微信上伪装成男的接近大嫂到底什么目的?我告诉你,我大哥董亮可是在宁市有上百号员工的大老板,在咱们漩村、海东乡,甚至整个县里都叫得上名号!”
面对疤脸男和他同伴生吞活人般的目光,周诗韵的心沉坠谷底。看两人这架势,她再怎么辩解都无济于事。事已至此,她也没法怪徐清太老实,即便徐清不说,对方去筑心民宿打听一下也能知道。只不过接下来,她再想要隐瞒身份,暗中寻访真相,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而她看似冲动,主动找上这两个人,只是为了验证一件事——徐清提供信息的真实性。
两个多月来所形成的认知,让她依旧很难相信,王娴描述那个一事无成的家暴男丈夫,回到老家当地,竟摇身一变,成为颇受敬仰的大老板。
“打电话给亮哥,告诉他这个女人果然有问题。应该就是那个勾搭大嫂的阿言。”疤脸男对同伴说道。
周诗韵嘴唇张了张,看着男人拿出手机,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于自身安全考量,她只能返回台市,放弃这一场短暂且失败的打开心结之旅。
正当她内心被懊恼和遗憾填满时,徐清突然开口:“你们都误会了。周小姐虽然昨天才到,不过她一周前就已经和老板提前订了房间。”
拨打电话的男人抬起头:“你糊弄谁呢?咱们漩村屁大点的地方,谁会提前一周订房?”
“周小姐情况有些特殊,她是做房产销售生意的,而我们漩村有许多空置的老宅。”说着,年轻男人转头看向周诗韵,微薄唇向耳旁勾起:“周小姐,你不妨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吧。”
深深看了眼徐清,随后周诗韵低下头,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食指压住“总经理:周诗韵”中的那个“诗”字,捏紧后翻转名片,展示向疤脸男二人。
“台市盛鼎房产销售有限……”
不等对方念完,周诗韵将名片重新塞回挎包里。
“你真的是来咱村的看地的?”疤脸男将信将疑问,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声音也不再高亢。
“我说过,我是来旅游散心的,顺便看看有什么商机。”周诗韵斜睨了眼徐清:“你说的那个庙戏,现在去看还来得及?”
徐清看了眼手表:“已经开场,得赶紧过去了。”
“呵呵,看来真的是一场误会,那你们赶紧去吧。周总在咱们村玩好吃好啊。”疤脸男皮笑肉不笑道,随后用力拍了把同伴后脑勺,“告诉哥,是误会。他搞错人了。”
直到周诗韵坐上徐清那辆灰蒙蒙的电瓶车,疤脸男二人仍在向她行注目礼,脸上堆砌着殷勤的笑。
“原来你撒起谎来也不脸红。为什么帮我?”周诗韵问。
电瓶车起动后逐渐加速,熏人的暖风如层层海浪袭来,轮胎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变得起伏不定。
隔着风声,周诗韵就听徐清笑着说:“最近店里客人不多,当然希望你能多住几天。”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做房产行业的?”周诗韵又问,“我记得我没有和你说过吧?”
“是宋婶告诉我的,她玩手机时刷到了你公司的短视频,发现你居然是位大老板。如今的大数据推送真是神鬼莫测。”徐清的解释找不出任何瑕疵。
“对了周小姐,你胆子还挺大,刚才居然就那样冲过去找他们。”
“警察不是正在村里调查杀人案吗,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时候。”
“有道理。你说的这桩杀人案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和什么活人祭有关。”
“封建迷信。”
似是察觉到周诗韵的冷淡,徐清识趣地闭上话匣。
车行七八分钟,从颠簸不平的老街,进入到环海路。直到堤岸尽头,道路还在延续,只是多了一条分岔,从柏油路变了弯弯曲曲的水泥小路。
周诗韵抬起头,就见在水泥小路西侧的绿叶丛中,伫立着一座红墙碧瓦的庙宇,庙宇牌匾古朴陈旧,转瞬即逝的视线里依稀闪过“海公”两个字。
而漩村剧院就在海公庙的东侧,两者相距不足三百米。空地上停着几辆汽车,其中有辆似乎刚做了保养的奔驰s级,阳光擦过车衣折射出,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球疼。
“那就村支书的车。”徐清将电瓶车停在不远处,顺着周诗韵的目光说道。
“村支书?就是董亮的叔公,昨晚的那位寿星吗?他住省城?”周诗韵问。
村里干部不等同于公务员,落实到各村的经济政策也不尽相同,对于董亮叔公既是村干部也是企业家,同时坐拥百万豪车,周诗韵并不觉得奇怪。
“就住村里,可能觉得省城牌照有面子吧。听说他平时很少用这车,很低调的一位村支书。”徐清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语气不带半点揶揄或讥讽,就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开场快一刻钟了,我们一会儿从后门进去。票回头再给。”
剧院占地差不多两个篮球场,对一个常住人口只有五千多的村子或是社区,已算很奢侈。跟在徐清身后,周诗韵绕到剧院后门,一溜窗户都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空地上倒是散落着一些奇怪物件,有锡纸做成堪比浴缸大小的金元宝,几面绣有古篆红黑交织的锦旗,以及零乱堆在一起五颜六色好似戏服般的着装。
“请来的戏剧团队有时也会参与游神、请神等活动,这些都是他们吃饭的家伙。”徐清低声解释。
周诗韵点头,身后的杨树林风起叶摇,余光里隐约有人影闪动。可当她扭头看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应该是昨晚没睡好,外加经历了被跟踪的缘故,导致疑神疑鬼。她心中如此想着,随后跟上青年,走进那扇只轧开了一小半的后门。
短促而晃眼的光引得后排观众纷纷转头,看见是徐清,有几人微微颔首。
“徐老板也来看庙戏了?难怪我家小子说上午去民宿玩时没见到你。”有相熟的人笑着说。
“带朋友来开开眼。”徐清压低声,边说边拉着周诗韵在那人身旁的空位坐下。
“徐老板?”周诗韵意味深长盯着身旁青年。
“叫着玩儿的。”徐清解释。
看青年不慌不忙的架势,周诗韵也懒得戳破:“你上午后来没在民宿?”
“嗯,有点事。”
周诗韵没有继续聊下去,她的目光被前方的舞台吸引。
舞台呈半圆形,面积约同于一间普通教室,在舞台中线内侧,摆放着一只红木条案,案上供着一方斗拱飞檐的神龛,龛中伫立着初生婴儿大小的泥塑神像。
八名身着戏服的男女,脸上涂抹油彩和脂粉,围着神像绕圈而走,或卷袖起舞,或捻指吟唱。难懂的方言被婉转的戏腔唱出,通过舞台两侧的音响,在剧院上空环绕。
舞台光影之外,是数以百计黑压压的人头,此刻都昂起脖子眼巴巴看着,全场近乎鸦雀无声。
周诗韵的手掌心微微发麻,眼前充满传统民俗风情的一幕,让她不由想起梦中那个仿佛来自克苏鲁小说中的怪物。虽然所属文化一东一西,可源于未知的诡异感,却极其相似。
台上的戏腔忽高忽低,时而尖细,时而粗重,如同来自于喉舌之外的另一种发声器官,专供神灵享用。
听久了,周诗韵倒也听出了点名堂,戏曲内容应当是在歌颂海公生前为将时,守护乡土的大义,以及死后化作神祇,继续守护一方水土,扬善罚恶的功德。
身旁,徐清正与邻座的那位老乡窃窃私语。
“还在娱神呢?”
“快咯,过会儿就该酬神了。”
“喂。”周诗韵屈起手臂,黑暗中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下青年,“聊什么呢?什么娱神酬神?”
徐清转过头,清爽的面容上仍驻留着前一刻的笑:“海东镇上各村的庙戏虽各有千秋,不过步骤几乎都差不多,分别是拜神、娱神和酬神。拜神是演员朝神像行礼、叩拜,请求神灵宽恕自己的冒犯,在我们来之前他们应该已经拜过神。娱神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在神前唱大戏,愉悦神灵。而酬神的酬,则是酬谢的意思,由举办庙戏的主家供奉香火、元宝、纸人等,答谢神灵的庇佑与灵验。”
“其实在酬神后面,还有一个流程。”坐在徐清另一边的老乡笑眯眯插嘴说。
“是什么?”周诗韵好奇问。
“就是……”
老乡开口说出两个字,却被台上几乎同时炸响起的锣声盖住,周诗韵还想要追问,斜刺里抬起的胳膊阻挡住她看向老乡的视线。
“娱神结束,酬神要开始了。”徐清指着台上,低语。
顺着手臂的指引,周诗韵就见两拨人从观众席第一排走出,分别沿着左右两侧的台阶,登上供奉着神龛的舞台。唱戏的演员们此时已经退到一旁,朝向正于舞台中央汇合的两拨人点头哈腰,仿佛他们才是接受供养的神灵。两拨人虽然已经聚到一处,相互客套寒暄,可依稀能感觉出他们彼此之间的泾渭分明。
徐清和老乡交头接耳一番,转过头低声道:“刚从左边上台的主要都是村委干部,村支书董冠义,会计黄振毅,妇女主任邱洁,以及几个董家二房的人。”
“从右边上台的,都是董家船运公司的人,属于大房,也就是村支书已经过世的亲哥,董冠忠的后代。这间剧院,据说还是董冠忠活着的时候,专门从省城请人设计的。”
周诗韵目光驻留舞台,并没有看见王娴的丈夫。
似乎猜到周诗韵所想,徐清说:“那个董亮他也属于董家大房,是董冠忠的孙子,看样子今天是没来。话说你和他到底有什么误会?”
周诗韵没有吭声,另一边的老乡突然道:“说好听点是大房,说难听点,董冠忠的子孙们,包括已经在宁市混出名堂来的亮子,如今只能算是董家的旁系。”
“为什么会这样?”周诗韵问。
老乡道:“当年的董氏船运和董氏水产两家公司,是董冠忠和董冠义兄弟俩一起打拼出来的。董冠忠早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了,之后董冠义一个人兼任两家公司的董事长,不过船运公司的大部分分红,他都会拿出来,分给董冠忠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家,而水产公司的分红则归他自己的儿孙,在当时看来,倒也算公平。”
“那现在呢?”
“现在啊?呵呵……自从十几年前,坝桥建成后,人们进出环玉岛,都渐渐选择从大桥走,因为不收钱嘛。船运公司下场可想而知,年年亏本,到现在更是已经卖得不剩几条船,当年那么大的公司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这几个月才开始慢慢恢复使用。董冠忠的子孙们失去了分红,董冠义一系的水产公司虽然也一年不如一年,可至少还在赚钱,时间一长,这两系在董家的话语权自然就不一样了。哎,你说说看,那坝桥建的有什么意思,简直是害人。”
老乡这么忿忿,或许也曾是船运公司分红的受益人?周诗韵暗想。
“对了大哥,你对董亮这人怎么看?”她又问。
“亮子出息啊,带媳妇去宁市打拼,如今也成了大老板,没给他爷爷董冠忠丢脸。别看这次庙戏他家没来,台上董冠忠另外几个儿孙能有机会陪着村支书酬神,估计也是看在董亮面子上。”说着,老乡突然压低声,露出一脸神秘:“其实我早就看出来,董亮这小子一定会有出息,当年董冠忠在世时,就老喜欢把这个孙子带身边。董冠义其实也看出来了,前些年想压他,最终不也没能压住。”
“打压吗?你怎么看出来的?”周诗韵好奇问。
“还不就是董亮媳妇王娴的那件事,村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董亮对他媳妇是真的好,买房买车,到哪都把媳妇带着。可你不知道,当年发生那件事后,董亮父母原本不打算再让两人结婚,还是董冠义出面作主,帮他们完了婚……咳咳。”仿佛意识到自己泄漏了某些敏感话题,老乡干笑着止住。
“这不好事嘛?怎么能说是打压?”提问的是徐清。
老乡瞅了眼台上,偏过身将头埋于徐清的肩膀下,用极低声音道:“十几年前咱们村发生过一桩丑事。王娴当时还不是董亮媳妇,不过已经有了婚约,她被她的邻居——当时村里一个很受尊重的人给强奸了。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还是个中学教师呢。”
黑暗中,周诗韵只觉身旁人的肩膀突然颤了一下,侧目看去,青年露出羞赧的笑,原来是在避让老乡浓密的胡渣。
“这么说,您算是看着王娴长大的咯。”周诗韵不自觉用上敬语:“那这次董亮带他媳妇回来,你见到过她没?”
“当然见着了,就在昨晚村支书的寿席上。”
周诗韵心跳咚咚咚加快:“那您感觉她这次回来有没有什么变化?”
老乡想了想,说:“有啊,比之前洋气了。”
“只是洋气?您就没有觉得,她的身高和长相也变了吗?”周诗韵呼吸急促地问。
老乡微微张大嘴巴:“没有吧,娴子不还是原来那副模样吗?都三十几岁了,还长个子呢?这不大可能吧。”
幽暗的剧院后排,周诗韵只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住,浓烈的窒息感将她淹没。
老乡和王娴这么熟,不可能认错人。
难不成,只是她自己的记忆被混淆了,昨晚的王娴,就是她十三年前见到被强暴的王娴没错?
一切都是她自己在疑神疑鬼?
叮!手机响起。
好友小叶发来信息,和她说已经回到台市,赶到她家最多十分钟。
稳定住心绪,周诗韵将那张旧照片所在文件夹名发送给好友。
此时台上,娱神已然落下帷幕,转眼进入酬神环节。
一名骨架宽身子瘦,穿着藏青色西裤搭配灰色衬衫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缓步来到神龛前,接过旁边人递来的供香,点着后朝神像拜了三拜,而后走上前,将香柱插入香炉。紧接着,他又在旁人帮助下,将金元宝、纸钞和纸人依次放置入神龛前的火盆。
几名村干部和董家两系众人,齐刷刷站在老人身后,手中都捧着三柱供香,在戏班演员的吟唱声中,俯首弯腰,朝神龛祈拜。
转眼工夫,舞台上已是青烟缭绕,浓郁的檀香味顷刻滚翻全场,老人似受不得烟熏,掏出手绢捂住口鼻,发出急促而克制的低咳。
“那个就董冠义,当年号称整个海东镇上最有钱的人。据说那会儿他的身家在县里也能排进前十。”徐清掩着嘴对周诗韵说,仿佛台上的青烟会熏过来似的。
“是不是快结束了?”周诗韵问。
“嗯,快了。还有最后一个敬香过炉,因为请来的那龛神像是海公爷的分身,需要把神像抬回海公庙,让分身回归原位。”徐清解释说。
“知道的还挺多啊,看来你已经成功打入漩村群众内部了啊。”
周诗韵半开玩笑说,目光飘落,看向手机时间。这场庙戏的确有点意思,不过也只是她等待王娴真相过程中的一段小插曲,最大的意义就是打发时间。
叮!
好友小叶发来信息,说她已经找到那只手机,正在充电。
周诗韵深吸口气,旋即呼出,试图冲散萦绕口鼻的檀香味。很快她便能知道,究竟是王娴被替换了,还只是她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不过,从老乡提供的信息来看,似乎更多是她自己的问题。
忽在这时,前排观众席某处传来骚动。
犹如海面上被点燃的汽油,转眼间便从点波及至面,整间剧院无论是观众席,还是最前方的舞台都陷入一片哗然。
“怎么了这是?”身旁青年喃喃。
“不是吧,这次庙戏居然还真有这一道流程。不愧是董老板,大手笔啊。”隔着徐清的老乡嘀咕道。
“这是什么流程?”徐清问。
老乡沉默片刻,开口说:“往年庙戏,在酬神后都会有第四道流程,请神,就是请神上身。”
“现在没了吗?”
“不是没有,是能够请神上身的人太难找,即便有这种本事的人,每次请完神都会生一场重病,甚至致残,所以酬劳很高。”顿了顿,老乡道:“最主要的是,这十几年来,海公已经不怎么灵了。附近几个乡的神婆都说了,除非能满足一个条件,否则不可能再请到海公上身。”
“什么条件?”周诗韵问。
老乡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讲:“活人祭。”
周诗韵心中一懔,寒意笼罩后背。
视线落往舞台的角落,她看到了那个肩膀剧烈抽搐,身体不住颤抖的男演员。
诡异的是,他一边抖动,一边却迈着隐含某种韵律的步伐,缓慢地穿过董冠义等人,来到香火熊熊的神龛前。右腿抬高,左脚脚后跟踮起,顺势转身,随后他面朝观众席,直接盘腿席坐在了红地毯上。
咚!
舞台好似震了一下,双颊涂抹红黑两色对称油彩的男演员不再抽搐,他仰起头,眼球上翻暴露出大片眼白,宛如雪覆。
嘈杂声逐渐散去,剧院很快静了下来,神龛之前,男演员嘴唇张翕,吐出听不清楚的奇怪声音。随着他眼皮耷拉,脑袋逐渐垂落,整个剧院陷入死寂,只余神前的香火依然升腾缭绕。
台上的二十几人,无论是董家人、村干部,还是剩余的演员们,仿佛也都猝不及防,一个个怔立在原地。
异样的感觉从周诗韵心底升起,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年迈的村支书微微抖动的右手。
就在这时,被上身的男演员开口道:“吾乃宋玉飞,何事唤吾?”
低沉沙哑的声音,通过环绕音响,回荡于剧院上下,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骤然生出。
“啊?宋玉飞!是海公爷的名讳啊,海公被请上身了!”老乡发出惊叹,双眼瞪得老大。
周诗韵只觉得好笑。对于风水算命,她勉强还能用概率学、环境学来解释。至于请神上身?这完全就是毫无任何依据可言,假得不能再假的事。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神,更别说附于人身,不谈逻辑了,连基本常识上都没有。
台上的这一幕确实唬人,尤其是一脸惊讶的董冠义,演得格外入戏。唯一的破绽就是演技有些用力过猛,这都快已经过去了半分钟,他还没有回答男演员的提问。
周诗韵心中暗想着,这时,一旁的董家人也似乎有点看不下去,他挪步上前,边瞅向男演员边在董冠义耳边说着什么。可他的话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董冠义的手臂依旧轻抖着,盯着男演员,嘴巴仿佛被封住一般,只字不语。
而在此时,令周诗韵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隔着身前火盆里袅袅升腾的青烟,男演员抬起头,觑向对面的董冠义等人,红黑妆绘下的细长双眸陡然睁大。他开口道:“无辜石尸,惨葬桥底。上人作恶,下人遭殃。此乃弃土,风水散尽。若欲吾归,自陈罪孽。” 声音空灵旷远,似将整个剧院,以及剧院里众人,全都与外界隔绝开来。
台上台下,静得如同被抽光空气,众人一个个全都僵着脖子,纹丝不动,大多脸上都露出犹如见了鬼的表情。周诗韵几乎也是同样的心情,男演员请上身的神灵,竟似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了漩村的某桩罪恶,并对村民加以诅咒。
直到过了十几秒后,台上才有人呵斥:“胡说八道!今天这场庙戏,根本就没有请神环节!你到底是谁?”
男演员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吾乃宋玉飞。”
“这人就是个骗子。”“居然跑漩村来装神弄鬼。”“还不滚下去,你这是在亵渎神灵。”
台上几名董家人一边喝斥,一边冲向男演员。董冠义抬了抬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并没有阻拦。
“吾乃宋玉飞。”男演员仿佛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处境。
他的目光冷漠而空洞,低头看向身前火盆,随后突然将手伸了进去。转眼间,他的双手便被火焰吞没,火光映亮他的面庞,平静犹如雕刻出的容颜上看不出丝毫痛苦。
而后他抬起双手,手里火焰仿佛被受到某种不可描述力量的操控,竟然脱离了掌心,腾空而起,飞向那三个已迫近身前的董家后辈。
“是神灵啊!”“真是海公爷上身了!”“快退下,不可亵渎海公!”
台下哗然声四起,台上的三人仿佛被鬼附身了般,呆立原地一动不敢动,而他们身后则已乱成一团,两系的董家人以及村干部们全都不知所措。
周诗韵眼神恍惚地看着这一幕。
扑通一声,那名盘坐于神龛前的男演员侧身摔倒在地,应该是晕厥过去。
过了好久,窸窣的议论声逐渐响起,直到这时,众人似乎才稍松口气。董家人和村干部们轮番上前,像是在检查男演员的那双手。而当他们抬起头时,表情都十分凝重。
台下的村民们也坐不住,纷纷涌到台上,围着昏迷不醒的男演员七嘴八舌。人越聚越多,村干部们几次高呼,都没能控制住现场秩序。
“他的那双手一点事都没有,没有被烧伤,连皮都没破。只有神灵才能有这本事。他果然被海公上身了。”
返回后排座的老乡满脸兴奋地对周诗韵说,随后重新扎进人堆里,继续和同村人议论着刚才那一幕。
黑暗中,周诗韵渐渐恢复冷静,她瞥向身旁的青年:“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徐清反问:“刚才的请神上身吗?
“嗯。你觉得这世上有神灵吗?”周诗韵低声问。
徐清笑了笑:“不好说,都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即使没有神灵,可能也有着某种超出我们认知的存在吧。”
周诗韵挑眉:“所以,你也相信刚才那名演员,是被某种东西给附身了?”
徐清轻轻摇头:“不知道。说实话,像刚才那样的魔术视频,我也曾刷到过。不过魔术需要道具,一会儿上台检查下就知道了。我其实更好奇的,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似乎在暗指什么。”
“无辜石尸那一句吗?”
周诗韵问道,目光却从青年平静的侧脸上移开,剧院里的村民犹如过节般陷入狂欢,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台上的董家人,他们重新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相互间低声议论着什么。
“算了,先别想那么多。我们要不上台悄悄检查一下?”徐清提议道。
“好。”周诗韵站起身。
“抱歉周小姐,让你看笑话了,还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别这么说,我觉得太值了,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能看到的。倒是可惜了你们老板那位朋友,错过了这场精彩庙戏。”
“没事,我看现场有人在直播,说不定老板那位朋友以后能在网上看到。”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观众席,来到中间的过道,光从不远处微敞的后门门缝里挤进,周诗韵突然顿住脚步,包里手机在震颤。
“稍等一下。”她略带歉意对徐清说,打开包,拿出手机。
屏幕反光,周诗韵调整了一下挎包肩带,侧过身,将手机重新置于黑暗中,这才看清了好友发来的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被绑在床上的女人,也就是十三年前的受害者王娴。女人双手双脚全被麻绳捆住,身材姣好修长,肌肤雪白,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与周诗韵昨晚见到的王娴,完完全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无论从相貌上,还是身高上,都是。
她昨晚的直觉没有错,“王娴”确实不是她当年曾经见过的受害者王娴。
可为什么,刚才那名老乡却说,王娴和之前比没有发生过变化?
剧院里沸反盈天,人们汗流浃背热议着刚才发生的事,唯独周诗韵手脚冰凉,身体一股被寒意充斥。
“你没事吧?”青年略带磁性的声音从一旁的黑暗中响起。
“没事。”
周诗韵放下手机,转头笑笑:“突然觉得漩村还挺有意思,我可能又要多续几天房了。走,我们先去台上看看,只要是装神弄鬼,总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