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县局食堂。
刘队请师傅多炒了几个菜,临时搞了个庆功宴。
“贺前辈,之前是我冒犯了。我以茶代酒,向您赔罪。”
随着刘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气氛逐渐活跃开来。
“贺前辈,您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刑侦专家。”
“姜还是老的辣啊。”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贺前辈,我敬你。”
“对了贺前辈,那个毒性检测报告,说实话我没怎么看懂,差点出洋相。”放下杯子,刘队略带自嘲地道:“上面还有好多英文,我认识它们,它们不认识我。回头有时间,得找几本我家小子的初中教材背背了。”
队员们哄堂大笑。
“看不懂正常,因为我也看不懂。”贺家海笑笑,“它本来就是假的,我和小陈也根本没有采集到样本。”
众人全都愣住,继而脸上纷纷浮现出钦佩之色。
“原来是董冠义自己心虚。”
“难怪那天剧院里,他会昏倒。现在看来,是被他信仰的神明吓着了。”
“刚审讯室里他已经录了口供,态度很好,供认不讳,现在就差补全剩余的证据链了。”
“那具石尸他一口咬定是路过的女乞丐,看样子也许是真的,你们再审两天,同时不要忘记继续在数据库里排查当年的失踪人口……”
说到一半,刘队猛然起身,“领导。”其余小组成员包括陈江,纷纷站起身。
“坐,你们坐下。我回来开个会,顺道来看望一下石尸案的大功臣们。”
男人声音温淳悦耳,令人如沐春风。
放下筷子,贺家海转过身,抬头朝向许久未见的陆委隆。陆委隆没有他高,但也超过了一米八,生得孔武有力,即便如今身居高位,可依旧保持着较好的体态,未曾发福。
“老贺啊,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
陆委隆熟稔地拍了拍贺家海肩膀,面带笑容:“我算算看,从我离开市局到今天,已有十二三年了。后来我回了几趟市局,听说你调去社区了,之后一直没能见着。”
“确实,有十三年了。”贺家海道。
“不过你还是一点变啊,破案依旧这么厉害。记得当年在市局,我可没少向你请教。”说着,陆委隆用目光点了点刘队等人,“ 趁贺前辈今天还在县里,你们抓紧时间,多向专家请教学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怎么,今晚就想赶我走了?”贺家海似笑非笑。
“当然没有,今晚我准备给你摆一场庆功宴,也算补偿一下当年的遗憾。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睡醒了,我亲自送你回市里。”陆委隆笑呵呵道,“怎么了老陆,你该不会对这件案子,还有什么疑问吧?”
“确实有些地方还没想明白。”
见众人表情全都凝重起来,贺家海笑笑,“不过也无关紧要,就按陆政委的安排来吧。”
“好,晚上新元大酒店,你们大家一块来,我代表局里为你们庆功。我还得准备下会议内容,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老贺,晚上见,这次可得不见不散。”
又拍了拍贺家海肩膀,陆委隆带着秘书匆匆离去。
午饭结束,贺家海走出食堂,就见公安局大门外围满人,有人在拉横幅,有人哭天抢地,指责警方办案不公,乱抓好人。
“估计是董冠义的儿孙们煽动了村民。”陈江低声道,“董冠义被抓,董氏公司估计也撑不了多久,董家这个漩村大户想必很快就会衰败了。”
贺家海停下脚步。
“小陈,换作你是董冠义,面对警方并无实质证据问询,你是否会那么快认罪?”
“排除对神明的信仰因素,我肯定不会,既然没有证据,我怎么可能这么快招供。”陈江摇了摇头,“可董冠义毕竟是个普通人。”
“他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做不到杀了那么多人后,还能营造出一个大公无私的村支书形象,并未维持几十年不拆穿。普通人也不可能有这么缜密的思路,帮我们补全逻辑链条。”
顿了顿,贺家海道:“更何况,无论他信不信海公,从他的角度都不应该认罪。信神,是为庇佑自己和身边人。而他招供,证明了海公是假的,告诉所有人海公显灵是他一手制造的,这样只会将他儿孙包括整个漩村,全部都推向深渊。这本身就不符合逻辑。”
“那贺前辈的意思,他招供是另有目的?”陈江问。
缓缓点头,贺家海道:“没错,他是在顶罪,为了保护某个人而顶罪。”
“可是,就像前辈您早上说的,如果是为了替哥哥董冠忠顶罪,从人性角度出发,那完全没有必要。”陈江摸着下巴,喃喃:“他所保护的那个人,既是他的身边人,又能不受这件事情的影响…… ”
“甚至还能从中获得利益。”贺家海抬起头,“我想起来一个人。这个人,符合以上全部条件。”
“是谁?”陈江急切地问。
“你曾经和我提过的一个人,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老板,有能力有财力,又是董冠义的侄孙,董冠忠的孙子,并且在村里名声名望都很好。等董冠义不在了,在家族后代里,唯一有能力并且有资格接手董氏企业的,就是他。”
陈江反应过来,“你是说董亮?我校友王娴的丈夫。”
“是啊。”贺家海缓缓点头,“他还是十三年前那起强奸案中受害者的丈夫,实在太巧了些。”
“贺前辈,你说的确实有道理。”陈江猛一砸拳头,“董冠义以谋杀罪名被抓,董家在村里声望必然大跌,他的后人很难再服众。可董亮不同,他虽然是董冠义的侄孙,但是听说一直都和董冠义不对付,就连董冠义住院也没去医院看过,村里都知道这两家私下里水火不容。可他又是董冠忠的孙子,同样拥有继承权,接手公司名正言顺。不过我还是想不通,董冠义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的后代,把公司传给董亮?该不会……董亮其实也是他亲孙子吧?董冠义给他哥董冠忠送了顶帽子?”
“你真是电视剧看多了。”贺家海轻笑出声,“有这种可能性,但不大,在一个只有几千人口的村子里,这类事情很难瞒得住。更何况,这一切还处于推测阶段。看来想要搞清楚真相,只能去请教一个人了。”
“请教谁?”
贺家海掏出手机,很快便从通话记录里找到了那个人。
这人也给他打过几通电话,前几天他正忙着和当年遇害孕妇的家属联系,以获取当年流产自杀的细节,为了不分散精力,其余来电一律挂断。
响到第七声后,对方才接通。
“喂,你好,请问是?”
“黄会计,你不是有我的号码吗?”贺家海问。
“哦,原来是贺警官,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正忙得焦头烂额,没仔细看。对了,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家海道:“我看你前几天给我打了几通电话,所以来问一下。”
“原来是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村支书……是董冠义让我打给你的,关于挖山坟的事。现在案子已经破了,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呵呵,恭喜贺警官破案,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啊,手头还忙着。”
“等一下。”语气里多出一丝轻嘲,贺家海问:“黄会计是在忙着接手村委会的工作吗?”
电话那头愣了下,“贺警官您这话说的,谁能想到董村支书会做出那种事情。哎,如今村子里一团乱,我身为村委会成员必须担负起维稳工作啊。”
“所以,你认为自己就一定能顶替董冠义当上漩村的村支书?”贺家海语气中的讥讽更重了一分。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不等对方开口,贺家海接着道:“刚刚董冠义已经招供了,他之所以认罪,是因为董氏公司后继有人。不仅如此,他早已安排好了这个人,担任下一任的村支书。”
“是谁?”黄会计问。
“他的侄孙,董亮。有能力,名声好,最重要的是他也是董家人。”贺家海笑呵呵道,就听从手机那头传来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董亮根本没这个能力。”良久,手机那头响起黄会计闷沉的声音。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之前为什么会打我电话了吗?”贺家海问。
“好,我可以说,但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这是我告诉你的。这件事电话里不方便说,背后的水很深,我们晚点在镇上约个地方吧。你不准录音。”
“别晚点了,就现在过去,地点你定。”
“也行,那就下午一半点吧。”
匆匆报出一个地点后,黄会计挂断电话。
半个小时后,贺家海带着陈江,打车来到了和黄会计约定的茶馆。
又过了五分钟,黄会计夹着一只公文包走了进来,目光找到贺家海后使了个眼色,快速钻进一间包厢。
“搞这么神秘,说吧,你到底知道什么。”包厢里,贺家海抿了口茶叶水道。
“你们确定不会录音?”黄会计眼里浮起警惕。
“放心,贺前辈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贺前辈可是咱们市警界旗帜,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警校教科书里的人物,绝对一言九鼎。”陈江皱了皱眉,“话说,你到底在怕什么?”
“贺警官这么大来头?太好了,我放心了。”
黄会计连抽好几张纸巾擦了擦汗,随后说:“那天在医院里,我听到贺警官问董冠义为什么要在坝桥上设路障,以及后面去县里闹事。董冠义没有说实话,当然,知道内幕的人也不多。”
“那你知道?是什么内幕?”贺家海问。
“那年县里计划在我们漩村填海造坝,董冠义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多次带着我跑到县委请愿,说造了坝桥船运就废了,会影响漩村人的生计。可县里已经敲定好的规划方案,怎么可能因为他的反对而改变。不得已,他只好找了一个人,当时县交通运输局的局长。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认识这种大人物,并且关系还不错的样子。他带我去那位王局长家拜访,王局长还特意在家里设宴,向家人介绍董冠义是他的远房亲戚。”
“等等。”贺家海打断:“你说的是县交通局的王局?他和董冠义是亲戚?这怎么可能。”
“这门亲戚确实有点远。”黄会计略带讽刺地说:“那天董冠义喝多了,告诉了我一件连我都不知道的往事。这位王局当年参加过知青下乡,就在漩村,和董冠义董冠忠兄弟俩都很熟,当时给他安排借住的是一户姓王的人家。大概是九几年的时候,那个王家的父子俩因为跳海救人,都死了,留下孤儿寡母。那时王局已经是个小领导,悄悄上门祭奠,并且收了王氏的儿子当了干儿子,带回家养了,养了好几年才送回去。而董冠义的侄孙董亮,和那户人家的女儿王娴早年定下过娃娃亲。就因为这层关系,董冠义才和王局攀上了亲戚。”
“那户人家的儿子是不是叫王鹤,十三年前死于一场命案?”贺家海问。
“没错。”
“难怪,原来羁绊在这里。”贺家海喃喃。
难怪那天早上,陆委隆的姑父王局会在电话里对他表示感谢,不是作伪,而是真情流露。
“或许因为这层关系,外加王局对漩村印象还不错,所他向上级提出由董冠义的公司承接坝桥建设工程,建成后在坝桥上设立收费站,七年内一部分收入归漩村村民集体所有。这一下,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那后来为什么会拆除收费站?王局过河拆桥了?”贺家海问。
“倒也不是,这件事王局似乎也不知情。”喝了口茶,黄会计道:“好像是被人举报了,有人通过特殊途径,将建立收费站的事情捅到了市里某个单位,表示这么做会加重岛上居民的经济负担,影响外资的流入和经济建设。”
“所以,董冠义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去县里闹事的?可通过这些天我对董冠义的了解,他行事作风很缜密,并且不像是这么不识大体的人。”贺家海道。
“是啊,怪就怪在这里,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很不理解。传来坝桥被拆除的消息时,董冠义起初很愤怒,但很快也就接受了。村委会有人提出去县里抗议,他是第一个反对的,说要听从组织安排。可过了没几天,他又突然改口,派了几个人去县里闹事,其中就包括他的二儿子,以及赵军。赵军被判得最重,好像坐了四年牢,为了补偿赵家,他推举赵军父亲做了联防队队长。”
缓了口气,黄会计接着讲道:“赵军和他二儿子被判刑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似乎很愧疚。我正好有事去找他,刚到门外就听他在屋里面骂人,骂那人王八蛋,不遵守承诺,居然动真格的之类的话。”
“他在骂谁你知道吗?”陈江问。
黄会计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向贺家海。
“是不是在骂陆委隆?如今县局的二把手,陆政委。”迎向黄会计的目光,贺家海道。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水很深啊。”警惕地瞅了眼包厢外,黄会计苦笑:“我不知道,董冠义也没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不过我记得,当时带人抓捕赵军他们的,就是如今的陆政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说这件事,就是因为牵扯到的都是县里的大人物。”
“那现在为什么敢说了?之前董冠义还没被抓时,你打电话给我,就是想说这件事吧?”贺家海问。
“因为我信海公。上人作恶,下人遭殃。那个上人,我想应该指的就是董冠义吧。”
深深看了黄会计一眼,贺家海道:“假设董冠义那时电话里骂的人就是陆政委,那他们之间应当是私底下达成了某种协议,董派人去闹事,陆负责抓人,但协议里应该有提过对闹事人员从轻处罚,结果带头的赵军被判了四年,董感觉受到欺骗,所以才会在背后骂陆。”
“可是,按照这个推断,那董和陆为什么要演这出戏?”陈江的声音有些颤。
“为了撇清关系,为了制造出他们有过重大矛盾的表象。”贺家海自言自语般道:“可他们为什么要撇清关系呢?照理说,董冠义能认识陆委隆,应当是陆委隆的姑父引荐的。本身关系就不算密切,顶多是点头之交,没必要刻意撇清。”
在他的对面,黄会计时不时瞥一眼包厢外。
“你还知道什么,一起说吧。”贺家海道。
“没有,差不多就是这些了。”黄会计一口气将剩下的茶水喝光,站起身,“那我先走了,还其他的事情,我们电话里再聊。”
“坐下。”贺家海指了指沙发坐垫,“你还有事没对我说。你害怕得罪陆政委,所以才对我藏着掖着。”
“我没……”
“黄会计,你知不知道贺前辈什么人?”陈江猛一拍桌子,“他是市局特意调派来的刑侦专家,背后有大领导撑腰。电视剧你看过吧?要放在古代,贺前辈那就是钦差大臣,奉旨巡查,什么封疆大吏,贪赃枉法,说斩就斩杀……”
拍了拍越说越起劲的陈江,贺家海打断道:“小陈说的有些夸张,不过确实,陆政委见到我,也得喊我一声哥。这是我最后一桩案子,不管涉及到谁,哪怕更大的领导,我都会一查到底。”
盯着贺家海看了许久,黄会计缓缓坐下。
“那好,我就说了。是还有件事,不过和石尸案应该没关系。十三年前,村里不是发生了一桩强奸案吗,警察来抓人的前几天,我听到董冠义和陆政委打电话。我记得当时董冠义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谦卑,像是在求情,还提到过什么立功。过后陆政委带人来调查,只来了一次,检查完受害人就走了,甚至都没有录笔录。当然,受害人当时好像一直昏迷着,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那不太像是正常的办案流程。”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陈江问。
“因为这个。”黄会计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可是记账出身的,记性比一般人强。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当年那起强奸案证据充分,罪犯许平和被抓走后,也承认了是他做的。我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直到黄会计被陈江送出茶馆,贺家海才缓缓抿了口茶水。
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情还发生了。
倘若黄会计所说是真的,那么董冠义与陆委隆之间最大的瓜葛,应该就是在十三年前的许平和强奸案上。
神秘的石尸案,终究还是和许平和强奸案牵连在了一起。
那许宁呢,是否知道董冠义和当年强奸案负责人陆委隆之间隐秘的关系?
还是说,这才是许宁邀请自己来漩村的真正目的?借他之手,帮自己查案?
午后安静的小镇茶馆中,通往十三年前的回忆之门再度被贺家海推开。
……
结案后的一个周末,连续陪了儿子一段时间后,他说服妻子,和几名邀请了他好几回的警校老同学小聚。
席间聊,同学起最近的许平和强奸案,所有人都在为他揪出一个教师队伍中的败类拍手称快。贺家海如实解释,侦破工作由同事主持,他纯粹走了个过场。闲聊间,有同学提起一件事,有个女记者向其所在派出所打听许平和此前嫖娼被抓的细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贺家海想起了那晚进入受害者家之前,看到的疑似记者的女人。他向同学要来女记者的联系方式,以警方电话回访的名义拨打过去。
一番常规交流过后,贺家海确定,女记者就是那晚所见的女人。
等到女记者逐渐降低戒备,他问出那个盘桓于心底的困惑,你为什么要打听许平和之前的嫖娼案?
女记者告诉他,许平和曾经写过一篇小说,以书明志,企图去报复那个导致自己妻子自杀的强奸犯,却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复仇。许平和的儿子也告诉过她,许平和被抓时身边发现的迷香、手铐、绳索等物品,按照计划,原本是用来对付那名即将出狱的罪犯的。
女记者的话让贺家海回想起那晚他第一次见到许宁时,许宁问出的那语句‘警察叔叔,莫婶说的情趣用品,是不是手铐、迷香还有绳子?’。与女记者的说法相吻合。至少在许宁看来,他父亲许平和准备那些物品,是用来报复强奸犯的。
电话里,他对女记者说:人性是复杂的,或许他曾想过为妻子复仇,可最终被恶念反噬,成为自己曾经无比痛恨的强奸犯。
女记者支支吾吾说:还有一件事。我走访过许平和邻居,对方告诉我,许平和在性能力方面有障碍,做不了那种事。
他沉默良久说:许平和犯罪事实确凿,你的调查也许只是邻居的一面之词。请相信警察,不会放过坏人,也不会冤枉好人。电话那头似乎长舒了口气,他想,女记者应当是被他说服了。
然而他自己却仍有疑虑。
第二天他给身为副所长的同学打去电话,详细询问此事。同学告诉他,那晚所里并没有扫黄的任务,是在接到举报电话后临时出的警。他好说歹说,向同学要到了报警人的手机号码,很快查出了对方的身份,举报者竟是许平和昔日工作单位的年级主任。
他打听到对方的个人信息,年级主任姓沈,今年四十五岁,袖顶,在学校里口碑很好,看得出和同事关系不错。
这样一个老好人,为何会举报许平和嫖娼? 他又是怎么发现的?
他对着沈主任的资料琢磨了很久,有天深夜从医院陪完儿子出来,也许是老天爷的安排,让他碰巧看到那名沈主任独自一人从一个小区里走了出去。连续几周跟踪下来,他发现表面斯文儒雅、绝顶聪明的沈主任,竟有深夜“洗头”的恶习,每周至少要去两次洗头房。贺家海隐隐生出一个念头,为了验证猜测,他联络同学所在派出所,出警抓住了正在洗头的沈主任。
在同学通融下,贺家海协助审问了沈主任。沈主任“洗头”到一半被抓,惊慌失措、草木皆兵,被贺家海连哄带诈,很快交代了许平和嫖娼的真相。
那晚,同往常一样,沈主任在和老婆吵完架后去了三元路的洗头房,刚办完事提起裤子,就见一个男人费力地扒开玻璃门。浓妆艳抹的按摩小姐迎上去问男人要什么服务,男人明显喝多了,眼神游移着问有什么吃的?小姐说快餐100全套300你要哪种。男人知道自己找错地方,嘀咕了一句不要脸。小姐当即回骂。
店里的小姐客人被惊动,从包厢探出脑袋张望。沈主任低着头,没等离开洗头房就被跑出来看热闹的客人撞了个趔趄,暴露在男人眼前。
男人怔了怔:沈主任?
沈主任一脸窘迫地看着许平和,良久才问:你喝酒了?许平和没有回答,犹如不认识般觑着沈主任。
小姐喊来看场子的,将沈主任和许平和一起赶了出去。洗头房外,沈主任叫住了许平和:再去喝点?我请你。沈主任好说歹说着,将许平和拉去了一家烧烤摊。几瓶啤酒下肚,许平和骂起人来了。听着许平和大骂对方虚伪懦弱,沈主任胆战心惊,额头直冒冷汗,感觉许平和就是在骂自己。
沈主任请许平和喝酒吃烧烤,本意是想让许平和帮他保守秘密,可当发现许平和已经喝高后,沈主任有了其它想法。
又灌了许平和几瓶啤酒,沈主任提出换个地方继续喝,之后便带着神志不清的许平和去到另一家陌生的洗头房。将醉醺醺的许平和丢给小姐,又从许平和口袋里拿出事先放好的钱充当嫖资,沈主任匆匆离开了洗头房。
想让许平和保密,最好的办法就拉他下水。可是,万一许平和不承认,或是酒醒后不认账,天亮了去学校宣扬自己的丑事那该怎么办?
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沈主任越想越慌,决定先下手为强。路边没有公用电话亭,沈主任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审讯室里,副所长指着沈主任鼻子大骂:你为了自保,居然陷害同事嫖娼,让人好好的丢掉工作。你根本不配当老师,你就是个人渣。
沈主任蔫头耷脑嘟哝:许平和都成强奸犯了,我这也算为民除害吧。
贺家海抬手制止住试图怒斥的老同学,问:那晚喝酒时,许平和有没有提起过什么?
沈主任摇头:他除了一个劲骂人,别的什么都没说。
贺家海问:他骂的是谁?为什么要骂?
沈主任说:是谁他没肯说。他只是告诉我,那人一直在谋划一件大事,都已经准备了好几年,可事到临头却犹豫了,想要放弃。
贺主任问:许平和有没有说,那个人为什么要放弃?
沈主任道:没有,他就一个劲骂那个人胆小懦弱,是个没骨气的懦夫。等等,我记得他好像提起过,是为了孩子。具体我不太记得了。
听到这里,贺家海已经明白,许平和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懦夫,就是许平和自己。
又看了眼沈主任,贺家海转头对一旁老同学说,既然都交代了,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
沈主任如梦初醒:你诈我?
走出派出所,贺家海心里沉甸甸的。
然而这事过去没两天,即将调任的陆委隆找到了他,问他是不是去派出所打听过许平和嫖娼的事。
他说是,并且告诉陆委隆许平和是被诬陷嫖娼,以及那名女记者的发现。
陆委隆长叹口气,说老贺啊,我知道你因为也是父亲的缘故,所以同情许平和。可事实就是事实, 被陷害嫖娼,并不能表明许平和的强奸罪也是被冤枉的。
在受害者王娴身上,发现了许平和的dna样本——毛发和唾液,这是无法被推翻的铁证。而在王娴的体内,并未发现许平和的精液和前列腺液,这与女记者调查出的“许平和似乎没有性能力”相吻合。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许平和面对审讯,亲口承认是他性侵了王娴,无论证据链还是逻辑链都已完善。
末了,陆委隆还告诉他了一件事,技侦那边经化验分析,发现用来迷晕受害者王娴的迷香,正是在许平和老屋里搜出的迷香。
也许起初,许平和买迷香这类物品,的确是想报复当年强奸他妻子的罪犯。可遗憾的是,许平和最终没能把握住自己,用迷香犯下了让自己和儿子蒙羞终生的罪行。
陆委隆的一番话,打消了他仅剩的疑虑。
即便站在父亲的角度,他也对许平和充满了失望与不齿。
妻子被强奸自杀,绝不是一个父亲堕落的谅解书。 没有了母亲,父亲便是孩子唯一的港湾和靠山。而现如今,许宁背后的大山彻底崩塌,塌陷成一方难以爬出的泥沼。
他无法理解,明知成为罪犯后,自己刚迈入青春期的孩子将会被这个社会厌恶唾弃,沦为无知者泄愤的对象,一辈子再难抬起头,许平和为什么还会管不住自己?醉酒时吐露因为孩子才决定放弃复仇的说法,现在看来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段虚伪至极的谎言。
排除掉了许平和被冤枉,在这桩案子里,唯一让他心存疑虑之处,就只剩那名被家人绑在床上的受害者王娴了。
可就在这时,厄运骤然降临。
儿子抢救无效,永远闭上了双眼。他悲痛不已,妻子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终日浑浑噩噩,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心灰意冷之下,他向领导申请调岗,从刑侦队调到社区。
名义上是为了方便照看妻子,可他自己却明白,心底的那座大山在失去了想要庇护一辈子的人后,轰然坍塌。
至于许平和性侵案,在多年之后,逐渐被他淡忘。
这十多年里,他偶尔会想起这桩案子,想到那个表里不一的虚伪父亲,可怜的少年,以及床上女人绝望的眼神,却恍如隔世,再也无法牵动他迟钝的神经。
直到某次在领导安排下,去大学开讲座,进行防诈宣传,他再一次遇到了已经成长为大学生的少年。虽然一开始没有认出,可谨慎的他很快就发现,借由脑癌志愿者名义刻意接近自己的年轻人,正是当年那个强奸犯许平和的儿子,许宁。
这些年,他一直在等,等许宁向他发问。
他也早已做好准备,随时能够心平气和地向许宁分析自己当年的发现——因为常年沉浸在为妻子复仇的计划与假想中,许平和被自己笔下怪物的恶意所侵蚀,被一寸寸反噬,最终沦为故事里卑劣而丑陋的海怪。
然而许宁却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或许因为早已经接受父亲是个强奸犯的事实了吧。
再后来,许宁自己也写起了小说,成了位小有名气的网络作家。
……
“前辈,你在想什么呢?”陈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一些往事。”站起身,贺家海伸了个懒腰,默默思索着接下来该从哪一步入手,突破蒙于眼前的迷瘴。
即便有所怀疑,他也不能直接去找陆委隆。
陆委隆毕竟是刑侦出身,如今手握实权,一旦贸然行动,势必会打草惊蛇。
最关键的是,他虽然隐约察觉到了这两桩案子之间的关联,但依旧没能找到核心的衔接点。
现如今,依旧疑问重重。
倘若许平和是无辜的,那他为何会招供?那些难以推翻的证据,又是怎么回事?
而在石尸案中,那具无名石尸的真实身份又是谁?董冠义那么痛快的认罪,倘若单纯只是为了保护某个人,他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
虽然从黄会计口中获知了不少重要信息,可却没有收获他最想要的答案。
午后的阳光下,贺家海掏出手机,向下滑动,找到许宁的手机号码。
许宁邀请他来漩村,聊一聊新书的事。现在想来,所谓新书的原型,应该就是这两起案子吧。而他或许也已经成了笔友所构思的某个人物原型。
那么按照许宁惯常的写作思路, 他现在又应该做什么?
在这本书里,许宁自己,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正当贺家海打算再次拨通这个号码时,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发送人是刚走没多久的黄会计。
‘对了贺警官,有件事我忘说了。你们不是说董冠义指定董亮做接班人,是因为董亮能力强吗?事实上董冠义曾给宁市某银行汇过几笔款,过后还让我做账掩盖。他没说收款人是谁,可人在宁市的,还会有谁?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汇款给他的侄孙,可至少说明,董亮根本没有表面那么风光,也没那么有钱,说不定早就破产了。’
‘汇去了多少?’贺家海问。
‘这十三年来,陆陆续续加起来,接近两百万。董冠义很节约,对自己的亲孙子们都没有这么大方过,不,是远远没有。’
阳光下,贺家海微眯起眼。
看来一直在和董冠义演对手戏的,不止是陆委隆,还有董亮。
倘若董冠义的汇款对象真的就是董亮,那就说明二人关系绝非一般,可偏偏在村里人面前,却表现得水火不容。
这时,一旁也在看手机的陈江嘀咕道:“这董冠义才被抓,果然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贺家海问。
“刚看到群里消息,有人报警,称漩村的一间民宿前有人聚众闹事。所里正在准备出警。”
“哪一家民宿?”贺家海问。
看了眼手机,陈江抬起头:“筑心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