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脸上的笑意凝固住。
“这事怎么说好呢?实话这么和你说吧,在当年我才来漩村的时候,其实并不相信海公的传说。”
“当年是哪一年?您那时多大?”贺家海问。
“好像是六十年代末。”董冠义目光移向空白的墙面,像是在寻找那段被遗失的过往,“对,就是六九年,知青下乡和破四旧那会儿,记得那时我才初中毕业,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吧。”
“听说您还有一个哥哥,当初和您一起来到漩村,留在漩村,并且一起创办了董氏公司?”
“没错,我哥叫董冠忠。在漩村做知青的期间,我哥和当地人结婚成了家,父母又去世了,于是我们便选择留在漩村。”董冠忠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唏嘘,“我大哥可比我厉害多了,无论眼界还是能力。”
“董老你谦虚了。刚来的时候不信海公,那后来呢?”贺家海又将话题绕了回去。
“后来嘛,说实话,我开始有点相信了。”董冠义道。
“为什么?”贺家海问。
“因为后来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事,验证了海公传说的真实性。”
“比如说?”
“比如……”董冠义沉吟。
“比如那些外来媳妇不相信海公的传说,抛头露面导致流产?”贺家海凝视着董冠义的眼眸。
“贺警官对漩村的过往很了解嘛。”董冠义笑了笑,“差不多吧,还有就是,后来不是修筑坝桥了吗,漩村的风水开始走下坡路,不但渔业生意变差,不少村民们也陆续生病。村里有人说,是因为坝桥镇住了海公的灵性。”
“你的意思是说,在坝桥修筑之前,漩村不但水产生意好,村民也都很健康?”
“是啊,那些年可都是好光景。”董冠义感叹。
“那十三年前,你为什么要接手坝桥工程?”贺家海问。
董冠义怔了怔,旋即苦笑:“首先,坝桥项目是县里定下的,我不接手别人也会接手。其次,我也没想到,在坝桥建成之后,会发生这些事。”
“是吗?可是你总该想到过,一旦坝桥建成后,能够通车通行,对于你的船运公司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贺家海直视董冠义问。
“我刚才说过,项目是县里定下的……”
“那为什么在坝桥建成通车的大半年后,你会突然派人去县里闹事?要求拆除坝桥?”贺家海打断道。
董冠义眉头蹙起,眼底悄然萦起一抹不悦,“警察同志,这话你可不能瞎说。当初是我二儿子和村里一帮人瞒着我去县里闹事,可不关我的事。”
“我听到的消息是,坝桥修筑完成后,你公司的人在桥上私设关卡,强制收过路费。过了半年多才被拆除,之后才有去县里闹事这一出。”
看向仍旧一脸淡定的董冠义,贺家海接着问道:“这个问题,其实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想不通的点在于,你们为什么敢在桥上私收过路费?并且直到半年后,才遭到检举揭发。而按理说,已经被查了,就该低调才对,偏偏事后还要跑去县里闹事。”
董冠义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眉宇间流露出倦怠。
“十几年前的事了,哪里还记得,也许就是当时被利益冲昏头脑才犯了错。抱歉贺警官,我有点累了。”
“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性。”贺家海语速加快,“你明知修筑坝桥会影响船运生意却还是竞标承建,是因为你从某人口中得到承诺,承诺让你们收取过路费,以此抵消一部分船运亏损。可事后对方却违反了承诺,所以你们才会一气之下,去县里讨说法。你们的协议应当是私下达成的,出于某些原因见不得光,或者根本就是口头承诺,最终导致了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没有任何证据,就胡乱瞎猜,我怀疑你根本就不是警察。”董冠义语气变得冷漠,从床边站起身,拿起拐杖向地面敲了敲。
病房门被推开,在外面偷听许久的人们鱼贯而入,迅速将董冠义和贺家海隔开。
贺家海退到一旁,目送着董冠义在众人簇拥下走出病房。走廊远端,陈江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他。
“小陈。”隔着人群贺家海招了招手,等陈江小跑到近前,他开口问:“当年那几个流产跳海孕妇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不知是否错觉,刚走到电梯前的老人脖子微微向后缩了下,旋即恢复正常。与此同时,跟在老人身后的黄会计突然转头望来,眼底闪过惊诧。
“贺前辈,你找过董冠义了?”陈江低声问。
“嗯。”
“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暂时还没,他嘴很硬。”转头望向电梯,老人身影被人群挡住,直到电梯门合拢贺家海才收回目光,“你那边呢?问到什么情况没有?”
“大致问到了一些。”
“大致?”
陈江挠了挠头:“那几起案子的卷宗都存放于档案室里,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案子,还没来得及输入电脑系统。”
“也是。”
“不过我有位同事今年五十三岁,他是九一年入的职,对当年孕妇跳海事件印象还挺深。”陈江道:“他告诉我,当年因流产而跳海自杀的孕妇总共有六人,都是来自环玉岛外的女人,应该是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具体哪一年他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陆陆续续发生的。不过他还记得,最后一起流产孕妇跳海事件,是发生在九一年,也是他入职的第一年。”
“原来如此,难怪你那位同事印象深刻。”贺家海道。
“他会印象深刻其实另有原因。”陈江的语气逐渐变得沉重,“九一年的孕妇跳海事件里,死的人不止一个,而是三个。除了那名孕妇,还有村里的一对王姓父子,他们为了救那名孕妇,双双被淹死。”
打量着陈江的脸色,贺家海问:“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啊。”
“感觉你情绪很低落,那对父子你该不会正好认识?”贺家海琢磨着道,“不该啊,那会儿你还没出生。”
“贺前辈你的眼睛真毒。”陈江苦笑,“我不认识他们,不过我有个熟人认识。不,确切来说,死的那对父子分别是她的爷爷和父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命这么苦。家里面连死三个男人,自己也遭遇了不幸。”
“那是挺惨的。”贺家海叹了口气。
“她勉强算是我的一位学姐吧,我初一时她高三,因为一件壮举导致全校闻名。后来我当上了警察,在整理卷宗时发现了她的案子,她是受害人,二十四岁时,被人强奸了。”
听着陈江饱含同情的讲述,贺家海下意识伸手去摸烟盒,可听到最后三个字,他的手陡然僵住。
“她姓王?漩村的?被人强奸了?”盯着陈江,贺家海的声音多出一丝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抖动,“她叫什么名字?”
“叫王娴。”
一瞬间,贺家海呼吸静止住。他转头朝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气,似想将胸口那股剧烈翻涌的情绪喷吐出去。
沉默良久,他对陈江道:“稍等,我打个电话。”
掏出手机,来到走廊的另一扇窗前,他拨通了备注为“故里”的那一串号码,紧接着从听筒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三天了,还没补办手机卡?”他低声喃喃,唇角浮起一抹复杂的笑。
所以,你展示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想让我发现十三年前你父亲强奸案中的受害者王娴,她与海公传说之间,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关联吗?
直到这一刻,贺家海才终于确定了许宁邀请他来漩村的真实目的。
昔日和许宁在qq上聊天的情景,从记忆深处游出,浮现于眼前。
记得有次,许宁问他,当你遇到一些几乎没有证据甚至毫无头绪的案子,你会怎么办?
他想了想,告诉许宁,我会观察细节,寻找每一个不合常理之处,然后将它们拼接,按图索骥,最终找出破绽。
许宁又问,那如果没有找到不合常理的地方呢?
他对着电脑笑着输入,不可能,但凡一桩罪案,总会露出马脚,或近或远,或是案子发生之后,或是在案子发生之前。只要是存在不合理的之处,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无法掩盖。而对他来说,只要出现任何一个不合理之处,他都不会错过。
过后他问许宁,为什么要问这些。
许宁回复说,就是想了解一下,或许以后会写一部类似题材的小说。
……
所以,是因为知道我会死缠烂打,将每一个可疑细节追查到底,所以你才会引来我漩村,追查石尸案?
那你又究竟知道些什么?
还是说,你也只是发现了一部分不合理之处,想找我来寻找剩下的那一部分,拼凑出完整的线索?
石尸案与十三年前你父亲的强奸案之间,难不成还隐藏着某种关联?
窗外的阳光晃动着贺家海的眼眸。
虽然暂时还无法够识破许宁的手段,但眼下,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许宁就隐藏在齐明身后的那位“神明”。
不过这位“神明”,显然在他的身上失算了。
按照许宁原本的计划,他此时,应该已经住进了筑心民宿。
可许宁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明,没能算到他当晚就去了县城,受市局领导的委托,成为协助县公安局侦破石尸案的专家。
“贺前辈,您没事吧?”陈江走过来,奇怪地问。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贺家海转过身,收拢目光和思绪:“你可能还不知道,在我去社区之前,经办的最后一起刑事案,是十三年前的一起强奸案,受害者就是你说的王娴。”
“这么巧?咦,可我怎么记得,当年侦破那起强奸案的人是县局的陆政委?”
“陆委隆吗?你记得没错,是他负责带队侦办的。”微微点头,贺家海神色如常道。
陈江目光忽然一闪:“贺前辈,你说十三年前的强奸案和石尸案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贺家海问。
“石尸案中那位神秘受害者的死亡时间,被鉴定为十二三年前,正好差不多是强奸案发生的时间。”陈江说着摇了摇头,“可是也不对啊,那起强奸案早已经结案,并且也没有死过人。”
“的确,早就结案了,并且证据确凿。”贺家海喃喃,随后又问:“那位受害者王娴,你有了解过她的近况吗?”
“巧了,我昨天就见过她,她也刚和丈夫回漩村,据说是回来参加董冠义寿宴的。”陈江道。
“参加董冠义的寿宴?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的丈夫叫董亮,是董冠义的侄孙。据说在宁市开公司,算是董家三代中混得最好的一个。”
“董冠义的侄孙?那就是董冠义哥哥董冠忠的亲孙子了?”贺家海面露深思。
“贺前辈你连董冠忠都知道?”陈江面露叹服道:“这位漩村前任村委主任当年在海东镇上,也算得上是一位传奇人物了。”
“我知道的不多,也就在董冠义的资料里看到过,全都是一笔带过。”贺家海笑笑:“他怎么传奇了,你说说看?”
“这些都是老一辈人告诉我的,董冠忠刚来漩村时一无所有,最开始还是上门入赘到漩村一户人家的,身为外地人的他地位起初并不高。不过很快,他就成了漩村实际上的领导者,八十年代开始就在村里搞集体所有制公司,带领村民共同富裕……”
“这么厉害?他又是怎么做到从一无所有,成为漩村实际领导者?”贺家海打断。
“据说因为一件事,这事说起来有点诡异,和昨天发生在剧院的过程差不多。”
“也是神明上身?”
“嗯,据说当年也是在一场庙戏里,被海公上身的神婆突然指着董冠忠说,这个人能振兴漩村。”脸上浮起苦笑,陈江接着道:“之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名神婆回家后没多久就死了。而在当地有种说法,请神上神之人,过后往往都会生场大病,严重的还会致残。总之下场越惨,预言越准。”
“所以,请神上身的预言,以及神婆的死,让董冠忠获得了第一笔声望。”微微颔首,贺家海又问:“那个神婆的死因呢,后来查出来没?”
想了会儿,陈江道:“老一辈的说法各不相同,不过大部分都说,她是因为受到海公召唤,误服了某种草药,中毒而死。”
沉吟片刻,贺家海目光闪动:“我好像记得,董冠忠是在九十年代初去世的? ”
“好像是。”陈江道。
“具体哪一年?”
“我也不太清楚。”陈江眼中陡然流露出恍然之色,“九一年发生了最后一起孕妇跳海事件,之后再没发生过。而董冠忠又是在九十年代初去世,倘若就是在九一年之后,那岂不就是说……”
“他去世后,再没有发生过孕妇自杀事件,说明他也许与该事件有关。”贺家海总结道。
“贺前辈,你真觉得那六名孕妇的死,是董冠忠干的?”陈江喉结耸动,似咽了口唾沫,“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是用什么手段做到的?”
微微摇头,贺家海道:“不知道。是不是董冠忠做的,以及他这么做的原因和手段,这些都是我们接下来调查的重点之一。走,陪我去抽支烟。”
“可要查的话,得从哪里入手呢?三十多年前的事,人证物证都不在,就连嫌疑人也早就去世了。”
“别急,总有办法。”
拍了拍陈江肩膀,贺家海率先向电梯走去,陈江紧锁眉头,像是陷入了某种强烈的困扰。
电梯逼仄, 按钮旁侧的那一面上,放置着洗手液和消毒液,却无法消淡电梯里混杂的各种刺鼻气味带来的不适感。
直到走出电梯,贺家海的鼻子才得以释放,他深深吸气,紧接着却闻到一股浓郁的中药味。他循着味道传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药房窗口后,工作人员正娴熟地称量药材。
“怎么贺前辈?”陈江问。
“你刚才和我说,当年那个神婆是误服了中药才死的?”贺家海问。
“嗯,长辈们是这么说的。”
“那漩村一带有专门生长中草药的地方吗?”贺家海又问。
“有。”陈江语气不带一丝迟疑道:“有个地方叫青峰岗,就在漩村和邻近村子的交界处,我记得小时生病家里人带我去看大夫,大夫给我开的中药都是自己去青峰岗采的。”
“青峰岗。”贺家海喃喃,掏出手机在浏览器里输入,“青峰岗小学?”
“嗯,那是漩村的村办小学,据说在当年规模还算可以,听说近些年已经停办了。我记得我当年差点就被送到青峰岗小学,不过家里有亲戚在县里,最后还是把我送到县里去念书了……”
“创办人董冠忠?”
陈江追忆往事的声音戛然而止,猛然看向贺家海,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前辈,你该不会是认为,当年那个神婆的死……”
“你真的相信请神上身吗?”贺家海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不信。”陈江语气笃定。
“当年神婆预言,董冠忠收益最大,确切点来讲他是唯一受益人。我不知道他给了神婆什么好处,可想彻底巩固住预言带来的收益,最好的结局便是神婆死亡。显然他实现了。”
看向一脸震惊的陈江,贺家海沉默片刻,接着讲道:“如果他本身就会中药学,再配合青峰岗一些能致使孕妇流产的草药,那所有一切都能圆上。”
“利用中药,让外来孕妇流产,再制造跳海自杀的假象?”陈江胸脯微微起伏,“可这么多年过去,根本找不到证据以及证人了。”
“你说,董冠义会不会是知情人?”贺家海问。
“就算他知道真相,也不可能说出来吧。”
“所以我们得想办法逼他说出真相。”贺家海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回派出所查档案,找到当年跳海孕妇的家属,看有没有哪家是进行土葬的。”
陈江一愣:“您是想重新验尸?要不要事先通知刘队?”
“不用。告诉县局反而会引起麻烦,你动作要快,并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陈江面色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好,贺前辈我信你。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检测出毒性吗?”
“听我的没错。别婆婆妈妈了,赶紧去。我自己打车回去。”
“是。”
……
走出县医院, 贺家海看了眼时间,已近中午。
短短三个多小时的问询,令他看待石尸案的视角,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十三年前的许平和强奸案与这桩石尸案之间,仿佛隐隐有着某种关联,至少那个孩子是这么认为的。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发觉,并且开始介入的?
刺眼的日光下,贺家海微眯着眸,不由回想起了大约在十一二年前,许平和强奸案尘埃落定后,他第二次遇到许宁时候的情形。
当时,已经离开刑侦队成为社区民警的他,去处理一桩家庭纠纷。起因是一对夫妻收养了亲戚家的男孩,报警人声称男孩受到虐待,然而街坊邻居以及另外的亲戚全都否认,说那对夫妻对男孩很好,视如己出。
当他来到现场,一眼便认出,男孩就是许平和的儿子许宁。
一年多没见,许宁个头长高了不少,却依旧很瘦,眼神中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叛逆和倔犟。
过后,他力排众议,选择了相信报警人的说辞,并且根据许宁自己的意愿,亲自将许宁送去了福利院。
那年许宁应该才十四岁,顶多十五岁。
贺家海一直以为,许宁应该是那时候记住的他,所以在两人大学时候第三次见面后,才会主动加他的联系方式。
然而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或许早在许宁十三岁那年,许平和被逮捕的夜晚,许宁就已经记住了他。从始至终,许宁一直都知道,他就是许平和强奸案的侦办人员之一。
“这小子,藏得这么深呢。”
人流如织的县城街道上,贺家海唇角泛起苦笑。
陈江去调查至少得花上大半天,大半天时间,足够他前往漩村民宿,找出一直不回消息的许宁,然后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一聊。
倘若齐明背后的“神明”真是许宁,那许宁显然已经涉足灰色地带,只差半步便将越过雷池,触碰那条曾让许平和万劫不复的红线。
在街角止住脚步,贺家海抬起手臂便要去拦出租车。
轻促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有人靠了过来,紧接着贺家海感觉一只陌生的手插进他的裤子口袋。
扒手?
贺家海陡然退步,反手一捞,将对方箍在肋下。而就在这时,对方开口了,“贺警官是我,您轻点轻点。”
“是你?”看清楚来人,贺家海愣了愣,一头黄毛的瘦削男子,正是前天在漩村集市被他逮到的碰瓷青年。
见贺家海松开手,黄毛青年连忙点头哈腰,“是我是我,贺警官我没有恶意,是黄会计派我来偷偷找您。”
“黄会计?你往我口袋里塞什么了?” 贺家海将手伸进口袋,掏出时掌心已多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
“这是黄会计的手机号码。”青年解释道。
将纸条重新放回口袋,贺家海问:“你直接给我不好吗,干嘛用这种方式?”
“警官您太威严,我这不是有点怕吗。”青年搓着手,表情略显局促。
“是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贺家海失笑道:“说吧,他找我有什么事。还是因为那晚在马知英的事情上撒了谎,怕我找他麻烦?”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是个跑腿的。”青年目光闪避,“他似乎有什么事想和您单独说,但又没您的号码。要不等您方便的时候联系他?”
“他让我联系他我就联系他?我看起来很闲吗?”
“啊……这……那要不您就别联系他?”青年试探着道。
观察着青年讨好中夹藏畏惧的表情,贺家海问:“看来你和黄振毅的关系更好,那你告诉我,黄振毅和董冠义的关系怎么样?”
“还行。”青年琢磨着道:“挺好的吧,村支书算是黄会计的贵人,黄会计跟村支书很多年了。”
也就是说,黄会计对董冠义私下里的一些事情应当很了解。
贺家海略一思索,对青年道:“把你手机拿出来。”
青年愣了下,乖乖递出手机。
“我要你手机干嘛?记号码。”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贺家海道:“你告诉他,他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让他主动联系我。”
“是是,我一定转达。警官我走啦。”嬉皮笑脸地笑了两声,青年转身就走。
目送青年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贺家海掏出手机,将黄会计的号码记下。
想到黄会计临进电梯前投来的诧异眼神,贺家海便有种预感,黄会计兴许知道些什么。然而这种人满嘴油滑、满腹算计,要想彻底拿下,还是得先吊一吊。
划动手机屏幕,找到打车软件,贺家海设置目的地——漩村筑心民宿。
……
时隔两天,贺家海又回到了笔友特意为他“安排”的这间民宿。
已经过了中午饭点,大厅里只有对情侣模样的人在喝咖啡,前台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边打哈欠边玩手机。
“你好?”看到贺家海走进,她赶忙放下手机,“请问是住宿吗?”
“我找你们老板。”贺家海开门见山说道。
“我们老板刚刚带客人出去了。”女孩迟疑着问:“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是他的朋友,之前来过,是一位姓宋大姐接待的。她也不在吗?”
“哦,你是说管家宋婶啊。她刚也出去了,陪我们这一位客人去看房子了。”女孩柔柔笑道:“你要是不忙,可以在这里等下老板,也可以出去转转,他们傍晚前应该能回来。”
“听说你们老板之前手机丢了?”贺家海问。
“是的,最近事情有点多,老板还没去补办。”女孩回答。
“没有手机,那客人订房咨询怎么办?”
“没事,咨询电话留的是宋婶的号码。”
“没留自己的号码?你们老板难道还有其它生意要忙?”贺家海打趣问道。
“我也不清楚,我刚来这里当义工才还不到一周。”女孩道。
“这样啊。”
朝女孩善意地笑笑,贺家海随手捡起吧台前的宣传手册,打开后一目十行地往下浏览起来,可当看到后面时,他的读速逐渐变缓。
“帮忙宣传漩村,不仅住宿能打折,而且还有赠品附送?”
“是啊。”女孩接口道:“我们老板虽然是外地人,可他特别喜欢这个村子。他打心底里希望客人多帮忙宣传漩村,你看宣传手册上提都没提这间民宿。哎,我也在不少民宿客栈当过义工,这么善良的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
“嗯,你们老板格局确实大。毕竟只有漩村火起来了,民宿才能越做越好。”
仿佛从贺家海话里察觉出某种别样的意味,女义工透着笑意的眸子沉默下来,她抬起手指向西侧落地玻璃窗外,“你看那。”
顺着女义工指引的方向,贺家海看见一辆老旧的电瓶车,两边车把上挂着鼓鼓囊囊的垃圾袋。
“那是?”
“是老板干的。”女义工道:“反正我来的这几天里,经常能看见老板骑车去海滩边捡垃圾,有时候晚上,有时候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时。我有问过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老板说能赢得客人口碑的往往是第一印象,第一印象要是不好,后面再怎么做都会大打折扣。我能感觉到,老板是真心为了这个村子好。”
女义工犹如旭日般的笃定目光,微微刺痛着贺家海脸颊。
“也是。”他下意识点头附和,随即轻抿了一口女义工递来的柠檬水, 身体里却犹如爬进了无数只虫蚁,莫名的不适感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
这是一种间于合理与不合理之间,不断循环的感觉。
许宁的父亲许平和在漩村犯下强奸罪,当着他面被抓走,按理说,漩村应当是许宁无法面对,甚至厌恨憎恶之地。这让许宁在漩村开民宿等一系列的行为,显得极不合理。
可在许宁过往写的那几篇网络小说里,始终充斥着同一类主旋律——为父赎罪。这又让他低调隐名、回馈漩村的行为,显得合情合理。
然而就在刚刚,他终于洞察了许宁将他引来的漩村的真实目的,以及许宁疑似扮演神明,利用那位失妻民工向漩村上下“奉献”出一场请神上身大戏的所作所为。
想到这里,贺家海急忙稳住思绪。
到目前为止,他仍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证明许宁就是昨日请神上身的始作俑者。这一切仅仅只是他的怀疑和猜测,他支走陈江赶来民宿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找许宁应证这一切。
即便是他,一时半会也破解不了让一位民工成为海公代言人背后所隐藏的手段。
可若真的是许宁所为,那除了“请神上身”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其它的计谋?
午后炽烈的日光被落地窗与冷气隔离在外,贺家海喝着柠檬水,脑海里的思绪逐渐变得迟缓。
手机不时响起叮叮的短信声。
陈江发来信息,汇报着他寻找跳海孕妇家属的进展。
当年六名跳海身亡孕妇中,四人是火葬,只有两人是土葬。土葬的两人中,其中一人的家属已经搬离了漩村,全部移居到去了外省。另外一人的家属虽还留在漩村,可却竭力反对开棺验尸。
“跳海的女子是他们家的前儿媳妇。这一家人特别迷信海公,说当年跳海是因为惹怒了海公,现在再把人挖出来,开馆验尸,是对海公的不敬。”陈江发来语音道。
“你和他们好好说。”贺家海回复。
没过一会儿,陈江发来语音:“我和他们好好说了,他们不听,还喊来几个邻居亲戚一起阻拦。”
“继续和他们说。”贺家海道。
“要不先缓缓?他们有个亲戚家里是镇上的公务员,刚打电话来说让我提供局里的手续。前辈您让我秘密行事,我怕把事情闹大。”
“不要慌,抗住压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真要有什么事,算我头上。”贺家海说。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后,陈江打来电话。
“前辈,我按照您的吩咐做了……事情果然闹大了,村委会的人都来了,现在估计半个漩村的人都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了。”陈江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沮丧。
“嗯,闹大就对了。这种情况,又是在村子里,很难不闹大。”贺家海满意地点着头说。
陈江怔了怔:“可您不是说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演戏不得演全套吗?”没等陈江反应过来,贺家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去哪?”陈江语气恍惚。
“你不是说还有一名跳海的孕妇也是土葬吗?并且她的家属不在漩村,简直是天赐良机。埋葬地点你应该打听到了吧?”贺家海淡淡道。
“打听到了,可是……难道不用事先征得家属同意吗?另外我们还没有向局里打报告申请。再说了,我们也不是法医啊,难道贺前辈你还懂验尸?”
“不太懂,也不需要懂。你先来筑心民宿接我吧,我和你一起去。动作要快。”
挂断电话,贺家海看向手机时钟,还不到下午三点。
看来今天是见不到笔友了,他心中暗想,随后站起身,朝前台女义工笑着问:“请问你们这有铲子吗?”
……
半个多小时后,陈江载着贺家海来到了一处小山下。
“这里就是青峰岗。”
将车停在山麓,隔着挡风玻璃,陈江指向不远处的一小块山地介绍道:“几十年前,村里有些人家会选择将亡者埋葬在那。三十多年前,最后一起孕妇跳海事件中的遇难者,她的尸骨就被埋在那里。我刚听村里几个老人家说,当年因为她跳海连累了王家,害死王家父子,她家属脸上无光,于是就找了个山头把她随便给埋了。”
走下车,贺家海抬头望去,只见几个零星的小土包,有些插着树枝,有些压着早已深埋进泥土的残破油布,大多数的坟包上头都是光秃秃的。
“哪一个是她的坟墓,打听到了吗?”贺家海问。
“不知道。”陈江摇头苦笑,“被埋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早已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吧。”
“那你开始挖吧。”
“挖哪里?”从贺家海手里接过铁铲,陈江问。
“随便,别打扰逝者就行。”朝陈江眨了眨眼,贺家海原地活动起筋骨。
“前辈你原来是想……我明白了。”陈江恍然大悟,眼底流露出一丝叹服。
贺家海则被不远处树荫下的小花吸引,明丽的黄色簇拥在一起,呈喇叭状, 在宽长树叶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别样的生机勃勃。他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贺前辈,那是钩吻。”陈江的声音响起。
“钩吻?”
“嗯,就是俗称的断魂草。我突然想起来了,当年我外公说过,那个神婆就是误服了断魂草才死的。”
陈江转头看来。贺家海与他视线交汇,仿佛都能看到彼此的若有所思。
掏出手机,贺家海打开ai软件,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问:“哪些中草药能导致孕妇流产?”
片刻后,ai便给出了答案:“以下几种常见的中草药可能会导致孕妇流产,如红花,麝香,三棱,夹竹桃,桂枝,马齿苋,益母草等……”
陈江沉默了会儿道:“青峰岗上草药很多,或许真的会有几种能让孕妇流产的草药。等我挖完后陪您上去找一找。”
“不用找了。”贺家海道。
“为什么?”
“因为没时间了。”
远处的小路上,两辆吉普车正颠簸着朝这驶来,车身上隐约贴着巡逻两个字,却没有警徽。
“应该村里联防队的车。”陈江停住手中的动作,擦了把汗道。
“看来董支书已经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行了小陈,带点泥土上车,收工了。”贺家海道。
“不和他们照面?”
“不用,演戏演全套,我们表现得越神秘,对方就会越心慌。一旦慌了,便容易露出马脚。”
汽车发动,在山脚下掉了个头,迎着那两辆驶来的吉普车而去。
吉普车闪灯,按喇叭,副驾驶上的人打开车窗招手,示意停车。
“别理他们。”贺家海道。
根本无需他多言,陈江早在第一时间踩下油门,加速朝那两辆意图拦截的吉普车冲去。吉普车一辆紧急刹住,另一辆猛打方向盘,转向躲避。汽车从两辆吉普车中间穿过,几乎擦着皮驶出,转眼便将迟钝掉头的吉普远远甩在身后。
“现在够神秘了吧。”陈江摘下临时戴起的墨镜,转头咧嘴问。
“你小子平时应该挺爱看电影的吧?”贺家海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道。
“是啊,国外的看得多些。”陈江道,随后问:“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
“开车去台市溜达个一两天,然后就是等。”贺家海道。
“溜达一两天?我明白了。”陈江若有所思,“贺前辈,我还有一个疑问。即便我们真的挖出了三十多年前的尸骨,并且对方曾因服用某种中药而流产,时隔三十多年进行检测,真的还能查出毒性吗?”
“我不清楚。”认真地想了想,贺家海道:“也许能,也许不能。十三年前我干刑侦那会儿,当时的技侦手段应当还做不到。不过,如今的科技发展太快,到底能不能做到,我也不太好说。所以,即便那些正在关注我们调查的人上网搜索,估计也只能得到类似的答案,能与不能,模棱两可。”
“所以,我们假装挖出了当年跳海孕妇的骸骨,连夜带回台市进行检测,消息传出去,幕后的‘恶人’定会坐不住。”陈江面带兴奋道:“前辈,你说董冠义什么时候会跳出来?”
“你怎么能确定,董冠义就是幕后的‘恶人’?”
“一般电影里面,看上去最好最善良的那个人,往往都是大奸大恶之人。”
“我说小陈,你这警察当得也太不专业了吧?”
“前辈,实话和您说吧,我虽然已经三十多了,可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凶杀案。”陈江面露感触,“要不是因为您,我这个小镇子上的民警,估计半辈子都不可能有这么一段经历。”
贺家海没有接茬,他看向后视镜,那两辆吉普车已经跟了上来,不过并未靠近,远远地缀着。
午后的倦意袭来,贺家海眼皮耷拉,心里不由暗暗吐槽起陈江。
风平浪静点不好吗?这干刑侦,果然也是另一座围城。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冲散了他的困意。睁开眼皮,他转过头,和陈江交换了个眼神。
“该不会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陈江语气透着兴奋。
“不至于这么快。”
贺家海戴上老花镜,将手机举起,凑近看去。
来电显示:陆委隆。
是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市局刑侦队小陆,如今环玉县公安局的二把手,陆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