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相见
屿今夕2024-08-25 09:109,861

  来到漩村的第五天。

   

  周诗韵睁开眼,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宛如一方迷阵,令她失去方向感。

   

  起初她以为还在家中,恍神了十几秒后才意识到,她正身处离家百多公里外的小岛上。

   

  十三年前建成的坝桥,一度曾使环玉岛和大陆融为一体。而今坝桥被炸毁,新的跨海大桥中断了施工,进出环玉岛的方式暂时又恢复到了往日的轮渡。

   

  感到新奇的同时,又让她有种被迫置身于主流世界之外的孤立感。

  那王娴呢?

   

  十三年前,遭遇侵犯后,却被家里人捆绑在床上,堵住嘴,如同对待罪人。

   

  那时的王娴,是否也曾有过被全世界孤立的绝望?

  重回故地,往昔记忆在周诗韵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

   

  那晚,她试图解开绑住王娴手脚的绳子,却没能办到。

   

  王娴流着泪,请求她帮助。

   

  她满口答应,随后举起相机,拍下了王娴的照片。

   

  当时的她,心中尚存正义,至少在王娴哭着说出请求的那一刻,她的确有想过帮助这个可怜女人。

  

  可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致使她选择性遗忘掉了王娴说的那些话?

   

  叮咚!

   

  楼下传来电瓶车的启动声,紧接着便听到轮胎轧过地面,周诗韵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将窗帘拽开一角。灰蒙蒙的天色下,自称义工的年轻老板正骑着电瓶车,驶过民宿院子外的网红路牌。

   

  又去捡垃圾了?

   

  见到徐清,周诗韵烦闷的心情突然好了几分。

   

  她看了眼手机时钟,还不到凌晨四点半,一股钦佩之情从心中浮升而起。

  日复一日不计回报地去做一件事,这得需要多大毅力和决心?或许在这位民宿老板的内心深处,也有着旁人无法体会的愿景吧。

   

  目送背影消失在黑暗尽头,周诗韵打开短视频软件,从公司账号中,找到了王娴发来的私信。

   

  第一条私信的发来时间是在前天的下午,当时她还在王娴家老宅,刚听宋婶讲完王娴的往事。

   

  ‘我是王娴。抱歉,微信不能用,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系你……我知道,周总您其实就是阿言吧?’ 

   

  收到这条信息时,周诗韵心底着实一惊。

   

  不过很快她醒悟过来,王娴应该以前就刷到过她的短视频,所以认出了她。

   

  她没有回复,对于王娴,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信任,提防的种子已在心底悄无声息间埋下。

   

  矛盾的是,她找宋婶看房子,本就是为了接近王娴夫妇,寻找真相。

   

  如今王娴主动找上门,虽然打乱了她计划,却也给了她一个绝佳机会。

   

  她想起了昨天和老板徐清聊天时,对方看似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前天,徐清带客人去逛海公庙,巧遇了王娴。王娴看起来很憔悴,神情恍惚,徐清为游客拍照时不小心将王娴也拍了进去,王娴以为徐清在偷拍,冲过来质问。后来徐清发现,竟还真有人在跟踪王娴,那人好像是王娴丈夫的发小,漩村联防队队长的儿子赵军。也是几天前在咖啡馆外,跟踪监视她的男人。

   

  当时,周诗韵问徐清:你觉得董亮为什么要派人跟踪王娴?

   

  徐清想了想说:虽然有点在背后议论别人之嫌,但我总感觉,王娴和他丈夫的关系,似乎没有村里传言的那么美好。

   

  周诗韵故作意外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徐清说:董亮派人跟踪王娴,好像是在为了防止王娴和别的男人接触。说明他并不信任王娴。

   

  周诗韵问:你确定是为了防止王娴和男人接触?

   

  徐清说:八成是的,我只和王娴解释了几句,就被那个赵军冲出来指着鼻子大骂。

   

  听到这,周诗韵暗生欣喜。

   

  董亮还不知道“阿言”就是她,也就是说,王娴刻意对丈夫隐瞒了她的真实身份信息,也包括性别。这或许能从侧面证实,至少在和丈夫的关系这件事上,王娴并没有欺骗她。

   

  当然,前提是徐清所说的,包括他所分析的,都足够靠谱。

   

  凌晨的民宿里,周诗韵眼前闪过年轻老板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孔。徐清看上去有点闲云野鹤的味儿,可人不仅聪明,还很细心。或许早已察觉到她对王娴和董亮的“关注”,所以才会故意将王娴和她丈夫关系不好的猜测透露给她,但又点到为止,并未深聊。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可混迹商场多年的周诗韵,又怎会看不出他昨天刻意引导话题时,略显拙劣的话术。

   

  看破不说破而已。

  指尖点中聊天对话框,周诗韵在九宫格键盘上输入:‘为什么微信不能用?’

   

  打出这句后,她点击发送,紧绷了一天多的神经逐渐放松。

   

  还不到凌晨五点,大地尚未点亮,正常人这个时间点都在睡觉,周诗韵手动熄灭手机屏幕,正准备尝试再睡个回笼觉。

   

  突然响起的短信提示音,拽住了她伸向夜灯开关的手。

   

  王娴也醒这么早?

  

  她有些意外,重新拿起手机,指纹解锁屏幕。

   

  当看清手机上的提示信息时,她心跳不由微微加速。

   

  在凌晨给她回信息的人,并非王娴,而是故里。

   

  qq聊天对话框里,在她之前发送的那条消息下方,故里回复了一个代表问号的表情包,时间就在刚刚。

   

  而就在前天,她没能忍住给故里发了一条消息:‘我是你的铁杆粉丝,从第一本书开始,就一直很关注你。我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对你影响很大。可你父亲不是你,他做的事也与你无关。如果需要什么帮助,请尽管告诉我。’

  

  现在回过头来看,她当时委实有些冲动,所发的消息内容过于唐突,表现得就像个十六七岁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难怪故里隔了一天多才回复了个“问号”。

   

  轻轻揉了揉额头,周诗韵在对话框里输入:‘抱歉,打扰了,我……’

   

  感觉不对,周诗韵又将这几个字删除,思索着该发些什么样的内容,来缓解上一条消息所带来的尴尬。

   

  还没等她想清楚,故里又发来一条信息。

   

  ‘心理学中的精神分析学派,曾提出过一种投射效应,也就是说将自己的观念‘投射’到他人身上,以此作为对他人的判断。包括情绪,愿望,喜恶,以及你当下的处境等等。 简而言之,你看别人,其实就是在看你自己的内心。’

   

  周诗韵怔了怔。

   

  她的第一反应是故里居然懂心理学?

   

  也是,身为一名作家,必然会涉猎各个学术门类。不过也有可能与故里幼年时期的经历有关,母亲跳楼,父亲成了强奸犯,身陷于那样的处境,若没有强大心理疏导能力很难撑下来。

  

  可他为什么要发这段话给自己?

   

  周诗韵正想着,对方第三条消息发了过来。

   

  ‘这种心理投射,很多情况下来自于潜意识层面,潜意识里隐藏着被主观意识刻意忽略的创伤、欲望甚至愧疚。所以我猜,你潜意识里也许藏着某种情节,所以才下意识投射到我的身上。你对我说的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对你自己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有件事对你影响很大,你潜意识里一直在责怪自己,可每当想起时,你又会告诉自己,这件事其实与你无关,并不是你的错。然而你的潜意识里,又特别想解决这件事。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凌晨五点十分,远处的海天相连逐渐溢出一抹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挤入房间。

   

  周诗韵盯着手机上的文字,之前的困意荡然无存。

   

  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她很想反驳故里。

   

  然而故里发来的文字,却犹如一头怪物,忽然闯入她的心房,轻而易举撕开封印,释放出了被她藏匿于意识最深处的隐秘念头。

  肩头笼上一股寒意。

   

  周诗韵做梦也没想到,故里竟会一语道破她眼下的真实心态与处境。

   

  她从未告诉过故里或是书友群里的任何人,她现实中的身份。故里更不可能知道,她就是多年前收到过他父亲投稿的报社编辑,更是那篇《海怪》的第一位读者。

  

  所以,故里发来这些消息,也只是巧合而已。

   

  又或者是为了向她这位土豪粉丝展现吸引力,建立好感,拉近关系的一种套路?

  

  叮,对方发来第四条信息:‘所以,你需要帮助吗?如果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我就在这。’末尾是一个坏笑的表情包。

   

  果然,油腻的套路开始了。

   

  紧绷的双肩逐渐松弛,周诗韵笑着摇摇头,先前的那股阴郁感也在晨曦中消融。

  与长久以来的判断一致,身为商业化作家的故里,追逐利益至上,对于她这样的土豪粉丝定会想方设法拉拢,维续关系。

   

  ‘的确,我是有件事情,想找个人说一说。’她回复道。

  

  故里:‘请说。’

   

  ‘我遇到了一个人,算是十几年前的故人吧。我发现她身上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对我来说很重要,但他既然选择隐藏,说明她并不想暴露。你觉得,该通过什么样的办法,获得这个秘密?’周诗韵问。

   

  故里:‘那她现在知不知道,你发现了他的秘密?’

   

  周诗韵:‘应该还不知道。但她已经认出了我,并且还主动联系我。’

   

  故里:‘她是不是也有求于你?’

   

  周诗韵:‘也许吧。她之前和我聊过,想要摆脱身边的某个人,那个人控制了她,并对她使用暴力。可现在我发现,她之前对我说的话,也许并不完全是真的。’

   

  过了会儿功夫,故里才回复:‘绝大多数时候,谎言的目的在于自保。她也许是出于自保,才下意识用谎言,搭建了一方守护自己的护城河。她既然还不知道你已经发现他的秘密,你倒不如直接点。’ 

   

  想了想,周诗韵回复:‘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我准备约她见面,当面点破那个秘密。’

   

  故里回复:‘然后你可以再观察一下他她的反应,寻找出破绽,步步紧闭。即便无法让她吐露真相,也要一点点搜集蛛丝马迹,从边缘之地撕开入口,最终猎夺真相。’

   

  ‘没错。’周诗韵打出这两个字。

   

  故里的思路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且还提醒了她,王娴撒谎,原因或许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有可能只是一种自我防御式的应激反应。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主动出击,当面向王娴问个清楚。

   

  ‘就先聊到这吧,我有事要去忙了。’故里发来一条消息。

   

  ‘等等,你最近忙什么呢?新书什么时候出?”她问道。

   

  ‘快了。’ 

   

  ‘什么类型小说?’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发送完这条消息,故里的头像灰暗了下去。

   

  将聊天记录又从头看了一遍,周诗韵熄灭手机屏。如果故里知道,她刚才所说的那个身怀秘密之人,正是十三年前许平和强奸案的受害者,也不知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故里,也就是许宁,拥有了新的人生,以及一度很不错的事业。

   

  可在他过往的几篇小说里,几乎都加入过同一种元素——犯下大错的父亲,以及试图替父弥补的儿子。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就连两个多月前,他刚完本的那篇小说,也同样如此。

   

  不难看出,他早已接受了父亲是一个强奸犯的事实,并且已经抛下昔日重负,大步向前走了。

   

  那自己呢?自己为什么还不能放下?只因为十三年前王娴那句话,以及那个当时答应下来,事后却没能兑现的承诺吗?

   

  阳光漫入房间,周诗韵甩了甩脑袋,压下那些乱糟糟的念头。走出盥洗间,她径直来到室外的露台,清风拂过耳疾,她仿佛听到了一阵电话铃声,从大海的另一头洞穿了时空而来。

   

  她记起来了。

   

  十三年前的那晚,王娴家的房间里,就在她拍完照,并且承诺会帮王娴之后,她接到了副主编的电话。

   

  显然,这位顶头上司对于当时年轻的她足够了解,生怕她多生事端,让她拿到第一手信息后就赶紧回报社。

   

  在听完上司的话后,她如实汇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我见到受害者了,她的情况有些复杂,她还告诉我许平和不是强奸她的人。

   

  不料副主编直接开口骂道:你傻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警察都已经抓到人了,你还怀疑什么?是你厉害还是警察厉害?

   

  她犹豫:可是受害者不应该是第一目击证人吗?

   

  副主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看来你是想放弃这次露脸的机会了?一旦这件案子生出什么波折,被其它报社媒体抓住机会,抢先刊登,你就算是前功尽弃了。小周啊小周,平日里看你那么积极上进,我还以为你是可造之材。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明明唾手可得,却非要拱手让人。看来你是想做一辈子实习编辑了?

   

  副主编的话犹如一口钢刀,劈碎了一切虚伪的矫饰,直插进她心底深处。

  

  她沉默。

   

  挂断电话前,副主编又丢下一句话:相信警察,珍惜前途,剩下的你自己选吧。

   

  “周小姐?”

   

  耳旁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恍了恍神,周诗韵转过身,就见宋婶端着原木色的餐盘走了过来。

  “老远就看见周小姐站在露台上,我干脆把早餐给您送上来吧。这里环境好,一边看海一边吃。”宋婶将托盘放在躺椅旁的小茶几上,起身注视着周诗韵,脸上犹带着殷勤的笑。

   

  “对了,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宋婶压低声道,边问边打量周诗韵脸色。

   

  “那件事?”周诗韵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看院子的事。”

  

  “对对。”宋婶搓手笑道:“昨天本来想约你看另外几个没人住的老宅,你说身体不舒服。今天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要不我一会儿再带你去看看?”

   

  心里暗道了一声抱歉,周诗韵道:“是这样的宋婶,我昨天又考虑了一下,现在大桥工程被叫停,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继续动工。光靠轮渡进出岛,对游客来说有些麻烦,估计短时间内很难吸引太多游客上岛。目前情况有些复杂,让我再消化消化,回头和公司开个会讨论一下。”

   

  宋婶瞪圆眼睛,半晌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暂时不考虑了?”

   

  “嗯。”看了眼一脸失望的宋婶,周诗韵掏出手机:“前天辛苦你陪我跑了一个下午,这样吧,我转个红包给你,就当辛苦费了。”

   

  “不用不用,周小姐你也太见外了。”宋婶嘴上推辞,眼角却瞄了眼放着手机的围兜。

   

  找到微信名【筑心管家】,周诗韵当场发去了一个红包,又是一番推辞后,宋婶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

   

  前方路口传来电瓶车驶过的呼啸声,周诗韵望去,就见车上的徐清也正好抬头望来。两人视线相触,彼此笑了笑,随即移开目光。

   

  叮咚。

   

  手机响消息提示音。

   

  短视频软件上,王娴发来消息:‘谢天谢地,周总您终于回我了。’

   

  看着聊天框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周诗韵将指尖从九宫格上移开。

  ‘周总,实不相瞒,六天前我丈夫就发现我和你聊天的事了。他以为你是男的,便让我回村后把你约出来,我一开始不肯,可他打我,我怕被他打死,只好听他的。’

   

  ‘实在抱歉啊,我其实也想悄悄通知您,可我实在没有别的途径联系上您,当时我也不知道您就是盛鼎的老总。’

   

  ‘好在那晚您急中生智,说自己是游客。其实我当时就认出您了,我看过您的视频,是您的粉丝。’

   

  ‘他现在虽然把手机还给我了,可还是会经常查看我微信,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和您联系,请您见谅。’

   

  反复读着王娴发来的消息,周诗韵没有立刻回复。 

   

  王娴所讲的,与她所猜测的几乎一致,然而也可能是个圈套。

   

  对话框上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王娴没有再发来新消息,似乎也在做着某种权衡。

   

  ‘你说你丈夫家暴并且无业,可我这些天总听村里人说,你丈夫是个事业有成的老板,并且对你还很好。’

   

  打出这段字,周诗韵点击发送。

  

  很快王娴回复:‘都是假的,村里人都被他骗了。他对外宣称的公司,其实就是我工作的那家中介公司,我和你说过,他发小每次去宁市,他都会让我配合他,领发小去公司里逛一圈。’

   

  周诗韵问:‘你说的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不少年吧?现今社会网络信息这么发达,他是怎么做到不被拆穿的?’

   

  王娴:‘这就是他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他太善于伪装了,并且上面似乎还有人帮他遮掩,加上他对外人出手很大方,所以一直没被拆穿。’

   

  周诗韵问:‘他上面有人?是谁?’

   

  王娴:‘我也不知道,他从来不告诉我,我问多了他就打我。’

   

  周诗韵:‘那你知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帮他?’

   

  王娴:‘好像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的一个秘密。’

   

  周诗韵:‘你也没想过拆穿他?’

   

  王娴:‘拆穿他对我也没好处,只会让他变得更凶残。何况在宁市时,除了上班和去买菜,别的时候他都会盯着我,一有不顺就打我。’ 

   

  周诗韵:‘那回到漩村这几天呢?他也这样盯着你?’

   

  王娴:‘那倒没有。昨天他有事,出去了一整天。前天我去海公庙烧香,他还派一名发小跟踪我。’

   

  与徐清的说法一致,这么看起来,王娴这次找她应该是诚心的。

   

  想了想,周诗韵回复:‘你为什么还要联系我?’

   

  很快王娴回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否则之前也不会那么关心我。我现在只想摆脱董亮,彻底摆脱这个恶魔。’

   

  心底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周诗韵问:‘你是觉得,我能帮到你?’

   

  许久,王娴道:‘您能帮我吗?’

   

  唇角微微上扬,周诗韵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不过对你来说,风险有些大,毕竟你丈夫一直在派人跟踪你。’

   

  王娴道:‘没事,我已经解决了。太好了周总,我也想和您再见一面。’

   

  周诗韵心中不免生出好奇:‘你怎么解决的?’

   

  漫长的‘对方正在输入’过后,王娴消息发来过来:‘我把他派来跟踪我的人,骗到了荒废的村办小学,假装勾引他,拍下视频,威胁他听我的话,不然我就给董亮看。’

   

  ‘那他到底有没有侵犯你?’

   

  ‘当然没有。’ 

  

  目光停留在这几句话上,周诗韵不由得屏住呼吸。

   

  王娴竟然选择用这种方式。是因为曾经被侵犯过,所以才无所顾忌?

   

  不,她所用的措辞看似寻常,可字里行间里却隐约透着一丝炫耀意味。

   

  不太像是曾经遭遇过侵犯的人会流露出的情绪。

     

  可为什么包括宋婶这样的本地万事通,都坚称王娴就是当年的受害者?

   

  问题究竟出在哪?

   

  许久,周诗韵输入:‘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真有诚意,就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们面谈。’

   

  点击发送,随后又补充道:‘就现在。’

  很快王娴回复道:‘谢谢周总,您真是个大好人。不过您得让我想一下,去哪里方便。’

   

  心中一动,周诗韵道:‘要不然去海公庙?’

  

  王娴:‘好主意,最近去那里的人多,去那里就算被我丈夫知道了,他也不会太怀疑。’

   

  ‘待会儿见。’

   

  熄灭手机屏,周诗韵快速吃完早饭。

   

  民宿一楼大厅,她遇到了正在看手机的徐清。

   

  “早,洗过手没?”她笑着寒暄。

   

  “当然,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手。”徐清特意翻开手掌,向她展示,随后笑着问:“你呢周小姐,今天还准备续住吗?”

   

  “再续两天。你买的新手机?”

   

  “嗯,前几天手机丢了,昨天刚补办的电话卡。” 

   

  “对了。”周诗韵抬手指向民宿院子里停着的电瓶车:“能借我骑下吗?”

   

  “你会骑电动车?”徐清反问。

   

  “会是会,不过好多年没骑了,估计会有点生疏。”周诗韵道。

   

  “这样吧,你要去哪?我干脆送你得了。”说着,徐清站起身,将手机塞回裤兜,半开玩笑道:“你车技不好,我怕你路上摔了,到时候还得我负责。”

  

  “那多谢了。”周诗韵语气柔柔道:“送我去海公庙就行。”

   

  “没问题。”

   

  坐上电瓶车后座,早晨六七点的阳光笼上前方的男子,一股来自海水的淡淡咸味被蒸发出,混入洗发水的香精味中,闯入周诗韵鼻息。

  

  “洗过澡了?是因为捡垃圾脚滑落海了?”她道。

   

  “我在周小姐眼里就只会捡垃圾吗,就不能捡完垃圾顺便游个泳?”男子的笑声随风而来。

   

  抬起头,目光投向徐清衬衫被撑直的肩线处,周诗韵啧了一声:“身材不错,看来平时没少游泳。”

   

  徐清又笑了一声,没再开口。

   

  大约一刻钟后,周诗韵乘着徐清的电瓶车,来到了位于村西的海公庙前。 

   

  两侧松柏成荫,长短不一的青石板路上零星散落着几个商贩,卖着香火、纸钱和各式糖水。还不到八点,海公庙前已经人头攒动,有几分神似节假日时的热门旅游景点,不过看他们的着装以及所携带的香烛元宝,绝大多数应该都是本地人。

   

  “虽然一直听说当地人信奉海公,可没想到竟然这么狂热。”周诗韵道。

   

  “或许因为海公能给他们带来吧希望。”将电瓶车停好,徐清笑着道。

   

  “希望?不过是妄念罢了,人终究还得靠自己。”周诗韵道:“我之前听宋婶说,从大约十年前开始,漩村所谓的风水突然变差,这几年去海公庙烧香的人也变少了。要我说,这位海公爷得好好感谢一下那位被上身的兄弟。对了,你后来想通了没有?”

   

   “什么?”

   

  “请神上身。”

   

  “我觉得应该是魔术,只不过对方手法比较高明。”

   

  “可听说他之前只是一个在大桥建筑工地打工的民工,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我就不清楚了。”徐清道:“听说以前村里人身体都很好,渔业也很发达,毕竟靠海吃海。可自从坝桥建成后,村里老幼经常生病,不是发热就是拉肚子,就连海鱼的质量和产量也大幅下滑。”

   

   “我说徐义工,你该不会也信了村里的说法?因为那具石尸,所以村里才会遭到海公诅咒,被海公降罪?”

   

    说完这句话,周诗韵就见老板脸上浮起笑,在庙宇前的阳光下却平添了几分宁肃,“说实话,因为这件事,我还特意查过资料。我的看法是,漩村这些年的风水变差,确实和坝桥的建造有关。” 

   

  愣了愣,周诗韵正要开口,就听徐清道:“不过并非因为坝桥下埋的石尸,而是因为填海造坝,使这片海湾形成了一个闭口,活水变成死水,各种藻类的滋生夺走海里的氧气,海鱼吃了水藻,体内留下毒性,产量自然下降。村里人靠海吃海,难免会被殃及,引发拉肚子。我去岛上附近的村镇调查过,几乎都有类似的情况,只不过有部分村镇没漩村这么严重罢了。”

   

  停顿片刻,徐清道:“又或者说,漩村所谓的风水变差,其实是被村里刻意放大了。” 

  

  “为什么?”周诗韵问。

   

  徐清笑笑:“或许是因为,漩村是海公信仰的发源地,村里人过于迷信海公,认定了海公一定会保佑他们。而当某一天,海公突然失灵了,自然也就从他们眼中的神灵,逐渐变成了无法再信任的怪物。”

   

  “怪物。”周诗韵心头莫名紧绷,却是又一次想起了那篇小说。

   

  “我只是打个比方。”徐清摊手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还望周小姐不要到处宣扬,毕竟我在宋婶他们眼里,还是很入乡随俗尊重他们信仰的。” 

   

  看向朝自己眨眼的民宿老板,周诗韵莞尔:“放心。”

  

  一处摊位前,周诗韵成功说服摊主, 花了十五块钱买下两碗标价十元一份的石莲糊,递了一碗给身旁的徐清:“我路痴。你要是不忙,能不能等我会儿?”

   

  “行。那我就在庙外等你。”说完,徐清端着石莲糊朝另一边走去。

   

  目光停留在徐清高大的背影上,周诗韵心底浮起淡淡的好奇,与这位民宿老板接触越多,越有些看不透。这个人显然对漩村十分了解,为了查探漩村风水变差的原因,不仅上网搜集资料,还去周边村镇走访,按理说应该是好奇心很重的一人。

   

  可对于她,徐清却全无一丝好奇。

   

   无论是她的不断续住,还是之前被董亮的发小盯上,又或是对王娴的特殊关注,从第旁观者视角来看,都很不寻常。

   

  这几天徐清和她也算混得很熟了,可对于她的事,徐清始终未曾过问,可偏偏又会以拙劣的方式向自己提供王娴的一些信息。

   

  摇了摇头,周诗韵收起不该有的好奇。

   

  她好奇的事情已经够多,没必要再为一个萍水相逢的民宿老板分散脑力。

   

  私信里,王娴称刚刚摆脱丈夫,正在赶来路上。

   

  周诗韵收起手机,走进海公庙。

   

  庙里的人看上去比庙外还要多,香火催生出的青烟缭绕半空,人们在其中缓慢穿梭,每个人都仿佛戴着一张脸谱。

   

  周诗韵径直走过院中颇有年代感的香炉,来到台阶前,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向正前方那尊朱漆斑驳的海公雕塑。共有两尊,一主一副,主雕塑是一员身着金碧铠甲的大将,手里握着类似长矛的冷兵器。副雕塑面孔与主雕塑相似,却是人首蛇尾,手持三叉戟,像极了传说里的海神。

   

  根据徐清先前的讲述,副雕塑应当是海公的分身。海公以人身召见含冤之人,再以蛇尾化身降临世间,铲除奸恶。用徐清的话来讲,就是吃人。

   

  莫名的,周诗韵又想起了那篇《海怪》。

   

  在许平和这部未完结的小说里,海怪是生满触须,类似于西方克苏鲁神话中的形态,可同样都喜欢吃人。他创作的动力,大概是曾经有过为妻子复仇的念想,可灵感显然是来源于他故乡所信奉的神明海公。

  

  看了眼梁上垒着的燕子窝,周诗韵目光渐渐落向一旁镌刻庙志的石碑。上面记述着海公庙的来历,以及海公守护一方,惩恶扬善的种种神异事迹。周诗韵大致看了一遍,并没有提到吃人,只是记载了海公显灵的目的,主要在于庇佑乡里,以及惩罚为恶之人。

   

  所以那天在剧院里,海公突然“显灵”,才会让村民们意识到,海公之前的“失灵”,是因为被惨死于坝桥下的“石尸”殃及了村子。

   

  坝桥是从十三年前开始修建,十二年前正式建成。

   

  也不知道何时,村里开始流传起石尸死于十三年前的说法。 

   

  然而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十三年前的罪恶,并不只有是惨葬桥底的无辜石尸。

   

  还有被强暴的王娴啊。

  

  周诗韵眼前如同回放电影般,闪过那晚她闯入王娴家,所见到的被绑在床上痛苦挣扎的可怜女人。弥漫的人声和檀香味侵入耳鼻,她的思绪被某种复杂情绪堵住,恍惚间,一个念头迸发而出。

   

  她这些天所见到的王娴,无疑是个冒牌货。

   

  然而村里所有人都坚称,如今的王娴就是十三年前的王娴。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出于某种目的,漩村人集体撒了谎。他们共同守护着某个罪恶的秘密,只属于这座岛这个村的秘密,那就是“王娴”的真实身份。

  

  手脚骤然发麻,周诗韵缓缓转过头,周围焚香祷告的村民们,看似肃然庄重的表情,却如同一张张冷漠而重复的脸谱。

   

  而她则再度坠入危险的孤岛。

   

  倘若真有神明,那祂是否也早已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才会对漩村降下惩罚?

   

  “阿言?”

   

  这时,从背后传来女人微颤的声音,周诗韵的目光瞬间凝实。深吸口气,她转过身,晨风从远处荡来,拨乱庙外的枝叶,光线被切割得细碎,织入香烟弥漫的老庙,那个名叫王娴的女人正抹着额头的汗,双肩微颤。

   

  四目相视,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良久,王娴脸上浮起一抹略显生硬的讨好:“阿言,哦不,周总。您真人比短视频上还要年轻好看……那个,您答应会帮我,对吗?”

   

  即便所有人都撒了谎,可眼前的女人,就是无法抹除的证据。

   

  只要击破王娴,就能击碎所有谎言。

   

  想到这,周诗韵不再迟疑。

  

  “怎么帮,就像当年那样?”她反问到。

   

  “当年?”王娴看起来似乎有些费解。

   

  “是啊,我们多年以前就见过,你忘了吗?”凝视着一脸惊讶的王娴,周诗韵一字一顿问道:“那你还记得,十三年前,强奸你的人是谁吗?”

   

  王娴的脸色变了变,怔了许久,她才结结巴巴道:“许、许平和啊,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看向这张与十三年前的受害女子天差地别的脸庞,周诗韵缓缓说道:“可是我记得,当年我正要离开,被绑在床上的你突然对我说,你确定许平和不是强奸你的人,他是无辜的。你还请我去帮你报警、查证。娴子,这些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她每说出一句,王娴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眼里流露出的先是诧异,继而浑噩,最终布满了惊慌。

  

  

继续阅读:18.把柄与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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