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把柄与筹码
屿今夕2024-08-23 20:2815,868

  

  海公庙里,王娴只觉全身血液都在狂飙,冲击向心脏。

   

  她怎么也没想到,费了老大功夫,好不容易摆脱喜怒无常的丈夫,满怀欣喜奔赴海公庙,听到的竟是这样一番话。

   

  她找阿言,是为了寻求帮助,而不想要暴露那个令她坠入深渊的秘密。

   

  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对方并非自己幻想中的救星。

   

  从两个多月前,这个自称阿言的女人添加她为好友开始,蓄谋已久的陷阱便在她身前铺下,只等她自投罗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既然这样,我们就当没从见过好了。”心跳剧烈震荡,王娴说完就打算离开。

   

  余光里,她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假装烧香的赵军。她不确定赵军是否真的会替她保密,可此时此刻,眼前的女人,显然比丈夫派来的监视者更可怕。

   

  “所以王娴,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王娴吧。十三年前被强奸的可怕遭遇,也并非发生在你身上。这些年,你一直在冒名顶替另一个人。我知道你想否认,那么你敢对着海公发誓,你就是王娴吗?你信奉一辈子的海公爷,正在看着你。”

   

  女人的话,如一口重锤砸落,将她钉在原地。

   

  白昼的日光正肆意洒向人面蛇尾的海公雕塑,王娴努力躲避着对面女人的注视,可仍感觉有道目光正居高临下凝视着她,冷酷而威严。

   

  王娴不敢抬头,周诗韵的话回荡在耳边。

   

  你信奉一辈子的海公爷,正在看着你。

   

  即便她努力掩饰,刻意表现出对海公反感,却依旧被对面的女人轻易看穿。

   

  神明的审视之下,记忆的封印逐渐土崩瓦解,十三年前的尖啸声掠过王娴的耳畔,那道拼命挣扎的纤长人影又开始在她眼前晃动。

  

  她竭力想要停止住回忆。

   

  可内心深处供奉神明,似乎只想惩罚她,让她不停地去回忆,回忆当年的罪恶,以及那个被强暴的女人。

  

  打住,快打住。

  

  “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顾不上冒犯神明,王娴仓皇转身,没等迈出脚步就被身后的女人拽住胳膊。

   

  “你究竟在怕什么?怕你丈夫?还是怕漩村的人?可我怎么听说,你从前并不是胆小软弱的人。我知道,你曾经十分抗拒和你丈夫的婚事,甚至不惜离家走出。告诉我,你后来为什么会选择和你丈夫结婚?”

   

  女人的声音里渐渐多出一丝柔意,表情也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冰冷。王娴心里明白,对方只是为了打探自己的秘密,所才转变了态度。

  然而女人的话,却不经意间唤醒了她另外一段记忆。

   

  她确实曾经离家出走过, 当时才十八岁时,一度在漩村传得沸沸扬扬,令她母亲蒙羞。

   

  那年她还在县里上高中,正试图通过几个月后的高考扭转并不满意的人生轨迹,她想像邻居许平和一样,考取大学,掌控自己的人生。当母亲在电话里通知她,高考结束后便要和董亮完成幼年时定下的婚约后,她整个人都傻了。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曾经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早已变成笑话,何况这事只是当年董亮的爷爷随口一提,本身就是玩笑。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还会记得这一茬。

   

  在电话里,她笑母亲太较真,全村上下估计就只有你还记得这事。

   

  可没想到母亲竟用异常严肃的口吻对她说:董亮已经上门提过亲,我也已答应了,高考结束必须完婚,不管你想不想,都得嫁给董亮。

   

  她这时才意识到,母亲是动了真格。她一气之下挂断了电话。

   

  过后母亲又给她打了几次电话,每次两人都会吵架,母亲态度强硬,她也不怂,次次都是不欢而散。

   

  正当她以为,母亲会因为她的顽强抵抗而妥协时,董亮出现了。

   

  他找到县中,通过社会上认识的狐朋狗友,让几个学校里的混混把她骗到校外。她见到董亮时,董亮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和一帮人吃着烧烤。 

  她当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直接质问董亮:你都有女朋友了,干嘛还和我妈胡说八道?

  

  哪知董亮嘻嘻哈哈道:我没开玩笑,我要娶的人就是你,王娴。说罢,他还让同桌的人叫她嫂子。

  听着众人起哄,她脸瞬间红透,大骂董亮不要脸,是个流氓无赖。

   

  那时的董亮也不生气,只是玩味地盯着她,可她总感觉董亮眼神怪怪的,又似有些熟悉。

   

  陡然间,她回想起来,在她很小的时候,经常被董冠忠带去找董亮玩。董亮有个变态的爱好,喜欢折磨海鸟,他将大人送的海鸟拴住腿,绑在院子里,海鸟要是想飞,他就会拿扫帚狠狠抽打海鸟的翅膀,直到海鸟再也飞不起来,他便会去央求大人帮忙再捉一只。

   

  身为董冠忠的亲孙子,周围人都围着他转,每当他有了新的海鸟,总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端详许久……就像现在看她的眼神。

   

  下意识的,她看向董亮身旁的那个女孩。

   

  女孩低头吃着烤串,对刚才的事无动于衷,涂抹过的脸如同白纸般单薄,眼神暗淡无光。

   

  那一刻她只觉全身冰凉,当即不和董亮废话,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董亮的笑声:王娴,你真以为你能逃得掉?

   

  她不想变成董亮身边的那个女孩,更不想成为儿时见过的可怜海鸟,于是她决定逃跑。

  

  为了逃避母亲和董亮,她翻墙逃出学校,用剪刀抵住脖子,逼老师送她去了车站。

  

  而代价则是,从此彻底偏离了她本已触手可及的人生梦想。

  

  逐渐炽烈的阳光下,青烟缭绕蔓延,王娴回过神,就见身前女人正一眨不眨盯着她,眸里闪烁着淡淡的不解。

   

   

  “王娴,你当初那么抗拒,一定是知道和这个人在一起不会幸福。可后来,到底为什么又要和他结婚?”凝视着她的眸,女人问。

   

  王娴不吭声,她还是想走,可女人却始终拦在正前方。

   

  庭院中央,手持香柱的赵军也在抬头望来,脸上隐隐浮动着困惑。

   

  被挡住去路,王娴索性抬起头:“你也知道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没错,我被强奸过。只有董亮能接受我,于是我嫁给了他,就这么简单。”

   

  “是吗?”女人不断探寻的目光以及前倾的身体,充满了压迫性,“那行,我们就假设,你真的是十三年前被侵犯的王娴。那请告诉我,董亮为什么要娶你?身为村里的富二代,他的选择应该很多吧。可为什么在当时,他偏偏要娶那样一个你?”

   

  “可能因为他爱我吧。”说完,王娴就见女人唇角毫不掩饰地浮起一抹讥讽。稍显不自在地撇过头,她低声说:“也可能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他身边唯一不会去讨好他,反而只想远离他的同龄人。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想要的,不是吗?”

   

  “确实。不止是男人,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女人微微点头,语调旋即一转:“所以现在呢?他是因为得到了你,也厌倦了,所以才会不断伤害你?你受不了虐待,向我求救。可你为什么不报警?是不敢,还是不能?他到底有你什么把柄,居然让你忍耐了整整十三年?”

   

  女人语速不断加快,如同狂风暴雨般不断压来,“你究竟是谁?真正的娴子又在哪?你,董亮,以及漩村的人,究竟在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秘密?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现在这样?告诉我真相,我才能帮你,才能救你。”

   

   

  王娴紧抿着唇,对方每个问题,都像是隐于惊涛中的暗礁,稍不留神便会让她这艘本已岌岌可危的孤舟彻底船毁人亡。

   

   

  “你搞错了,我就是当年的娴子。”她边说边往一旁移步,试图躲开女人,可对方却如影随形,不仅挡住她去路,还将她一步步逼进角落。

   

  “请你让一下,我要回去了。”王娴语气加重,目光始终在游移。

  “回去?回你丈夫身边?你不怕被他打了?”女人的话句句如刺。

   

  “夫妻之间难免有矛盾,他只是一时冲动,会变好的。”说完,王娴心底便一阵泛恶。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摆脱掉这个试图挖掘出她过去的可怕女人。

   

  “一个人伤害了你,你可以选择原谅,但一定要远离。不要相信良心会被发现,良心被拷打后,往往只会怒火中烧,变本加厉。”

   

  女人的语气咄咄逼人。

   

  “施暴者往往最仇视受害者,受害者会时刻提醒着他们有多么丑陋。你的过去或许有所不幸,但你还有将来。前提是,必须彻底离开伤害你的那个人。而我也许可以帮你。”

   

  女人仍在说着,语气中的压迫感不知何时消退,换了副口吻道:“这样吧,你的秘密我暂时不过问,我就当你是王娴。我们做一笔交易,如果我能帮你离开你丈夫,你就告诉我全部真相。如何?”

   

  王娴的双脚钉在原地,对方的提议令她有些心动。

   

  良久,她抬起头:“你为什么要打探这些?你一个大老板,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关心我们一个小地方的陈年旧事?”

   

  女人沉默片刻,说:“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原因。”

   

  盯着女人看了许久,王娴屏住呼吸道:“好,如果你真能帮我摆脱董亮的控制,我就告诉你一切。”

   

  对方有刨根问底的原因,她自然也有不能说出真相的理由,那是她的底牌,在没有得到解脱之前,绝不能弄丢。

   

  “那你准备怎么帮我?”王娴问。

   

  女人面露思索,随后问:“你是最了解你丈夫的人,你觉得他有没有什么破绽?”

  

  “破绽?”

   

  “比方说,令他恐惧,能压住他的人或事。

   

  “没有,他无法无天,什么都不怕。”

   

  “那除了你之外,他有没有其它的利益关联方?”女人问。

  

  心中一动,王娴道:“有,我之前和你说的,他背后的那人。他一直说那人会暗中帮他,而他手里则握着那人的秘密,也算是利益相关吧。”

   

  “这个可以。但你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对吧?”女人想了想道:“也许我可以从这一点入手,找出他背后的那个人。”

   

  “不要。”王娴下意识脱口道。

   

  “为什么?”

   

  “董亮能察觉得到,我不想被他打。”王娴撒了个谎。

   

  “行吧,那我再想办法。”女人凝视着她:“我会尽力帮你离开你丈夫。不过,你是否也该表示一下诚意?”

   

  愣了一下,王娴问:“你想我怎么表示?”

   

  女人道:“和我讲讲你所认识的许平和,以及十三年前,他强暴你的经过。我想要听细节,越细越好。”

  

  女人声音平静轻柔,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的扎耳。

   

  王娴明白,她此时应该表现得如同受到了刺激,激动,甚至愤怒。可女人从一开始,就已经看破她的伪装,再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所谓的让她讲述当年被强暴的经历,更像一种调侃。女人真正想听的,是她以自己的角度,讲述当年那个“她”被强暴的经历。

   

   

  “行,我说。”

   

  王娴转头,从海公庙的角隅里,向远处望去,努力回忆着那个曾经在漩村引发轰动的男人。

  

  “他是我家邻居,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因为父亲和爷爷走得早,我小时候家里比较困难,许平和的爸爸妈妈会让我去他家里吃饭,我和许平和是那时候熟悉起来的。他比我大很多,差不多有十二岁吧,我记得他很爱学习,后来考上大学,成了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

   

  “似乎从那之后,我和他就再没有见过面。不过我经常听到他的消息,他成家还算早,刚大学毕业就和城里对象结了婚,同一年有了孩子,那时他应该才二十三岁吧。毕业后他留在了城里,当了名中学老师,人生也算顺风顺水。唯一遗憾的是,他父母年纪都有些大了,他成家后没几年陆续离世。”

   

  “我十八九岁时,放弃高考,也不想回家,就去外面打工闯荡。听说他放暑假时,偶尔会带小孩回老家,可惜我都没能见到。大约是三年后,我听说了他妻子跳楼自杀的消息,我很震惊,也很遗憾。”

   

  “妻子死后的第三年的夏天,暑假才开始,他就带着刚上初中的儿子,又一次回到了漩村。那一年我二十四岁……”

   

  再度提起往事,王娴隐约看见了一团幽冷的漩涡,即将吞噬二十四岁时的她。

   

  漩涡中央,出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矮瘦中年男人,是她曾经崇拜和仰视的邻家大哥许平和。

   

  ……

   

  许平和带着儿子回到村里,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私底下则都会抱以同情。也有人幸灾乐祸,说些风凉话,多数都是一些比许平和小的年轻人。

   

  或许因为许平和太优秀了,村里的父母难免会拿自己孩子和他比较,这些被比较的人自然会不平衡。

   

  而对于我的母亲莫玉珍来说,许平和却是晦气的代名词,记得小时候有次许平和去海边游泳溺水,村里传言是海公诅咒,我母亲身为海公最虔诚的信徒,相信了传言,后来就再也不准我去许平和家里玩。而许平和妻子的死亡,似乎更加印证了昔日的传言。

   

  哪怕是邻居,母亲也不想和他们父子有过多的接触,不过凡事总有意外。

   

  母亲擅长做小吃,手艺放眼村里都算是数一数二。她在院里头炸虾饼、煎鱿鱼时,香味飘荡,隔壁的男孩总会不自觉地躲在门口流口水,母亲假装没看见。

   

  许平和的儿子那会儿刚上初中,可个子却已经比他父亲还高,听村里人议论,许平和常会从村里邮购沙虫回去,他儿子能长这么高估计是营养好的缘故。

   

  有天许平和突然找上母亲,拿出十元钱,说想买虾饼给他儿子许宁吃。出于邻居的请面,母亲同意了,虾饼做完,许平和又掏出十块钱递给母亲。他说他有个请求,希望母亲不要说是他买的,就对许宁说是因为喜欢他,特意做了送给他吃。

   

  母亲告诉许平和得多加十块钱,许平和二话不说,当即就是掏出钱。自从那之后,母亲经常会带上做好的虾饼,笑呵呵地送给隔壁男孩吃。心情好时,母亲还会对许宁说些动听的话,回头再找许平和多要十块钱。

   

  没过多久,母亲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对许平和说你儿子想吃虾饼,你干嘛不去自己做?我每次都要陪你儿子聊大半天,耐着性子关心这关心那,烦都烦死。

   

  每当这时,许平和都会挤出笑脸,夸母亲是好人,说以后去城里只要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说。一位颇受村里人尊重的城里老师低声下气地向自己哀求,这让母亲很是受用。

   

  我好奇地问母亲,许老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母亲点着票子说谁知道呢,这个许平和自从死了老婆,人就变得古怪了。

   

  我暗中观察,发现这对父子关系并不好,许平和每次都会逼许宁去做一些大人做的事,比如买菜、做饭、洗衣服,许宁虽不违抗,可背过身时却会流露出厌烦的眼神。

   

  除此之外,这对父子间几乎没有其他交流。

  然而每当许宁独自一个人去海边玩耍时,许平和总会远远缀在后面,目光从未远离过。

   

  自从有了母亲的“关怀”,许宁脸上的笑容逐渐增加,还时常跑来我家院子里玩耍。我和许宁也是在那时熟悉了起来。许宁好像很喜欢我,会和我聊一些学校里的事情,偶尔还会讲一些关于许平和的事。

   

  

  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在吐槽,就比如许平和正在写的那部与海公有关的小说。

  

  在我们当地传说里,海公是一名被害死的忠臣冤魂所化,它死后经常会上岸显灵,带走穷凶极恶之徒,或是为受冤之人平反。

   

  听着许宁用不屑的口吻,嘲讽他父亲身为中学老师,居然去写那种神神怪怪的迷信故事,我脸上附和着笑,心底却生出一股悲凉。 

  许宁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从我母亲那里吃到的虾饼,感受到的温情,都是他父亲用钱和尊严为代价换来的。

   

  偶尔许宁会长时间盯我看,目光隐约夹杂着某种异样情愫。我这才意识到小宁已经十三岁了,甚至不能称之为男孩,而是一个有着人类本能冲动的少年人。

   

  我不知道许平和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许他也发现了,可似乎他的关注点却并非在儿子身上。

   

  那天傍晚,我洗过澡,刚换上格子衬衫,屋外就有人敲门。我去开门,看到来前来找儿子的许平和。我对许平和说小宁不在。许平和点头说声知道了,目光却有意无意飘向我胸口。衬衫洗得发白,有些透,我下意识捂住胸口,再抬头看去,许平和已经移开目光,告辞离去。

   

  之后我忙了一阵,去到后院搁置渔网的库房,一路上总感觉背后有人盯着我,回头看去却不见半个人影。

   

  库房有天窗,通风凉爽,能望见星星,我躺在干草垛上小憩,一股奇异的香味涌入鼻间,我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阵粗重的喘息,身上有人,很沉。那人的嘴唇在我脸上乱拱,衬衫也从胸口处被解开,我清醒过来,大喊着救命,想要抵抗却发现双手已被绳子绑住,就像村头待宰的猪羊。

   

  那人被惊动,一巴掌抽在我脸上,我再度昏迷了过去。可那种犹如锯齿插入体内的感觉,却那是那么的清晰,痛苦。

   

  当我流着眼泪醒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第二次昏迷前,我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正是我之前一直很尊重的邻家高中老师,许平和。

   

  ……

   

  海公庙里人来人往,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说到最后,王娴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逐渐被四周涌来的声浪淹没。

  

  “故事不错,很逼真。”

   

  女人笑着道:“不过,当年我认识的娴子,对我却不是这么说的。”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就是事实。”王娴抬起头,这一次她没有回避对方的审视。

   

  女人盯她看了半晌,道:“也许前面是真的。但是至少最后一句,肯定是假的。当年强奸王娴的人,绝对不是许平和。”

   

  被对方毫不留情戳破,王娴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本能地移向别处。

   

  女人又问:“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你当年给警方做笔录时的说辞吧?我很好奇,当年警方问了你几次?他们怎么能确定,许平和就是嫌疑人?”

   

  “我没有做过笔录。”王娴低声道:“警方在我身上提取到了许平和的生物样本,之后没有再找过我。”

   

  “不可能,这不符合警方的办案流程。”女人皱眉。

   

  “那几天我精神状态很差,有时还会发疯,也许警察出于人性化办案考虑,没有为难我。”说完,王娴深提了一口气,直视面前女人:“我已经表达过诚意,剩下你想知道的,等完成约定后我会告诉你。周总,你到底打算怎么帮我?”

   

  “想办法让你丈夫消失。”女人轻描淡地写道。

   

  “什么!”

   

  王娴惊呼出声,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她赶紧捂住嘴。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消失,我可是正经生意人。既然你无法主动离开他,只能让他离开你了。”女人摆摆手:“事以秘成,言以泄败,回去后装得正常点,等我计划出来以后,私信联系。”

   

  目送着女人戴上墨镜走出海公庙,王娴心神恍惚。好半晌,她才回转过身,面朝海公像,匍匐而拜。

  

  “海公爷,求求你保佑我心想事成。”直起腰,她双手合十,呢喃而念。

   

  耳畔传来咚的一声,王娴愕然抬头,看向怒目圆瞪的海公泥塑。

   

  她儿时曾听母亲讲,面对诚心祈拜者,海公会予以回应。

   

  浪涛击岸的声响飘进庙里,好似幻听了一般,海公咚咚咚的回应声再度响起,犹如鼓点般敲打在王娴心头。

   

  她胸口仿佛堵着一团浓稠海雾,闷得喘不上气,脸上的喜色也逐渐凝固。

   

  记得母亲还说过,祈拜者所求之事,必须得无愧于心,否则会惹怒海公,遭其反噬。 

   

  咚!

   

  回应声戛然而止,王娴骇然看向对她怒目而视的海公像,往日香火繁盛的景况重现于庙中,可眼前的海公却似乎变得诡异起来。

  

  “我错了,我是罪人……都是他们逼我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会离开他,一定会。”连磕好几个响头,王娴踉跄起身,微红着眸子奔出海公庙。 

   

  阳光从四面八方交织而来,她顶着刺眼的光线,朝院中央的香炉张望,赵军已经不在。

   

  却在这时,视野里滑入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年轻的民宿老板。

  高大的身形鹤立于人群边缘,此刻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

  

   

  

  民宿四楼露台边,周诗韵抿了口宋婶泡的竹叶茶,抬起头,目光游弋向数百米开外的海岸边隐绰可见的热闹市集。

   

   

  她百分之百确定,如今这个“王娴”绝非十三年前的受害者王娴。

   

  真要是十三年前的娴子,刚才在海公庙里,又怎会如此平静讲述往昔被强暴的经过?全程情绪毫无波澜,如同在背早已滚瓜烂熟的台词。

   

  “都是心知肚明啊。”周诗韵放下精致透明的茶盏,自言自语道。

   

  甚至到了最后,就连王娴自己也不再嘴硬,几乎默认十三年前的强奸案另有隐情。她讲述的那段被强暴的经历,应该是当年用来应付警察的。

   

  报警吗?

   

  周诗韵微微摇头,当年警察没能发现真相,这本身就存在不合理之处。现如今,即便告诉警察,警察大概率也不会相信。何况旧案重查不是那么容易,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会轻易去翻查旧案。

   

  如果当年的强奸犯不是许平和,那又会是谁?

   

  倘若真是一起冤案,又是谁在暗中引导,将整件事情编织得天衣无缝?这个人,一定在当地有着不小的能量,所以才能让漩村村民集体为他撒谎。

   

  又或许,他就是真正的强奸犯。

   

  猛然间周诗韵想起一个人——王娴口中,她丈夫背后的神秘人物。

   

  这人究竟是谁?

   

  他是否也知道当年的真相?

   

  难不成,董亮手中的把柄,就是此人当年犯罪的证据?

   

  略感烦躁地拿起手机,周诗韵随意刷着,犹如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不经意间打开了和故里的聊天对话框。

   

   

  故里,也就是许平和的儿子许宁。

   

   

  许宁会不会就是因为承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所以才选择匿名自黑,告诉所有人,他其实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强奸犯之子?

   

  ‘所以,你需要帮助吗?如果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我就在这。’

   

  看着之前许宁安慰自己的话,前所未有过的愧疚感将周诗韵淹没。

  

  重回漩村,她心结不仅没有解开,还多出了一个。

   

  十三年前,她做错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对王娴,另一件,是对许宁。

   

  迎着海风,周诗韵眺望远方船影,记忆的航线再度被带回到十三年前。

   

  ……

   

  那晚,她没能解开绑住王娴手腕和脚踝的麻绳,在接到副主编催促的电话后只能匆匆离去。电话里,她对副主编说出自己的发现,以及内心的疑虑。

   

  最终,副主编只丢给她一句话:相信警察,珍惜前途。

   

  在副主编不断许诺美好前景的诱惑下,王娴凄惨的面孔于脑海中迅速模糊,她回去后第一时间完成了那篇新闻稿,副主编亲拟标题:《恶魔教师——论先进道德楷模如何一步步沦为强奸犯》。

   

  新闻刊登的第二天,便在社会上引起了激烈反响,多家杂志、外地报社,争相转载。随着媒体记者的深挖,许平和之前嫖娼的事情也被报导出来,更有记者去到许平和任教的中学进行采访。据许平和所在年级的主任说,许平和平日话不多,十分阴沉,和同事关系一般,对待学生过于苛刻。曾有学生向他举报,许平和为了发泄自己对社会的不满,背地里经常随意打骂学生。

   

  而在那之后,她成为了报社最炙手可热的记者,新闻界飞速崛起的新星。副主编也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并且在私下里找到她,隐晦表示他可能会去电视台,如果愿意,就带她一起。

   

  一切都在朝向最美妙的方向前行,她的野心得以释放,终于能够将命运与前途牢握于掌心。

   

  直到某天深夜,qq上“许老师”的头像亮了,问:‘你在吗?’

   

  加班困得快睁不动眼的周诗韵顿觉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许平和不是已经被逮捕了吗?他人在监狱里,怎么还能聊qq?

   

  ‘你是谁?’周诗韵颤抖着手问。

   

  对方回复:‘我叫许宁,许平和的儿子,之前联系过您,还记得吗?’

   

  周诗韵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发qq邀请自己去漩村的人,同样也是许平和的儿子。

   

  良久,她回复:‘抱歉,我没能帮你阻止他犯罪。’

   

  许宁:‘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事不是他干的,我爸不可能那么做。你看过他写的故事,应该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成为伤害我妈妈的那种罪犯。’

   

  周诗韵愣了片刻,正想问清楚,聊天框里突然多出了一大段文字。少年开始讲述起他们一家的往事,原本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只因一场噩梦般的罪行,而支离破碎。直到末了,少年打出自己的母亲被侵犯后,当着父亲的面跳楼自杀,周诗韵胸腔被一股浓烈的酸楚填满。

   

  她似乎明白了小说《海怪》真正的寓意。

   

  男人妻子被强暴,含辱自杀,强奸犯却只被判了几年,对深爱妻子的男人而言,强奸犯就像是故事里那头吃饱后潜入深海休眠的怪物。

   

  几年后,男人儿子在他的强迫下,已能独立生活。虽然无法让男人真正没有后顾之忧,可这已是他所忍耐的极限。

  

  他终于能够放开手脚,去完成从妻子坠楼的一刻,就已经深植心底的复仇愿景。侵犯妻子的强奸犯刑满,即将被释放。那也是许平和完成复仇的最佳时机。

   

  ‘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记者,他们凭什么侮辱我爸爸?说什么恶魔教师,他们才是恶魔!’少年的悲愤情绪透过电脑屏幕,喷薄而出。

   

  周诗韵心脏犹如被尖细的针孔扎了一下,猛然缩紧。

   

  她想起来那晚在漩村王娴最后说的话,手指触上键盘,却连一个字都弹不出。

   

  良心被架上了炮烙,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从银行取出奖金,去商场买了最新款的书包和运动鞋,又将剩下的三千块钱现金用信封装好,她依照寄件的地址找到了许平和居住的教职工宿舍楼。

   

  周末,504号宿舍前,她敲门敲了好久也没回应,却惊动了隔壁一户的老太太。她问老太太许宁怎么不在家,老太太以为是学校老师家访,唏嘘良久后告诉周诗韵,自从许平和被捕后,学校便收回了房子,如今房子空置,许宁也被他舅舅接走。

   

  打听到许宁舅舅一家的住址,周诗韵正要离开,就听老太太嘟哝了一句,这年头人都坏得很,小许这么好的人居然也被冤枉成罪犯。

   

  周诗韵停下脚步,问:你认为许平和是被冤枉的?

   

  老太太嗑着瓜子说:小许人如其名,平日里见到谁都是和和气气,对邻居基本有求必应,从没见他和人闹过红脸。

   

  周诗韵反驳:平时脾气再好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他犯罪证据确凿。

   

  老太太冷笑,压低声道:小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几年前有次我打牌回来晚了,在楼下公用电话亭旁听到她媳妇和人打电话,边抽泣边抱怨小许,说他那方面不太行,生完孩子后几乎就没有性生活了。

   

  周诗韵愣了下,脸涨得通红:因为他喜新厌旧吧?

  

  老太太摇头:听他媳妇电话里讲,有次大雪天他骑车去幼儿园接许宁,路上和一辆摩托车相撞,连人带车翻进一旁的阴沟道里,对方逃了,没管他爷俩。

   

  那可是零下五六度的天气啊,他半个身子泡在冰水里,将许宁托在身上,不知躺了多久才被好心人救起。我记得他后来在家躺了将近一个月才去上课。

   

  小许对他的宝贝儿子和他死去的媳妇,那绝对是没话说。哎,总之那一家都是苦命人。真不知道有些人为什么非要把他描述成一个败类,写那篇报导的记者良心简直是被狗吃了,也不好好调查就瞎写一通。

  

  逃也似地离开职工宿舍楼,周诗韵胸口堵得慌,老太太的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来回扎着她的心。

   

  之后她找到了许宁的舅舅,对方在学校附近经营着一家报刊亭,顺便卖些教辅,看起来经济条件不错。

   

  周诗韵自称是许平和的朋友,将为许宁准备的书包和运动鞋,以及装着现金的信封交给许宁的舅舅和舅母。夫妻俩有些惊讶,随后流露出感动之色,纷纷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许宁。

   

  闲聊中周诗韵得知,这间报刊亭起初是许宁妈妈租下并经营,她离世后许平和没精力打理,这才交给许宁的舅舅和舅母。

   

  感受着两人言语间对于许宁的疼爱和怜惜,周诗韵心中稍安。

   

  半个多月后的某天下午,她去学校附近有事,结束后正好到了放学时间。

   

  她突然很想见许宁一面,便在校门口等着,学生们陆续走出校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挎着进口阿迪达斯单肩包和运动鞋的少年。 

   

  许宁。

  

  隔着人群,她伸手打招呼,正想走过去,下一秒却愣在原地。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之后,她看到了许宁。日渐消瘦少年穿着朴素的衣服,埋着头跟在那个陌生少年身后。

   

  周诗韵心底发凉,自己为许宁精心准备的礼物,怎么会在别人身上?

   

  她没有作声,悄然跟在两人身后。就见许宁随那个少年离开了学校,七拐八拐绕到了学校西侧的一条巷里,胖乎乎的少年对许宁说了些什么,随后径直走向另一边的巷口。

   

  巷口的小卖部旁,周诗韵皱了皱眉,正想过去就见几个高年级学生从另一边嘻嘻哈哈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拧开矿泉水瓶,将里面泛黄的浑浊液体全部倒向许宁头顶,许宁想要躲,却被两个学生摁住肩膀,顷刻间黄色液体淋满了他的面部。

   

  表哥!许宁眼圈通红挣扎着向少年求救,胖乎乎的少年呸了一声:别乱攀亲戚,谁是你一个小强奸犯的表哥啊。

   

  高级年级学生们哄堂大笑,不断推搡着许宁,直到将他推倒在积满污浊尿液的地上。

   

  小卖部老板啧啧摇头,对周诗韵解释道:他就是报纸上那个恶魔教师的儿子,真是报应啊。

  周诗韵脸庞火辣,犹如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她瞪了眼小卖部老板,冲出去大声叫道:住手,放开他,不然我报警了!

   

  学生们一哄而散,许宁的表哥也跑走了,只剩许宁呆呆坐在地上。他慢吞吞地爬起身,捡起书包发现上面沾满污垢,他脸上露出紧张之色,像是生怕被人发现般卷起袖底用力擦拭。

  

  周诗韵快步走过去。听到背后响起的脚步声,许宁赶忙起身,头也不回向前跑去。

   

  望向少年远去的背影,周诗韵只觉一股浓郁的苦味沉积在胸腔,久久无法散去。

   

  她利用媒体关系,联系当地社工机构,讲述了许平和遭受的不公待遇,提议相关部门对收养许宁的亲戚家进行监管。没多久,社工机构告诉她,他们尝试接触过许宁的舅舅,可对方不同意放弃收养,并且也没有实质性证据,证明许宁受到不公待遇。

   

  周诗韵一咬牙,直接报了警。

   

  又过半个多月,她从社工机构得到回应,在警察帮助下,许宁已经离开他舅舅家,根据他自己的要求进了福利院。

  

  而此时,许平和强奸案的侦办流程也已走完。许平和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且未提起上诉。由于社会影响恶劣,他被判了七年,比之前侵犯他妻子的强奸犯还要多判三年。

   

  那篇《海怪》永远没有机会再发表,可每当深夜辗转难眠时,总会逐字逐句浮映周诗韵脑海,编织成一个个噩梦。

   

  在那些梦里,许平和笔下的男人,并没能杀死海怪,相反,他被同化成了另一头海怪。

   

  留在孤岛上的儿子,也因为海怪之子的身份,遭受前来救援的人们孤立、羞辱甚至劫掠,成了人人喊打的罪恶存在。

   

  最终,男人既没能为妻子复仇,也未能保护下他的儿子。

  

  周诗韵明白,为了前途,她不该再多管闲事。

  

  可那样一个从字里行间里透着对妻儿隽永深爱的男人,真的会因为孤独和生理需求去嫖,还成了强奸犯?

   

  何况邻居也说了,许平和疑似在受伤后失去了性能力。

   

  她动用关系,找上此前抓到许平和嫖娼,并对其采取行政处罚的派出所。根据派出所描述,他们在当天的后半夜接到报警,说三元桥路xx洗头发有人在从事色情服务。

   

  当民警赶到时,发现了在按摩床上赤身裸体酣睡的许平和。许平和被带回派出所,一开始他拒不承认有过嫖娼行为,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洗头房,他却支支吾吾。另一边,为他进行服务的按摩女郎很快招供了,并且拿出许平和支付的两百元现金。

   

  人赃并获,即便许平和再抵赖,也改变不了违法事实。依照惯例,派出所将此事通知到了学校,许平和也因此被学校开除。

   

  听完派出所民警讲述,周诗韵只觉心底空空荡荡,莫名失落的同时,也长舒了口气。

   

   

  qq上,周诗韵隐晦地将自己对于许平和嫖娼行为的调查结果告知许宁,末了,她写道:‘我知道许平和对你很好,他是个好父亲,可也许在某些方面,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完美。’ 

   

  对方的头像亮了,却没有回复,几秒后,熄灭。同时熄灭的,兴许还有少年对于父亲最后一丝执念。

   

   

  接下来的日子,周诗韵的事业有如神助,离开电视台后,她成立了自己的房产代理销售公司,借着地产行业的东风一时间如鱼得水。

   

  而今,经历了功成名就起起落落,她的心境也越发沉稳,很少再有人或事能牵动她情绪。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内心深处仍有一个结尚未打开——王娴当年的那一句“许老师不是强奸我的人”。

   

  现在她知道了,自己也许还犯下了另外一个错,那就是让一个孩子永远误会了深爱他的父亲。

  

  ……

   

  不知何时,海风变湿润,周诗韵指尖轻轻滑过眼角,随后在手机上输入:‘在吗?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关于我以前犯的一个错误。因为我犯的那个错,坏人逃脱,好人遭难。’

   

  点击发送。

   

  故里的头像并没有亮起来。

   

  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午休吧,毕竟起得那么早。

  

  缓了会儿神,就在那股冲动劲儿逐渐消散时,故里的头像亮了起来,同时发来一个问号。

   

  周诗韵捏了捏额角,刚才只是一时冲动,她完全没有想好该怎么和许宁说。

   

  告诉许宁,她其实是当年许平和小说的编辑,也是撰稿许平和是恶魔教师的女记者?然后现在又发现,许平和有可能不是那起强奸案的真凶?

   

  真要这么说了,许宁势必会无比厌恨她。这倒也无所谓,最关键的是截止目前,她还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或证人,来证明许平和是无辜的。

   

  叮!提示音响起。

   

  故里:‘无妨,每个人都会犯错。既然已经过去,那就无需挂怀。至于你说的让坏人逃脱……还记得那句话吗?天道好轮回,且问苍天饶过谁。’

   

  句末,故里不忘加上一个狗头的表情包,略显诙谐。

   

  捏紧手机,周诗韵微闭起眼,借着呼吸压住胸腔中那股不断上涌的情绪。

   

   

  倘若故里知道,她所说的“好人遭难”是指许平和,那他还会这么轻松淡定吗?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在她看来,这个梗纯粹是用来自我安慰的。

   

  倘若许平和真是被冤枉的,那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间,苍天在哪?即便现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又有谁能站出来代天行道?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周诗韵的思绪。

   

  她睁开眼,就见徐清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

   

  “周小姐,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下午茶。”

   

  周诗韵提起精神,勾了眼盘中那几块蓬松柔软的点心,问道:“这是?”

   

  徐清笑着说:“是洋糕,本地人很喜欢的一种糕点。”

   

  “送我的?好像不在你之前答应的优惠里嘛。”边说周诗韵边用手捻起一块放在唇边,轻轻嗅了下。

   

  “算我个人送你的。”徐清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看你在这边坐了半天,似乎有些心情不好?”

   

  “这么容易被看出来吗?”周诗韵语气轻松,目光随即投向远方的海面,“其实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些往事,以及一位故人。突然想找那位故人道个歉,可惜,已经联系不上他了。”

   

  “是打电话不接?还是失联了?现在大数据这么发达,我想总会有办法找到他的。”说着,徐清顿了顿又问:“那你们有多久没联系了?”

   

  “差不多十三年了吧。”刚说完周诗韵便立马改口:“也许是十四年,也许是十二年,太久了,记不太清了。”

   

  “十三年”这个词,在当下的漩村,有些敏感。

   

  见徐清似乎还想说什么,周诗韵笑着摆摆手,“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不过还是算了吧。对人倾诉,寻求安慰,都不是我的风格。”

   

  “也好,凡事看开点。”徐清道。

   

  凝视着徐清,周诗韵冷不丁开口道:“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徐清刚端起餐盘的手臂顿在半空,旋即恢复自如。“周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语气平静。

   

  “我的意思是,你就不用在我面前装义工了,徐老板。”周诗韵尝了口软糯的洋糕,笑道:“谢谢老板请下午茶。”

   

  “被你发现了。”徐清重新展露笑容,“感谢你又续住,对了周小姐,你还准备住多久?时间长的话,我再给你点优惠。”

   

  “看心情,住到心情好了为止。”她正说着,楼梯口又出现一道人影,是宋婶。

   

  她挥手打了声招呼,宋婶面色有些复杂,看了一眼她后便移开始视线,随后慢吞吞地走向徐清。

   

  “你们聊。”

   

  做了个请便手势,周诗韵打开手机翻看起朋友圈,大脑却在飞快转动,思索着该如何兑现对王娴的承诺。

   

   

  王娴对于真相的隐瞒,在她看来,就像是生意场上的抬价,只为等待心仪价码的出现。至于王娴所期待的价码,无非是能够帮她逃离丈夫董亮的魔掌。

   

  周诗韵给出价码,换取王娴隐藏的真相,事情就这么简单。

   

  指尖停顿,一条王娴刚发的朋友圈被周诗韵刷到。那应该是张网图,图片里的人双掌合十,仰面朝天,像是在做祈拜。

   

  她再刷新时,朋友圈已被删除。估计是王娴担心被丈夫发现。

   

  她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

   

  王娴发这个朋友圈,说明在王娴的潜意识里,已经看到了一丝逃脱丈夫控制的可能性。

   

  是单纯因为自己的出现吗?

   

  周诗韵摇了摇头,她虽然功利,但从来不会自以为是。

   

  王娴被丈夫家暴控制了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间,王娴从没有过离开丈夫的念头。偏偏在和丈夫回漩村这几天里,萌生出了逃离的打算,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原因。

   

  刚才那条朋友圈。

   

  周诗韵心中一动。王娴在今早的讲述中,一直强调她母亲是海公忠实的信徒,对于母亲的迷信行为,王娴在言语间隐透着讥讽与不屑。

   

  可正如故里所说,人们对于旁人的印象,往往来自于内心的投射。

   

  王娴厌恶母亲对海公的痴愚,会不会也是潜意识里,对自己无法摆脱海公而感到厌恶?

   

  如此一来,就能解释王娴为何会在这一时间节点,突然生出逃离丈夫的念头——因为几天前的那场庙戏。

   

  海公被请上身,借凡人之口,指证了一场来自于十三年前的罪恶,也就是警方尚未侦破的石尸案。

   

  蓦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将周诗韵击中。

   

  难不成十三年前的许平和强奸案,与石尸案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王娴,丈夫董亮,包括董亮背后的那个人,他们都知道当年两起案子的真相。

   

  真正让王娴生出逃离想法的,其实是石尸案的曝光!

   

  心脏在胸腔剧烈狂跳,就连周诗韵自己也都被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想法给震惊住。

   

  越是这么想,她越有一种即将拨开迷雾的感觉。

   

  抑或只是错觉?

   

  不管怎样,她想要获知真相,就必须先完成和王娴的交易。

   

  可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董亮离开王娴?

   

  不远处,徐清和宋婶的音量逐渐变大,两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一边说宋婶一边不时向她瞅来,眼圈隐隐泛红。

  

  “怎么了?”周诗韵问。

   

  宋婶撇过脸,徐清朝她笑笑,“没什么,一点小误会。”

   

  心底生出一丝异样,周诗韵问:“该不会和我有关吧?”

  

  徐清摇了摇头,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宋婶走了过来,“宋婶,还是你自己和周小姐说吧。”

   

  “怎么了宋婶?你有什么事尽管是说。”周诗韵道。

   

  宋婶转过头,微红的面颊流露出委屈之色,半晌才憋出一句:“周小姐,你跳单了。”

   

  跳单,行业用语,指跳过中介,直接与卖家进行房产交易。

  

  周诗韵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宋婶,你想多了,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会遵守承诺。”她安抚着说,随后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和王娴见过面?”

   

  “有人告诉我的。”宋婶道:“其实我也没有想要赚你中介费的意思,只不过前天陪了你大半天,和你说那么久,我以为你很感兴趣。你今早告诉我暂时不想搞了,结果转头又背着我找上娴子。换任何人心里都会不舒服的,对吧?”

   

  徐清急忙打起圆场:“周小姐,宋婶其实真的很热心肠。村里摆酒设宴,红事白事,介绍对象,包括房屋转卖她都会帮忙。宋婶,我觉得周小姐找王娴,未必是谈房子的事情。”

   

  “宋婶,如果我说是偶遇的王娴,你信吗?”周诗韵问。

   

  宋婶不答反问:“那你怎么会认识王娴的?”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撒个谎,站在她一旁的徐清说,“会不会是因为周小姐认识董亮?就是小董老板。毕竟都算是房产行业的。”

   

  “这样啊。”宋婶酸溜溜道:“原来你早就认识娴子,之前还问我那么多。”

   

  “也不算认识,就是感觉眼熟。放心宋婶,如果我真的要拿王娴家的院子,或是漩村任何一家院子,辛苦费少不了你的。”说着,周诗韵转向徐清,“老板帮我作证。”

   

  “对,我作证。”徐清笑笑:“我一直听说小董老板公司搞得挺好,具体做到什么规模,周总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周诗韵如实说道。

   

  “规模挺大的,我反正之前听大军和我说,亮子在宁市的公司有十几个分部,可厉害了。”生怕两人不信,宋婶又补充道:“大军就是赵军,董亮的发小,他爸是村里联防队的队长。哦,对了,刚才就是他跑过来赵我打听周小姐的事,说见到周小姐和娴子在海公庙里说话,我还以为是聊院子的事呢。”

  

  徐清面露不解:“可我听说联防队队长是董村支书一手提拔的,小董老板据传和董村支书私底下关系很差,居然能和联防队队长的儿子玩到一起?”

   

  “是啊。”说起村里的八卦,宋婶的精神头立马起来了,“董家的几个儿孙里,就数董亮最出息,并且还是在不靠家里的情况下,自己一个人在外地打下的江山。我听人说哦,前几天董冠义住院,董亮他们一家子都没去看过,董冠义那边的人很不满,私底下没少骂董亮,甚至想要去找董亮麻烦,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是被村支书劝下来的吧,我和董老接触过几次,他人挺好的,很和气。”徐清道。

   

  “没错。”宋婶压低声道,“我估计村支书也是没办法,谁不想自己的亲儿孙有出息,偏偏家族里最出息的是他哥哥的孙子。谁都知道,董亮在村里威望很高。尤其是和他一批的同龄人,从小就围在董亮身边,如今董亮混得好了,他们更是佩服的不得了。招惹董亮,就是招惹这些年轻人。”

  

  一旁周诗韵听得津津有味,同时又感到无比荒谬。

  

  如今她已能确定,董亮的真实身份就是一个无业游民,他拥有的所谓中介公司,也只是妻子王娴上班的地方。倘若宋婶等漩村人知道真相,会不会被震惊一整年?

  

  突然,一个模糊的念头从周诗韵心底升起。

   

  徐清微带调侃的声音同时响起,“人心都是趋利的。得亏董亮公司经营得好,要是之前那三年没顶住,破产或是公司没了。他那帮发小估计都会弃他而去,董冠义那一系肯定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哎,何止啊。”宋婶感叹道:“小徐你是不知道,村里总有些人喜欢落井下石。你风光的时候巴结你,你不行了,他们恨不得拿刀子割你肉。”

   

  周诗韵心头一震,之前那个模糊的念头迅速清晰起来,她想到了一个能让王娴摆脱董亮的办法。

   

  “你们聊,我打个电话。”

   

  起身走到露台另一边,她拨通了昔日一名合伙人的号码,“老项,你上次和我说,你认识宁市工商局的人?我想了解一家房屋中介公司的背景,帮我打听下,越详细越好。最好能出具权威点的证明……”

   

  ……

  

  海风猎猎,掀起周诗韵裙摆。

   

  放下手机后,她长长松了口气,许久未有过的舒畅盈满胸腔。

   

  没有人是无懈可击的。

   

  相比起使用暴力,手握把柄与筹码,永远是更高明的手段。

   

  董亮的把柄,如今已是显而易见——他在村里人面前,维持了将近十三年的“公司”和“事业”。

  

  虽说网上有不少机构和平台,也都能查出某家公司的大概背景,可永远比不上官方给予的权威。

   

  适才的电话里,朋友答应帮忙,承诺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从职权部门拿到那家公司的背景资料。 

   

  而当漩村的村民们意识到,董亮和他口中“拥有”的那间公司没有任何关系时,董亮的下场可想而知。

   

  当然,她目的并非是想搞臭董亮。

  

  一旦筹码到手,她再去说服董亮离开王娴,便能主动得多。

   

  在她看来,世上任何事都是生意,所以没有什么是谈不下来的。

   

  转过身,就见宋婶独自收拾着桌椅,而老板徐清正俯在露台另一侧的围栏上,从那个角度,视线恰好能笼住不远处的海公庙。

   

  周诗韵忽然生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怪异之感。

   

  要没徐清突然间谈起董亮的公司,对宋婶说出那些话,她也不会这么快就想到对付董亮的法子。

   

  总感觉这位年轻老板,像是在有意点拨自己。

   

  

   

  

继续阅读:19.人物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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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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