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环玉岛的第三天,贺家海已经逐渐适应了对他来说罕见的高质量睡眠。
晚上十点不到就能睡着,直到早上六点多才醒,醒来后一扫平日里的昏昏沉沉,头脑清晰、神清气爽,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还在刑侦队时,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等石尸案结案后,就带上妻子搬来环玉岛住一段时间,说不定对妻子的病情也能有所帮助。
洗漱完下了楼,民警陈江手里拎着一只牛皮纸袋,在前台等他。
“贺前辈早啊,我给您带了早点。”
“谢了,路上再吃。”拍了拍年轻民警的肩,贺家海向外走去,“对了,昨晚加班成果如何?”
“都打听清楚了。那个冒充神棍的民工叫齐明,三十九岁,广西人,目前正在县医院接受住院观察。”
坐上副驾驶座,贺家海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只还热乎的包子:“你怎么就确定,他是冒充的神棍?”
陈江揉了揉红肿的眼,低笑道:“贺前辈,你该不会相信真有神明上身一说吧?我昨晚特地上网搜过,他那些花哨的控火手段,其实借助一些魔术道具都能够轻松做到。”
“哦?那我们就当他平时有玩魔术的爱好,可他说的那谶语,你又该如何解释?当然,我没有瞧不起民工兄弟意思,可他昨天下午的行为举动与他身份明显存在着偏差。”说着,贺家海向后移动副驾驶座,同时倾倒靠背,悠哉悠哉吃起包子。
吃了两口,他又道:“他冒充的那个演员问了没有,是什么情况?”
“我同事问了,据演员自己说,他就上个厕所的功夫突然晕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过来时,就是被发现在剧院外的林子里,衣服已经被换掉。”顿了顿,陈江低声道,“我有几个同事年纪大了,私底下也默认为他是被神明上了身。”
“有没有带他去做检查?好端端的,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昏倒吧。”
“没有,他和村里人都不太愿意,说是亵渎神明。”
“看来这位神明准备得挺充分,连这也算到了。”贺家海喃喃。
陈江愣了一下,面露深思。
……
环玉县人民医院,贺家海跟随陈江走进内科住院部。
“齐明的住院费是谁付的?”贺家海问。
“大头是村委会出的。不过我听同事说,好像是村支书董冠义自己掏的腰包。”
“董冠义醒了?他昨天在剧院晕倒又是什么情况?”贺家海问。
“昨天晚上就醒了,据说就是低血糖,检查过没什么大碍。对了,董冠义也被送进了这间医院。”
走出电梯,刚来到住院部三楼的走廊入口处,贺家海便听见一阵喧闹声。医院的住院部通常都有规定的探视时间,大多数普通病房探视时间为每日下午两点半以后,到傍晚之前停止探视,一般情况下也会限定探视人数。他和陈江上午就来病房,也是因为提前联系过医院,获得院方许可。
此时就见走廊上,护士和保安们正竭力拦阻着一群人。这十几个人里有穿病服的,也有的没穿病服。他们闹出的动静有些大,行为举动倒还算克制,似乎只想要靠近某间病房。
“什么情况?”贺家海向一名护士出示了警官证。
“别提了,闹了快一个早上。从五点多就开始闹了。”护士满脸憔悴,“都是住院的病人和他们的陪护人员,听说了309病房那个病人的事后一个个非要往里闯。我们这里可是医院,又不是寺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相信信这些江湖骗术,真是要命。”
从陈江的眼神里确认了309是齐明的病房,贺家海笑着安慰道:“交给我们处理吧。”说完他向前走去,身后传来护士略带迟疑的声音,“警察同志,他们可都是病人呀。”
贺家海脚步一滞,依稀听懂了护士的言外之意。走廊里保安加上护士也有十来人,此时却只是排成人墙堵在病房门口,谁也不敢与那群病人和家属发生近距离肢体接触。不远处,一位护士拿着手机,正记录着这一幕。信息大爆炸时代已至,无孔不入的短视频震慑力与日俱增,那些被曝光的医患矛盾以及不停反转的医闹事件,导致院方大多数时候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拍下来传到网上,引得口诛笔伐。
这时,一条人影从身旁掠过。“小陈。”贺家海刚抬起手,陈江便已经抓起警官证,冲向走廊人群。
“我是警察,前来执行公务。请各位都回去吧,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你们这么闹不仅会让辛苦照顾你们的工作人员为难,而且还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
听着陈江充满官方口吻的说辞,贺家海轻叹口气,从牛皮纸袋里又掏出一只包子,细嚼慢咽起来。
人群并未被吓退,相反,几名家属听了陈江的话,犹如受到刺激般脸庞涨得通红。
“什么狗屁规章制度!医院不就是救人命的地方吗?既然治不好我儿子,那我就自己想办法,这还不行吗?”
“医院为难,警察为难,我们就不难吗?”
“为了给我爸治病,我们家前前后后花了七八万,结果没见半点好转!今天我一定要拜到海公爷!错过这次机会我爸就没救了!”
陈江紧绷着脸说:“各位清醒点吧,封建迷信害死人,能帮你们的只有医院。”
他的这句话就好像从高崖丢入大海的石头,瞬间引来剧烈反弹。
“这破医院根本治不了病,现在只有海公爷能帮我们了。”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拜海公爷!凭什么!”
“你们医院不肯把我家老爷子治好,不就是想继续坑钱吗?”
“警察你和医院也是一伙的,你们狼狈为奸!”
不少护士脸上都流露出忿忿之色,却不敢开口,显然是受到了某种指示。
“他们太过分了,太欺负人了。”身旁的年轻护士咬紧嘴唇,低头擦拭起眼角的泪水。把空了的纸袋丢进垃圾桶,贺家海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随即越过护士向前走去。
闹事者声势越来越大,时不时还有病人闻讯赶来,加入其中。面对逐渐陷入激奋的人群,陈江有些手足无措,最终他只能求助地转头望向贺家海。
“其实你们都知道,他不是海公。”贺家海走过去。
他本就是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往人群里这么一杵,显得尤为扎眼。见所有人都朝自己看来,贺家海洪亮的声音一转,“虽然他不是海公,但他是海公的代言人。”
人们脸上纷纷流露出意外之色,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直到这时,贺家海才打开手机,找到了昨晚陈江传给他的那段视频。视频中,是脸上绘着黑白分明油彩的齐明,他正盘腿坐于神龛之前,朝着烟雾升腾的火盆,面如无波之海,眼神森冷莫测。而后他开口:“无辜石尸,惨葬桥底。上人作恶,下人遭殃……”
除了手机里发出的声音,走廊之中再无半点声响。病人和家属们仰头盯着视频,满脸虔诚与憧憬,医院的护士保安包括陈江,则都面露不解。
“……若欲吾归,自陈罪孽。”
播放到这里,贺家海关掉视频。不等人们回过神,他问:“你们都看过这段视频吧?那你们知道,海公为什么要上身显灵吗?”
人们面面相觑,走廊坠入沉寂。
“是为了石尸案。”贺家海打破了寂静:“海公借病房中的那位代言人之口,想要转告世人,祂这些年不再显灵,是因为有人做了恶事,也就是石尸案。如果想要让祂重回世间,像从前那样显灵,造福乡土,造福在场的诸位,那就必须先找出作恶之人,让作恶者伏法认罪。”
目光环视四周,见众人的表情已开始松动,贺家海这时才掏出警官证。
“而我们警察,就是来帮大家找出石尸案凶手的。我们和大家是同一阵营的,只有等找到凶手,海公才会真正恢复灵验,到那时你们再去拜也不迟。”
人群里有人喊道:“警察到底有多大把握找出凶手?”
“已经有一些线索了,我想破案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贺家海满脸的自信说道:“现在还请大家都回各自病房吧,把海公代言人的时间留给我们警察。”
听完贺家海的话,那一张张此前饱含情绪的脸庞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重新恢复了风平浪静,目光之中隐隐潜藏着些许期待。在护士和保安的疏导下,闹事的病人和家属们陆续返回各自病房。
“前辈,你这招真管用。刚才是我太冒失了。”陈江眼神中交织着钦佩与沮丧。
“没什么,比你多当了十几年社区民警而已。”贺家海语气平淡。
“可他们过后还是会来闹吧?”陈江面露思索问道:“您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误导他们,让他们更加相信海公?”
“小陈,你认为神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贺家海问。
“古代封建统治者用来控制民众思想的工具?”小陈道。
“这是一种观念,但有些过于偏激了。我想,神明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最大意义,或许是给那些已经失去所有的人,最后一次希望吧。”
说话间,贺家海已经来到病房门口。面前就是309病房,房门半敞着,透过掌宽的门缝隐绰能窥见正躺在床上的病人,以及堆满床头柜的水果花篮。
“情况有些特殊,医院特地安排他一个人住双人间。”陈江低声道。
轻嗯了一声,贺家海推门走进。房间里空调打到二十五度,温度不冷不热,病床上躺着的男人身着蓝白色住院服,薄薄的被单搭在小腹以下,胸口微微起伏,正在酣睡。
没了遮挡容颜的油彩,男人脸孔暴露在外。他的肤色接近古铜,面部的皮肤颜色更深且粗粝,鼻翼两旁毛孔粗大,双颊隐隐发红。外加上结实的肩背和胳膊,贺家海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方是长期饱受风吹日晒的体力劳动者。
“人都走了,还装睡呢?”他语气中略带调侃,笑着说。
男人眼皮动了下,随后睁开。他脸上浮起一抹尴尬,双臂顶住床板,略显局促地向上支撑起身体。“你们是……警察?”目光落向陈江掏出的警官证,他迟疑着道,“昨天你们不是已经来问过了吗?还没结束吗?”
“昨天来找你谈话的是镇上派出所的民警,这位是来自市公安局的刑侦专家,贺警官。”陈江介绍道。
男人表情略显不自然:“市里来的专家?这么大阵仗……我昨天都说了,我就是在附近卖冷饮的,被上身后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只想能早点离开。”
观察了会儿男人眼底的紧张与不安,贺家海低头打开自带的保温杯:“齐明,我记得你干活的那个工地四月份就停工了。现在是六月份,这两个多月来,你不回老家,不去别的地方务工,就一直呆在岛上卖冷饮?”
“不可以吗?”男人反问。
“是因为你老婆马知英还在漩村,所以你才没走吧?”贺家海轻轻吹着保温杯口浮动的热气,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表情上。
齐明怔了怔,面部表情逐渐僵硬,横亘着血丝的双眼变得更红,黝黑的额头部位几道深刻的抬头纹微颤起来。
“是。”良久,齐明低声道。
一旁的陈江眉毛挑了挑,贺家海心中同样浮起淡淡的诧异,没想到齐明竟会不加掩饰地承认。
“可我听说,她已经改嫁给了别人了。你们是离婚了吗?”贺家海问。
“离了。”齐明言简意赅。
“正式去民政局办的离婚?”
“是。”
“什么时候?”
“三月份,我们特地回了一趟老家。然后等到一个月冷静期过后,领了离婚证才回到环玉。”
“听起来你也想离婚?”
“当然不想,要是想离的话,我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留在这里等她了。”说着,齐明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转头望向窗外。
“不对啊。”陈江不解道:“就算申请了离婚,冷静期过后只要不去,申请也就作废了。你要是真的不想离婚,办法多的是。”
齐明转过头,脸上的苦楚越发浓郁:“可我当时必须离。要是不离,就保不住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说什么,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陈江皱眉。
“你别插嘴,让齐先生说下去。”贺家海打断。
“没有,是我文化水平不高,讲得不够清楚。让我理一理……”好半晌,齐明才继续说:“这还得从我的身体情况说起……”
……
我和马知英结婚已经八年了,我俩那方面能力没都没问题,马知英也很配合我,可就是一直怀不上孩子。我去我们那边的县医院检查过,结果医生说是因为我的精子不够活跃,让我多补充营养。
我们的家乡是广西某个小村,家里很穷,生活条件比漩村这样的沿海大村落差远了。年前村里的工头联系我,说漩村这边很快就要开工了,让我一起来干活。马知英那时正巧也闲着,于是就提出一起来,我问了工头,工头说也行,队里还差个烧饭的。
年后就开工了,我们坐绿皮车来台市,又转车来到环玉县漩村,在工地周围搭建工棚,等人过来炸了坝桥,然后就可以开工了。马知英负责烧饭,一大早就得起来去菜市场买菜,有时也会买点鱼,这里的海鱼真的很便宜,就是味道有点怪怪的。工头认识几个集市老板,他让马知英就在这几家固定的摊位买菜买鱼,我后来听马知英说,工头从他们手里拿回扣,等到工程结束,至少能捞到大几万。
工棚建好了,距正式开工还要有一段时间,我和工友们白天运送建材到工地,晚上则聚在一起吹牛聊天,听大排档的老板讲一些当地的趣事,就包括在沿海这一带很灵验的海公大老爷。马知英很相信这些,她从前在家就喜欢烧香拜佛,呵呵,不瞒两位警官,我俩文化水平都不高,都只念完小学。
得知海公庙很灵后,马知英每天烧过饭,都会往海公庙的方向赶,去庙里烧香拜神,求福求子。等到下午三四点,她再带着从集市买的蔬菜和鱼匆匆回来,每天都忙得筋疲力尽。
过了大概两个星期,马知英突然惊喜地告诉我,她怀孕了,海公真的很灵,她还拿出测孕棒给我看。我在手机上面搜了下,两道红杠的确代表怀孕,我自然也很高兴。
但很快马知英告诉了我一件可怕的事情,她说在漩村有个传说,外乡女人在漩村怀孕,会遭受海公诅咒,流掉孩子。因为是马知英拜神拜来了孩子,所以我也跟着信了海公大老爷,听了她的话后很紧张,问她有什办法能阻止诅咒。
她说有一个办法,就是可能要委屈我一下。我说只要能保住我们的孩子,天大的委屈都没事。马知英告诉我,她必须先和我离婚,然后再找一个漩村本地人结婚,当然是假的,就是演戏给海公看。等到孩子生下来,再和我复婚,那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当时有些犹豫,马知英就哭了,说我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要孩子,我心一横于是答应了。第二天我便去找工头请假,工头也很大方,还帮我查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就这样,我和马知英返回老家偷偷办了离婚,然后再返回漩村,毕竟还有一个月的冷静期。而就在这中间,坝桥被炸,我们正式开始动工。干活干了没多少天,施工就被叫停,原来是有人在桥底下发现一具石尸,警察过来封锁了施工现场。
警察开始调查,我和马知英以及许多工友们都被警察问过话,当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私底下,却有工友称这是一起打生桩。我在很多工地干过活,听过不少关于打生桩的传闻,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些年纪大点的工友在喝了几杯后都会拍着胸脯说他们遇到过打生桩,就是拿活人祭祀鬼神,保证能够顺利施工。
听看过石尸的工友形容,石尸只剩下白骨,当时我就在想,就算真的是打生桩,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打生桩吧。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不少,没过多久,一些流言在工棚里传开,到后来甚至有本地的工友讲,他在十三年前参加坝桥工程时,曾亲眼见到过有人把尸体扔进桩基里。
事情传到警察耳朵里,警察找他问话,这家伙又否认了,说是他自己瞎编的。
说实话,我对于石尸案和打生桩并没有太大兴趣,当时我心里面只有未出世的孩子。马知英让我保密,别对任何人讲,还说这也是漩村的风俗。
我同意了,在我们家乡也有类似说法,比如怀孕的前三个月一定要保密,不能随便乱说。冷静期终于结束,我偷偷带马知英回老家领了离婚证,还给工作人员塞了红包,请求他们保密。
现在想想,其实很多事情都有征兆。在石尸被发现,施工被迫停止后,我就曾向马知英提起,干脆这趟工别打了,回家专心生娃,这样也就不用再去办离婚了。
马知英不同意,她的态度很坚决,表示孩子是从海公庙里求来的,那就不能离开漩村,得在海公的地盘上把娃生下来,否则会出大乱子。她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也顺着她。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办完离婚证,我买了火车票带她回到台市,刚下了火车还没出站,仅仅上厕所的功夫,马知英就不见了。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和我走散,给她发信息她没回,打她电话她也不接,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不对劲。我想到了网络上流传的那些人贩子和贩卖人体器官的罪犯,越想越觉得可怕,决定打电话报警。
而就在这时,我收到了马知英发来的短信,她告诉我说,她和我缘分已尽,既然已经离了婚,让我别再来找她。我当时就傻了眼,感觉五雷轰顶一样,浑浑噩噩了两天才恢复过来。从工友口中得知,前两天在漩村看到过马知英,于是我急忙赶回漩村。我在漩村找了好多天,也去附近的村子以及镇上找过,可都没有再见到过马知英。
期间我从村里人那儿得知,马知英告诉我的关于海公的传说,并不完全真实。在漩村怀孕的外地媳妇,确实是会被海公诅咒,所以得藏好,并且对外隐瞒,不过也仅限于已经嫁到漩村的媳妇。而马知英怀孕时,还是我的妻子,所以按照那个传说,她根本不会被诅咒。
我感觉受到了欺骗,也知道马知英是故意的,她就是打定主意想要离开我,甚至有可能连她怀上的孩子都不是我的。那时已经快接近五月份,我白天寻找马知英,晚上则用手机在网上发帖泄愤。
我为了吸引关注,以修建大桥的民工身份发帖,说在石尸案发生前,有个工友消失,怀疑是被打生桩了。可没有想到,我发的帖子一下就火了,网络上许多人都在传这件事,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见着过打生桩和活人祭一样。我虽然有些紧张,可更多是兴奋,毕竟越多人关注这件事,越有可能找到马知英。
没几天警察找到了我,他们查出是我发的帖子,问我为什么要造谣。我没忍住,说出了马知英的事。警察都沉默了,他们没有抓我,临走前批评教育了我一通,让我别再网上乱造谣,这是犯法行为。
我请求警察帮我寻找马知英,警察直接挑明,说我媳妇明摆着是铁了心想要离开,既然已经离了婚,那何必再找。我告诉警察,我只想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警察没说什么,摇了摇头走了。其实我能够感觉得到,警察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要是没有海公庙,没有海公夺走胎儿的传说,我想我绝不可能相信马知英的话,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出岛,留在海东镇上打起零工,时不时去海公庙里骂上两句。
……
“骂谁?”陈江打断道。
“骂海公。”齐明脸上露出一抹不太好意思的神情。
“骂着骂着,到了昨天,海公就突然上你身了?”
齐明点了下头,眼神却有些迟疑,“说实话,你们可能不太相信。虽然昨天是海公突然上身的,可早在昨天之前,我就听到过海公的声音。”
“海公的声音?你的意思,祂在对你说话?”陈江问。
“没错,就是海公在对我说话,我想可能是因为祂听到了我骂祂的那些话了吧。”齐明一脸认真说道。
陈江嘴唇张了张,满脸荒谬,随后转头去看贺家海,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相似的表情。目光落向齐明时而握紧时而松开的手,贺家海笑着拍了拍道:“别紧张,事情反正都过去了。对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听见海公对你说话时,都是在海公庙里吧?”
陈江脸上露出豁然开朗之色,“前辈的意思是海公庙里有人故意转神弄鬼……”
“不是。” 齐明摇头打断,“我听到海公对我说话,几乎都是在我的住处。有时是在睡觉的时候,有时是起床后,并且都是从脑海里响起。我确定是海公在对我说话,不可能是有人冒充的。”
“齐先生,我提醒你,对警察撒谎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陈江语气沉沉地说道。
“我没有……”
“他没有撒谎。”目光仔细扫过齐明的眉毛、瞳孔和鼻翼,又将搭在齐明脉搏上的手指收回,贺家海眼底多出一股凝重,脸上却依旧带笑,“齐先生,你说的话我相信。我只是有些好奇,海公的声音是什么样的?祂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感激地看了眼贺家海,齐明道:“海公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我也说不清,反正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什么叫怪怪的?说具体点,男的女的,粗的细的,清脆还是沙哑?”陈江道。
“应该是男的,声音有时候粗有时候细,大多数时候听着都带有几分沙哑,总之一听就是神明的声音。至于祂说了什么……”
“不着急,你慢慢想。”贺家海声音温和。
病床上的男人闭起双眼,眉头紧蹙,过了良久才睁开眼睛:“警官同志对不住啊,我记不得了。”
“你……”陈江急得握紧拳头。
拍了拍陈江肩膀示意稍安勿躁,贺家海宽慰道:“记不得也正常,那可是神明说的话。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说法,神明给普通人传的话,普通人都很难记住。不过一旦想起来,哪怕只有一两句,对普通人而言,都是难得的大造化。必能保你心想事成,拥有富贵荣华。”
“心想事成……”齐明低声喃喃,再度闭起眼,然而这次却很快睁开:“我想起来一句话。”
“祂对你说了什么?”贺家海问。
“海公好像说,漩村有人假借祂的名义,在数十年前犯下大恶,并且这种恶行一直持续到十三年前。因此祂才选择放弃漩村,不再显灵。”
贺家海面露深思。
“上人作恶,下人遭殃,此乃弃土,风水散尽……所以昨天海公才会借你之口,说出这段话?”陈江问,眼神里透着荒谬。
“我也不知道,可能吧。”齐明苦笑,“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
“那么关于马知英的下落,你现在知道多少?”贺家海问。
齐明神色有些迟疑:“我去村委会问过,他们把我轰走了。我怀疑马知英就是和当地人结了婚,被当地人藏起来了,但我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去找她。谁让我只是一个农民工。”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出院后继续去找她吗?”陈江问。
齐明苦笑:“不找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反正现在我也想通了,她怀上的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我现在只想回家。”
“最后一个问题。”沉吟片刻,贺家海问:“你会魔术吗?”
“不会。”齐明不假思索道。
“这样啊。”贺家海笑笑,“感谢齐先生配合,你好好休息,如果还想起什么,记得联系我。”
说完留下手机号码,贺家海走出病房。
“贺前辈,你相信他的话吗?他居然说自己能听到海公的声音,简直就是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耍。”陈江低声道。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脉搏心率都正常,表情中也看不出丝毫撒谎的迹象。如果他是撒在谎,那只能说明,他的反侦察水平已经远远在我之上。”
“他没有撒谎?”陈江满脸难以置信,“他该不会真的被神明上身了?”
“当然不会。”贺家海笑笑:“他之前的确都没有撒谎。不过,在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时,他目光躲闪了一下,虽然很隐秘,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所以,他是会魔术的?也就是说,他被神灵上身操控火焰是假的,可是他又能听见神明说话。”陈江眉头紧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我们回头再仔细问他一下。”
“暂时不用了。”贺家海淡淡道:“他背后的那位神明,道行很高啊,似乎是想借齐明之口想向我们透露某种线索。”
“线索?您是指齐明说的,几十年来有人一直在漩村暗中作恶?”陈江问。
“对也不对。”贺家海道:“无论是齐明还是村里人都声称,漩村这十几年来风水不好,是因为海公放弃了漩村,不再庇佑这方水土。一开始,我听村里人说,村里效益下降,包括村里人经常生病,是因为十三年前修建了坝桥,镇压了海公的灵性。而昨天在剧院,海公又‘借’齐明之口说出,是因为那具‘石尸’之死,惹恼了祂,祂才会放弃漩村。”
陈江点头道:“漩村的情况我也了解过,确实,在坝桥建成之后,漩村生病的人是变多了,主要集中在小孩和老人。”
“都是抵抗力相对较弱的群体。”贺家海接口问道:“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想了想,陈江道:“我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报道,是国外的,说的是因为海水污染引发赤潮。所谓的赤潮,其实就是携带巨量细菌的藻类堆积,会造成水生生物窒息死亡,或在体内堆积毒素。而这些生物被人类食用后,毒素也会在人体内堆积,导致中毒事件。”
“功课做得很充分嘛。”贺家海拍了拍陈江肩膀,“和你一样,我也在网上搜过相关信息。导致赤潮形成的因素,主要是由于海水流速减慢或是停滞,水温上升,以及盐度降低等等。而十三年前,漩村修建坝桥,结果就是将近海海湾的一部分海域变成无法流动的死水,使得漩村的近海具备了形成赤潮的充足条件。我想这也是如今政府决定拆除坝桥,新建跨海大桥,让死水重新变成活水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说,漩村村民口中的风水变差,其实和海公没有半毛钱关系,纯粹是人为造成。”陈江眼睛亮了起来。
“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具体原因还得请教专家。”贺家海笑笑,“当然,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重点是,有人或许因为这一点,发现了海公在村民中的巨大影响力,所以才会导演了这么一出神明上身,想借海公向我们提供线索。”
“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但我想,一定是某个知晓石尸案内情的人。”
“那他为什么不主动站出来,非得绕这么大个弯?”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也许有他自己的原因吧。”低头看向手机,贺家海的指尖下意识移向某个社交软件,最终没有打开,“等我们破石尸案,应该就能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了。所以我们现在的对手其实有两个,一个是石尸案的真凶,另一个就是这位‘神明’。”
“那有没有可能,他就是石尸案的真凶?”陈江。
“不可能。”贺家海不假思索道,察觉到陈江眼神里的异样,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我的意思是,他没有理由这么做。小陈,你还没有想到那个暗示的那个线索吗?”
“没有。究竟是什么?”陈江挠头问。
“你有没有发现,在漩村一直以来,都流传着一个荒诞的传说。包括齐明,也是因为这个传说, 而被他的前妻欺骗,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陈江身体一震,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您是指海公会夺走外来孕妇胎儿的传说?可是……”
“可是什么?”
“我本来就是海东镇人,也听过许多与此有关的传闻,在历史上确实发生过。不止是在漩村,就连海东镇,包括周围的镇子里都发生过。”
“那是在过去。外来的孕妇吃不惯海鲜,或是海鲜过敏,外加原本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都不够,所以才导致流产。”贺家海微微眯起眼,“可我来漩村的这几天里却听说,在八九十年代,这样的事情在漩村依旧发生过好几起。并且,那几名孕妇因此想不开,最后都选择了跳海自杀。”
“这事我也知道,小时候长辈专门会拿这些事情教育我们远离海边,还说孕妇们是被海怪拖进大海的。”顿了顿,陈江问:“您的意思是说,那几名孕妇的流产,包括自杀,是人为的?”
微微摇头,贺家海道:“我可没这么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这些都只是假设。”
“我明白。”陈江面露思索:“假设她们的流产是人为的,那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连续制造孕妇流产,以及跳海自杀的假象,并且最终还能洗脱嫌疑?”
“这就是你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了。查出当年究竟有几名外来孕妇流产自杀,以及她们的身份背景,死亡时间,信息越多越好。”贺家海笑了笑:“我们搞刑侦的,每一个疑点,每一个不符合常理的细节,都不能放过。只有这样,哪怕身处案件的边缘之地,也能有机会抽丝剥茧,一步步寻找到最终真相。”
“明白,贺警官我这就打电话给几个同事,请他们帮我查一下。”说完,陈江掏出手机,拨通号码。
看了眼陈江,贺家海来到走廊另一边,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到这里是医院便又塞了回去。他打开手机,qq上,故里的头像仍旧暗着,聊天记录停留在他出发来漩村之前,此后两人再没有发过消息。
许宁,这就是你想展现给我的故事吗?
如果真的是你,那你目的又是什么?
流传于漩村的荒诞传说,与你父亲许平和早已盖棺定论的案子,难道还会有所关联不成?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之前的那名护士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警察同志,多谢你刚才帮忙。”护士道。
“应该的。”贺家海摆了摆手,笑着问:“对了,齐明情况严重吗?”
“不严重,医生说就是疲劳过度,有点虚脱,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
“他的这间病房是谁安排的?”贺家海又问。
护士道:“是昨天下午和他一起送进医院的一位老人家。他说齐先生身份特殊,让我们医院一定要照顾好。”
“董冠义吗,他现在还在医院?”贺家海问。
“是的,还在。不过他家里面人已经过来,说等做完检查后没问题,就接他出院。”
在护士的引导下,贺家海穿过走廊,来到另一边住院部。这里相对安静,病房数量有限,都是统一的单人间,护士和护工数量却不少。
透过门缝望去,病房里的老人已经脱去病服,换好了西裤和衬衫,此刻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静静朝着窗外。窗外是蓝天白云,以及在枝头闪烁跳跃的鸟雀,老人目光如同正在受到它们移动轨迹的牵引。从贺家海的角度,就见到一个缓慢转动的后脑勺,白发稀疏凋零,动作僵硬钝滞,仿佛一只即将落下帷幕的老旧人偶。
笃笃笃。
敲门声惊动了老人,他转过头,脸上气色出乎预料的红润,虽然也有不少皱纹,但是皮肤状态明显要比寻常海边老人要光滑不少。
“你是?”盯着贺家海看了会儿,老人问。
贺家海正要开口,从走廊远端冲过来一群人,边跑边大喊。
“喂,你是什么人?”“这里是私人病房。”“赶紧给我离远点!”
人群中,贺家海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也看见了他,表情一惊。几名年轻人冲过来想要抓住贺家海,那人赶忙大叫,“住手,他是警察。”
搭在贺家海身上的手如同触电一般,纷纷弹开。
贺家海看向开口喝止的中年男人,微微颔首:“黄会计,才两天又见面了。”
漩村村委会的黄会计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一边掏烟一边问:“是啊,真是好巧。警官同志,您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医院。”贺家海抬起手背挡下黄会计递来的烟和火机,反问道:“老村支书检查报告出来了?情况怎么样,没啥大问题吧?”
“还好,就是血压有点高,其他问题不大。”黄会计说道。
“那就好。我来医院有事,听说董支书也在,就想着顺道来看望一下董老,顺便询问几个问题。”贺家海道。
“有啥好问的?昨天不都已经问过了吗?”未等黄会计开口,一名年轻人昂着头不满地说。
“这位警官不是派出所民警,是负责石尸案的。”黄会计对貌似董家人的年轻人低声解释,他这番话顿时引起在场众人的不满。
“这个关头来找我爷问话?你们警察几个意思?”
“什么呀,我记得警察之前来问过话,怎么又来问了?”
“没本事抓凶手,整天就知道问来问去,连病人都不放过。”
“都别说了。”董冠义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警察同志,您请进来吧。”
几名董家人想要跟着进病房,却被受到董冠义授意的黄会计给拦了下来。门关,将众人的目光和絮语阻断在外,贺家海走到床边,端详起一脸从容的老人。
“坐吧。”董冠义指着床边笑笑,“你看起来有些脸生。”
“我是市里来的。”贺家海道。
“市里特地派来调查石尸案的刑事专家?失敬失敬。”
“过奖了,我只是一名社区民警。”
“哈哈哈哈,警察同志你可真幽默,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姓贺。”
“原来是贺警官。”董冠义脸上维持着笑意,“有关十三年前建造坝桥的往事,我和刘警官他们都已经讲过,你应该也看过笔录吧?但凡能回忆起来的事,我都已经和他们讲了。不知贺警官来找董某,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贺家海注视着老人在笑意笼罩之下深邃而平静的眸瞳,“村支书您是否也信海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