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红木色的窗格,洒进屋内。
王娴缓缓睁开眼,直到空白的大脑逐渐苏醒,她才吃力地翻过身,摸索到手机,看向时钟。
居然已经是下午。
前晚,董亮在发现她和周诗韵的秘密后,当着发小赵军的面对她施暴。
如同暴风雨般的鞭笞持续将近两个小时。
董亮走后,她感觉自己快死了,稍一动弹全身骨头都要散架,最后还是赵军将她扶进屋里。
她疼得整晚没睡。
到了昨天更疼了,连喝水都感觉烧得慌。
赵军有些怕,可一句话也不敢和她说,中午被董亮喊走,下午回来后将止疼药和两颗安眠药丢在床头,却连睁眼都不敢看她。
手指轻颤着在屏幕上滑动,她看到了周诗韵发来的信息。
显然,这些信息董亮已经全部看过,并且知道了她和周诗韵是通过短视频软件来进行联络。
手机也是赵军下午带回来的。
董亮会把手机还给她,只说明一件事,他搞定了周诗韵。
时不时泛起的痛感令她无法继续思考,手指茫然滑动,她试图靠刷短视频来分散注意力。
就在这时,她刷到了一条短视频。
是村里一位她加了关注的阿姨发的。
内容关于村支书董冠义——董冠义在昨天上午被警察带走了,罪名是涉嫌谋杀。
一瞬间,王娴只觉心跳静止住。
一个月多前,她就刷到过有关石尸案的视频,不仅是她,董亮也刷到过。她曾试探性地向董亮打探,董亮暴怒,让她别多管闲事,那之后她再没有问过,董亮也难得默契地只字未提。
“怎么会是董冠义?”王娴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心里震惊,无法相信。
她知道真凶是谁,董亮也知道。
记忆的浪潮汹涌而来,压过疼痛,挤入她的思绪。
十三年前,那个女人被侵犯后,第一时间告诉了她母亲莫玉珍。
母亲悲痛不已,安慰她说一定不会放过那个罪犯。然而第二天,母亲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央求她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
女人又惊又怒,不明白母亲为何变卦,随后表示自己已经找人报了警。母亲停止抽泣,抬起头,用一种格外陌生的眼神凝视她。
当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如同噩梦般的经历,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母亲怎么安慰都没用。突然,她又闻到了那股异香,逐渐昏睡过去。当她再度醒来时,手脚已被绑住,嘴里也被塞上毛巾。
母亲告诉她,警察已经来过,在她昏睡时提取了DNA样本,正在进行比对,很快就能抓到真凶。随后母亲取下毛巾,为她进食。她大吼:我已经告诉你强奸犯是谁,为什么不直接去抓那个人?母亲沉默,喂完食物,帮她解完手后,又将毛巾塞了回去。
接下来,白天她被绑着,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每当午夜时分,她被母亲弄醒喂水喂食时,总会难以控制地发出悲愤的尖啸。啸声回荡整间宅院,而母亲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任由她发泄,随后给她换上新洗的尿布。
直到强奸犯许平和被抓之前,她都是这样度过。如果不是许平和被抓那晚,那个警察的出现,擅作主张割断绑住她的绳索,之后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或许,她现在还能活着,继续喊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声妹妹。
……
红木雕花大床上,王娴打了个冷颤,拼命阻断思绪,避免了往事中最可怕的那一段在记忆中重现。
“我就是娴子,被强奸的娴子,我就是她。只有我丈夫不嫌弃我,愿意和我过一辈子。”侧过脸,朝向镜子中那个鼻青脸肿的女人,王娴重复着那晚被丈夫揪着头发掐住脖子强迫说了近百遍的话。
她这辈子,也曾试图逃离过,比如遇见4s店那个暧昧的客户,比如昨天求助那个女人,又比如向从小信奉的海公祷告。然而事实证明,她无论怎么挣扎,都再也无法离开那个男人。她做不到,神明也不允。
想要离开董亮,或许只有等到死后。
手机上,周诗韵又发来信息。
她却已经懒得再去看。
这位身价千万的女老总似乎仍不想放弃,但她已经放弃了。
不知躺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赵军闯了进来。
她微微仰头,惊讶地看着赵军。这两天,赵军除了送药和手机,就没再进过房间。
此时赵军正直勾勾盯着她,眼睛通红,胸口不住起伏。
王娴本能地蜷紧身体。
“娴子,我们解放了!我们自由了!哈哈哈哈……”赵军仰头大笑。
王娴愣住:“怎、怎么回事?”
“你丈夫,那个变态,他死了!被海公杀死了!”赵军满脸兴奋地掏出手机,指着打开的一段视频:“有人看到他昨夜在海边的大桥工地旁游荡,然后突然被什么东西拖下悬崖。村里不少人都刷到了,都说是海公显灵,村支书可能是被冤枉,真正的凶手是董亮。”
脑袋轰的一声,王娴呆呆看着视频中不断回放的坠崖画面,一股莫名的寒栗爬过全身。
虽然有些模糊,但视频中的那个人确实就是董亮,衣服鞋子眼镜全都一模一样。
董亮就这样没了?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丈夫能够主动离开自己,可眼下,她内心却爬满恐惧。
当真是海公显灵了吗?
石尸从坝里被挖出,尸中的魂魄向海公哭诉冤屈,海公为其不平,显化神灵,带走了董亮?
“哈哈哈,他的手机肯定也沉到海里了,就算捞上来也不能用。这下他再也不可能拿视频来威胁我了,这个死变态,亏我还把他当成兄弟。”
看着满脸通红的赵军,王娴只感到陌生。
“娴子,你不开心吗?你终于摆脱这个家暴男了,你也自由了!”
“开心,很开心。”
她喃喃,终究还得靠神明出手?神明没有放弃惩恶,她也不该放弃才对。
恍惚间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尖啸,视野中的一切,从凉席到蚊帐再到赵军,全都涂满了刺眼的殷红。
她打开手机,点进和周诗韵的聊天页面,按住语音输入。
“周小姐,你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那我告诉你。许平和确实是无辜的,至于被强奸的那个人,不是我冒充她,是她冒充了我……”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
赵军身体晃了晃,应声倒地。
一名戴着面具的男人出现在赵军身后,他抬腿跨过赵军的身体,走了过来。
看着面具上那张曾经日夜祈拜的面孔,王娴浑身僵硬,犹如一头受惊的海鸟。
“海公……”
啪,手机跌落床下。
……
“这么说,是有人特意请他们来航拍的?”
午后,民宿一楼大厅,贺家海看向刚刚放下手机的周诗韵。
昨晚周诗韵和陈江第一时间赶回民宿,那三名航拍爱好者却已经提前退房走了。他们获得了想要的流量,生怕横生枝节,于是选择了置身事外,离开了因他们而再度陷入疯狂的漩村。
“我和他们谈了一个上午,最后承诺会请他们拍我公司的宣传视频,并且付了定金,他们这才肯告诉我。”
周诗韵叹了口气:“几天前,他们在短视频平台里遇到一个陌生账号,私信邀请他们前来漩村航拍大桥工地,还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不过要求是在夜晚拍摄,他们当时还以为是工程方。”
顿了顿她问: “现在整个漩村都在传这件事,公安局那边有没有立案呢?什么时侯才能找到许宁和王娴?”
陈江道: “一般失踪超过48小时才会立案,不过这件事有些特殊,我刚听所里同事说,县局已经派人来调查了。不过……”
“不过什么?”周诗韵问。
看了眼贺家海,陈江道:“我听所里几个同事私下里传,昨晚庆功宴贺前辈没去,县局某位领导有点生气,特意强调这个案子由县里自己查,严禁向外部透露调查结果,尤其是某位来自市里居功自傲的专家。”
“是许宁。”贺家海突然道。
周诗韵身体晃了晃,良久才道:“你是说,是许宁冒充了海公,把董亮骗到大桥工地……”阳光穿透落地窗,将她纤长的身影映得淡薄。
“所以他才会把我和王娴的秘密透露给董亮,目的就是获取董亮的信任?悬崖峭壁,夜黑浪大,董亮幸存的几率应该不大了吧。”
“可如果真是他,他是怎么做到的?”一旁的陈江提出疑问:“我看视频里面悬崖的崖背垂直于大海几近90度,悬崖峭壁,藏匿不了人。除了后方的崖壁外,其余地方一旦有人,势必会被拍摄进视频。所以,即便他像电视剧里那样用了类似鱼线的透明丝线捆住董亮,造成董亮被一种神秘力量拖下山崖的假象,也压根站不住脚啊。”
贺家海点头:“的确,我刚刚又去现场检查了一遍,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无论藏在哪一边都会被拍到。”
“难不成真的是海公……”
“不是海公,是许宁的障眼法。我猜,董亮大概率还没死,甚至没有坠崖。”
贺家海嘴角抿了抿,像是在压抑苦笑:“人很多时候都会受到前置信息的干扰,先入为主。倘若许宁和董亮身材相仿,换上董亮的衣服,借着天黑光线暗,很容易就会被误认为是董亮。去航拍的人,又是许宁提前指派的,时间地点都了如指掌。伪装成董亮坠崖,被拍进视频,只要操作得当,并非难事。”
说着,贺家海打开手机,调出那段视频,将进度条拉到最后,放大,指向某处。
“我去现场查看过,崖边都是细沙和工地散落的碎石,最多不超过拳头大小。你们看视频里,这块石头明显远大过其它石头,偏偏那么巧在坠崖前被‘董亮’用脚后跟踢下海。从山崖到海面少说有二十米,跳水者从高空落下水面产生的张力足以对人体造成巨大伤害,和跳向水泥马路差不多。不过若是能提前扔下相应重量的物体,某种程度上可以破坏水面张力,减少入水时的摩擦力和冲击力。而这一切,我想应该都是他提前安排并且设计好的,为的就是制造了‘董亮’坠崖的假象后,迅速脱身,游回岸边。”
“所以他将董亮诱骗到了某处,并且制伏,换上董亮的衣服后来到崖边, 只要把握好角度,低下头,夜晚航拍根本无法拍清楚他的面部特征。可是,一次就成功了吗?这运气也太好了。”陈江喃喃。
“应该不是。他小说里的主角,大多都是运筹帷幄类型。虽然小说人物无法完全折射作者,可或许从某一刻起,他已将自己带入进了角色之中。”注视着不断回放的视频,贺家海道:“我猜,他事先一定模拟过许多次,敲定角度和方位,经过多次练习后,终于自导自演,制造出了让身体被一股无形力量拖下山崖的效果。”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向周诗韵:“你之前说他经常凌晨骑车去海边捡垃圾?”
“是,不过……”
“那就是了,两个多月前大桥停工,警方介入。等警方排查完现场,直到昨晚,他至少有两个月时间来准备这件事。”贺家海道。
“不会吧。前辈,你是不是把他想得太神了点?这简直就是算无遗策了。”陈江低语。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是预谋。”周诗韵道:“王娴之前一直在宁市,许宁生活在台市,他不可能那么早发现王娴的秘密。我猜,是因为这次董冠义过寿,王娴回到漩村,许宁去帮忙恰巧遇见了王娴。就像我一样,应该也是这两天才意识到当年的强奸案有隐情,所以他才暗中展开调查,计划接近董亮。还有,他这两天才补办了手机,我猜应该就是前几天练习跳崖时,不小心遗落的。”
“那个,我也赞同周女士的说法。”陈江举起手,“前辈您想啊,他搞这么多花头,假扮海公将董亮拖下水,如果真是蓄谋已久,那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我在警校听老师说,犯罪者受到刺激后,冲动之下,就会做一些多余的事,暴露马脚。我想,他应该也只是一时冲动,即便是蓄谋,那也是这两天才开始计划的。”
“我同意。”周诗韵道。
看了眼两人,贺家海转头朝向前台摆了摆手:“宋婶,您请来一下。”
正对着话筒唾沫横飞的宋婶点了点头,对话筒说了两句后挂断,走了过来。
“什么事?”
“许……你们老板是不是经常凌晨去海边捡垃圾。”贺家海问。
“是的啊,最近常去。”宋婶说着皱起眉,“奇怪,他今天怎么还没回来。连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在外面乱跑。”
“最近?大概一共去了几天?”贺家海问。
“没几天,好像就是从周小姐来了以后开始吧。可能是因为最近游客突然多了起来,他想给客人留个好印象。”说着,宋婶感叹道,“我家老板人真是太好了,可惜偏偏摊上我们这个破事连连的村子。感觉真的挺对不起他的付出。”
周诗韵莫名松了口气,看向贺家海:“我来那天晚上正好是董冠义的寿宴。我说的没错吧,是你多想了。他就是一时冲动,根本不是什么蓄谋已久。”
贺家海不语。
宋婶站着没走:“你们是不是也在聊村支书和董亮的事?”
“嗯,你们村里人怎么看?”贺家海问。
“村支书人这么好,肯定是无辜的。董亮就是个虚伪的禽兽,你们知道吗,他表面对娴子好,暗地里经常打王娴,是个家暴的畜生。”宋婶说着说着,眼圈微微泛红。
“你怎么知道董亮家暴的?”周诗韵有些惊讶。
“今天早上传开的,据说是董亮的发小们说的。一定是娴子死去的父母和哥哥向海公鸣冤,海公显灵,带走了董亮。”宋婶信誓旦旦地说。
贺家海三人相视一眼,谁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宋婶回了前台贺家海才道:“小陈,动用你在当地派出所的人脉,打听一下县局的调查进展。”说完他打开手机,再一次拨通了老友的号码。
刚响了一声就被挂断。
连续打了三次,都被对方挂断,他没有再拨。
“我明白许宁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为什么大费周章,制造出是海公将董亮带走的假象。”周诗韵看向贺家海,“我想,他知道董亮和许平和强奸案有关,甚至可能就是石尸案真凶,可又没有证据。所以只能借海公之名,给董亮定罪,以海公显灵的方式,将董亮的罪行公之于众。”
“或许吧。”贺家海站起身,有些烦躁地摸向口袋里的烟盒。
偌大的漩村,许宁要是有意隐藏行踪,除非派出大量警力挨家挨户搜寻,否则很能找到他。王娴也是一样。
然而老友显然已经不想再平生波折,怎么也不肯接电话。
许宁究竟会去哪。
就在这时,他听到周诗韵发出一声惊呼,“王娴给我发信息了。”
三步并两步来到周诗韵身边,贺家海紧盯着手机屏幕,随着周诗韵指尖摁下,王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周小姐,你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那我告诉你。许平和确实是无辜的,至于被强奸的那个人,不是我冒充她,是她冒充了我……海公!”
贺家海身体猛然一颤,周诗韵眼中同样露出豁然开朗之色。
两人对视一眼。
“王娴是真的王娴,当年那个被侵犯的女人才是假王娴!”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当年王娴并不在漩村,在她家里住着的是后来被误认为王娴的女人,也就是真正被侵犯的那个女人。后来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传出王娴遭受侵犯,王娴自己也默认了。”贺家海分析道。
“所以,在漩村村民们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只在强奸案发时,短暂存在过,但也仅限于你、我、许宁等少数几人见到过,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周诗韵深吸口气,“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她连忙给王娴回信息,王娴没有回,过了两分钟信息依旧显示未读。她拨打视频通话,王娴也没有接。
“她刚才突然喊了一声海公,好像是被什么事情打断了。”周诗韵转过头紧张地看向贺家海。
贺家海面露深思,随后快步走到前台。
“宋婶,你刚才说王娴被家暴的事情是董亮发小说的,具体是谁?”
“我也不清楚啊,不过和董亮玩得好的也就那几个,赵军,叶舟,陈宇超……”
“他玩的最好的人应该是赵军?”周诗韵问。
“对对,他俩关系绝对铁。”宋婶点头,“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吗?”
陈江小跑了过来,举着手机喊道:“前辈,刚所里接到报警电话。报警人称有人闯进他邻居家,打伤了叫赵军的邻居,把一个女人给强行带走了。男人带着海公面具,看起来年纪不大,并且随身携带刀具,身上酒气很浓。”
稍喘了口气,陈江道:“据报警人称,被带走的女人很像王娴。”
“怎么娴子也出事了,漩村到底怎么了。”宋婶满脸焦急。
“是他。”贺家海喃喃:“所以他的最终目的还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或许是在董亮身上没有得到答案,所以又带走了王娴。”
周诗韵怔了怔:“他会去哪呢?”
猛然,她想到了一个地方,身旁的贺家海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朝她过看来。
“从这里去王娴家的老宅,需要多久?”贺家海问宋婶。
“步行的话要二十几分钟,骑电瓶车能快不少,十分钟不到吧。”回答他的是周诗韵。
贺家海掏出手,这次并没有拨打老友的电话。
响了七八声后,电话才接通。
“刘队,我知道你现在不想接我的电话,因为某位领导不允许。可你听我说,你现在就带人去王娴家的老宅,动作快点也许还来得及。”贺家海道。
隔了四五秒,刘队问:“是和网传的那条航拍视频有关吗?”
“没错。你现在带人过去要多久?”
“我们刚要离开村子,开车过去的话最快也要一刻钟,情况很紧急吗?”
“对。”
“行,前辈我信你。你先过去,我带人一会儿就到。”
贺家海刚要挂断电话,就听刘队道:“前辈,您是市局数一数二的神枪手,如果事态实在紧急,我帮你申请配枪。”
贺家海一愣,离开刑侦后,他就已经没有摸过枪。即便平时玩那些射击游戏,也只是在缅怀英年早逝的儿子。
蓦然,他想起了不久前qq上,笔友那句半开玩笑的问候——‘请问贺警官,您最近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用不上,谢了。”笑了笑,他大步出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