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环玉县已是很热。
贺家海背着军绿色旅行包,满头大汗从巴士里走出,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车开到半途居然空调坏了。不远处,阳光浸透海浪,几条金色小船在浪里起伏,细看才辨认出,是金箔纸折叠成的元宝。
巴士下了轮渡后,进入环玉县,沿着环海公路途经各个村落,贺家海每每扭过头,都能望见大片纸元宝漂浮在海边的景象。
车上,贺家海询问邻座乘客,得知这是在祭拜当地一位广受信奉的神灵。神灵叫海公,与明朝那位海青天的尊称相同,但没有任何瓜葛。在许多村里都建有海公庙,而据邻座乘客说,环玉县最大也是最古老的海公庙,就在他此行目的地——漩村。
此刻,贺家海正站在漩村的堤岸旁。
相隔十三年,再度造访漩村,昔日陈旧的小渔村已摇身一变,干净笔直的马路,风情各异的建筑,处处透着新气象。毕竟身处浙南,自古富饶,哪怕是在乡镇街头奔驰保时捷等名车也不少见。唯一让他略感意外的是,身为海公庙起源地的漩村,海边的纸元宝竟寥寥无几,和沿途村庄形成强烈反差。
这算是他当年从刑侦队里落下的老毛病。
每当看到一丁点反常,或是和他推断不相符的事,都会产生怀疑,尝试去探究,继而越陷越深。好在近十三年的社区民警生涯,减少了他接触这一类事件的机会。他自己也懂得了克制,哪怕真遇到一些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也极少再去深究。
十三年前的经历,让贺家海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他以为本该发生的,其实都只是一厢情愿。就比如说,他在外面抓罪犯,保护广大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可非但没有获得福报,反而儿子患了癌,英年早逝,老婆也得了抑郁症。
这他妈找谁说理去? 老天吗?
吹了会儿海风,贺家海打开手机导航,转身向笔友帮他预定的民宿走去。
一路上游客并不多,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旅游巴士,本市和邻市牌照的私家车倒是遇见几辆。疫情后的这一场报复性旅游经济,仿佛依旧将漩村给隔离了。
手机导航显示,距离预定的民宿只差两百多米。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喧闹声。贺家海站在坡上,目光斜着向下穿过一栋栋高低错落的房屋,就见一座朱墙青瓦的古朴庙宇被树木掩映着。庙宇前方,占地约三四个篮球场的空地上,人们正在搭建喜棚,搬运桌椅和碗碟,忙得热火朝天。
那里应当就是海公庙了,贺家海暗想。
他目光飘过海公庙,一路往西直至海边。隐绰可见的陡翘山崖前,散落着吊车、推土机以及凌乱摆布的钢筋建材,赫然是已被叫停的建筑工地。效果图上恢宏壮观的跨海大桥,此时只有光秃秃的雏架,午后太阳西沉,畸形的桥桩阴影直逼海公庙前的大红色喜棚。
目光落向孤伶伶的桩基下方,被黄白两色警戒线封锁起来的区域,贺家海脑中冒出四个字——案发现场。
两个多月前,刚开始动工的漩门大桥被紧急叫停,只因警方在桥底发现了被水泥包裹的尸骸。而三天前,笔友故里告诉他计划写一本与此相关的罪案小说,并拿这个当成借口,邀贺家海来漩村畅聊。
印象中,大学毕业后,笔友一直从事文学创作。没有进入过正式工作单位,没有人事档案,也没有交过社保。在贺家海看来,这种生活方式很容易与社会脱节,不断游离人群之外,直至再无法融入。他也曾劝故里,找一份现实中的工作,哪怕兼职也行。
可故里却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栖息和生存方式。对他而言,这样的若即若离,能更客观地对人群进行观察,不受主观意识干扰,更有利于创作。
迄今为止,故里一共创作了七部网络小说,全都为虚构类题材。让贺家海印象深刻的是故里的处女作,那是一篇架空历史题材小说,主人公的父亲是当朝权臣,被诬陷与敌国私通,满门尽诛,只剩主角活了下来。主角一心想为父亲洗脱罪名,可最终却发现,父亲居然真的是通敌卖国的罪人。为了赎罪,男主在疆场上竭尽所能,最终力挽狂澜,守住了江山社稷。
犯下大过的至亲,以及主角的赎罪。在故里的七部小说里,几乎都参杂着以上两种元素。虽说有些审美疲劳,可因内容精彩,故里又擅长创新,还是征服了不少读者,收益也算可观。
然而故里计划中的新书,却是此前从未涉足过的现实类题材。不同类别的小说,读者受众截然不同,稍有不慎就会流失大量读者,继而一蹶不振。
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在笔友身上,这一次贺家海并未选择无视。
他接受了故里的邀约,并在出发前,通过昔日刑侦队同事,调查到了故里在半年前的一笔大额支出。故里在疫情结束后,接手了环玉县海东镇漩村一间濒临倒闭的民宿——正是眼前的筑心民宿。
民宿由栋四层小楼改建而成,简洁的米白色外墙,与周围的乡村别墅格格不入,犹如被困海中央的孤岛。
倒是符合故里的风格,贺家海暗想。
刚到门口,一股中药熬制的气味涌入鼻息,前台没人,贺家海朝一旁的隔断玄关后喊:“你好,有人在吗?”
“稍等,就来。”混杂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从锅碗瓢盆的翻动声中飘出。
等了约莫半分钟,贺家海就见一名穿着白色制式短袖衬衫的女人快步来到前台,大概是长年饱受海边日晒的缘故,她肌肤粗粝且呈深棕色,年龄目测接近六十,实际或许也就五十出点头。
“您好,我是筑心的管家,您是要住宿吗?” 女人问。
“是。”贺家海说完,随口加了句,“熬什么药呢?”
女人苦笑:“孙女拉了好几天肚子,大夫说是脾虚,给配了点健脾祛湿的中药。”
“我看你们村口诊所也挺忙,不少老人和小孩都在挂水。”贺家海从记忆里调取出沿途所见,从容接过话题。
“可不是吗。”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海公被大坝镇久了,不灵咯。”
贺家海脸上适时流露出一抹好奇。“海公和大坝?这又是怎么回事?”说话间,他递出身份证。
女人将身份证放在电脑前,没有立刻输入,被勾出谈兴的双眼接住贺家海探询的目光,随后娓娓说道:“海公是咱们漩村信奉的神灵,准确来说,整个海东镇包括附近几个镇子都信海公。海公是古时候的一位将军,据说是抵御海寇而亡,死后化身成神怪,有蒙冤者去海边哭诉,海公会派使者前往调查,一旦被证明属实,海公便会显灵,吃掉作恶之人。除此之外,海公也会保佑沿海的村子风调雨顺,大伙身体健康。哎,可惜……”
“可惜现在不灵了?”做了十年社区民警的贺家海精准找到了话题切入点,“你说和大坝有关?可我一路上过来都没有见过有大坝。”
“大坝其实是一座坝桥,十几年前县政府填海造坝,用来连通内陆和咱们村所在的环玉岛。都说坝桥能方便交通运输,是利民的工程,可咱们漩村的运势被它压了整整十几年,村里好多项目都黄了,老人小孩也经常生病。好在两个月前,它已经被拆掉了。”说着,女人朝西侧墙壁努了努嘴,墙后延伸过去应当就能抵达她口中的坝桥原址,“现在政府准备在炸掉的坝桥上面,建一座真正的跨海大桥,希望这次别再破坏咱们村风水了。”
贺家海心中了然,在已停工的跨海大桥修建之前,还曾有过一座坝桥。想来也就是在两个多月前,那座坝桥终于结束了它十多年的使命,在村民们的厌恶和唾弃的目光中,被爆破推倒。
“抱歉啊,和你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咱们村其实挺漂亮的,村里人也朴实,所以才会有些封建迷信,呵呵。”似乎意识到自己抖落了太多负面消息,女人急忙往回找补,“咦,原来是贺先生,老板交代过你今天会来,特意给你留了三楼的海景房。”
“你们老板人呢?给他发信息也不回。”贺家海问。
女人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村里有人办寿宴,老板去帮忙了。他好像手机丢了,还没来得及去补办电话卡。”
“我刚才见到庙那边有人在摆席,是那家吗?”贺家海下意识挑了挑眉:“我记得你们老板性格不是挺内向吗?民宿才开几个月,这么快就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
“没错,就是那家人在办七十大寿,还喊了我,晚点我还得过去敬一杯酒。我们老板性格挺好,内向吗?没发现。”
接过身份证,贺家海笑道:“看来大姐也是村里能人,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客气客气,姓宋,大家都喊我宋婶。”女人对贺家海的恭维很受用,“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漩村人,你有任何关于漩村的问题,都可以找我。老板也是看我在村里人缘好,人脉广,才请我来民宿当管家的。”
“那可太好了,我正有事想要请教。”铺垫完毕,贺家海终于进入正题,“听说两个月前,漩村里有人被打生桩了,这件事情你一定知道吧?”
宋婶愣了下,目光飘向翻腾摇曳的门帘,热络的语气仿佛一下被海风吹散:“这我不太清楚,没听说过。”
仿佛没有察觉到宋婶的不自然,贺家海继续说着:“失踪的据说是一名修建大桥的外来务工人员。有人说是因为大桥桩基一直打不下去,而这民工又孤身一人,所以被诱骗去打生桩,已经死了。也有人说打生桩只是幌子,事实上,他是得罪了人,所才被埋进桩基里。”
“这事我还真不怎么清楚。”宋婶的十指并不娴熟地敲击键盘,好半晌才抬眼看向贺家海,用若无其事般的口吻道,“你调查这么详细,该不会是记者来着?”
贺家海道:“没有,只是有些好奇。听说环玉县警方至今还没有破案。”
“这有啥好好奇的,又不是啥吉利事。”宋婶眼角的肌肤叠出几道深邃的褶子,像是在笑,“你来得太早,房间还没整理出来,要不先在大厅里坐会儿?”
“不用了,我去附近转转。”
说完,贺家海背起军绿色旅行包,便向外走去。迎面遇到一名看起来想要办理入住的女性旅客,贺家海心中暗想,看来笔友这间民宿生意还挺好。
岔路口旁,插着一面路牌,上面写:我在漩村的筑心民宿等你。
贺家海在网红款路牌下停住脚步,转头回望被一圈明净落地窗环绕的民宿,宋婶并没立刻给旅客办理入住,她一边打电话,一边隔着透明玻璃朝自己的方向张望。
是在打给老板故里?
片刻间,贺家海否定了这一猜测。宋婶说过,她老板手机丢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贺家海接通,好友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两个小时后,局里就要开研讨会,主要讨论是否派你这位刑侦专家,去环玉县公安局协助调查漩村的桥底石尸案。”
“别闹了,我就是一个等退休的社区老油子。派我去当专家,想让别人笑掉大牙吗?”贺家海皮笑肉不笑道。
“全国公安机关成绩突出个人奖,组织参与侦破各类刑事案件两千余起,破获公安部督办案件二十余起,被写进省警官学院教材的一级警督……你来告诉我,你的哪条荣誉会让人发笑?”
贺家海懒洋洋道:“我已经有十三年没碰过刑事案件了。况且我答应过小星他妈,不再参与刑事案件。”
“呵呵,十三年,你记得还挺清楚。你当初申请调去社区,真是因为孩子吗?别人不了解,我还不清楚!不就是因为调去县里当副局长的是人家小陆,而不是你吗。这事能怪谁?只能怪你自己!417案破了,大领导亲自给你摆庆功宴,你却在那里闹情绪,把领导们晾一边,自己躲去医院陪孩子。是,孩子是重要,可就差那一晚上吗?小星要是知道他心目中英雄爸爸,在他离世后变成了个警界老油子,混吃等死的窝囊废,你觉得他会有多难过?”
贺家海揉了揉耳垂,语气依旧懒散,“骂够了没?要没有其它事,我就挂了。”
“姓贺的我跟你说,待会儿开会定下来的人选是你,你可别给老子掉链子。当年你经办的最后一桩刑事案件就发生在漩村,十三年后你从漩村梅开二度,也算有始有……”
没等对方说完,贺家海直接挂断电话。
他很确定,自己不会再碰刑侦。可内心深处却不时泛起另一种声音,如海边汹涌的浪潮,冲击向心壁——若真是这样想的,那他又为何要来漩村一趟?
只是因为赴笔友的邀约?
还是说——诡异的桥底石尸案,以及埋葬了过往不堪回忆的熟悉乡村,让他早已枯寂的心底萌生出一丝久违的焦虑和悸动?
叮!
微信响起,老友发来了几张图片。
贺家海目光微凝——刚打入一半的灰褐色大桥基柱旁,地面被挖掘机挖出了一个三四米见方的坑洞,坑洞里散落着水泥浇固成的石块,专业名词称其为“砼”。拍摄时间是在晚上八点三十六分,强度接近50只百瓦灯泡的万次闪光灯将坑里映照透亮,也让正中央的那具石尸纤毫毕现。
盯着桥底石尸案的现场全貌照,贺家海腮帮因咬紧的槽牙而向两旁鼓起,一股阴森诡谲之感从他心底钻出。
坑底中央的那具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并且与砼融为一体,水泥石块就像是从白骨间隙里生长出的藤蔓,将它缠绕包裹,好似一具镂空的人形石棺。
饶是贺家海,目睹这样的画面,心脏也不免咚咚直跳。不仅老友没见过,他自己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受害者,称其为“石尸”一点也不过分。
老友又有信息发过来:
‘两个多月了,县局对石尸案都没有任何进展。退一万步说,哪怕你破不了,对你也没有任何损失。不过老贺,我是真心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次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