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于某件事时,时光便会跑得飞快。
这两个月来,周诗韵只专注于一件事,就是和那个女人聊天。
四月份时,她拜访了一位口碑很好的算命先生,问卜前路。老先生的确很神,所卜所算与她的过往经历,几乎完全吻合。她嘴上称赞,心中不以为然。她堪称精彩的履历在业内并不算秘密,想要摸清楚她底细,并不算难事。
直到快结束时,老先生突然说:周总,若我没猜错,你心里还有个结,来自十多年前,你尚未发迹之时。此结若能解开,你今后事业定会一帆风顺。
周诗韵问他是什么结。老先生摇头说,此结不可明言。
回去的路上好友抱怨:这算命的故弄玄虚,没传闻中那么神。周诗韵也附和着说是。
然而当晚她就失眠了,一张模糊却狰狞扭曲的面孔,从记忆深处涌现,不停在脑海中翻腾。
那是十三年前,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见过那个女人之后,没多久,周诗韵就被挖进电视台,在广告部结交人脉,最终以此为踏板,走上房产销售的创业之路。
若不是因为女人的出现,周诗韵的人生也不会拥有这样的际遇。
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名叫王娴,环玉县海东镇漩村人,在十三年前曾遭邻居老师强暴。有关这起强奸案的新闻,是周诗韵一手报出来的。
那晚过后,王娴模糊的面孔便时常在周诗韵眼前浮现。
周诗韵对王娴的近况充满好奇,而好友小叶正巧有熟人在环玉县做沙虫养殖,时常会去下面各村收购沙虫,颇具人脉。经由好友引荐,周诗韵结识了那位沙虫养殖户,在对方帮助下,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王娴多年前就和丈夫离开了漩村,目前在宁市的慈县从事房产中介工作。
台市与宁市南北比邻,而慈县位于宁市之北,漩村所在的环玉县则孤悬于台市最南的海岸线上,两地相隔近四个小时的车程。
为免王娴起疑,周诗韵注册了一个小号,化名“阿言”,身份信息为男性。同时托朋友建了一个“宁台跨城房产资源群”,先把她自己拉进去,又过几天,以工作的名义,顺理成章将王娴也拉了进去。
最能了解一个女人的,往往是另一个女人。
接下来,不到半个月时间,化名阿言的周诗韵便攻破了王娴的心防。在周诗韵的暗示下,王娴也创建了一个小号,专门用来与她聊天。
之后的两个月里,她们一直在聊。
王娴几乎什么事都会告诉周诗韵,丈夫昨晚没回来,丈夫喝多了和人打架,她的大腿又被丈夫踹青了,她丈夫动不动就会拿她出气,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有时还会把她捆起来用皮带抽。透过那些触目惊心的聊天文字,周诗韵俨然看到了一个遭遇家暴而无力挣脱的女人。不,王娴并非无力挣脱。或许是天生懦弱,又或因骨子里的自卑,总之她从未想过要离开那个糟糕透顶的男人。
周诗韵有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垃圾桶,接收着王娴一切负面情绪,可是这其中,并没有她真正想要回收的某件陈年旧事——
十三年前,被人强暴的事,王娴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
这让周诗韵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就像一篇故事读到最后,作者却始终没把开头挖的坑给填上,这让她内心涌动着某种落空感。
“韵啊,你发什么疯呢?这么热的天你跑去环玉县干嘛?真要避暑去云南贵州啊。”好友的语音电话阻断了她的思绪。
六月的海边,热浪冲刷车窗边框,周诗韵握着方向盘道:“听说环玉县新开发的几个镇子不错,我去看看有没什么合适的项目。”
好友沉默片刻后,问:“韵啊,你该不会是想去海东镇的漩村,见那个人?”
“嗯。”周诗韵没有隐瞒。
“告诉我什么时候到,我让朋友去接待你一下。”
“不用这么麻烦,我待一晚就走。先不说了,开着车呢。”轻按蓝牙耳机,周诗韵结束通话。
就在昨天,王娴无意中说漏嘴,要陪丈夫回一趟老家,参加丈夫叔公的七十大寿。她丈夫家在当地算是大家族,丈夫的叔公经营着海东镇最大的船运和水产公司,同时还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是家族顶梁柱。
周诗韵突然很想见一下王娴,或许只有再度直面这个改变她命运的女人,才能够打开心结。
于她谎称这些日子正在环玉岛旅行,去漩村也很方便,并问王娴,想不想见她。一直等到今天凌晨,王娴才回复,说想。
中午时,周诗韵终于驱车抵达了漩村。
浪涛向岸边涌来,一层高过一层,扑没深灰色的礁岩。周诗韵呆在车里静静看着海,直到浪花下雪白的浮沫在她眼中变得乏味,她方才打开车门,起身向不远处的民宿走去。
漩村没有星级酒店,客栈民宿倒是有几家,网上评分最高的是一间刚开业不到半年的民宿,名为筑心。从宣传视频上来看,这间民宿不仅软硬件齐全,位置也极好,离海边不到三百米,坐在四楼露台上,几乎能俯瞰整个漩村。
迎面走来一名中年旅客,五十岁左右,个头很高。看到周诗韵,中年旅客眼里似乎流露出一抹轻诧。
或许因为同样都是独自出游,又都选择了这么一个并不知名的村庄吧,周诗韵心想。她礼貌性颔首,错身而过。民宿里只有一位阿姨,此时正在前台打电话。
“又有人来打听那件事了,这人看起来有些不简单,你们可得留点神了……背个军绿色的包,是个大个子,年龄和我差不多。”
周诗韵回望了眼刚走过去的中年旅客,意识到前台阿姨电话里描述的正是这人。她不想多管闲事,收回目光,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你好,住店。”等前台阿姨打完电话,周诗韵微笑着说。
“请出示身份证,对了,有预定吗?”阿姨热情问道。
“没有,我在网上看,四楼套间价格是798一晚,跳过平台付现金能优惠多少?”周诗韵问,大多数民宿包括酒店都有到店协议价格,相比网上平台给出的价格要低不少。
阿姨露出苦笑:“我只是管家,这事得问老板。老板有事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去帮人家办寿,估计得等到夜里了。”
“那我先把行李放店里,晚点再过来。”
放下行李箱,周诗韵向民宿外走去,她从挎包里拿出手机,仍没有王娴的信息。
身后传来前台阿姨恰好让她听见的嘟哝声,“看起来还挺有钱,这么抠门。”
周诗韵笑笑,不以为意,她这一路走来遭受过的诋毁和污蔑,比刚才那话不知要难听多少倍。
地产行业陷入寒冬,她的公司也无法幸免。虽然个人财富并没缩水太多,可对于未来的担忧,让周诗韵主动加入进了消费降级的大部队。
说到降级,周诗韵不由想起了王娴之前曾经说过,她丈夫的家族早从十年前开始,就陷入财富降级的泥潭。
王娴丈夫叫董亮,董亮已逝的爷爷和他叔公一起创办了船运和水产公司,以往董亮一家还能靠船运生意分红,在村子里衣食无忧。可十三年前,随着连通环玉岛和大陆的坝桥建成,家族船运生意逐渐瘫痪,董亮一家的分红也断了,只能靠帮叔公一家打杂过活。
然而董亮雄心勃勃,不安于现状,总想出去闯一番天地。王娴自己也想离开漩村,于是顺水推舟,在大半年后和丈夫去了邻市。城里的残酷现实,很快将丈夫打回原形,来自花花世界的诱惑却又令他流连忘返。王娴也不想再回去,安慰无业丈夫的同时,她努力工作,独自承担起了家用。可丈夫的变化却比海边的风暴还要来得迅猛,一道道抽痕和巴掌印,让王娴陷入了无法挣脱的囹圄。
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里,也曾有光照进过。
王娴三十岁那年,还在宁市的在一家4s店里做销售,卖着昂贵的汽车,过着沉船般的破败人生。她和董亮住在下面的县城,到上班的地方要坐将近一个小时地铁,出地铁后,还要再坐一站公交车。董亮习惯了慈县的生活,不想搬家,王娴也乐见其成。虽然路上折腾,耗时久,可这样一来便能远离丈夫,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让她从那个阴霾密布的家里短暂挣脱出来,稍作喘息。
那时候,她有个客户,是办公用品供应商,因为从她手里提了车,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熟络起来。两人对于家庭生活都是满腹怨言,很聊得来,偶尔王娴下班后,对方会在店门口等她,约她去附近的咖啡厅闲聊。
王娴对客户是有一点好感,可也仅限于朋友关系,她没有越界的想法,更多是想通过对方结识潜在客户。和客户喝咖啡的事,她从来没有和董亮提起过,董亮也知道做销售需要和客户维系私人感情,对她偶尔晚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王娴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居然知道了客户的事。
那天傍晚,她正在咖啡厅和客户聊着天,客户说了个笑话把她给逗乐,不经意间扭过头就见丈夫正站在不远处,阴冷地盯着她。客户问她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没等开口,丈夫已经走到跟前,从她手中夺过咖啡,浇向客户。客户躲闪不及,大怒起身对丈夫呵斥,丈夫的回应更加激烈,他直接掀翻桌子,当着咖啡厅里所有人的面大骂客户不要脸,勾引有夫之妇。
客户被骂得说不出话,脸色难看,王娴赶忙上前劝阻,试图解释,却被丈夫一巴掌掴倒在地。丈夫不分青红皂白,扬言曝光两人的奸情,还放下狠话如若不给个说法,就闹到客户公司和家里。
最终,客户拿出三万块钱平息了丈夫的“怒火”。回去的路上丈夫洋洋得意说,那人要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会如此痛快掏钱?
王娴肿着火辣辣的脸跟在一旁,她心知肚明,客户是因为刚竞标拿下了某事业单位的一笔大单,担心事情闹大搅黄生意才选择息事宁人。可她不敢对丈夫解释,一旦丈夫知晓原委,可就不是几万块钱能打发的了。
事后她偷偷找到客户,表达歉意,客户冷笑着讥讽,你们夫妻玩的好一手仙人跳。她百般解释,甚至卷起袖子,给客户看昨晚被丈夫用皮带抽得发紫的瘀伤。
“他真要像你说的,自己好吃懒做不工作还赌博,一不顺心就对你动手,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说完这句话,客户礼貌地将她请出办公室。她失魂落魄地走出电梯,公司楼下,她拿出手机最后一次尝试道歉,却发现对方已将她拉黑。
她在汽车销售行业的口碑急转直下,没有人敢来找她买车。不得已,她辞去汽车销售,转战厮杀惨烈的房屋中介。这份工作是董亮给她找的,工作地点就在县城,从住处骑电瓶车过去也就一刻钟不到。
仅剩不多的独处时间终于被彻底剥夺,她人生的沉船不仅没有被打捞,且还越沉越深。
……
大约一个月前,有次聊天时周诗韵问王娴,有没有想过离开丈夫。
王娴没说想,也没说不想,过好久她才回复:此生注定支离破碎的我,又有什么资格离开现在这个男人?
然而几秒钟后,王娴便撤回了这条信息。
她以为周诗韵没看见。
从那之后,周诗韵再没有问过类似问题。
周诗韵心底明白,王娴所说的支离破碎的人生,大概是指十三年前她被强暴的痛苦经历。可不知为什么,明明两人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王娴却从未向她提起过那段经历。
有时候周诗韵也会想,自己居然希望对方亲口描述出这等不堪的经历,委实有些心理变态了。
……
在海边走走逛逛,时间在浪潮起伏间悄然流逝,直到海水尽头的乌云吞没了晚霞,天空下起细雨,周诗韵才收到王娴发来的定位,以及一段语音,约在她家老宅前见面。
这是王娴第一次给她发语音。
两个多月来,她和王娴默契地只是用文字进行聊天,从未有过任何语音和视频的交流,甚至连照片都不曾互相发过。当然,王娴的微信头像应该就是本人,一个阳光下的背影,头微微向后偏转,露出小半张侧脸,并不算清晰。
‘好。’
周诗韵回复了个同意的表情,用力掐紧掌心。哪怕之前公司涉嫌违规销售,被举报到房管局,她也没有现在这么紧张。
大约一刻钟后,周诗韵撑着伞,来到一栋带院子的三层小楼前。房子已经很老了,年久失修,墙皮脱落得斑驳。
周诗韵盯着老房子,她还有印象,十三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王娴,就是在这栋房里。不过当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年轻女子所遭遇的不幸,竟会成为自己改变命运的契机。
除了王娴的老宅外,隔壁一户的楼院似乎也空着,透过门缝瞅去,院里十分凌乱,显然也是许久没人住过。
将近十分钟过去,除了周诗韵,都没有人路过这间半荒废的宅子。即便有村民往这边走,远远窥见也会主动绕开,就好像院门后匍匐着一头会祸及人命的怪物。周诗韵暗想,难怪王娴既没要照片,也没问她的穿着打扮,只要往院门前这么一杵,便会知道她是来赴约的人。
踏过水坑的窸窣脚步声,打破了海村雨夜隐藏某种规律的静。
“阿言?”女人半信半疑的声音从周诗韵背后响起。
她来了。
周诗韵用力吸了口气,将肺叶填满,而后缓缓吐出。转过身时,她已经完全恢复冷静,雨水从屋檐成串淌下,周诗韵看清楚了女人的样貌。
对面,那个正微微张大嘴巴的女人看上去与她年龄相仿,三十七八岁的模样,但却很瘦,两颊肌肤向内凹陷,无神的目光触上她时,顷刻飘忽起来。就好像她手中抖动的雨伞,随时会被风雨刮跑。
周诗韵读出了女人脸上的震惊,她也明白女人为何会震惊。
她那个小号填写的个人信息是男性,而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文字聊天过程中,她故意含糊了性别。虽说女人更懂女人,可奇怪的是,绝大多数女人,都更倾向于向异性展示她们的伤口。
两个多月来,她有意无意营造出了一个温柔且善解人意的成功中年男士形象,结果也如周诗韵所愿,她成功推开王娴的心扉。
原本周诗韵已经准备好措辞,用以解释性别问题,甚至连这次面谈中如何掌握主导权的话术,她也考量了很久,重视程度堪比与甲方老总谈判。
然而此刻,看着眼前充满陌生感的女人,周诗韵大脑犹如被拔去信号线的老式电视机,茫然得只剩满屏雪花。
“你就是阿言吗?你怎么是……”女人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表情变得复杂。紧接着一群男人从她身后的雨幕里冲出,一个个凶神恶煞,大呼小叫。
“都来抓奸夫了!”“奶奶的,居然敢打我大嫂主意,活腻歪了。”“来了就别想跑了,看我们今晚不弄死你!”
仅仅片刻后,雨夜再度恢复沉寂。
男人们看清楚周诗韵后,脸上不禁流露出惊讶、迟疑之色。
周诗韵死死攥着雨伞握把,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这些人是专程跑来抓奸的,很显然,这是一场针对她的仙人跳。根源在于,对方把她误会成了男的。
然而真正让她难以遏制内心惊悚的,并非身陷仙人跳之局,而是另外一件事。一件她来漩村之前,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
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对面那个自称是王娴的女人。周诗韵若无其事地扫过女人和男人们,一脸淡定问:“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娴愣了下,随后露出复杂的笑:“抱歉,应该是认错了……”
冲在最前面的男人冷冷打断:“你不是那个阿言?那你是谁啊,在这干嘛?”
男人体壮如牛,左脸上的疤痕,犹如扭曲的血色蚯蚓。
他就是董亮?
周诗韵打量对面的同时,对面也在瞅她,男人们黏腻的视线肆意游移,比岛上连绵的阴雨还要讨嫌。
“我是游客,出来逛逛。不行吗?”周诗韵问。
疤脸男人发出低笑,周诗韵明显察觉,王娴身体似乎绷紧了一下。 周诗韵皱了皱眉,伞面向前倾斜抬腿就要离开,却被男人扬臂拦住。
“大晚上的还下着雨,你说你出来逛?”
男人转头对王娴说:“给那个阿言打语音电话。”
女人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她刚按下某个键,周诗韵的古驰包里便传来震动声。
男人盯住周诗韵冷笑:“装什么游客,还说不是你?你到底是谁?在搞什么鬼?”
周诗韵将手伸进包里,不紧不慢掏出手机,看了眼后打开扬声器:“喂?小陈。”
手机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周总?今天又卖出去三个车位,月底肯定能完成指标。对了,您什么时候方便?甲方项目总想约您吃个饭。”
“我在环玉县的漩村旅行,这两天没时间。”说话间她瞥了眼身前笑容渐渐消失的疤脸男人。
“周总你怎么去那了?难道有新的地产项目?可现在这经济形势……”
周诗韵关闭扬声器,对面女人的手机显示仍在等待接通中。“现在可以证明了吗?我不想惹事,让开。”拨开男人手臂,周诗韵向前走去。
“看来真不是她。”“这女的是房产公司老板?看起来也才三十出头,太年轻了吧。”“该不会是来村里看地皮的?”“难道真要拆迁了?”
走出一段路,周诗韵依然能听见身后的议论声,她暗松口气。
“周总?您还在吗?对了,您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吗?”听筒里响起销售经理的声音。
“就问一下指标完成情况。我暂时不回公司,甲方那边你替我维护下。”
挂断通话,周诗韵将工作手机塞回包中,没有立刻抽出手,而是轻轻握住包底另一只手机。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有未接语音通话,微信备注名:王娴。
适才男人让王娴拨打语音电话,险些将她谎话拆穿。好在她反应及时,手伸进包里用工作手机给销售经理打去电话,同时将发出震动的私人手机调为静音,这才蒙混过关。
吵闹声穿透雨幕传来,相隔老远,依旧震荡着周诗韵耳膜。
“那个人呢?他为什么不来?”“该不会是走漏风声了吧?”“他妈的,白跑一趟。”
路口拐角处,周诗韵借电线杆匿住身形,转头回望。
或许碍于有人在场,疤脸男人没有对王娴动粗,相反,他还很贴心地为王娴举伞挡雨。王娴低头蜷着身子,任凭周围男人们大声聒噪她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握住手机,如同守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在哪?’
‘为什么不来?害我一个人淋雨。’
‘你到底是谁,非要这么耍我?’
手机上,王娴发来信息,文字间透出一股楚楚可怜。周诗韵眼睑垂落,沉思片刻,拇指用力摁住手机边缘,关机。
她为达目的,引导王娴误会她的性别,是她不对。可直到刚刚,她才发现,“王娴”同样欺骗了自己。
返回民宿已是深夜。
前台阿姨已经不在,换成了一个男青年。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高一米八上下,两鬓几不可见的黛青颗粒显示出他应该刚理过发,简易的圆寸被他瘦削明净的脸庞不露声色地驾驭住。
周诗韵提出协议价,男前台欣然接受,在网价基础上优惠了一百三十元。之后询问了周诗韵的姓名,在电脑上进行身份核实后,从柜台后取出下午寄存的旅行包。周诗韵正要去接旅行包,却不料对方率先递来一份宣传册。
“新店开业,还请多多指教。”年轻男人笑容腼腆而真诚。
“行。”周诗韵接过,脑中却在回想着刚才的事情。
随手打开宣传册,除了有民宿所在位置信息外,还印有精致的海景以及当地古街照片,末了是一段文字——如能帮忙宣传漩村旅游(包括并不限于朋友圈图文),住宿可享九折优惠,并赠送下午茶和晚间炖品。
“只发村子照片,不发你们民宿也能打折?”周诗韵抬起头问。
“是的。”年轻男人道。
周诗韵竖起大拇指:“你家老板有格局,行,我回头就发。你不会是老板吧?”
年轻男人笑道:“我是这的义工。房间在四楼,我这就带您去。”
周诗韵点头表示理解,刚毕业还没去报社那会儿,她也曾去国际青旅当过义工。所谓义工,往往不发工资,但包吃住,大多是穷游的年轻人。时过境迁,周诗韵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房产销售公司,鼎盛时期员工过百,与全市过半的房产项目签订了独家代理销售协议。却在风头正劲时,遭遇了令整个行业一落千丈的疫情。
跟在义工身后的她正要上楼,忽然对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那人你认识吗?”年轻男人嗓音低沉。
周诗韵一愣:“什么人?”
“岔路口小超市前的那个男人,他好像是一路跟着你过来的。”
周诗韵一怔,猛然转过头,就见岔路口的便民超市前,一名戴着眼镜的陌生男人正侧身朝她望来。
相隔半条巷道,民宿透明的落地窗,以及超市门前发散出深紫光芒的防蚊灯,将眼镜男脸上那一抹诧异尽显无余。在周诗韵注视下,年龄约莫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若无其事般转过头脸,随手捡起超市门口竹篓里的鸡蛋反复查看。
“不认识,你认识他吗?”周诗韵问。
义工又望了眼,摇头,“我也不认识。不过我刚在人家寿席帮忙时好像遇到过,听村里人说,他刚和老婆从外地回来。”
周诗韵心底蓦然一紧,问:“是从宁市吗?”
“不清楚,我没细问。只是听人说他在外面事业发展的很好,对老婆也很好,是个模范丈夫。”
闻言,周诗韵心情恢复轻松,对老婆好,那就不是王娴丈夫了。随后她转过头,深深看了眼自称义工的男青年。去寿宴帮忙?记得下午前台阿姨说过,民宿的老板就是帮人办寿去了。
“您订的这间套房是我们民宿软硬件最好,也是视野最好的海景房。”
将周诗韵领向海景套房,义工边走边说,“一会儿晚点给您送炖品。要是满意,还请帮忙多多宣传漩村,这的海和沙滩一点不输热门海景城市,村里人也朴实,就是没人知道。”
周诗韵问:“你家老板这么热衷推广漩村,该不会是本地人吧?”
义工模棱两可道:“也不算吧。毕竟只有村子火了,老板生意才好做,一切都是相互的。”
周诗韵笑笑没有拆穿,她走进房间,目光穿过落地窗,飘向下方黎黑的海水,很快便被西侧那一小块坝桥废墟所吸引。
记得十三年前,她第一次来到漩村时,坝桥还在修建。现如今,坝桥废墟上,宏伟的大桥雏形正要冉冉升起。
身后响起义工的声音:“撤除坝桥,修建跨海大桥,官方说辞是为了回归海湾生态环境。不过当地却有传言,说是大坝的存在,影响了村子的风水。”
周诗韵微微摇头:“封建迷信。”
义工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也笑笑说:“那您早点休息,有事打前台电话。”
关上房门,周诗韵倒头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说出的话,不由觉得讽刺。
若非因为“封建迷信”,她也不会时隔十多年,重返漩村,只为了解开所谓的心结。
飘荡着淡淡白茶香味的民宿套间里,周诗韵回想起十三年前,她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报社实习编辑时,曾经短暂造访王娴家的经历。
那一晚,她误打误撞,遇上了刚被强暴后不久的王娴。
当年报纸上,那篇关于漩村女子被邻居中学老师强暴的新闻,正是由她亲自撰写,并且编辑发表。为力求报导的真实性,她偷拍过王娴的照片。新闻引发了社会强烈关注,她也因此受到领导赏识,一路平步青云。
现在回头来看,她的成功,可以说就是建立在了王娴不幸人生的基础之上。
事后她再也没有去找过王娴,可那几张照片,她一直保留着,现在还在家中旧手机里。
记得那一年,她所见到的受害者王娴皮肤白,双眼皮,高鼻梁,身高接近一米七。
然而就在半个小时前,她在漩村旧宅旁见到的那个和她网聊了两个多月的王娴,却是皮肤泛黄,单眼皮,身高在一米六上下……虽然相貌也算清秀,可与她当年所拍到的受害者王娴,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周诗韵心口发凉,当机立断放弃与王娴相认,谎称只是路过的旅人。
相比起一个鲜活的人,被一个陌生人完全替换所带来的恐惧感,区区仙人跳又算得了什么?
“王娴,你究竟是谁?”
落地窗外,雨越下越大,周诗韵脑中堆起的迷雾也越积越浓。
许久,她掏出手机,给有她家里防盗门密码的好友小叶发去信息:‘亲爱的,明天能帮个忙去我家一趟吗?书橱最下面有只旧手机,充好电打开,帮我找一张照片。’
人的记忆,会因时间而模糊,也会因大脑的某些机制而被篡改。
然而照片却不会。
要想证明,刚才遇见那个王娴是个冒牌货,来自旧时光的照片,无疑是最好的佐证。
原本她只打算在这个小村里住一晚就走。
可现在来看,计划有变。想要解开那个心结,就只能续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