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桓禹的话音刚落,孤零零的雪人突然掉了脑袋,摔到地上成了一瘫散雪。
虽然客观事实确实是顾希景没把那颗畸形的脑袋捏结实了,但主观臆想里还是觉得雪人一连串受了两个打击自杀了。
两人先后起身,顾希景拍了拍膝盖的雪,对着门口那三个不合时机冒出来的人尴尬的笑笑:“出来透透气,地太滑没注意就摔了下——你们怎么来了?”
纪氏三兄妹这才往客厅走,纪雪司没忘带着偏见的目光瞟了一眼蒋吾琛。
纪桓禹赶忙道:“今天是元旦,人多了热闹,正好公司那边没有需要我处理的工作,我就跟着来了。”
后半句的隐藏之意,看来是纪大律师没想着带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来凑热闹,而是纪桓禹嗅到了弟弟的去向主动跟着来的。
进了客厅,几大袋子蔬菜肉食霸占了整个餐桌,顾希景看了看客厅沙发上的纪氏三兄妹,冒出来此三人是专程来蹭蒋大厨的手艺的念头。
蒋吾琛似乎也后知后觉到了,捏捏眉心,有点不大愿意的耸肩,一个人往阳台的躺椅上一躺,也不知看窗外的什么,客人来也不招待招待,半晌才懒洋洋的说:“饮料白开水咖啡厨房都有,想喝自己倒去。”
纪雪司挤兑的话立马接上:“一个次、人、格,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蒋吾琛,只有小沈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坐姿端正优雅,头发看上去是随意扎到脑后的,鬓角几缕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微微飘逸,金丝边框的眼镜因角度被透进玻璃墙的阳光照出金色的光耀,人依旧漂亮的摄人心魂。
无辜受了一句排挤话的蒋吾琛听惯了对他的冷言冷语,爱答不理的“哦”了一声,言罢还将两只脚一上一下的搭起来,双指相扣挎在腹部。
气的纪大律师攥起拳头。
纪桓禹老早深知这两个人类见面就互掐,叹口气,看餐桌旁一脸淡定的顾大医生:“顾医生,我们不打扰你吧?”一顿,“小沈是不是该苏醒了?”
闻言,愤恨交加的纪大律师这才松开拳头。
顾希景过去座到纪永安旁边,道:“根据达伦医生的观察,沈先生的人格转换期大概是一个月,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纪雪司点点头,小声道:“达伦医生正根据你对小沈副人格的行为记录进行性格特征剖析,这段时间顾医生还有什么其他发现?”
顾希景知道,他这是怀疑自己隐瞒蒋吾琛部分行踪。关于后者所调查的事情,她显然不能告诉他,纪桓禹让她保密应有一定道理。
她凌磨两可的回答:“我每晚都会记录蒋吾琛的行为,偶尔也会做做性格特征分析,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他外在的暴力倾向与危害性行为。”
纪桓禹道:“小沈的副人格相对而言较平和,如果外在环境稳定,他的能动反映自然与之匹配,而如果陷入具有暴力因素的环境,他隐藏的暴力倾向才会被触发,从而做出不可预知的暴力行为。但绝大部分下他还是没有什么威胁性的。”
纪雪司淡淡瞥他一眼,对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态度有丝生冷:“你跟他很熟?”
“不熟。”纪桓禹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谎。
顾希景正察言观色着兄弟俩的关系,一直默默不语的纪永安笑出声:“小司哥哥,桓禹哥,今天是元旦,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很多事情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我们得从长计议,一点点凿开冰窟窿才行——咱们买了这么多菜,要是现在不开始做饭的话,到中午了都得饿肚子,阿琛哥的厨艺很好的,今天得让阿琛哥亲自下厨!”
边上凉快的蒋吾琛:我哪天不是亲自下厨?
纪雪司颇为不满的看纪永安,但语气里充满宠溺:“你这丫头,还好意思再提,竟然瞒着我早早就知道了小沈副人格的存在,要不是你的日记本掉在了家里的小客厅,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
看来火终是未能包住纸,不过哥哥还是原谅了妹妹。
纪永安委屈巴巴的站起来,对纪雪司说:“哥,对你隐瞒这件事,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难受的,因为,我害怕哥哥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安安了,哥哥可以没有安安,但安安没有哥哥的话,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垂下眼帘,“是哥哥把安安从那种恶心的地方带出来的,如果哥哥不要安安了,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顾希景一愣,纪永安说,是纪雪司把她从某个地方带出来。言外之意,是她从小处在一个糟糕的环境,那个环境对她造成了伤害,因为纪雪司遇见了她,对她心生怜悯,便将她带回家。
那么结论是——纪永安与纪雪司毫无任何血缘关系,她是被纪雪司领养的?
这是顾希景的推测,不过还是惊讶的望了一眼纪永安,她捏着拳头,似乎陷入了一段黑暗记忆,眼神有些呆滞。
“安安你不要乱想。”纪雪司拍拍她肩膀,说,“你就是我的妹妹,独一无二,无可替代,你要为自己而活——除非有一天哥哥死了,否则哥哥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安安的。”
纪桓禹站起身,面无表情的看着纪永安,淡淡道:“小司一直把你当做亲人,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现在你已经与那个地方无关了。”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忽而看了一眼顾希景,后面的话仿佛是说给她听的,“不过,有些痛苦还是要去面对的,不然死去的人永不能安息。”
顾希景无语的对上他的目光,淡淡一笑。她见过纪桓禹三次面,两次都是对她说一些文文莫莫的话,如果可以,她想给他一棒槌,把他那曲里拐弯的话敲直,比白杨树还笔直。
纪桓禹拐弯抹角的说完,走到方才被众人无视的蒋吾琛边上,抬脚碰了碰躺椅:“小琛,该你出马了。”
闭目养神的男人睁开眼睛,抬眼皮:“劳烦纪总经理说人话。”
言罢,顾希景脑子已经转了起来——那天在酒吧,看纪桓禹与何昭的关系不温不火的,何昭是方瑜集团旗下服装公司的副总经理,而她早早听闻纪桓禹是其母公司的总经理,依着职位来看,两人还是间接性的上下级关系,但她敏锐的察觉到何昭与身边人对纪桓禹有无意中的堤防之意。
那么,何昭那群人去酒吧,其实是不大情愿让纪桓禹跟着的,因为纪桓禹充当了监视者,但具体监视什么,顾希景没往下细想,估计也就是与公司利益有关的事情,于她而言不重要。
她就看着纪桓禹指了指厨房:“一直听闻蒋先生厨艺精湛。”一顿,“今天是元旦。”
蒋吾琛翻起身,看了外来闯入的三个血缘关系不怎么亲的兄妹一眼,直言不讳的笑:“……所以你们是来蹭饭的。”
纪永安已经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亮出八颗白洁的牙齿,冲往来走的蒋吾琛招手:“阿琛哥!你就当是吧,我帮你!”
“不许叫他哥!”纪雪司敲她脑袋,她不明所以的回过头,见他扶了扶镜框说,表情看上去极度不满。
纪永安恹恹的噘嘴巴。蒋吾琛边走边笑,道:“安安,以后叫我阿琛吧,我也没大你多少,叫哥会叫老的——帮我择一下菜。”
蒋大厨跟纪永安在厨房里烹饪的时间,剩下的三人讨论沈暮辞这个病号的抑郁症。
顾希景观察出,纪雪司对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态度冷漠,谈话中直呼其名,不曾叫哥哥一句,反倒是纪桓禹,对异母的弟弟手足举止间尽显热情。
三个外来的人类蹭完了饭便去各忙各的工作学业,纪永安已经放了寒假,老老实实的待在咖啡厅招呼客人。
顾希景倒是帮着蒋大厨收拾了碗筷。下午的时间跟白易扬通了电话,对方“顺便”要了庭院地址。
难得蒋吾琛没再跟个孤僻症患者似的把自个锁在房间里“与世隔绝”。顾希景奖励给他一杯白开水,他还是躺在客厅躺椅上,脚一上一下交叉搭着,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要是再给怀里塞把铺团扇,完全可以跟跳广场舞的大爷们“争颜斗艳”了。
顾希景倚到旁边的木转椅上,想了想纪家三个兄妹,还是说了出来:“安安不是纪雪司的亲妹妹,而是被他从某一个地方救出去的——你知道对吗?”
太阳光线暖乎乎的,蒋吾琛半眯眼,瞥她一眼:“你的智商倒是配得上了颜值。”
忽略话里贬义的意味——看来她猜测的没错。
半晌,蒋吾琛轻轻叹气,睁开双眼,看窗外的景色:“安安很小的时候跟父母出国旅游,途中被一伙人贩子拐卖,安安回忆说,人贩子里有一个华人叫冯乌明。”一顿,犹豫片刻,续道,“张杭发给我的案卷里记录,他就是九一三绑架案并将其中一名受害者分//尸了的凶手,但警方未能逮捕他,只调查出他在参与人口贩卖的过程中因情绪过激杀了人才逃回国内,所以没有冯乌明制造绑架案并分尸的动机记录。”
他没等顾希景说话,立即回到纪永安的话题上:“冯乌明尚存了一丝良知,见安安是同胞,本来打算悄悄放她走,但被同伙发现,争执中激发了日积月累的矛盾,冯乌明就一时激动开枪杀了其他六名同伙。
安安趁机逃跑,但那是她还是个孩子,人生地不熟加之语言不通,她被拐卖的国家贫富差距悬殊,安安在穷人窟一呆就是四年。”他长长吁气,“那四年对安安来说是地狱,被恶语中伤,被欺辱,被殴打,每天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偷窃成了她延续性命的唯一手段。”
顾希景惊骇得倒抽一口凉气:“安安的耳朵,就是那时候出了问题?”
“嗯。”蒋吾琛说,“安安身陷在那个地方第三年的冬天,她饥寒交迫中偷窃被发现,那家主人的几个小畜生群殴她,将她的耳朵打的流血,竟然!竟然还想轮//奸她……绝境之中,她用偷来防身的水果刀杀了其中两个小畜生。
逃走后她被通缉,一直不敢就医,天寒地冻的天气她每晚只能蜷缩在深街小巷,拖得久了,她的耳朵就再也听不到世界的声音了——四年后,恰好纪雪司出国办事,途径那个国家。”
“所以,纪先生心生怜悯,将安安领养?”顾希景问。
蒋吾琛扭头看她,神色复杂:“不是怜悯。”
他话音一转:“安安这辈子最后一个偷窃的对象,就是她哥哥。她说自己遇见纪雪司的时候,他竟然对她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一丝厌恶,没有像其他人辱骂她殴打她,而是盯着她望了很长时间。”
蒋吾琛说,顾希景听。
——纪永安第一次遇见纪雪司的时候,是在一个深邃阴冷的窄巷口。
她在那个国家最贫穷最暴乱的地方苟延残喘了四年,那条又窄又暗的小巷子没多大的变化,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坨一坨垒着,横七竖八的电线杆从里头被扯到了东一家西一家。
那天晚上,她蜷缩在小巷的出口,最后干脆躺倒,目所能及的地方在她眼里倒转了半圈。落雪纷纷扬扬,寒风呼啸,路灯又被对街裁缝店里的熊孩子打碎了几盏。
她借着微弱的光数路过行人的脚步,打算以此转移饥饿的折磨。晚上男人的鞋子还是多一些的,女人在这个国家没有主话权,在外面遭遇了欺辱,正义几乎不会施舍给她们公道。
有一双锃亮的男士马丁靴由远及近,那人步履轻盈,一脚一脚走的稳稳当当,与匆匆而过的脚步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立马被那双马丁靴吸引了注意力,盯着那双靴子的主人缓缓而来。
纪永安以为那人会像其他人一样,走到她身旁时投下厌恶的眼神疾步路过。
然而并没有。
那人转身,脚尖对着她,站了一会。纪永安这才仰头看,是一个男生,中长发,围巾遮了他一半的脸,但依旧看得出他面无表情,神情却淡漠。
她疑惑不解,撑起身子半坐,仰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小巷两旁的人家准时亮起灯,灯光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驱散外面小范围的黑暗,他的身影在灯亮起的瞬间镀上了淡淡的光圈,纪永安觉得他像一个在人间散步的神明。
忽然,神明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东西,后撤一条腿蹲下来,将东西放到她脚边,她低头,下意识的崩出脚边的东西能换来食物,衣服,甚至能凭着它住进有暖气的房子里的想法——是那个国家的钱。
她怔住,就见少年取下围巾,一张极漂亮的脸露出,中长发在风里飘逸。
纪永安感觉到脖子开始产生久违的温暖时,少年已经走出了一大截。肮脏的生存环境一幕幕挤出脑海,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翻起来拔腿就追上去,追到距离少年一米的地方刹住,脚步转而小心翼翼起来。
转过路灯灯光微弱的街,过一个不大宽的马路,就是穷人望所不及的富人天堂,连旅馆里都铺着漂亮的地毯,那里除了衣食无忧,还能每日品一杯听说很苦的咖啡,吃很苦的巧克力。
她在马路这边顿了一会,压下不能拿来吃饭的胆怯心接着尾随少年。不知跟着转了多少个弯,少年终于停在一家门匾雅致的旅馆前,那上面的英文她看不懂,甚至没有过脑。
现在,她要对站在那里给她施了恩的神明实施偷窃——她将感激的情绪苟延残喘了一会就在心里撕碎了,那个人不缺能换来食物的钱,于她却是救命稻草,饥饿感是凌迟她的酷刑,她再也受不了了。
以前偷窃,她找准目标,观察富人装钱的位置,趁那人放松警惕时“不小心”撞上去,摸出钱撒腿一跑就能过几日饱腹生活。
可是,这一次事情又出乎她的意料。
纪永安有些脏的小手探进少年的大衣衣兜里,有一张很滑腻的硬纸,慌乱中她扯了出来,就看到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笑容天真灿烂的小孩子,妹妹的脑袋紧紧挨着哥哥的脑袋,像一个可爱的粘人精。
少年转身,从她的手里抽走照片,拿衣袖擦掉被蹭脏的地方,小心翼翼的装进大衣的里兜。
她被出乎意料的情况吓得镇住,忘记了逃跑。少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发现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居然没有对她的反感,没有厌恶,没有嘲讽,所有对她的负面情绪都没有。
仿佛已是天长地久,纪永安才看到少年的嘴唇动起来,对着她说什么,可惜她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从前的声音她也没有记住多少。
半晌,少年似是发现了她的残疾之处,指了指身后的旅馆。
纪永安觉得神明还要救济她这个又穷又脏的小乞丐,那应该是要带她在那个温暖舒适有暖气的房子留宿一晚。
她于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神明伸出手,牵着她往旅馆里走。
这一走,神明将她被深渊地狱束缚的锁链彻彻底底的斩断。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纪永安永远的错过了,除了纪雪司,没有人知道——
那年的那个晚上,她的神明说的是:“丫头,你愿意从此以后成为我的妹妹吗?随着我姓,名字……就叫永安。
纪永安,生死永别的永,安然无恙的安——她死了,尸体像玩具一样被拆解了。我数了,一共六块躯体,少了一个指甲盖,是食指的,后来在她死的那个废工厂里找到,我就做成了项链。
我与她生死永别再无重见之日……遇见了你,虽然你一点都不像她,但如果你点头,我这辈子就是你的哥哥,你这辈子就是我的妹妹。有哥哥在,安安从此安然无恙。”
此后,纪永安的世界里只有了一个纪雪司。
沈家庭院客厅的阳台,女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木转椅上,低垂双眼,白色的瓷砖忽然有些晃眼。顾希景对上躺椅上男人的目光。
蒋吾琛已经坐了起来,也不知是第几次短气长吁:“安安被纪雪司带回来后,找了心理医生连续治疗一年,吃了一年的药,之后纪雪司聘请家教以此方式教她学习,唇语是她自己要求学的,但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选择唇语的原因——安安脑子灵活,学的非常快,我们是等她将一张录取通知书给我们看的时候,才知道她参加了高考。”
“……安安,她承受的太多了。”顾希景缓缓说,“同龄孩子依偎在父母怀抱里撒娇,她却被抛下地狱受尽折磨。”
蒋吾琛没接她的话,而是深思熟虑了片晌,突然问她:“顾希景,如果你也曾下过地狱,目睹过最残忍最血腥的场面,失去了最爱你的亲人……”他攥起拳头,“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热爱这个世界,从痛苦里走出来吗?”
顾希景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皱起眉头,心里喷涌出不安的情绪:“……你,你什么意思?”
蒋吾琛盯了她一阵,缓缓松开拳头:“没什么意思——今天是元旦,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个混小子!还想去哪?” 话音方落,客厅门口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吼声。
顾希景抬头朝着声源去看,何昭面若冰霜,气势汹汹的疾步而来,身后跟着进来一群膀大腰圆,身着黑色西装的保镖。
没像电影里那样戴墨镜,只是——她一个个望过去,那些歪瓜裂枣的脸让她觉得晚饭不必吃了。
顾希景忽然觉得何昭此生与审美这种东西永别了。